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宛平地一声雷,将桌上林家人的脸“色”个个炸个七荤八素,三伯母急得嗓音都变调了:“宁会长,宁太太,订婚的事是你们提出来的,现在这、这算怎么回事?”

宁会长愣了,看向宁太太:“订婚、你提订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宁太太说:“哪里是我提的?我起先就说阿适好像谈恋爱了,一会儿买点心送人,一会儿又问我女孩子家喜欢什么首饰,将自个儿攒来的钱都拿来买项链,三太太一听,就高兴得不得了,又说我们家儿子要是喜欢林家的丫头,两家结亲不是皆大欢喜!话可是三太太提的。”

三伯母脸“色”一白,她近来是有想撮合女儿嫁去宁家的意思,但身为女方家长,主动提亲事又确实有些不大体面。

那宁太太紧接着说:“但我一想,要是阿适真喜欢上了林家的丫头,两家提早通个气也不是不可以……我这不就去问了阿适的意见了么?老爷,你不也听到阿适是怎么说的么?”

宁会长皱眉:“那你是不是转述时没表达好?”

“前天我去林公馆的时候,明明先问过三太太五丫头在不在家,就直说阿适也有那个意思,只是两个人还需要处一处,从头到尾,我可没有提幼歆呀!”

三伯母一时懵住,旋即怒道:“胡说八道,你明明说宁适心仪我家女儿,云知能算是我家的么?”

宁太太也跳脚了,“林三太太,这话说的可就不厚道了吧?那日打桥牌,周太太、王太太她们也在,是你先说现今你家大太太精神不济了,家里大大小小儿女的事皆由你“操”持,那五丫头不也是林家的女儿么?”

大伯母听着,脸“色”也难堪的一变。

“你……哪有你这样辩的……”三伯母被噎住,仿佛真的说不清道不明似的。幼歆肩膀气的直抖,泪珠咕噜噜落下来,胭脂都给哭花了,楚仙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不时怒瞪向云知……云知手足无措,一时没想好是该安慰幼歆,还是说点什么。

场面一度混“乱”,宁会长试图控住场子:“哎,大家先都冷静一些,兴许是“妇”道人家话传话,这才落了误会。宁适,你自己说清楚,你究竟喜欢哪个丫头?”

这一问,宁适倒不能不答话了,“爸,我当然喜欢……”

云知下意识去拦他的话:“你住口!”

语气之厉,令所有视线转移到了她身上。

原本宁适今夜是满心欢喜,不止是今夜,他听说林家同意订婚,开心的连续两夜都没睡好觉,哪料到居然出了这档子乌龙?更别提正要表白心仪之际被心上人指着鼻子吼,脾气也冒上来了:“凭什么要我住口?我就是喜欢你,还不让我说的?”

“可我又不喜欢你!”

宁适始料未及地一颤睫“毛”,神“色”彻底委顿下去,“你不要为……”

“宁适……你分不清状况么?你没看我姐……”

话未说完,幼歆倏地起身,憋得通红的小脸蛋朝向云知:“用不着你假惺惺!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就剃了头发当姑子去——”

这一声带着哭腔,一径夺门而出,三伯母气的浑身“乱”颤,生怕女儿做傻事,赶忙去追,楚仙也奔了出去,余下等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好好一场家庭聚会,却弄得这般鸦飞鹊“乱”,人仰马翻……

云知脑子轰隆隆的,周围的声响都在心里化成两个字:完了。

这大概是她来到林公馆有史以来最兵荒马“乱”的一夜。

幼歆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哭的昏天黑地,云知站在走廊外等了好久,却等到楚仙出来撵她:“你怎么还好意思凑过来?”

“我有几句话要同幼歆说。”云知想绕过她,却给她拦下。

“你现在同她说什么?说你不是故意收宁少爷的点心,还是不是故意收人家的项链?”

“我没有,你让开。”

话没说完,楚仙眼疾手快将她藏衣领里的那条扯出来,云知将她手打开,急急一退,“林楚仙!”

林楚仙指着她脖子间的钥匙项坠,冷剜着她,“那这是什么?”

“这不是宁适送的。”

“那是谁送的?”楚仙盛气凌人问:“你以为我不知道,过年在苏州你称病留在家里,转头就约宁适出去玩儿了,回来就有了这条项链……”

“你要是不信,可去找他对峙。”

“他喜欢你,为了袒护你什么蹩脚话说不出来?”楚仙道:“你别告诉我是你自己买的?林云知,你把别人都当成傻子么?”

云知握紧了拳。她心中仍有诸多疑团来不及整理,偏让楚仙逮着了这个火上浇油的机会,非要把饭局的乌龙归咎成妹妹对姐姐的处心积虑……

她不想与楚仙多说一个字,硬生生踱幼歆房门前,“姐姐……”

“云知,我看你是想气死四妹妹才甘愿!”

楚仙刻意把声音拔高三度,将楼下的伯父伯母以及家中的佣人都惹来了。

三伯母本来就怒火中烧,见云知在幼歆房门口,被楚仙这么绘声绘“色”地煽风点火,索“性”冲上来半扯半嚷道:“这可真是猪油蒙了心,我们好心好意收你到公馆住,给你吃给你住,送你去全上海最好的学校读书,稍稍有点人心的,怎么做得出拆别人“插”足别人姻缘的事……”

三伯母本就是个碎嘴子,发起疯来连大伯母都吓着了,二伯母让荣妈帮着把人拉开,荣妈拉不开,伯父们也上来制止,三伯母哭哭啼啼着:“我哪句话说的不对?打从她来我们家,有过几天安生日子了?伯昀走了,爹也没了,现在得罪了宁会长,百货公司也救不成了……”

后来的鸡飞狗跳云知也闹不清了。

她那身裙子衣袖给三伯母扯破后,二伯母带她回房换衣服,外边仍传来三伯母不堪入耳的呜呜咽咽,二伯母叹了一口气,帮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件上衣来:“你三伯母就是一时气恼,说的荤话,你别放在心上……”

云知没说什么,默默换着上衣,二伯母看到她胸前的项链,又道:“其实,你要是真的喜欢宁家少爷,也没必要为幼歆就……”

她道:“二伯母,我要是早知道宁适是这个意思,怎么可能什么也不说,任凭饭桌上闹出这样的笑话呢?”

二伯母点了一下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又问,“你这项链……是自己买的么?”

云知一时没好答,二伯母略略皱了皱眉,听外头一阵吵嚷,先让她歇息,旋即推门而出。

外头的声音太大,屋里还是听得见的。

不止是三伯母,三伯父也好几句针对她批评着,什么“我们又没不让她谈恋爱,她自己怎么不早说”云云,连一向待她不错的二伯一家也只是一味地劝着“别同孩子计较”。

云知坐在床沿,“迷”“迷”糊糊往后一倒,心里非常清楚一件事——这个家是住不下去了。

本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也早就有过这个准备。

这个家算来算去,除了祖父和大哥,只有幼歆真心待过她。

伤了幼歆的心,到底还是有些愧疚。

只是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怎么就能出了这差错呢?

即便三伯母开头说的隐晦些,造成了一时的误解,宁太太能主动到林公馆谈订婚的事,理论上应该提到宁适喜欢的是谁才对吧?

云知闭上眼,将今夜席间诸人的对话在脑海中回顾了一遍……

宁会长说:订婚、你提订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三伯母说:你明明说宁适心仪我家女儿……

宁太太说:从头到尾,我可没有提幼歆呀……

念头停顿于此。

云知倏然坐起身来,她下床,推开朝北的窗,望着宁公馆方向,忽感到一阵恶寒。

幼歆哭了一整夜,关着门不肯见人,一夜过去,然发了烧。

三伯三伯母火急火燎带女儿上医院,餐桌上的小伯湛一看到云知从楼梯上下来,一叠连声骂她“坏人”“不要脸”,被大伯母出言制止了,二伯母唤云知过来吃饭,云知摇摇头。

此压抑的餐桌,她怎么可能坐的进去,只说了句“要迟到了”,拎着书包径直出门。

心里有根弦绷了一夜,她急需找宁适谈谈。

偏偏不巧,他也没来上课。难不成也病了?

于是这一整天,她都神思不蜀的,熬不到放学,她找周疏临打个电话到宁公馆去。

“要找宁少,为什么不直接去宁公馆?”

“我有我的理由。”云知做了个拜托的手势。

周疏临借了校务处的电话打去宁公馆,很快,电话筒传来宁适蔫蔫的声音,云知比了个手势,周疏临道:“哦那个,学校这边布置了一套题集要拿去给你,下午点你家门口见……哎呀,不能放门房,有当面要交待的……”

挂断后,周疏林问她:“出什么事了?宁少怎么都成公鸭嗓了?”

云知哪有闲心同他聊这个,谢过后,翘了课提前去宁公馆外等。

将近点时,她看到宁适穿着拖鞋、披着一件薄夹克出来,见来人是她,徒然惊了一惊,忙将外裳套清楚,“你、你怎么来了?”

“是我让周疏临叫你出来的,我有话想问你。”

他局促咳了几声,手臂朝后,应是想邀她入内,她摇头:“几句话,这里说就好了。”

看她刻意保持着距离,明明看他病了也没有问候,宁适神“色”一黯,低声道:“问吧。”

“昨晚,我家人本以为是谈你和幼歆的订婚,之后的事谁也也没有料到,现在幼歆伤透了心,我家里是一团“乱”麻,我就想知道,起初,你爸爸妈妈是怎么和你提的?”

宁适将外衣拉链慢慢拉上:“没怎么提,是我爸问我有没有和幼歆谈恋爱的想法,我说没有,我不喜欢幼歆……然后,我妈就猜到了,后来,她和我说……你也有这个意思。”

云知心道:看来宁太太起初也分不清宁适喜欢谁,既是如此,第二回 找三伯母时不是更应该把话说清楚?除非,她是故意模棱两可,让三伯母误解的。

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兀自揣摩着话,“我不太明白,何以你说你不喜欢幼歆,你妈妈就猜到了?”

宁适的眼梢愈发凉了,“我给你准备的项链被我妈妈发觉了……”

“你真给我准备项链了?”她捏了捏眉心,“你回头能不能帮我和幼歆解释一下,为她误以为我身上的这条是你送的……”

“这就是你想和我说的话么?”他打断了她。

她这才留意到他的神“色”,少年倔强的眼中满是失望:“去年你在北京,我没有办为你过生日,今年提早两个月开始选礼物,我知道,你生日家里人可能都未必记得,我怕你孤孤单单的过生日,才想给你惊喜的……”

但看宁适往前走近一步,“现在看来,我为你准备礼物,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并非是怪你,只是……”她卡了壳,“幼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拒绝,哭了一晚上,她都伤心到发烧了……”

“昨晚被当众拒绝的不止是她一个!伤心到发烧的人,也不止她一个!”宁适终于忍不住加重了语气,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字一顿道:“还有我。”

她怔住。

他原地踱了一圈,气不过般踢了一下路边的梧桐树,稀稀朗朗的叶子掉落下来,他自嘲笑了一下,“直到刚才,我看到你出现,居然还窃喜……我以为你至少会关心问我一句,可你?你只顾着幼歆怎么想、担心你会被你家里人责怪,就这么火急火燎的来找我去澄清……你考虑过我的感受么?这是不是就叫做针不扎肉不知痛……”

他的语速一阵紧过一阵,云知哑然片刻,说:“我承认,我是疏忽了你的感受,但这对我来说不单是一句‘家人责怪’这么简单……”

“是不是‘我喜欢你’这件事,在你那儿是个累赘,是个麻烦,我被你拒绝,连一句关心都不配么?”他第三次截断她的话。

她看着少年微红着眼,一时无言:“算了。你还病着,我们改天再说……”

他舌敝唇焦地将最重的话都搬出来,无非是希望从她口中听到一句“我有关心你”,没想到她竟然要走,心里一阵难堪一阵落寞,他往前:“我知道你在林家过的不自在、不开心,我也晓得你有很多了不得的心事,不和家人说也从不和我说,你总往和鸣都会跑,连我爸爸都见过……”

她倏然回头,“你说你爸爸在和鸣都会见过我?”

“这是重点么?”

“是重点。”她问:“他见过?”

他抿了抿唇,“但我知道你不想让你家人知道,以我求他保密……你去哪里,我话还没说完。”

黄包车叮叮跑过,云知本已经走出几步,又顿足回头:“宁适,这件事受伤的最重的人,几时轮到你了?你这样着恼,究竟是因我没有关心你,还是我不承你的情?”

他面“色”一滞。

说完这句话,她就这么将宁大少丢在马路边,头也不回。

换作平时,她兴许能耐下“性”子多安慰宁少几句,可眼下,她真没这个心思。

若宁适言不虚,昨日饭局上的乌龙只怕不是“话传话”的失误,而是宁会长有意为之。

假若只是不想和林家结亲,宁家大可直接拒绝,想结亲,更应该在一开始就将话挑个明白。

可制造“乱”局,目的是什么呢?

是图谋三伯的百货公司么?像,又不像……

她没由来想起在何味堂,宁会长望向她的眼神,以及问的那几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宁会长在鸾凤园见过她,说不定为儿子喜欢她,查过她的底细?

他知道她小七是她的“义兄”,不也同样可以知道北京的事么?

她越想越不对,当即拦了黄包车,欲要去找祝枝兰,哪知到了鸾凤园却被老徐告知七爷去天津出差。

“什么时候去的?”

“早上走的,这会儿估计还在路上。七爷走前说过,小姐有什么差使,可以直接吩咐。”

眼见天“色”暗下,她道:“我要去趟何味堂,劳烦徐叔载我过去。”

只是到了南京路,竟然连何味堂都关了门,门前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老徐奇道:“可出奇了,才七点不到,这么早打烊了?”

是巧合么?

她令老徐先送她回去,下车前:“还得劳烦徐叔想法子联系上何掌柜,另外,七爷联系上你的时候,记得告诉他我这里有急事,需得尽快赶回来。”

老徐觑着她的表情,忽道:“小姐家里要是有什么事,这几日不妨暂时住在七爷宅子里。”

云知摇了摇头。

很明显的,制造这场“乱”局的始俑者有更深层的目的,虽然她一时间看不透……但若回去心平静和的把这些旁枝末节一一摆到桌面上,大伯二伯应该不会视若无睹。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洋楼大门,却见到厅内乌压压坐满了人,听到开门声,齐刷刷望来。

大伯、二伯、三伯……全家人都在,甚至还有一个客人。

她看到宁会长时,心里“咯噔”一声,仍强自镇定往内踱。

本还犹豫着,是要上前,还是先上楼,却在一瞥眼间,看到茶几上一个熟悉的东西。

是她的匣子。

她视若珍宝的那个密码锁头,不知给什么东西撬开,拧弯了丢在一旁,匣内的物件零零落落散在茶几上……

有金簪、那块蓝“色”表盘的手表、六十一封信……

以及沈一拂给她的那个王府租金的存褶。

“没想到五妹妹竟然是个大富翁呐。”林楚仙拾起存褶,睨来:“怎么,不需要解释一下么?”

第九十二章 归途晴朗(修)我生命里……

眼前整个客厅像一副昏黄的全家福,人潦潦草草的灰,只有茶几上的东西还带着“色”彩。

有风从窗外刮进来,将一张被拆开的信纸吹起来,落在脚边,她捡起来,看到纸被“揉”皱皱巴巴,心被牵着狠狠一痛,“谁动了我的匣子?”

匣子本藏在衣柜最底层的凹槽里,上边叠着裙衫和胸衣,一般男人翻不到里。她的目光从所有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楚仙身上。

楚仙被她眼底的冷意看背脊一凉,林赋厉起身,“五丫头,匣子的事后再,你先这存褶……怎么回事?”

所有人盯向她,眼神中有疑虑、有质问、有焦急……甚至还有个看戏的外人。

不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天,但她着实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境下。

云知极力稳着自己的声音:“大伯,现在你们未经我的允许撬开我的锁、偷翻我的东西,我还没讨,你们反倒来找我讨交待……这算不算恶人先告状?”

话中满嘲讽,在座诸人面面相觑,楚仙气道:“这对我爸爸话该有的态度么……”

“怎么?现在民国,你爸爸算皇帝,我无需跪着话吧?”

“你……”

“五丫头,我们并非有意要翻你的东西。”大伯母乔氏道:“今天家里下了除虫蚁的“药”,很多蟑螂钻到柜子里,家中下人清扫的时候才发现匣子……”

这种烂的不能再烂的辞,云知一个字不信:“喔?发现匣子要撬开么?”

她火、“药”味足,同以往乖巧懂事判若两人,乔氏一噎,楚仙道:“这匣子不你的,里头的东西不你偷来的么?”

“偷?”

“这沈先生写他妻子的信,还有块表,沈先生的……难怪你藏么秘,真想不到,我们林家还能出你这样一个小偷。”

云知紧攥着拳,“没有打开匣子,怎么知道里头装的什么?”

“哼。若见了光的,谁会将自己家挖个洞来藏的?这个匣子一看古物,你从乡下空着手来的,本不你的东西……”

“这么……锁你撬的?”

“如何?”楚仙浑然没“露”出窥人隐私的羞愧“色”,往前踱了两步,抖了抖手中的存褶,“要不然,怎么会发现你不可告人的……”

忽听“啪”一声脆响,楚仙脸一歪,身躯猝不及防地一晃。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谁能想到素来乖巧的云知会当众掌掴自己的姐姐?

幼歆惊坐而起,二伯二伯母更悚然。

“你这做什么?!”

楚仙捂着脸,整个人显然打懵了,她这辈子别挨耳光,连骂没挨过几次,哪受了这侮辱?不身后的伯母妹妹拥上前,她尖叫一声要抽回去,云知早有准备,拦臂的同时用劲一推,直把人推在地上。

楚仙当即崩溃哭出声来:“爸,妈,你们看,这个小贱人原形毕“露”了吧——”

乔氏忙拿起帕子去女儿拭泪,看着她脸上清晰的五指印,指着云知颤声道:“她你姐姐!你怎么能对她下了这个手?”

“在北京,林楚仙将我骗入别人的陷阱时,怎么想不起我她妹妹了?要不念着这一点儿血缘,她被我抽了,还用到今天?”

这件事家里人心知肚明,此刻她当着宁会长的面,众人不能同她细细掰扯……

“你……”

林赋厉拦住了乔氏扬起的手臂,维持着“家长风度”:“过去你姐姐做了什么错事,她同你道过歉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

云知捡起落在地上的存褶,“撬别人的东西,‘好好话’?”

三伯母看不惯她这般气焰嚣张,“真伶牙俐齿,惯会模糊重点!这存褶里每个月的收入抵过咱家司半年的利润了,你怎么不看,钱哪里来的?”

“这我的钱,我凭什么要向你们交待?”

“你的名字在林家户中,大伯你的监护人,你身上有来路不明的收入和支出,我有权过问。算楚仙、幼歆,一视同仁。”

林赋厉平看似平和,当真有意施压,饶云知并不怯场,在他“逼”视下,一颗心依旧跳厉害。

她知道林赋厉关心的什么。

这存褶里除了每个月六七百的收入,以及她定期汇到一些社团、研究所的支出,一年下来一两万大洋过了她的手,一个学生手握这样的资金流,确实不过去,可她偏偏无解释……

云知警惕瞄了一眼至始至终坐在沙发上的宁会长:“莫不,宁会长我的监护人?”

林赋厉同宁会长对视一眼,道:“宁会长客人,本来没必要留下来看家里的笑话,他来家里因为听到了一些传闻,伯父们当然愿意相信你,但不论真假,总该要当面问清楚……”

“什么传闻?”

宁会长终于开,“五丫头,这样,昨晚饭怪宁适没清楚,两家闹不愉快,我来向你伯父赔罪的,本来我想,如果你和宁适有好感,不妨继续处的……适才我询问了一些你的情况,没想到……”略略一顿,“你在天津和你祖父跑银行的事,还有,你认了漕帮七爷做义兄,你全家人居然没有一个知道?”

后一句话时,尽管他人面朝她微笑,腔调里平添了几分阴森。

楚仙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我记,祖父被漕帮的人“逼”死的!你和他们狼狈为“奸”,什么意思?”

二伯母忙:“楚仙,你妹妹不这种人,这定谣传……”

三伯母王氏却:“未必谣传吧?你瞧她刚才出手样儿,多狠绝,指不定从黑、社、会里染下的习气……”

三伯示意三伯母收声,同云知:“这事我们本来不信的,不正巧么,你匣子……不留神翻出来了,存褶里的确实数目不小,我刚瞧了一眼,每个月定期你打款的从天津来的,咝……不爹临终前留下的?”

风忽尔进来,将茶几上的信哗哗掀飞好几张,挡住了宁会长的面孔,空气中飘着的像她无数被剪断的神经末梢,宛如电影卡了带,客厅的人影凝定住,这么一刹,宁会长嘴角微微一抬,这一幕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眼中,忽然间,一切“迷”障清晰起来了。

宁会长用一场乌龙饭局彻底撕碎她与林家的关系,不为其他,正为今天做的铺垫。

房屋被搜、匣子被撬,不什么所谓的“杀虫”,宁会长了什么让大伯、三伯起疑——使他们怀疑祖父临终前否将什么东西交到她手中。

林赋厉由着林楚仙闯入自己房中,宁会长留在林馆,想看看林家人会从她房间里搜出些什么——若非她原本藏在屋里的账簿、店契前些子刚好寄到小七里,只怕一旦被搜出来,他便可以顺藤“摸”瓜,挖出祖父究竟有哪些地下“生意”所在……

宁氏集团财大气粗,此举非谋财……

“宁会长,我们家五丫头别的不,绝不可能与黑、帮的人为伍……”二伯道:“你在什么鸾凤园见过她,兴许只孩子调皮贪玩……”

宁会长笑道:“我要不亲眼所见,祝七爷身边的亲信、保镖唤她‘姑“奶”“奶”’,我不信……”

“指不定您听错了。”二伯免到云知跟前,“云知,你快同大家解释,只要你,我们会相信你的……”

云知毫不怀疑,这一茬即便她否认,宁会长能拿出打她脸的凭证——毕竟她和小七确实来往甚密,不论鸾凤园还大会,只要收买能找到可以作证的人……

他有备而来的。

可他未能如愿在她房间里搜出店契,还留下来围观别人家的对峙,为哪般?

如果这个家到刚才为止,还有谁稍稍关心她的,么,当二伯、二伯母看到她陷入长长的沉默,脸“色”倏然变了,二伯母甚至催问她:“五丫头,你究竟在傻愣什么?这什么时候了,你怎么一句话不?”

楚仙道:“二伯母,这还不明白么?她心虚才没有办反驳!好呀,林云知,我本来还以为你只偷偷“摸”“摸”将祖父留家里的钱纳为己用,难不成你勾结外人,害死祖……”

云知睁着眼直勾勾望来,眼神像两只铜钉能将人钉在门板上,楚仙竟破天荒闭上了嘴。

却没有人叱责楚仙这荒唐的话,好像……他们当真生出了这样的怀疑一般。

云知冷笑,“还有什么指控,一并来吧。”

林赋厉见她看闹穿满不在乎的样子,肃然道:“知儿,这不在兴师问罪,些钱你只需出来历、还有花去哪里了,该家里的还到家里来,前当作你暂管了,伯父们不非要追究……”

呵,经将存褶里的钱默认作林家的钱了么?

这一瞬间,云知终于明白宁会长留到现在,为了听到什么了。

所有人以为存褶祖父留她的。林赋厉他们认为祖父的遗产,可宁会长却知道“生意”的存在。

只因存褶上未能体现具体的收款方,这才推波助澜,将她“逼”到现在这种“逼”仄的境地。

一旦全家人怀疑她勾结漕帮害死祖父,要想自证清白,需将当祖父托付和盘托出。

她几乎以笃定……这位宁会长,他站在祖父对立面的人。

连天津保险箱的事知道,他和害死祖父的幕后人,有什么关联?

明知小七和自己关系匪浅,敢在今天冲她发难,恐怕他知道小七不在上海……如此看来,何味堂突然闭店,不巧合,亦在他布局间。

倘若此刻她真的将祖父所托出来,同于将何掌柜、周掌柜,甚至伯昀他们整个研究所推入险境;而北京的局势、沈一拂的处境,她一概不知,这么久以来他们苦苦忍着,连电报未曾通过,更不可能在此时出这笔钱真正的来路,功亏一篑……

可她要三缄其……

窗台上的银“色”托盘上点着驱虫的烟香,灰“色”的烟一蓬蓬浮起来,随风摇摆。

云知绕过沙发,看似漫不经心地往前踱去,“伯伯们要的解释,我可以,但我不乐意有外人在这儿……”

林赋厉道:“你宁伯伯不外人,而且,他还有要事要与伯伯们相商。”

宁会长笑而不语。

她彻底明白,站在对面的,一只搅弄风雨的豺狼,而她,只剩她自己了。

云知望着对她虎视眈眈的这一大家子,点头道:“行,我解释。第一,我认识祝七爷,不过,通过祖父认识的,在北京时他帮过祖父,这一点福叔可以证明;第二,存褶里的钱不祖父的,所以,我没有必要告诉你们钱的来路。”

众人的面“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林赋厉问:“第三呢?”

她摊了摊手,“没有第三了。”

楚仙手指往前一比,失声道:“爸,你看她……”

众人循声望去,但看蚊香托盘上噗的一声蹿起火苗,有什么东西烧了起来——云知竟不动声“色”地将存褶丢在烟盘子里,离她最近的三伯第一时间冲上去推开她,火扑灭时存褶烧焦了,只剩下灰白蜷曲的纸灰鬼影,什么瞧不着了。

由始至终坐在沙发上的宁会长终于站起身来,云知捕捉到他眼中一霎时的错愕,知道自己赌对了——若三缄其,存褶会被夺走,以宁会长的能力,拿去银行查询来往记录应不难。

看来,这只豺狼方才忙着对付她,还没来及把存褶里各个编号及期记下来。

此举激怒了林赋厉,他再维系不了一派风度,单手握住她的肩:“些传闻,我们以为不尽不实,没想到你竟敢当着全家人的烧存褶……”

肩胛骨被捏的生疼,她挣不开,索豁出去道:“你们一个个早将我定了罪,何必演么一出?我还句话,我没有勾结外人,钱不你们的,爱信不信,但要想我定罪,需拿出证据,一群人欺辱我一个六亲无靠的孤女,算什么本事?”

乔氏道:“大伯大伯母供你吃穿读书,你倒成了‘孤女’了?”

林赋厉起了愠“色”,“念着亲情,你打了姐姐未同你计较,看来平对你疏忽管教,才助长了你这野蛮子。你最好和我们一起去银行补办存褶,否则去了巡捕房,他们可不会像家里这样好话的。”

巡捕房?

云知难以置信的看着林赋厉,三伯看她“露”了些许惧“色”,跟着威胁道:“对!叫巡捕来!她要不肯,索让巡捕去查!”

二伯忙上来劝阻,幼歆上前拉着云知让她不要再嘴犟,可林赋厉非要她去银行,她人不肯动,僵持了一会儿三伯竟当真打了电话,将巡捕唤上了门。

辩白无意义,在举家控诉她的前提下,尤其巡捕房本与林赋厉交好。

被拷上手铐时,云知忽然想起了大堂姐楚曼。她曾为了革命、为了救国遭人迫害,却无论如何,还被家人认定纨绔染上毒瘾,更杜绝了她一切的外在联络……至死,依然林馆的不可言。

可笑她曾以为林馆不过没有人烟气。

这她第三次进巡捕房。

前两次作为证人,这回却成了“谋害祖父”的嫌疑犯。

林赋厉的初衷只借巡捕房这个“宝地”吓吓她,兴许有过打点,进来第一夜,巡捕亦没太过为难她。

但到第二,在她反复沉默、或否认后,她被带进了问讯室,问询成了问讯。

“你在中国银行里的账户谁你开的?”

“你与大会的祝枝兰怎么认识的、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你声称要找的证人管家陈福,在前两带着家中分财物失踪,否与你有关?”

问讯从清晨开始的。

虽不刑讯,但直到中午、直到傍晚,车轮式的“逼”问、不停歇强光阻止她入睡,多意志力坚定的成年男子难以承受……更别提她这样一个小姑娘了。

云知不没有想过自辩。

她提过请律师、将明显利于自己的辞一一摆出,巡捕们置若罔闻。

“据林家人,林瑜浦在天津有不家财,他身亡后随身携带的钥匙不翼而飞,你当时与他同行,否未经其他家人许可,擅自据为己有?”

“祝枝兰进了天津警局,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你最好老实交代!!”

起初,她以为这些巡捕受林赋厉所托,来问她关于存褶的事;随着问讯的不断升级、程度的加重,她怀疑这些人被宁会长收买,要“逼”她出“生意”的真相……

越往后,她愈发分不清虚实,大脑一度缺氧似的陷入空白,每一分每一秒像被无限拉长,感官被无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