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叫路…沈小路,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她战战兢兢地鞠了一躬,暗自责怪平时日本的东西看得太多,居然憋出个如此日式的开场白。

孙总秘书明媚地回答:“好的,孙总请放心。”接着用眼神默默上下打量了路心和一番,职业地说道:“我是何悬,你可以叫我Fiona。这段时间你做我的助理。”

路心和觉得她对自己说话的声音比她对孙叔叔的低了不止一个调,连语气也冷淡了很多,像一杯刚烧开的牛奶立即放进了冰箱。

她没有看到Fiona好奇又厌恶的目光:上头直接带进来的实习生?不知道又是哪位皇亲国戚,藏得连学校年龄都不得而知。看她一副涉世未深的中学生摸样,大概又是个碍手碍脚的草包。天高皇帝远,一个半月,足够教给这个小朋友社会是多么险恶了。

其实隐姓埋名的提议是路心和自己向爸爸提出来的,既然要学习自然不能被董事长女儿的光环罩着。路爸爸一口答应,干脆让她把姓和名都改了,谁让路姓不多而她的实习所在地又以她的名字命名。

总之,尚未成年的路心和,不,沈小路的潜伏生涯正式开始。

路心和的办公桌位于Fiona的后方,她右边还有两个办公桌分别属于市场部的另两位秘书Amanda和Ruby,其它的地方都被成堆成堆的资料抢占。

她正暗自生疑,不是传说中只有外企才唤英文名的么?一张简陋的胸牌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你有英文名吗?”Fiona面无表情地问她。

她茫然地摇摇头。

“没有就算了,有就在名字旁边添上。”Fiona顿了顿,把厚厚一叠资料和一筐各式各样的纸盒子重重拍在路心和的桌子上,“这些是我们路氏生物主要产品的说明书和试纸试剂样品,尽快熟记。”

她愕然注视着桌子上的东西,木然地答道:“好的。”

整个白天,除了替三位秘书大人叫了午饭外卖,路心和一直埋头啃资料,和忙乱的办公室格格不入。络绎不绝的电话,出出进进的身影,原来,这就是社会。

下班后,路心和匆匆挤上晚高峰的地铁,再转公车,马不停蹄地赶到五角场。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许久没这么激烈运动过,还是上了一天班身心俱疲,她不顾形象一屁股瘫坐在花坛边缘。

夜晚的五角场流光溢彩,人来人往,被各大新兴商场包围,早已不是路心和久远印象中那个破破烂烂,旧书称斤卖的地方了。上海的变化真大啊,她衷心感叹。

“童工,在发什么呆啊?”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身边。

路心和忙不迭地站起身。眼前许久未见的沈流默眉梢眼角都隐着淡淡的笑意,轻松随意的黑t恤和牛仔裤,让他看起来青春洋溢,完全就像个附近C大的学生。

她正了正色,一本正经说:“什么童工,我现在叫沈小路。”一边还献宝般地献上胸牌。

沈流默扫了一眼胸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我记得你以前是语文课代表吧?”

“对,从小学四年级到高中毕业,整整9年。”这是她学生时代唯一担任过的一官半职,倒也很少有人能像她这般把一个职位做得如此持久,也算她小小的骄傲吧。

“可是,语文课代表,你起名字的水平未免太差了点。”他扬起嘴角。

“呃…”

一时语塞。

难道他看不出这名字的由来么?

“你的沈,我的路,加个小,有那么差吗?”路心和嘟起了嘴,小小埋怨。

“这名字,让我感觉多了个小妹妹。”沈流默叹了口气,“其实,可以叫沈思路。”

4

他们不是没有联系,每晚或长或短的通话维系着不明不白的关系。路心和觉得,似乎回到了高考前那段时间。比起恋人,兄妹更适合形容他们现在的状态。

在电话中,沈流默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逾越的话。而他站在她的面前,说她其实可以叫沈思路。

“我的沈,你的路,思念的思。”

她瞪圆眼睛,以为是幻听。

沈流默见她一副撞了鬼的模样,随手拉下她身后的书包,说:“走吧,吃饭去。想吃什么?”

路心和回过神,仰起头环顾了四下如楼房般叠起的彩灯招牌,神情越来越暗淡。

川菜,海鲜,火锅,自助餐…

她怯怯得看向他;“那个…我不太敢在外面吃,过敏源太多…”

他了然地点点头,转身朝公车站走去。

她赶上他的步伐,不解的问:“要去哪儿?”

“超市。”

路心和这个过敏体质不知道遗传自哪位祖先,她想起基因算是优秀的父母,理应属于优生优育范畴,怎么就生出了她这么个林妹妹。

小的时候,因为她老是莫名其妙地发疹子,爸爸带她去医院做过敏源测试,结果一排排的“+”让就诊医生的眼神登时像看到了外星人。所以,她除了那些知道哪些能吃的、学生常去的地儿,极少在外面就餐,即使是必须出席的场合,也只会象征性地喝喝饮料。

不过,算不算因祸得福,她得以推着推车和沈流默并行于超市。

他们简单采购了些食材,回沈流默家自给自足,丰衣足食。

沈家在市区的公寓离C大很近,只有两三站路,是早年市警局对沈伯伯的嘉奖。也是,市区的房价自然是X区不能比的,哪怕只是中外环,价格也不菲,普通郊区百姓能在市区买上房实属难事。

对这种新村,路心和很怀恋,两房一厅的空间,也令她亲切感倍增。家里没发迹时,她也住在这一梯几户的相似房型中。

她把食材一一拿出,自来熟地淘米做饭,沈流默亦很习惯地坐回书房继续看书。有那么一瞬,路心和觉得自己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

晚饭后,她为沈流默泡了杯咖啡,自己默默坐在书房的沙发床上静静用眼睛参观着室内。

一间书房四面墙,两排高大的书架,一张书桌,一个沙发床。相较于干净得不像有人住的卧室,很简单,很凌乱。

他干他的活,她发她的呆。一直到他安全送她回到路爸爸送给她的市中心豪宅,自始至终有一搭,没一搭地只聊过几句。

她确定,他的那句话真的只是自己幻听。

路心和将Fiona交给她的作业,即把路氏生物产品的说明书和样品充分掌握后,实习工作步入了正轨。

她才知道,秘书助理原来是个拼体力的差事。接客户,送客户,跑银行,送文件…,只要Fiona一声令下,她就顶着太阳冒着暴雨冲出去,什么旅行社的活儿、快递的活儿、出纳的活儿、保安的活儿,无所不能。

这天,她起个大早,搭上商务车,接C大医学院几大附院的各位副院长到心和大厦开会。由于附院分散在各个区,等到一个个接齐,已过了大半个上午。她头脑困顿,但只能一路陪着敬业的笑容,听着几位大人的交流闲聊。

还没正式就读C大医学院的她,先是把一堆诸如尿微量蛋白、心梗三合一、卵泡雌激素的专业名词记熟了,连未来可能实习的医院也都跑了个遍。

由于事关新试剂的首次市场运行,公司对这次会议看得很重,总部的一众高层全体参加,路心和也趁机能和久未相见的爸爸远远见上一面。

会议专业而冗长,用产品介绍抛砖引玉,最关键的是要得到那些分管检验设备的副院长们的首肯。路心和瞟了眼墙上的钟,时间将到饭点,便悄悄起身挪出了会议室。

中午的便当已提前向附近顶级的饭店预约好,她一边打电话给饭店确认,一边核对着份数,暗自庆幸拿在手里的是张备注栏干干净净的与会者名单。

待午饭送达,她忙着将一份份便当配着饮料和水果整理好,Ruby正巧从会议室出来,看到埋没在食品堆里的路心和,好心地走过来帮她一把。

然而,Ruby的动作却停了下来,脸色顿时变了;“小沈,所有人的便当菜色都是一样的吗?”

她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答:“是啊。”

“你不知道H医院的张院长对鸡蛋和鸡肉过敏吗?”

她当场愣住,急忙翻出名单,备注栏仍是空空如也。

这是怎么回事?

Ruby一下也有些慌了神,紧紧张张闯进会议室把Fiona拉了出来。

Fiona扫了眼桌子上满满的招牌菜鸡肉蛋卷,脸色铁青,斥责道:“谁犯得这种低级错误?”

路心和冤枉地举了举名单,小声辩驳:“备注里没有写…”

“你没有嘴吗?”

“备注里没有写就不会再确认一下了吗?”

“你知道今天的会议有多重要吗?”

“你清楚你的错可能导致的后果吗?”

路心和长到这么大,从来没被骂得如此狗血淋头。纸片被攥成一团,指关节微微泛白,大脑却一时短路,只剩了身体隐隐的颤抖。是害怕,委屈,抑或自责,她已完全分不清。

会议室的门虚掩着,此时不知被谁悄然拉开了一条不宽不窄的缝,严厉的斥责不轻不重就这样飘了进去。她下意识地向里瞟了一眼,正好看到孙叔叔听到责骂声想站起身,却被路爸爸用眼神拦下。

“发什么呆!替换、追单还是道歉,快想补救办法!”Fiona狠狠扔下一句。

她的大脑即刻连机,焦灼了片刻后,突然灵光一闪。

没有鸡肉蛋卷的便当不是有一个吗!

悲极生乐,她手忙脚乱地在最底下的袋子中扒拉出本属于自己的那份。

大难不死,但也不一定有后福。

经过中午的波折,Fiona对路心和的态度冷到极点。临近下班,她毫不客气地抱来一沓资料,摔在她的办公桌上,“明天之前整理好。”

于是,路心和平生第一次体验加班,默默地做了3个多小时的excel,终于赶在10点前大功告成。

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她活动了下筋骨,点开来信。

竟然是爸爸。

“中午表现很好,宠辱不惊是商人起步的基本。”

不知道是不是面对电脑屏幕太久了,眼眶不由发酸。

第二天,又做了一天快递送货员,先把文件送到总部,再把资料送到C大。

路心和倚在地铁的门边,非高峰时间的车厢密度适宜,不会拥挤得想吐,不会空旷得发毛。她抬起头,对着冷风口舒服地眯起眼睛。转头注视门中自己的身影,好像瘦了,背后的书包大得有些突兀,顶着一头平刘海,左看右看都像个没发育完全的孩子。赌气地扯下皮筋,扰散了前一刻还挽着的头发,就在她准备再次对镜贴花黄时,地铁门缓缓滑开,看到站台上的人神情异样瞅着她,大窘,然后飞快钻出车厢。

这是她第一次到C大,未来的学校。带着憧憬和预热的心情走进校门后,彻底懵了。

她忘了她是路盲这个事实…

顶着七月流火的太阳,脚下的路面也在滋滋生烟,仿佛一脚踩下去就能冒出熔浆。可是偏偏就有奇葩不惧午后毒日,躺在草坪盖着书睡觉。

她觉得再找不到生命科学学院她就会被活活烤死。也不知道问了多少人人,终于七拐八拐地把资料给成功送出。

路心和长出一口气,拿出手机翻看。来C大的路上,她自然想到了沈流默,然后喜滋滋地向他报备。

沈流默几分钟前的回信:下午有课,到数学系204等我。

横穿上海的疲劳和被烈日折磨的奄奄一息瞬间灰飞烟灭。

可以看到工作时间的沈流默了呢!心中难掩兴奋。

可惜,她先得解决掉目前面对的首要难题:数学系在哪儿!?

又问了若干人,最后在保安叔叔的带领下,抵达传说中的小白楼。

办公室门虚掩着,路心和没胆量直接推开,犹犹豫豫地举起手敲门。

一个纠结的疑问闪现。她该怎么介绍自己?沈流默的女朋友?显然她不敢。沈流默的妹妹?以后万一拆穿了多尴尬。沈流默的学生?对,就这个吧,以前的学生。

面前的门像有感应般猛地被拉开。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倚门而立,银铃般的笑语争先恐后扑入耳帘。

“心和,又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处女作,纯练笔,不入V。

这次隔了3天,检讨。。。

女配正式登场。。。

5

路心和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大脑程序错乱。

谁能告诉她,季妍妃怎么会在这儿?

“季…季老师好。”嘴角努力扯出一个生硬的弧度。

面前的美女笑脸盈盈,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说:“流默和我说过了,你先进来坐会儿吧。”

“哦。”她愣愣地跟了进去。

只有十平米见方的办公室,两张办公桌。靠窗那张是沈流默的,因为她一眼就认出了笔记本电脑上的小狗防辐射贴纸。

那是她贴的。

某个夏日午后,她懒懒地趴在他家的书桌一侧,看看天,看看意中人,无所事事倒也自得其乐。趁他起身走开的间隙,她从书包里扒拉出刚买的防辐射贴,蹑手蹑脚地贴在他打开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方,然后乐呵呵地瞅着憨态可掬的小金毛傻笑。

一见沈流默端着两只杯子回来,她赶忙坐直,像没事人般无辜地望着他。

他递给她的是一杯阿华田,自己的则是清咖。

她窘,用眼神询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阿华田?

他浅笑着抿了口咖啡,“你不是小孩子口味么?”

瘪瘪嘴,她不甘心地低声狡辩:“才不是…”

“那换。”说罢把咖啡送到她眼前。

瞅了一眼那杯乌黑的液体,嘴里就一阵发苦,她慌忙阻止了他的动作,“不…不用了,怕心脏受不了。”

他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转过头继续查资料。待目光掠过屏幕上方,怔了怔。

“嘿嘿,是防辐射贴。可爱吧?”几近阿谀的语气。

“真的有用?”

“宁可信其有嘛。你老是对着电脑,我怕你英年早秃。”她振振有词。沈流默成了地中海或者地球仪貌似也不难看,但总没有现在这么帅气啊,她脑补了一下画面,发出扼腕的叹息。

他忍俊不禁,眉目中聚起浓浓的笑意,瞳孔闪烁得令她无法移开视线。

“挺像你的。”

额…小脸垮了下来。她跟这只小金毛狗狗哪里像了…

思绪拉回,路心和乖乖地坐在门边的沙发里,双手老老实实地摆在膝盖上。

季妍妃随意地在另一张办公桌前坐下,捧起水杯喝了一口。

她顿时反应过来,惊讶地问:“你也在C大教书?”

季妍妃朝她灿烂一笑,“流默没和你说过吗?我从九月开始正式上课。说起来,教的正好是你们医学院的医科高数呢。我们太有缘了,我现在是你名副其实的季老师了。”

末了,又俏皮地挤了挤眼,补充说:“我是为了谁来上海、来C大的,你懂的。”

信息量太大了,以至于她的脑子又停运了片刻。

真是有缘,而一切缘起都因为那个现在不在办公室的人。

两人关系尚不明朗,强大情敌又横插一脚,还做了自己的老师,想想就肝疼。

而原来,在沈流默的眼中,她不是他的女朋友,又有一种一厢情愿的悲凉慢慢蚀骨。

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有的气质,而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仿佛生来就应该是读书人。

路心和走在郁郁葱葱的林荫道上,看着身前几步之遥的背影,挺拔而清雅。时而碰上几个打招呼的学生或认识的人,他会稍稍驻足,彬彬有礼地微笑点头。那少少转头的侧面,高挺的鼻梁衬托着美好的脸部轮廓,偶尔用夹着书的手扶扶镜架,整个形象像极了小时候连环画里画的那些科学家。

她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用两个虎口比出个取景框。温文儒雅的身影和百年名校的氛围结合的浑然天成。

所谓人在景中,景在画中。

她正出神地比划着,忽然沈流默转过身来。看到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出了一大段距离,他微怔,随后淡淡地笑笑,站在原地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