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她终于到视线黯然下来,即将睡着时,一声拍桌响再度将她惊醒。

主审的巡捕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居然如此棘手。

“进来的第三天了,这位小姐软硬不吃,要还什么没问出来,我们放人了,到时督察要怪罪下来……”

巡捕透过玻璃望进问讯室,发现里头的小姑娘虽然大分时间神“色”麻木,却在对面的巡捕点烟时脸上的肌肉跟着微微一动。

他从身上掏出一个打火机,示意手下进去。

“这个……这家人交代过不可刑讯,要出了什么差池……”

“不小心而,怎么能算用刑?”

云知甚至不记个冲进来,拿打火机烧她辫子的人长什么样。

她只记火点着的一刻,一切和火有关的恐怖记忆全挤进她的脑中,葬身火海的林赋约夫“妇”、从下水道逃脱的小云知、被焚烧的祖父……烈焰有如现实,“滋滋”沿着她乌黑的头发不断往上蹿,她像一根点燃了焰火的导线,灼热仿佛从四肢钻入皮肉、骨髓,顺着血“液”蔓遍全身天旋地转间,她感觉自己在哭,钻进耳朵里的却刺耳的幽灵音,周遭所有人化为一道鬼影……好似自己灵魂出窍。

魂飞魄散,大抵如此。

直到一盆凉水泼下,世界重归平静,分不清在血肉模糊的梦里过了多久,睁眼时,人在四四方方的囚室内。

一抹月光从窗子透进来,看去如海底的磷光,照手脚钻心的冷。

她贴着墙坐起来,腿微微曲着,怕一绷直会不停地哆嗦。

本及腰的长发被烧到肩头,手“摸”着发尾,再次回想昏厥前的一幕,一阵翻肠搅胃地干呕。

牢门被打开,有人来送饭——她进巡捕房的第一顿饭,并被告知她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明会被送往总巡捕房。

第一反应竟松了一气,至……不用再被讯问了。

总听人“逼”供“逼”供,非亲身经历,焉知可怖处?

怕林赋厉他们没料到,这一送,再想捞回去不能。

这样想,宁会长果然手段老辣,不知到了总巡捕房,着自己的会什么,万一到时经受不住,会不会吐“露”什么不该的?

云知在极致的静中回忆着问讯的话。

福叔还有何掌柜究竟为什么会失踪?还有,他们小七被捕诓骗自己的吧。

一定的,一定会没事的。

她掏出心锁项链,指尖反复摩挲着上边的刻字,悄然安慰着自己:小五,你做的很好了,只要再熬过这一劫好。

小七……还有沈琇……他们总会知道的……不么?

眼泪还止不住的冒,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她连忙收起项链,强撑着起来去拾馒头。馒头冷干,啃了几,着水咽不下去,便从衣兜里掏出张被“揉”的皱巴巴的信纸,翻到背面,着微弱的油灯下,摊开。

“五妹妹,今惊蛰,海上连风雨,只躲在舱内。同舱友人们调侃最恨雨连天,我我倒很喜欢。问及缘故,我没忍住,同他了我们的故事。你该还记,年我因病错过了你的生辰,为了补过,邀你去赏花灯,谁料天忽降大雨,灯市俱灭,我在街边屋檐下雨停,忽然听到街对面有人叫我的名字,你见我淋了一身,大骂我呆子。你可知,我时在想什么?”

云知看到这儿,忍俊不禁。

后边还有一句,被水浸模糊不堪。

她将这封残缺的信看了看,总算吃完一个馒头,回到木板床上,沉沉睡下。

次,滂沱的大雨在上海城肆虐而起。

要押去总巡捕房的犯人似乎不,动用了两辆囚车。

明明白,黑沉沉的天像随时会坍塌,她被押上车时,雨势尤其大,几步路,一身外裳淋了半透,雨点儿“噼噼啪啪”地,像枪林弹雨要把玻璃窗叩穿。

车在风雨中徐徐行驶,人皆疲惫的昏昏欲睡。

一道急刹车震人东倒西歪,听到外头有巡捕在骂骂嚷嚷,随着一声枪响戛然而止。

后车厢的两个巡捕警惕对视了一下,抽出腰后的枪下车,门拉开,风夹着雨进来,云知抬手挡了挡,看见外头涌来一大拨军官,将前后两辆巡捕房的车统统围住。

隐约听到谁叫下车,几名犯人被外头的阵势吓着,无人动弹。

云知本没想下车,看着苍茫中的灰灰蓝蓝、影影绰绰,不来缘由,心脏忽尔一跳,有个念头抑制不住的冒出来。

外面一片瓢泼的白,前脚刚落到地上,浑身浇成透顶透。

周围皆戎装士兵,看见一个小姑娘从囚车下来,纷纷交换着眼神。远远处,有人唤着“帅”,搅在雨声中像幻听,在足以遮挡视线的“迷”潆中,她一眼望见远处一个被众星拱月的背影。

人身畔拥着的军官正同他话,没注意到这里,她下意识朝前,腿使不上劲跌跌跄跄,只堪堪站定。

雨落越发火炽了,距离实在远,即便人侧过身,依旧瞧不清面容。

可她这样静静看着,如同隔着几千里,个人似有所感,回望过来,身形慢了下来,他抬手示意周围的人安静,只一顿,当即疾步而来。

为他撑伞的副官追不上他的脚步,直到他奔至她的眼前。

不到步远距离,她眸间倏然覆过一阵泪雾,怕看不清人了,急急闭上眼,睁开,这寂寂一刹,当真太漫长。

直待张清隽的轮廓愈来愈近,她听到自己用力的呼吸声、心跳声,心绪却轻飘飘地融到年封信的最后一行字里:我生命里最晴朗的一天,大雨中你奔向我的一刻。

第九十三章 重逢恨晚沈一拂坐在沙发……

沈一拂是凌晨三点半才下的轮渡。

此次他任护军司令,代表直系来上海和谈,小时前在码头中刚平息了一场险些擦枪走火的对峙。

未出浦西,他拆开了他在沪上信使呈递的书函,第一封说的就是她被人送入巡捕房,三日前,原因不明。

骤雨的天车却飙得飞快,副官江随亲自踩的油,将余军车远远甩在边。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差些撞上别的车。

哪怕听说这是租巡捕房的囚车,他都没真的过她就在车上,拦截只是以防万一。

是以,当一个娇小的白“色”影子直棱棱面朝而来,理智还没做出判断,脚步已迈了过去。

虚浮的车灯照着她淋透的半身,少额前几缕发丝滴着雨点,望见他,是拥上前的,才发现自己戴着手铐,慌慌忙忙垂下,要隐去一瞬的狼狈,惨白的唇角努力扯了一下:“你……”

喉咙哑的发不出声,她索“性”闭上,下唇抑制不住地颤。

下一刻,被紧紧拥入怀中。

一个妙龄孩子,究竟受了少罪,隔着厚厚的大衣,竟能感受到她瘦出来的肩胛骨。

过于强烈的心疼与震怒充斥在他的胸膛中,以至于巡捕过来抓人时,枪不假思索的拔/出来,最终没扣扳机是唯恐再吓着她。

“钥匙。”沈一拂冷冷开口。

“这可是嫌疑犯……你们……”

继而几个兵士上前,那巡捕被黑洞洞的枪口围着,立马抖着将一串钥匙掏出来。

众人就这么看着他们的少帅为那孩解开手铐,脱下军装轻缓缓地裹住,之,一个字没再说,直将人抱上车。

江随给他们撑过伞,上车前嘱咐名军官:“你们去巡捕房了解情况,不要暴“露”少帅行踪。”

随即回到驾驶座上,大喇喇将车开走。

巡捕们不知他身份,单看那军服上的领章,猜测来头不小,万万得罪不起。只得任凭人被带走。

……

她在昏昏欲睡的边缘,隐约记得他带自己上了车,听到他说“叫军医”……记忆断片式的掠过,怎么来怎么去的她闹不清了,也不知自己置身处,有人褪她的衣裳她还能警觉去推拒。

“是我。你别怕。”

云知强撑着意识,“一拂哥哥?”

“都湿透了,洗完澡换身干净的。”

“不洗澡……困。”

“好,那只换衣服。”

感受到他的声音、属于他的气味萦绕在侧,真真切切意识到不是梦,连日紧绷的身子才稍稍缓和。

等到被一阵棉软席卷,回到梦寐以求的床上,一阵浓浓的委屈迟缓且不分说弥漫上心头,鼻子酸胀的厉害,只得用嘴巴呼吸,一张口,忍不住啜泣出声来。

“五妹妹,怎么了?”

许久没听到这声熟悉的唤,她勉力撑着睁开眼,一时怔忡。

他的军裤还是湿的,手里拿着一根棉签,应该是正要开“药”瓶,听到她的声音急急过来,碘酒溅到了衬衫袖口,但他顾不上,又问一次:“怎么了?”

影子落过来,金黄的台灯在熟悉的眉眼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她抬着食指缓缓触了一下他的鼻梁……是真的,真的沈一拂。

漫长的分别、止境的担惊受怕、助而又恐惧……所有情绪都压抑了太久、克制了太久,这一刻再也按捺不住,倾泻而出……

他一身还湿透着,上不得床,只得先蹲下身,伸手将她搂在臂弯中,滴滴答的泪水,将他的袖子濡得更湿,另一只手不断抚着她的脑勺,听到她的哭声一抽一搭,断断续续,钻进他满是裂缝的心。

她有满腹的衷肠诉,到头来只喃喃:“鼻子堵了……”

沈一拂喉头滚了滚,去“摸”她的额头,好在没烧,再扶她侧躺,拿手帕给她洗鼻子,又命人拿来薄荷叶,“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不知道自己每说一个字都能震颤他的心,“……嗓子不舒服……”

“有没有……受刑?”

他说“刑”字时,拿捏地极轻极短,像是呼吸生生窒住。

实给她换衣服时,检查过没有外伤的,但巡捕房那种地方,总有的是子折磨人,军医还没赶来,他心里也没底。

一团火焰蹿入脑中,她紧闭上眼,摇头:“就是困……我没睡好觉,好久好久……没睡好了。”

“那就好好睡……”

她贴着他的胸膛,瞧不见他的眼底的红,起他有心病,又低喃:“睡一觉就好……”

“好好睡,有我在……别哭了……我在。”

他的吻轻轻落在她头顶,指尖拂过她头发,一下一下哄着,等她闭目睡去,去拿“毛”巾给她擦头发。

之前湿透了没发现,这会儿干了,发尾蓬“乱”的卷曲起来,这的焦痕他在战场上不是没见过,只一眼,瞳仁一阵剧震。

江随在一楼厅内等着他,看到沈一拂出现时,被他的脸“色”震慑住了——当初在北京,少爷中枪命悬一线时,也不过惨白如斯。

好在军医已给林小姐看过诊了,说大事,好好休息调养一阵即可。等到人都退下,江随忍不住提醒:“少爷是否先换身衣裳?”

这座司令府他们也是第一次进,偌大的客厅说话都有回声,沈一拂从皮箱里随手翻出一件衬衣,“说吧。”

江随道:“我们的人去过巡捕房看过笔录。确实是林的人送林小姐进了巡捕房,理是……怀疑她独自侵占林瑜浦部分遗产,另外,还怀疑她与和鸣都会的祝枝兰有勾连,不过这一点没有实证,所以并没有记录在案。”

扣子到最一颗,扣不进去,沈一拂捏动指节,发出“咔哒”的声响:“侵占遗产就有实证了?”

江随犹豫了一下,道:“说是林小姐手中握着一张来历不明的存摺……会不会就是……”

就是这一年以来,少爷暗中托人打给林小姐的款?

江随觑着沈一拂阴霾的侧脸,道:“林小姐不愿说出钱的来路,应该是怕牵涉到少爷身上……”

他没敢把话说完,心里一边着这林人真不是个东西,一边又这林人惹谁不好居然惹上林小姐。

片刻听沈一拂深吸一口气,道:“继续。”

“林半只是吓唬人,没过日就要求放人,但徐汇的巡捕房又不肯放人了,说是掌控了她与漕帮勾连的供词。”江随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应该是另有人“插”手,今日他们本是要押送林小姐去总巡捕房,有了初步供词即可进行正式讯问,我估“摸”他们是要坐实林小姐的罪名。”

“可否查得出来是谁做的?”

“来者显然打点过徐汇的巡捕房,巡捕房毕竟是租界的领域。我们今天将人劫走,还只是用了张司长的名义。

言外之意是,若立时去追究,势必要亮出身份,和谈在即,江随“摸”不透沈一拂的主意,不敢妄自做主。

沈一拂微抬着头,下弧线划过一道锋利的弧度,“他们进行了疲劳讯问,烧了她的头发。”

江随愕然片刻,“难怪一年不见,林小姐的长发……”

“江副官。”

“卑职在。”

“林小姐受的这些委屈,是我之过。我回上海,是来和谈,绝不是来找气受的。律上的追责可以容,私人恩怨刻不容缓。”

江随登时站得笔直:“卑职明白。”犹豫了一下,“那林那边……”

“先不必让他们知道林小姐被我们带走。”沈一拂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片刻抬眸:“只是这笔‘账’,需得一笔一笔查清,才能一笔一笔清算。”

是夜,徐汇巡捕房有名巡捕,回路上,被人拔光了头发。据说人顶着头皮尽掀的脑袋,鲜血淋漓倒在雨中,吊着一口气爬到医院去时,吓得医护面人“色”。

所幸,外头的风驰雨骤,没传进屋内,扰她安枕之眠。

云知在静谧的床上睡了一日一夜,沈一拂也守了她一日一夜。

军医说她这种高度疲乏未眠的情形,补上三日眠是正常的。

沈一拂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在战场上几天几夜不睡觉,回营倒头睡个昏天黑地也不是没有过。就是看她睡得太沉,总担心她饿伤了身子,隔几小时就要唤她起来吃点东西,云知越睡越上头,恨不得和床黏在一块儿,每回被叫醒都不甘不愿发脾气:“我不要吃东西……”

连脾气都发不到三分钟,粥水端上来,看她连坐在马桶上睡着,也就不忍再叫醒她了。

更时就躺在她身边陪她,时而“摸”“摸”她的体温、时而探探她的鼻息,入了夜,“迷”“迷”糊糊听她忽然道:“别动我的匣子……”

语意急促,说的却是梦话,他伸手,探到她眼角的湿意。于是凑近问:“谁动你匣子了?”

她或许压根没听到,抽了抽鼻子,呼吸逐渐归平顺。

听到匣子,自然而然起白天在她衣兜里看到的那一封信。

既心疼,又意外,他没到她能破译他设下的密码锁。转念一,她向来聪明,连道光皇帝的密码都猜得到,况是他。

天一亮即叫来江随,将别墅的钥匙递过去,“匣子可能在书房内,若没在……”

他惦着云知梦中的话,要是找不到,她应是将匣子带回了林。

她不会缘故做这的噩梦。

这一天下来,他自知她在林受了天大的委屈,但那人到底是林老和伯昀的亲眷,总还是听她说说来龙去脉,才好替她讨回公道。

沈一拂沉默片刻,“没在,就先回来。”

江随领命。

徐汇区。

林楚仙坐在男友汪隽的轿车上,神思不蜀了一路。

算一算时,从云知同里闹翻,都过去五天了。头几日因为捞不出云知,个个都装出懊丧的模,伯伯母还去指摘她爸爸的不是,楚仙心头早认定云知偷里的钱,替父亲说了几句,没料到幼歆又冲自己发了一顿脾气,说她千不该万不该去撬云知的匣子。

之吵了一顿天翻地覆,她一气之下回了学校,昨天听妈妈来了电话,说云知被巡捕房放走了,人也没回,就不知去了哪里。

楚仙本来也没回来,汪隽说他爸爸这来上海办事,就留几天,同伯父伯母吃顿常便饭。人从恋爱起,双方长都没正式见过面,汪公子主动提这件事,说明他对她是冲着结婚去的,她心里高兴,这的机会当然不能错失。

她回来之前,已经让母亲同人知会过别提云知的事……不管怎么说,一大子人将侄送进巡捕房,要是叫外人听了,指不定要。但她心里仍是惴惴不安,要是幼歆还在别扭,存心拆她的台呢?还有更糟的情况,万一云知这当口忽然跑回,那该如是好?

汪隽看她一直发愣,打了个响指:“快到了,还走神呢?”

她回过神来,拢了拢刚烫过的长卷发,甜甜一笑:“我在,今天晚上吃饭穿什么好?就穿这身么?你爸爸妈妈喜欢什么的孩子?”

“他们啊,自然喜欢你这温柔又善良的。”

她笑笑,“我不漂亮么?”

“我朋友全校第一美,谁敢说你不漂亮?”

楚仙心满意足的抿了抿唇,又问:“不过,你说你爸爸这次来上海是代表军“政府”来议和的……你到时也会去么?”

“嗯。不过我就是给我爸爸做秘书的,这种场合哪轮得到我“插”嘴。”

“那,一般这种谈判要怎么谈?”

“你怎么忽然对这个感兴趣?”

“我纯粹是好奇。南北议和是大事,孙先生能请你爸爸来做代表,说明对他极是看的。”

听到友吹捧,汪隽颇难免虚荣的一笑,但话里话外总要留个口儿:“我爸爸是外交次长,总长人不在国内,和谈他出面很正常。当然,他也只是中一员,到时,粤军的杨将军、桂军的刘将军还有滇军的沈将军也都会出席,能否谈妥,还得看这三位将军分量如了。”

“这么慎的么?到时是和谁谈呀?”

“这个嘛……”

汪隽转着方向盘,车拐了个道,前方别墅前停着一辆军用车,挡了路,不得不刹车停下。

第九十四章 匣子风波(完整)“不,……

因军用车的司机不在,汪隽的车停在后边等着,楚仙透过铁栅栏,看到这栋洋楼开了门:“奇怪,我从搬来这里就没见这家有过人,没想到竟是军官的家……”

汪隽顺着她的眼神一并望过去,正好一名身量颀长的军官从里边出来,后头的兵士汇报着:“禀中尉,一楼三室二厅也都找过了,没有找到。”

汪隽不由“咦”了一声,“这人不是……”

“你认识?”

“半年我随父亲去天津见过此人,他是沈中将的副官。”汪隽道:“你不是问我与谁和谈?就是直系陆军的沈中将……他之还做过你们学校的校长,你应该也见过吧?”

楚仙心头一阵急跳。

她从未同汪隽提及,不仅因沈校长曾在北大当众训斥过她,更因那人是她整个少女时期“迷”恋过的人……后来听闻他重回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时,她反而舒坦了——“明”终将回到天庭,她也总算能和痴心妄想的自己和解。

可为什么沈先生的副官会出现在这里……

江随看到好几辆车都被挡了,将车往边上挪了挪,又冲里边的兵士喊:“阁楼找过没?巴掌大的匣子,兴许被压在不起眼的角落……”

“中尉,没有。”

“没有就撤。还有,后院后边那扇门的锁坏了,去换个新的。”

车绕开时,楚仙听到最后这几句,肩膀下意识一紧,心:以前就有传言说沈先生在上海有房子,莫非就是这里?那名副官说的“匣子”,是不是就是林云知偷走的那个?

是了。定然是的。那些信分明是沈先生写曾经的妻子妘婛的,金钗像是他亡妻的遗物,这样私密的东西锁在匣子里岂会让别人看到?更别说那块不离身的手表……

汪隽没留意到她的“色”,顺势聊了几句:“我爸爸说,这位沈中将早年弃戎从文、后来又弃文从武,同其他军阀兵匪不同,台面上的唇枪舌战到他那里恐怕派不用场,好在他早年也在同盟会参加过革命,是个心中有国家的人,若是能私下会面,动之以情,或有益于这次和谈……楚仙,你在听么?”

“……在听。”楚仙回过,“沈校……中将现在很难见?”

“我们同他立场相左,和谈期间避嫌也是正常,何况他暂任驻沪军使,司令府外应该都排起长队了。”车进了林公馆停车棚,他想了想,又问:“不过沈中将的副官会到这里,莫非你们和他是邻居?”

楚仙:“你也这么认为?”

“我听到那名副官命人换院子的门锁,他们才来上海,应是公务繁忙的,要不是长官的房子,哪会在意这些细节?”

楚仙心一恍:原来是锁坏了,才让林云知钻了空子……难怪有阵子总见她早出晚归,敢情她一早就知道沈校长家住隔壁,趁他北就偷溜进了他家里,还偷了他的信?呵,亏得幼歆还说什么“没准是沈校长寄她保管”云云,若真是寄存,他怎会让副官去家里拿?

林云知啊林云知,你可真是好不要脸皮……果然我最初的直觉才是对的。

汪隽下车时,见楚仙仍怔怔坐在车,叩了两下车窗,“怎么?”

楚仙嘴角浮着笑,像是窥见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有那么一时半刻,恨不得立即拆穿那小妮子的嘴脸。

“没什么。”

她还没开口,看到幼歆步履匆匆从别墅里出来,正疑“惑”着不是还没放学,一眼看到幼歆捧在怀里的匣子——不正是沈先生的那个?

“四妹这样急,赶着去哪儿啊?”

幼歆看楚仙笑“吟”“吟”挽着男朋友迎面过来,脸“色”耷拉下来,但汪隽主动同她打招呼,也不好无视,就敷衍说:“听说汪公子来家里,本来也想留下来一起吃饭,就可惜今晚还得去学校排圣诞晚会呢。”

汪隽彬彬有礼的夸赞她两句,楚仙递去了一个眼“色”:“你排舞怎么还带匣子去?”

这匣子她分明放自个儿屋里的。

幼歆说:“我算把这个交白先生。”

“白先生做什么?”

“我听傅闻说沈校长要回海来了,既然人家的东西,干嘛不物归原主?省得……”

幼歆瞄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心想:省得放在你那儿,没事又拿去做文章,尽给家里添“乱”。

谁知汪隽一听,眼睛倏地亮起来,“这是沈校长的?”

幼歆诧异:“汪公子也知道我们沈校长?”

汪隽说是,又问沈校长的东西会在这儿,楚仙向她瞪去一个“小心说话”的眼神,幼歆才和她吵过一大架,才不怕她:“这匣子应该是校长寄在云知那里的,不过她前两天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汪隽瞪大眼睛。

“我三姐没有告诉你么?”幼歆这回是存心要楚仙难堪,“几天……”

“四妹,这匣子不必拿去学校了,阿隽明天会和沈先生见面,直接就是了。”楚仙反客为主,一口剪断了她的话。

幼歆愣住,手中的匣子已让楚仙强势拿去放入汪隽手中:“沈校长都派了人,想必这对他来说是着紧,你不是说缺一个私底下见面的机会么?”

汪隽打开扫了两眼,见是一只名贵的手表、金簪还有信,一看都是私人物品,当即关上,一脸“惑”然:“这,他若问起我从哪里来的……”

“如实答就好了。”楚仙嘴角扯出一冷笑,看着幼歆说:“四妹妹应该还不知道,我们家隔壁那栋空楼的主人是谁吧?”

次日,“和平会议”第一日。

地点定在驻沪护军使署。沈一拂既任护军使,自要早于众人抵达会议大楼,检查过楼内各出入口、安防、护军调配,回到会议室只等和谈代表到场。

有几个上海驻军军官看他亲自去摆桌人员座牌,不觉奇:“沈司令,这谈判桌谁坐哪里也有讲究?”

江随用眼神示意他们别多嘴。

沈一拂:“没什么讲究。不过有两三个将军有谈判桌开枪的‘历史’,需得坐近些,能看清动作。”

军官们笑起来,江随知沈一拂这话并非调侃。

去年此时,沈一拂正是在一场会议桌被自己的亲哥哥当众开枪——虽在激怒本身是预料之内,但不留余地直取“性”命,其惨烈……亦是在预料之外的。

江随看二少爷在翻阅卷宗时始终紧蹙着眉,斟茶时还小声道:“少爷放心,我会全程紧盯,绝不会让旧事重演。”

哪知沈一拂却道:“你人在这里,想盯也盯不。”

“啊?”

“我就担心林小姐醒来时见不到我,她也不认识大成和阿义他们,会被吓到。”

“……”

原本对少帅无比自信的江副官,内心里隐隐产生一担忧之是怎么回事。

事实证明,江副官纯属庸人自扰。

此次会议是基于“六一六”广东兵变后北方对南方“政府”的首次面谈。

而沈一拂之所以能作为直系代表来,除开他在直奉一战的军功外,更看中了他曾是革命党人的经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南方“政府”派来和谈的代表,八个人中有三个都受过他帮助,所谓见面三分,更不要提救命之恩。基于此故,连脾气最暴的桂军将军都对沈中将和和气气的,遑论是其他人。

饶是汪隽之有心理准备,但眼见父亲汪邵在谈判桌的数次近乎失误的停顿,心里只得暗暗捏一把冷汗。

这位沈中将,明明一身戎装、气场不逊“色”于座上任何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一旦开口端的是一派儒雅之气,宛如坐在对面的不是直系的军阀,而是像蔡元培、蒋梦麟那样的文化界大家;但在座其他直系军官却没人会因此质疑他们长官谈判的立场——你同他说情他也说情,同他论理他也耐心与你辨理,只是此非彼情,此理亦非彼理,到最后不仅没有占到半点优势,反而更让人愈发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汪隽看着手中笔记本上满满的会议记录,趁着最后仔仔细细飞快做复核,试图揪出一两处松动之处,可他失望了——沈一拂每一次发话都堪称滴水不漏。

南北和谈,明面上议和,究根结底还是在分地盘、夺权力,原本就不可能轻易谈妥,不过首日会议能“和平”成这样,已是着实不易,众人对他也难生怨言。

通常会议结束后主人家会同私下交好的人组个饭局。如汪邵所料,沈一拂称初来上海述职公务繁忙,行程约满,当场就婉拒了两个将军的盛邀约。既为客,也不好强迫别人请客,沈中将礼数周全地行礼,大家伙只能回礼,正待他们纷纷起身欲离之际,汪隽壮起胆子,出声:“沈、沈司令请留步!”

汪邵似乎没料到儿子有此一举,没来得及制止,他已踱至沈一拂跟。

大抵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冒失,汪隽先同沈一拂鞠了一躬,随即从身后皮包中掏出一个木匣,轻轻放在桌,:“不知这个匣子……可是沈司令之物?”

----二更

江随警惕,沈一拂虚抬了一下手,示意不必过虑。

他拾起匣子,没见着锁已是一怔,再开,看到里头的物件,尤其是那块手表,目光微动,“这匣子和物件确实是沈某之物,不知这位……”

汪邵见儿子说话已出口,索“性”也迈,介绍:“这是犬子汪隽,也是我的秘书。”

“沈司令请勿见怪。”汪隽道:“这是我女朋友托我转交您的。”

沈一拂蹙起眉。

“我女朋友名叫林楚仙,她曾经是沪澄的学生,您应该还记得吧?昨日我送她回家,我们无意中看到江副官……好像在找您的匣子,这匣子也是无意中落到我女朋友的手中,她发现是您的东西后,于是托我转交您。”

江随这才想起,“喔,昨天停在后边的是汪公子的车吧?”

汪隽连说了两声“不敢”:“江副官叫我名字就好。”

沈一拂指尖拂过匣上锁扣微微撬痕,眸光冷了下来,唇角还维持着礼貌的弧度,“我可否问一下,这个匣子是怎么到林小姐手中的?”

汪隽说这番话时是紧张的。

事实楚仙私下和他说过“缘由”,尽管他相信自己的女朋友,但也实不愿在这场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同一方主将去嚼一个小丫头的舌根。于是道:“若司令不介意,可否劳烦您抽出一点时间私谈?”

汪隽就是冒险赌一把,毕竟这匣子事关人隐私,通常情况下沈司令会移驾私聊,到时父亲就能找机会同他聊一聊南方“政府”的难处……

谁知沈一拂看了一下表上时间,:“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

这可怎么是好?

汪隽硬着头皮正待开口,汪邵救场似的笑说:“沈司令,这本是林小姐托犬子转交,如何来去我们也不太了解……要不回头让犬子好好问清楚再来回话?”

沈一拂不置可否,只道:“不瞒汪先生,这匣子里边还有一样东西遗失了,遗失之物对我来说重要,我想知道林小姐是在哪里捡到的,好尽快让江副官他们去查找。”

江随立马配合着:“是啊,要不直接个电话?”

汪隽与汪邵交换了一下眼神,汪邵意识到问题严重“性”,:“汪隽,你这就开车去大南大学接林小姐过来,请她当面和沈司令说清匣子的来历,免得耽误正事。”

“爸爸……她可能还在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