许音时说:“沈校长平日清冷,课讲得还是有趣的,我记得那个‘有一天“逼”不得已要跳车到底该往前还是往后’那课,白先生在后边听得吹胡子瞪眼的……”

幼歆笑说:“对对,那一堂不是有个学生开玩笑问他,校长,学物理能娶到颜如玉么?”

云知问:“他怎么答的?”

“他说,‘等我娶到了告诉你’。”

……

云知莫名地为自己从来没有听过他一堂课而懊丧。

如今别说听课了,想打听他的消息都难。

唯一的途径,只有报摊了。

初时一无所获,近来倒偶能捕捉到一些他的身影。

譬如三月初大规模的讨薪运动,最终出面调和并提议“政府”以庚子赔款挪于教育,平息风波的负责人中,就有他的名字。

那时他的军衔还是少将,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短短一个月内,再次在报纸上看到“沈琇”,后边就已跟上了中将二字。

这根本不能让她有一丝欣悦,因为当月,奉系总司令张作霖率十二万奉军对直系发起攻击。

换而言之,北方打仗了。

云知从未见过真正的战场,但她总知刀剑无眼,不论是一个小卒、抑或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在硝烟弥漫中都一样,随时可能会被一颗子弹取走“性”命。

她不知沈一拂有没有亲自上阵,若是上了,会不会遇到傅任?他们曾是志同道合的战友,如今所站的阵营敌对,真的在战场上遇见了,又待如何?

北方内战的消息铺天盖地,南京“政府”讨伐之声日重,隐隐然有北上之平“乱”趋势。

中国人竟打中国人,这成了校里校外最大的论题,沪澄里有声音去批判沈校长弃文从武,回北洋军阀引发内战之举……

那段时日,云知甚至没睡过几天好觉,她每日上学第一件事就去报摊买报纸,将与直奉战役有关的新闻都看过一遍。只求……不要在遇难将领的名单里看到他。

所幸,这场战争没有持续几天,到了五月五日,张作霖就退兵至天津,之后下令退却,率残部出关。

而云知,在月底收到了一封信。

信不是寄到家里的,是放学后她被白先生叫去了教务处,白先生给她的。

她握着空白的牛皮信封:“谁寄来的?也没邮戳,真是给我的?”

他拾起桌上更大的信封,那上头倒写了收件人白先生的名。他笑道:“这是信中信,寄信那人叮嘱我要把信交给你……且不许偷看,嗬,把我老白看成什么人了?林同学,你可得检查清楚,你这信完好无损,旁人可没动过吧?”

她的心怦然一阵急跳,顾不上掩饰,匆匆踱出办公室,一边走,一边将封口撕开。

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力透纸背:

按时吃饭,不要生病。等我回家。

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有他的字,以及这句迟到的许诺。

云知将最后四个字反复看了十几遍,恨不得拓印在眼睛里,她赶忙折返回办公室问白先生:“先生,您有给……他回信么?如果有,能否帮我捎一封?”

沈一拂以这样的方式来给她报平安,至少说明白先生这条途径是可行的。

她不确定沈一拂是如何同白先生解释他们的关系的,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圆,却见白先生推了一下眼镜,看破不说破道:“尽快,我明天就去邮局了。”

“我、我这就写,先生请稍等。”

白先生看她激动的手足无措,啧一声:“桌上就有纸,胶水也有,信得封好。”

六月中旬。北京陆军部南楼。

江随携着电报穿过廊道,在一间会客厅门前轻叩两下,推开门。

厅内,橡木沙发上坐着两个英国使馆的人,正语速飞快地说着洋文。这儿原摆着天鹅绒面的法式沙发,来过几回大爷坐姿的客人后,沈少帅就命人换成了背板端直的中式沙发椅。

前段时日二少爷被授中将军衔,但营中的人仍称他“少帅”,半是习惯,半是认其继承之权。

此时沈一拂翘着腿,单手撑在官帽椅的扶手上,同样的坐姿大少爷坐,那是威仪不肃、吊儿郎当,可换成二少爷,竟成了从容不迫的儒将气度。

是因为做过教师的缘故么?

沈一拂听过旁边翻译官的复述,片刻,用中文说:“除了签订正式的停战和约,我们拒绝任何其他形式的伪议和。”

翻译官如实复述。

江随不知沈一拂明明精通洋文还要请翻译,他虽听不懂英文,但鉴貌辨“色”,这两个英国人显然落于下风。

见少帅递来一个眼风,江随上前,将手中几份电报及信笺递上前,附耳几句。沈一拂略微颔首,请两位使臣把话带回使馆,随即起身,待送走客人,阔步离开会客间。

数名军官看到沈中将,纷纷立定行礼。

江随想,这么多年沈一隅费尽苦心在陆军部试图站稳脚跟,二少爷一来,短短数月就收获了大少爷从未有过的礼遇,无怪大少爷被“逼”的歇斯底里,行径愈发出格。

回到办公室,沈一拂脱掉戎装外套,坐回办公桌前,但听江随道:“李烈钧已退出江西境内,皖军也已撤离,一旦我方与直系议和成功,南方军此次北伐就彻底已失败告终了。”

他说完这句,颇有些紧张瞧着沈一拂。二少爷曾是同盟会的成员,即使立场不同,只怕私心里也始终将孙文的南方“政府”视为正统,未必乐于见到南方军失利。

沈一拂翻看了几份电报,平静道:“沈一隅那边有什么动静?”

“南方军主将意欲回师靖“乱”,老爷给了大少爷的指令中,有刺杀立功的打算。”

江随是沈邦派到沈一拂身边的“眼线”,早在三个月前就已被策反,他助沈一拂上演了一回苦肉计,使沈一隅犯了“同室“操”戈”的大忌,如今大少爷虽离开陆军部,身为沈家长子,沈邦手头上秘密刺杀的组织,依旧由大少爷把持。

“想办法把这个消息递到广东。”沈一拂抬眸看了他一眼,“越快越好。”

江随点了一下头,他既决定效忠沈少帅,以后类似的指令只会更多。

沈一拂低下头擎着信笺,察觉到他原地不动,眉梢一挑:“还有事?”

“苏医生来过电话,提醒二少爷到点吃“药”了。”江随轻咳了一声,“他嘱咐我……务必看着二少爷吃。”

沈一拂的笔端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看得出他略微烦躁,“倒杯温水。”

热水刚烧开,有些烫,江随拿两个杯子兑来兑去,总算兑到适宜的温度,端到桌前。见沈一拂证低头看信,嘴角不自禁朝上勾起,约莫是因有了笑意,前一刻还冷冽的眸“色”瞬间变得清润起来。

好像上回看到二少爷这样笑,还是他陪那位林家小姐在正阳楼吃烤肉时。

想必这信,是那林小姐寄来的吧。

也不知写了什么,把少帅高兴成这样。

察觉到江副官盯着自己,沈一拂盖上信,手一挥,终于赶人了。

待江随离去,沈一拂服下“药”丸,背着手走到窗台边,看墨灰的天,几点疏星从乌云中钻了出来,偌大的北京城像是盹着了,他从来偏好安静,此时却想念处处霓虹的上海了。

前方钟楼传来悠远绵长的声响,桌上的信被风掀开,写着两行字:我也在前行。

这条通向你的路,哪怕长满世间最尖锐的刺,只要想着我们重逢那天的模样,我就能赤脚踩过。

盛夏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过,眨眼就到了十月。

北京战火方靖,上海亦未见得安宁,单是林公馆就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关于林楚仙的,她考取了大南大学,入学后第一个月,就交了个外交官男朋友。

“听说这汪隽,他爷爷之前做过李鸿章的幕僚,参加过中法谈判、马关谈判,就是那个汪庭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这个汪公子本来是在香港立法局做译员的,前段时间他爸爸不是被任命为南京“政府”的外交次长嘛,所以就被调派回来了,为的就是把儿子也拉入‘庙堂’。”花园中,幼歆说到口渴,从藤椅边的圆桌上拿起一杯橙汁,咕嘟咕嘟吸了几口,“你晓得楚仙是怎么和他在一起的么?”

云知本来坐在秋千上看书,突被幼歆科普了一堆关于楚仙的冷知识,不得不配合着问:“三姐不是说,汪公子陪弟弟去报道,就很有缘的遇见了?”

幼歆“噢哟”了一声,神秘兮兮扭过身来,“我同你讲,根本就不是楚仙说的那样……是她早料到汪隽那天会带弟弟去报道,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去守株待兔。”

“这么说,她知道汪隽?”

“可不?她之前陪大伯母去教堂,远远看到汪家一家被众星捧月的围着,于是差人去打探了一圈,听说是官宦世家的子弟,长得又俊,这才起了心思。”

“这你也知道?”

“我妈从大伯母那套来的话呗。”

看来上周楚仙把那金光闪闪的男友带回家中,果然刺激到了三伯母。

幼歆看她重新拾起书本,“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要是反应?”云知一边翻书一边道:“那汪公子整场饭下来三句不离楚仙,一看就真心喜欢,说不定日后知道是楚仙早有预谋,心里还偷着乐呢。”

幼歆若有所思撇撇嘴,“也是奇了怪了,三姐明明那么痴“迷”沈校长,我还以为她会去考北大呢……”

“听了一场课的喜欢,本就不牢固吧。”

“这不是一场课的问题,三姐这人,样样追求最好,从吃穿到成绩,但凡她能够得着的,势必要抢个‘头筹’,更别说是男人了。沈校长嘛,不论长相、学识、出身还是画本传奇似的经历,哪样不是出类拔萃?这样的天之骄子,在她心里就像是稀有品种,按常理,她不该轻易放弃才对。”

云知心道:莫非是当时楚仙在北大时被沈一拂训到痛哭流涕,就放弃了?

幼歆看她笑而不语的,“欸,我发现楚仙谈恋爱,你好像还蛮高兴的?”

“自家姐妹,正常祝福呗。”总比自家的男人被烦人的堂姐惦记来得好。

幼歆一副“你少来”的神情,想了想,神“色”又黯下去,“不过也是……人呐,只要成了赢家,光彩与不光彩都能成为谈资。”

云知不大赞成这句,她指尖点着书页,“每个人都像一本书,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当下这一页,会不会是日后的铺垫。谈资不谈资,是给外人瞧的。”

一阵风拂过来,将鬓边的碎发撩起,幼歆看着她的侧颜,微微怔忡。

与三姐的一眼惊艳不同,五妹妹褪去了婴儿肥,愈发突显出优越的骨相,有时坐离她越近,越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着那种奇异又令人不安的美。

男生最喜欢的女孩子容貌,不碍乎如此吧。

四姐姐垂下了眼,压低声音问:“那依你看,我应不应该对宁适哥哥再主动一些?”

这便是第二件事了。

祖父过世后,林家不少人情生意就断了,之前所谓的盟友也开始搀行夺市,加上更多外国资本涌进上海,和青帮、军警联手开大型娱乐一体的场所,如三伯开的小百货公司根本没有竞争力,赶上前段时间的罢工“潮”,若非大伯请宁会长出面,只怕百货公司要面临的亏损更是不可估量。

如今勉强维系,三伯听说宁氏集团近来有打造商业街的计划,想着索“性”把公司让宁家并购了去,林家做第二股东,也比倒闭了好。

宁会长那边对这事态度暧昧,似乎并不看好百货的前景,后来又仿佛是碍着老乡交情点头了,可开出的条件又实在不太好——具体是如何不好云知也不太清楚,总之就是价格低、能留在手里的股份更少。

三伯一家整日为此愁眉不展,幼歆倒是心大,照样吃喝玩乐的,上周楚仙带汪公子回家,三伯母心里不平衡,就把幼歆揪到房里训话,说着说着起了曲线救国的念头——倘若宁林两家成了亲家,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幼歆本来就心仪宁适,被父母一煽风点火,就真的动了这个念头。

女儿家的小心思,本该自己藏着,可……也许是在学校时,能隐隐感觉到宁适待五妹的与众不同,幼歆索“性”反其道而行,将自己对宁适的感情剖给云知听了。

所谓先来后到,妹妹总不至于夺姐姐所好。

云知不知四姐姐肚里的这些弯弯肠子,只觉得自三姐上了大学,幼歆确实待她亲近不少,人来谈心,总不能敷衍了事。

“主动找宁少玩儿当然行,我个人觉得没必要现在就捅破那层窗户纸。”

“怎么说?”

“那样就显得心思不纯了呀……你明明喜欢他那么多年了,到头来家里有事才表白,谁晓得宁适会怎么想?”云知说:“万一适得其反了呢?”

幼歆把话听进去了,又试探问:“可这么多年,我们都是一起玩儿的,就是再多打几场球、多看几场电影,又能怎样……哎,五妹,你觉得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太难答了也。云知只能似是而非的说一句“不太清楚”将话题揭过。

男女之情,当事人都弄不明白,旁人如何指手画脚呢?

林公馆的家事,她是不敢过多掺和了,倒是宁氏财团要打造商业链,对祖父在上海的那两家铺子也产生了影响……宁氏为了低价并购,疑似托了鸿龙帮的人去滋扰生意,云知寻了祝枝兰的帮助,一周过去,不知问题有没有得到解决。

她晚上约了何掌柜,需提早出门,宽慰幼歆几句,先回房去了。

就在她抵达南京路,迈入何味堂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拍她肩:“云知!”

一转头,她显然愕然了一下,宁适不由好笑:“你是见鬼了么?眼睛瞪这么大。”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你也是来买点心的?”

好巧不巧,何掌柜从后边会客室走出来,身畔居然还跟着宁会长。

何掌柜和云知心照不宣的假作不识,但宁会长看到云知和自家儿子站在一块儿,却上前来:“咦,林五丫头,好巧。”

第九十章 乌龙饭局宁氏长姐笑说:“……

一点都不巧。

云知暗自腹诽,面上“露”出了个乖巧的笑意:“宁伯伯好。”

“伯伯和何掌柜是朋友,喜欢吃什么,尽管挑。”

宁会长笑了笑,同何掌柜步向门外,宁适双手“插”着裤兜,扫了一眼货架上的糕点问:“你很喜欢吃这家的点心么?这么大老远跑来。”

“晚上功课做的迟,肚子饿了就喜欢塞点吃的,这家不那么甜。”云知心不在焉答着,余光瞄向门边——这宁会长为了低价并购,明明背地里搞了那么多小动作,面上还能和和气气的来洽谈生意,真不愧是混迹生意场的人。

“你总熬夜?”宁适看了一眼她殊无气“色”的脸,略略皱眉,“又不是毕不了业,不至于吧。”

云知拿着装点心的托盘,半开玩笑说:“我基础不扎实,脑子也不是很好使,要是不加把劲,还真未必毕业的了。”

“要真担心这个,大不了到时我让我爸爸出面就是了。”

她挑了些蝴蝶酥、黄金宝,去柜台称斤,“我就挨了宁少一球,不至于讹到毕业。”

云知今天出门只带了一点搭车的零钱,从口袋掏出钱来,一枚一枚的摆在台面上,宁适看着不是滋味,心想:她祖父过世之后,连零花钱都寥寥无几,也难怪她拼命念书了……

他上前抢着结账:“我爸都说他请客了……还有,反正顺路,一块儿坐我家的车吧。”

云知愣了愣。

宁会长还等在门外,她不愿磨磨蹭蹭惹来不必要的怀疑,何掌柜这里只能另找他日了。

“……好呀。”

轿车内,后座让两个孩子坐,宁会长坐副驾驶,闲聊着问:“听宁适说你成绩进步很大,月考进年级前二十了?”

她诧异看了宁适一眼,宁适咳了一声,“爸,好端端说这干嘛。”

“爸爸作为校董,不能夸夸好学生?”宁会长说,“五丫头,要是有什么好的学习经验,不妨和宁适一起交流,他不收心,一学年下来不进则退……”

云知:“我就是之前太糟,显得进步大。”

这种标准答法,一般长辈听完就过去了,没想到宁会长又往下聊:“真是谦虚的好孩子。我听说你之前去北大参加新文学赛还是校长钦定的,是怎么破例的呢?”

为何提起这一茬了?

她拣了个保守的说法,“兴许……是我那篇文章写的还行。”

“普通的好文章,哪能入得了沈校长的眼?定是五丫头还有什么独到之处,才如此备受青睐。”

宁会长说这句话时,目光借着倒车镜朝后瞄了一眼,她没察觉到,只是神“色”微微有些局促,“宁会长说笑了……”

一时没想好怎么接茬。

宁适看气氛不对,以为是爸爸提到“破例”的事令她不悦了,忙说:“沈先生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学校的校长了。再说,云知文章写得好是公认的,白先生也夸过好几回。”

司机忍不住“插”嘴道:“看来五小姐的确很不同呢,连少爷都赞不绝口呢。”

前排两个大人就着气氛笑了起来,宁适“摸”着耳垂瞥向云知,她低着头,没吭声。

好在这话题没再继续。

到了林公馆,宁适看她匆匆道别下车,跟着追到大门口:“云知。”

她回头,他把何味堂的盒子递过去,“你点心都忘拿了。”

“谢谢。”

“那个……我爸这人就是这样,之前楚仙幼歆她们坐车上,他也老问东问西的,没其他意思,你别介意啊。”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你快回去吧,很迟了。”

一直回到屋里,云知仍有些惴惴不安。

北京培训都是一年前的事了,这宁会长作甚么突然提起……是她太敏感了么?总觉得那句“入得了沈校长的眼”像是有话外音似的。

以及宁适对她的态度……

云知着实头疼地“揉”了“揉”眉头。

她希望是自己多心了。

为避免再发生偶遇熟人的状况,次日,她先去鸾凤园,再令小七把何掌柜请来。

何掌柜将宁会长昨夜的来意大致说了一遍,简而言之,宁会长表示商业街的项目启动在即,他至提出了比之前更高的并购价格。

她却诧异了:“那条街上不是还有很多老字号商铺么?”

何掌柜:“我们那条街上大部分的商铺都是租户,像何味堂这样的自屋自营户,也有十五六家,据我所知,有些因鸿龙帮频频滋扰,生意受了影响……好在五小姐请到七爷帮助,宁氏这才松了口。”

祝枝兰坐在云知旁侧,一脸“不愧有我”的淡笑着。

云知:“现在不单是卖不卖的问题,重点在于他们想要入股何味堂,对吧?”

何掌柜点头。

这就难办了。

若同意入股,宁氏财团身为股东,就有权查看账目,到时,暗中资助研究所、社团的事,不就暴“露”了么?

祝枝兰收到云知眼中疑问,开口道:“平心而论,入股百分之十,宁氏给你们的价格确实不低了,再撕扯,能谈价的程度也有限。自然,我这边的人去何味堂挡一挡煞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倘若到时事情闹大了,那些人是不会和你们讲什么江湖规矩的。”

她连忙看向何掌柜,“要不,您先闭店躲一阵……”

何掌柜摇头,“何味堂罗只是一家普通的点心店,闭店倒也无妨,可……”

云知晓得他的意思。何味堂是祖父这几家生意里最赚钱的一家,也是支撑伯昀研究所最有力的后盾,贸然闭店,损失不可估量……

她斟酌道:“入股是绝对不行的,若宁会长坚持,何掌柜不如考虑搬迁店面?”

“如此一来,生意必然大打折扣。”

“亏损日后慢慢再赚回来,我们情况特殊,有些麻烦,还是能避则避。”

云知下了决断,何掌柜亦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当即着手去办。

待人走远,祝枝兰调侃说:“姐,要不是出了岔子,我都不知道我姐这么有能耐,不声不响的做了幕后金主呀?”

云知“嘁”了一声,将手中茶盏一饮而尽,“我半点儿同你说笑的心思都没有。”顿了顿,不甘心问:“你老实告诉我,是否僵持下去,何掌柜会有生命危险?”

“十之八九。”

“宁适他爹瞧着还蛮正派,又办学、又是商会会长,至于……”

祝枝兰见怪不怪“啧”一声,“这军阀青帮、洋人鬼子满地“乱”跑的十里洋场,混到商会会长的位置,你以为人家凭的什么?一派正气?”

云知闻言,第一反应却是,“你挺有经验的嘛?这是五十步笑百步?”

“姐。”小七假作撒娇状蹭了蹭她的肩,“我都听你了你的话,天津的那些‘生意’也逐步放手了,便是金盆洗手,也没有一脚将自个儿盆里的水踹翻的道理不是?”

云知努努嘴,算被逗笑。

自打林瑜浦于车站离奇自焚,祝枝兰担心姐姐再受牵连,几番为她在天津奔走,试图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那金五爷的人马百般阻挠,两边梁子也就越结越深。

有回他去沪澄接姐姐下课,路上遭了暗算,给人从身后劈了一斧头,命悬一线之际,七爷到姐姐惊慌失措奔来,却连对她喊一声“别过来”的声音都发不出。

之后,从床榻边醒来,看她双眼肿得像一条金鱼,才真真正正生出了退隐江湖的念头。

只是,一入江湖深似海,想彻底脱离漕帮,谈何容易?

祝枝兰将其中艰险藏实了,不动声“色”地把话锋一转,“姐,我现在不担心别的,就怕哪天那些何掌柜、周掌柜,或是林家那管家将你供出来了……”

“不会。”云知斩钉截铁道:“他们都是忠义之士,要背叛早就背叛了,而且……”

“行行行,就算他们不会,但万一他们被拖下水,拖累你了呢?”祝枝兰道:“你的那些店契、账簿、合约之类的东西都收在哪儿?”

“……藏在床垫下,极隐秘的位置。”

“要是你家佣人哪天看太阳大好,将床垫拿出去晒呢?”祝枝兰认真道:“姐,听我的,你把东西寄存在我这儿,这段时间跑银行也好,跑店铺也罢,你要是信不过别人,我亲自帮你办,但是,到宁氏集团收购完成前,你最好别出面。”

“为什么是在收购前?你觉得哪里不对?”

“我说不上来……总觉得宁氏这回有些反常。”

“哪里不对?”她追问。

“林家百货公司卖他六成的股份都不愿意,却肯给何掌柜让那么大的利……”

“你刚不还说那是因为忌惮你么?”

“所以是没有依据的怀疑。总之留个心眼,总是没错。”

小七混迹黑白两道,她自是信他的直觉,“我会小心的。”

祝枝兰看她满脸严肃,一把揽过她的肩,“你也别太紧张,万事有我,小七永远是姐姐坚强的后盾。”

云知心生感动,“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件事后,会拦着我呢。”

“我也得拦得住才拦。再说了……”

小七欲言又止。

他想说:当初,若非我去北京将你俩拆开,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不会好端端吃着饭,因为一道炙羊肉眼睛浮起氤氲,不会被外头报童一句吆喝急得一阵激灵,更不会在小憩时也喃喃念叨那个人的名字。

“再说什么?”

祝枝兰将她发顶“揉”成鸡窝头,笑说:“谁让你是我姐呢?”

她□□回去,姐弟笑作一团,一时肃然的气氛都“揉”散了。

要物寄存在祝枝兰那里,她暂时得以安心。

只是,那夜宁会长在车上的问话,仍令她隐隐介怀,且过了周末,宁适对她态度上的转变,更令她不自在。

譬如连续好几天给她送何味堂的点心——虽说也给幼歆捎了一份,但蝴蝶酥和黄金宝摆明是那晚上她挑过的;还在她抽屉里塞中英双译的小说,嘴上说是看过的旧书,出版时间明晃晃的标在那儿,当她瞎么。

头几日,以为避着他他能懂,可宁大少也不知哪根筋搭错,提早上课也能在路上碰见、推迟半小时放学还是能在校门口偶遇……

一周后,云知决定快刀斩“乱”麻,当面把话说清楚。

谁知一回家,就见幼歆一蹦一跳传来喜讯:“五妹妹,宁适哥哥答应和我订婚了!”

云知傻眼,“真的?”

“千真万确。”幼歆开心的手舞足蹈,“上周我妈和他妈妈打桥牌,我妈不知怎么聊的,就说起楚仙交男朋友的事,然后提到我们,说起‘老大不小’、‘两家关系好’之类的吧,没想到宁适他妈妈就接着说……”

“说什么?”

“说宁适哥哥很喜欢我。找外边的还不如找知根知底的……说的一时兴起,就约好回头问宁适哥哥的意思。”幼歆拍着红扑扑的脸蛋,嘴角禁不住咧着,“本来我妈担心人只是随口说说,怕我空欢喜就没同我讲,没曾想,今天中午宁太太主动来我们家,和我妈妈约了后日的饭局,说两家一块儿聚聚,聊聊订婚的事。”

云知心道:莫非宁适纯粹是讨好未来的妻妹?此前是自己会错意了?

“五妹妹,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呀……”

云知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看她疼的嗷一声叫,又问:“那你有没有问过宁适啊?”

“吃饭时说就好了嘛。”幼歆羞涩着,“我这会儿眼巴巴跑去宁公馆,成什么样子。”

晚饭时,三伯母又将中午的事绘声绘“色”地讲过一回,听着有头有脸,不像有假,云知心里的石头这才稳稳落下,为四姐姐高兴的同时也为自己“保住一命”暗自窃喜。

饭局如约而至。

地点定在浦江饭店,顶楼的独立包厢开着巨大的玻璃窗,瞧得见黄浦江的夜景。

本是喜事一桩,恰逢周末,二伯同二伯母也赶来上海参加。

幼歆烫了波浪尾的头发,一身樱桃“色”的连衣纱裙衬得她娇俏明媚,难得林楚仙没同妹妹抢风头,只化淡妆,云知更是连妆也没化,梳着与往日一般无异的马尾辫,茶青“色”的衬衫裙,乍一看同校裙都无甚差别。

宁家亦拖家带口,宁家的大哥以及出嫁的长姐皆来参席,宁适穿着一件双排扣的驼“色”西装,正儿八经的打着领带,看得出慎重,林家一席人进厢房时,跟随父亲上门相迎,斯斯文文的脸庞上透着些许红晕。

两家本就熟稔,大伯和宁会长各自谦让了一会儿主座,待入了席,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从黄浦江新开业的几家饭店开始聊起,相互夸了一阵孩子如何出息,期间,几位晚辈在位置上听,宁适同幼歆坐在一块儿,都拘束着,没好意思同对方聊。

不一会儿,服务生上酒水,宁会长举杯:“难得两家齐聚,不妨先喝一杯,热热场子?”

众人笑着举杯,三伯乐呵呵说:“俩孩子好事一成,今后家庭聚会可以更多嘛。”

继而又是一阵酒桌上的夸夸其谈,云知啜着饮料,没听他们在聊什么,兀自走了一会儿神,忽听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你就是云知吧。”

她转过头,身畔坐着的是宁适的长姐,一身紫罗兰的旗袍端庄大方:“我没有见过你,之前听说你是个小黑妹,一进门还没敢认……明明是这般漂亮雅致的姑娘,瞧你说形容的。”

后一句是冲宁适说的,他轻咳了一声:“她……之前就是很黑的嘛。”

宁家长姐挽起云知的手笑说,“我弟弟就是这般嘴笨,都不晓得是怎么哄得女孩子欢心的。”

实则这位宁姐姐说完这句,林楚仙好似已经察觉到什么不对,略表疑虑的瞟向云知,云知也觉得哪里怪怪的,倒是幼歆缺心眼儿一般笑说:“五妹妹之前在乡下晒的,她底子是白的,这不一年就养回来了。”

宁太太听她们聊起来,也注视过来:“对呀,我记得五丫头小时候像个小团子似的,雪白雪白的,可讨人喜欢了,果然是女大十八变,越长大越水灵了。”

宁氏长姐笑说:“要不,我们家小适怎么会看到人姑娘就抱着亲,长大了还念念不忘呢?”

第九十一章 东窗事发“没想到五妹妹……

席间气氛瞬间冷了大半,大伯三伯他们原还陪着宁会长聊天,闻言,也望了过来。

云知怔愕了,“什么念念不忘啊,宁大小姐莫要说笑了……”

宁氏长姐“咦”了一声:“竟是我记岔了?不对啊,分明……”

“小孩子家开的玩笑话哪能作数。”三伯母也说:“今宁适中意我们家幼歆……”

“等等。”宁适打断,一脸懵然问:“什么叫我中意幼歆?”

幼歆本就坐他身侧,惶惶然拉着他:“宁适哥哥,你、不是说好,今晚谈我们的订婚么?”

宁适一惊,忙抽开手臂:“我何时说过和你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