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领钻进被窝:“几度算发烧啊?”

伍月笙也没概念:“反正我脑袋嗡嗡的。”撇开体温计躺下来。秒针滴哒,离打卡时间越来越近:“不想去上班了。”

陆领忽地贼溜溜一笑,把她抱住:“不去了,在家咱俩互相传染吧。”

伍月笙没精力陪他耍流氓:“今天必须得去…”

繁星满天的夜晚过去,却迎来个乌云压顶的第二天。空调开到三十度,墙角一棵巴西木蔫耸着大叶片,办公室里加湿器发出小小的水汽咕嘟声。伍月笙觉得寒意沁人,手执铅笔在会议记录上乱涂,望着阴沉沉的窗外,云里雾里不知何处。

杂志部年终会,总结全年工作,布置年前任务。会议持续两个小时,扯蛋闲唠一个半小时,吴主编接私人电话和客户电话各一,担搁十余分钟。午休一到,宣布散会,部门聚餐。桌上手机铃声震人,伍月笙动作迟缓,找到声源时,对方已经放弃拨号。隔壁工位的同事看着她异常红艳的脸颊:“三五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要不跟主编说一声请假先走吧,反正下午也没事了。”

吴以添正与电视部主持人说公司年会的安排,伍月笙门也没敲地进来,他一脸风骚笑容来不及收回,有点尴尬。伍月笙直接说明情况,吴以添乐不得打发她快点走,免得这丫头待会儿又嘴坏。眼见她一转身险些撞上玻璃门,又有点担心:“六零呢,让他过来接你吧?”

伍月笙吸吸鼻子,想笑:“他这会儿活没活着还没人知道呢。”无视主编费解的目光,夸张地绕开玻璃门,回工位收拾包包回家。出了电梯给陆领打电话,他还在睡,迷糊糊地接她电话,用的是免提,也不记得关掉。

说完拜拜后,伍月笙听见他缩回手撞到床柜的回响,听见他嘟哝着骂:“你醒天就亮,败家娘们儿!”又听见被子摩挲的声音,然后是他自言自语的低吼“脑袋疼——”渐渐无声,她正想挂了手机,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我靠,几点了!”

伍月笙忍着笑告诉他:“快十二点了。”

适度的静寂后,陆领爆笑:“操!给你闲的!”一巴掌拍下免提。

伍月笙如梦初醒,病了之后脑袋不太够转,要么就是潜意识里人品太好。她完全可以再好奇点儿听听陆领一人在家有没有做什么不纯洁的事。他最近床上技术大幅增近,搞不好都是偷着在家上网看毛片学习的…小小的刹车声,打断她的猜想。

是一辆陌生的日产,停在了写字楼前,正挡住伍月笙的路。窗缓缓落下,李述扬着眉毛,淡淡几痕抬头纹,掩不住罕见的少年式调皮:“啧喷,抓到一个跷班的。”

伍月笙坐进来,打量这崭新的内室:“哟,换车啦?”

李述诡秘笑笑:“没有,给你买的。”

伍月笙愕然半晌,猛地打了个喷嚏,低头在过份大的背包里翻纸巾。

李述解了安全带,拧身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包递给她:“怎么还感冒了?”

伍月笙擤着鼻子,声音怪异:“我干嘛用你买车啊?”

李述努力控制心跳,把话说得轻描淡写:“本来陪一朋友去办车牌,看见号段是WY,正好是你名字字母,就弄了一辆。又不是什么好车,开着吧,免得成天跟七嫂抢车绊嘴。”

伍月笙把沾满鼻涕的纸巾压进烟缸里:“切,我才不要。”

李述声音低低,仿佛责备孩子:“真是越大越出息了你这丫头,还学会见外。”

伍月笙看着他,点点头,笑了:“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不管你多大,都是我妹妹’?真他妈不好意思,从来没把你当过哥。”

李述发动车子:“别惹我,五月。我也没想当你哥哥。你需要辆车子,我又刚好有空买,就这么简单,连礼物都算不上。”

伍月笙问:“你老婆知道你有空就给别的女人买车吗?”

李述冷静地打着方向盘,似乎早有准备应对这种问话:“你不是别的女人。”

伍月笙鼻音很重地笑:“李述你倒是头一次跟我犟犟得这么认真。”

李述瞥她一眼:“因为我头一次发现程五月原来也是那么多顾虑的人。”

伍月笙只差抚掌:“厉害厉害,激将法使得出神入化。”

前方红灯,李述降下车速,长长叹一声:“我不跟你斗法。一部车而已,你不要,我就自己用,还不都是一样开。”

伍月笙看他的侧脸,五官斯文俊秀,精致温和。

温和得就快让人记不住这样一张脸。

他对人总是不会特别计较,凡事顺着别人的意思,最神奇的是,做这些,他给人的感觉是,并没有刻意忍让,好像就是真正的没有意见。伍月笙以前经常朝他叫老好人儿。他听了也就一笑,说敛着点性子总是没有坏处。

这好比喜欢喝水的人可能一辈子不会喝咖啡,但再喜欢喝咖啡,水还是要喝的。温和的人是会有这一点好处的,人们就算不喜欢他,但总归会接受。

伍月笙知道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可她不屑于让每一个人都接受,自然也就没必要赞同他的说法。

尽管她经常抱着谈人生的理由去找李述闲聊,可这并不代表两个人的人生观相同。事实上,她愿意与他在一起,从来也不是因为志同道合。

伍月笙喜欢偷看李述一个人在木木那间小门市里画画的样子,或者做泥塑。她喜欢偷看,不被他发现。那样她就可以看见眼里没有笑和纵容的李述。那么多年来,伍月笙欺负他,抢他喜欢的东西,弄乱他的生活,以她超脱自我的能力,做出种种恰似恶魔的行为,只不过想把李述逼出人气儿来哪怕一星半点。

却是屡试屡败,直到今天才微见成效。他破天荒地警告“别惹我”,缘于她生硬的拒绝和讥讽的话。

伍月笙当然是知道的,他送她一部车,跟过去送一张画,一件手绘T恤,几乎没有区别。人也是这个人,心思也还是这份心思。

然而舟已靠岸,所契之处必然求剑不得。千百年前的人都懂得这个道理,还有什么值得惑哉怒哉的?讥讽尚不足激怒李述,拒绝才是猛药。可她难道不能拒绝?

伍月笙拂拂垂落额前的长发,笑得尖牙利齿。

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笑容,反正陆领看到肯定要炸庙。

李述不确定那笑里的含义,也从来不去从外表去猜测伍月笙在想什么。他没说话,只不时看她,变灯后启车上路。

车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窗上凝结起一层不算明显的水雾。透过这片窗,伍月笙神情恍惚地望着外面暧昧不明的的景致,很熟悉啊…她抹亮了玻璃笑起来:“李述,你这是往哪开?右转右转。”

他并了线,奇怪:“你不是要回家吗?”

伍月笙说:“回家啊。”

确定她不是胡闹,李述将车开到三号港湾,又一次哭笑不得了。

伍月笙还问他:“你不顺便回个家吗?”

李述看着这片再熟悉不过的楼盘:“买的哪个户型?”不等回答自己又哦一声:“C户型吧?那个衣帽间做得最大。”

伍月笙斜睇他一记:“我又不住衣帽间。”

李述笑笑:“你从小就喜欢买新衣服。除了校服,没怎么见你穿过重样的。衣帽间小了肯定不痛快。”

伍月笙转转眼睛,找不出话反驳,噗地一笑:“是C户型。”不过六零应该考虑不到这一点。

李述稍稍怪罪:“怎么没打个招呼?七嫂上次来我家也没提。以为你不打算在这边置业。”

伍月笙烦恼地揉揉头发:“我是没打算啊,老婆婆家给买的。”她开门下车,多嘴一句:“这车不太适合你,给你媳妇儿开吧。走了…”道别的话还没说完,手腕被他紧紧抓住。

李述迷惑地望着她:“你刚才说?”

伍月笙被扯得一晃,眼前飞舞过一片小鸟,她弯下腰来钻进车里与他对视:“我说,还是开你原来那个沃尔沃吧!”

陆领刚洗完头发就接到埋伏电话,匆匆穿了衣服出门,一头湿发用羽绒服帽子扣着。

小区门口泊一辆炫金色车子,副驾门开着,露出个很眼熟的超大个儿漆皮背包,背包下边那两寸跟的长筒靴,陆领印象就深刻了。伍月笙看好了之后没有号,调来货之后,还是他去商场给拎回来的。龇牙嘿嘿一乐,插着兜躲到门柱后藏起来。

伍月笙关了车门,踏上人行道,一辆电动车在她脚前几公分处顺风驶过。

李述跟着下了车,那违章骑车的已经溜出好远,风中还飘来一句“看着点,傻逼”。他摇摇头,跑过来看呆滞的伍月笙:“撞着没有?”扶着她肩膀,提防她大怒之下开车去追人家。

伍月笙却只是皱眉,喃喃着:“完了,坏了。”她绞着围巾,下车没来及缠好,让那电动车刮了一个大洞。陆领他妈给买的…回去得藏起来。

说不清楚心为什么变得特别柔软。好像已经有很久很久,他都没有看到这副模样的五月。那个背着双肩书包的小姑娘,又被老师赶出课堂,跑到他的店来了吗?

“干嘛?”伍月笙不解他凝重的表情,又没让他赔。

李述伸手抚抚她的头:“丫头啊…”

伍月笙翻着眼睛看头顶上那只手,抿起嘴唇沉默了半晌,压下头脑里莫名其妙翻腾起来的防范,向后躲开他:“别惹我。”她缩着肩膀转身,吓了一跳,不远处一个特务打扮的男人,表情冷漠地望着自己。

陆领藏了半天,也没等到人来吓唬,失去耐性走出来,正看见有人对他老婆不规矩。

一声尖锐的车喇叭响起,硕大的埋伏从一辆没牌没照的样板小车里钻出来:“老板,验货!”

第四十六章[VIP]

埋伏因为体积太大,被以影响驾驶为由,搁置在后排,脑袋探在俩前座中间,嘴不利索但语速飞快地说着提车轻过。陆领只是加速减速,绕小区验货,对他的话半搭不理。埋伏倒也不介意,忽然猛拍座椅:“啊啊啊我想起来了。刚那人,不是你家这房子的开开发商吗?”眼珠转转着贼笑:“我说你咋买得着这、这片房子,还忽悠我说是翔子给弄的号。靠,给我说说,再搞一套。”

陆领瞪他一眼:“我不认识他。不跟你说了吗,就是有一天在门口帮他换过辘轱。”

埋伏翻愣翻愣眼:“那是…三五熟人?可能是,老吴他…们不就成天跟这些他妈搞房房地产的打交道吗。”

陆领一脚刹车踩到底。

埋伏毫无准备,要不是座缝太小,他就撞破风档射出去了:“妈的你是新手啊!”想了想又低啐一口:“连个新手都不配叫,根根本就没有驾照。”

陆领很无辜地:“试试刹车。”

“给给个音儿先…”埋伏揉着被撞疼的肩膀乱骂一气儿。

陆领无意义地频繁挂档摘档。

看得埋伏若有所思:“我说…敏感啊?”

陆领严肃地点点头:“相当好使。”

百年难见这小子受情伤啊,埋伏兴奋了:“没说车…”

陆领回过头打断他:“不说车就他妈给我消停会儿!”

埋伏知道虽然自己不是重犯,可这厮却选择拿他开铡。西北望青天,乌压压一团黑云罩顶。埋伏默了,心情不好的人他不惹,心情不好的六零更得躲远远的。

陆领上楼来,车钥匙随手一丢,脱了外套重重坐上床沿。

伍月笙缩在被子里,好不容易暖和过来,刚困出觉意,被这么剧烈一震,只觉五脏六腑颠翻,顾不得头晕眼花,胡乱推开陆领,冲着地板呕酸水。

陆领憋一肚子火刚蹿出苗,生生被她这一招给吓灭了。转身拿水,却是半杯黑乎乎咖啡,气得狠狠往床头柜上一放,把她捞过来没好气地拍着背。

伍月笙趴在他大腿干呕,本来她空着胃吐不出来什么东西的,这下被他一巴掌接一巴掌,拍得险些吐血。骂着推开他。他起身接一杯清水回来,伍月笙不肯喝:“要谁命啊?”

陆领脸色不善:“可是有不要命的!什么好人灌一肚子这玩意儿不吐!”

伍月笙看着被他冤枉的咖啡:“那是昨晚上喝剩的。”

陆领词穷,勃然大怒:“还敢犟嘴!”

伍月笙也怒,认定他是找借口干仗:“你有屁直接放!少憋着熏人。摆JB毛脸子?”

陆领死咬着牙:“我脸色儿好着呢,不像某些人,快死了还得损着人。”绕到床另一边,扑通躺下去。

伍月笙翻白眼,也是被震得也是被气得。“你们他妈是不是以为我搞破鞋呢?”他半天不回家,不知道在楼下跟那刚跑了女人的死埋伏取什么歪经呢。

陆领噌地坐起来:“说什么了吗?”

“真他妈新鲜!”伍月笙撑起身子跟他面对面:“你有什么说什么,一声不吭啥意思?跟我玩沉默是金呐?”

陆领皱着汹涌的两道眉:“欠擂了吧?”

一个清脆的巴掌声,把世界拍得平静,只剩下表针的行走声,机械冰冷,为两个混乱的心跳声做和弦。

掌心微麻,伍月笙愣住了,她料定他躲得开。可他硬是挨了下来。

陆领当然是躲得开,他想看看这母蝎子能狠到什么程度。

偏偏就是有一种人,越亏心,作得越凶。脸颊火辣辣的疼起来了,以指轻触,疼得他没辙没辙。

伍月笙攥了拳背过手去,梗着脖子与他僵峙。

那戒备的眼神很打击人,他一个大男人,还能真暴捶她一顿不成?

虽然很费劲才能控制住自己别去那么做。陆领翻身抓起烟来点了一根,一言不发地走出卧室。把身体丢进沙发里,于姿态袅袅的烟雾中,看着水族箱中横行的两条鱼。

脸被扇得下了火一样,心里更窝火。要不是埋伏认出那小子是三号港湾的开发商,他还蒙着呢。难怪知道他买了这个楼的时候,程元元反应那么大。当时听着娘俩是在谈论某个人,久别重逢感慨良深的话,他听不懂就没多听。不好奇是个大毛病啊,现在也不能说伍月笙有意瞒他。真揪起来,他连她会怎么撅人都猜到了:早说有屁用,你买都买了。

买房这事儿算是他自作聪明,知道伍月笙怕麻烦,通常情况下不会追究先斩后奏。于是想先把房子搞定再告诉她,会节省很多步骤。

谁会想到一个玩刺青的会翻身成房产公司老总。

陆领是人糙心不糙那种,埋伏一说出那男的是谁,他立马想到了这点。

碎图本来就是完整的,只差拼接。

伍月笙挫得他莫明其妙,但不可能无缘无故,陆领每次跟她吵得凶,然而心里到底还是气不起来。那么自恋的伍月笙,却固执地认为他做的都是为孩子妥协。她说:“喜欢我,等她发现我肚里没孩子呢?”她脸上的笑,一如既往地讽刺尖酸,却是针对她自己。她不在乎他,也不在乎自己,只是因为需要一个交待,她就愿意结这个婚。他又不能低三下四告诉她,他要的是她。

他去立北,知道了伍月笙对亲情悲观的原因,知道了她对男人蔑视的原因。陆领想知道,程元元就不怕讲给他听,只是有关伍月笙揉手腕的习惯动作,解释得白开水画画儿:以前邻居有个男孩儿,跟伍月笙玩得挺好的,后来他去了南方,临走时候给伍月笙纹的。

说的人刻意求简,听的人也不想多琢磨。单从这片言只字已不难听出,伍月笙对给予她刺青的人,跟对别人不一样。至于这人对伍月笙有什么想法,他是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伍月笙生活中的,陆领倒不在意,他气的是那个暖昧的动作,那算什么?竟敢摸她头发…

透过敞开的拉门,伍月笙眼看他一脚一个踢飞沙发上的全部抱枕,撇嘴评价:“野生动物。”

陆领灵力很高的,一扭头就对上她的盯视:“你瞪着我干什么?离你这么远了还瞪!你就是再给我两嘴巴子我也不还手。”抬脚把已经落地的抱枕卷飞:“我他妈都快气死了…”

根本没有说服力!伍月笙保持谨慎,她始终记得“你就是欠人揍一顿”那句恐吓性很高的话。

电话铃骤然响起,她手一伸就接过来。

陆领撒了一阵疯,正弯腰掐烟,顺手接得也很快。

所以程元元那边只觉得号码发送出去,听筒里一个嘟音还没到头,就串线似的传来男女合声:“喂?”

三个人同时愣了一秒钟,陆领和伍月笙整齐划一地扣上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