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记忆走,果然找到了。原来的长廊,原来的草坪,还有一个原来的秋千架。不过现在花园边的小路被占用成了车位,一辆接着一辆汽车整齐地停着。

她提步走向秋千架,绳索破破旧旧,金属杆锈迹斑斑,塑料的座椅上满是或黑或灰的灰尘和水渍,看来,这个曾几何时小病友中最抢手的玩具已被打入了冷宫。

她留恋地推动了两下,向长廊下的石凳走去。

上海的春天特别短,夏天又特别长。晚春的午后,阳光渐显毒辣,不过拜前面高耸的住院楼所赐,或者是因为她体质虚弱,即使在宽大的病号服外还添了件淡蓝镂空开衫,坐在花园里也不觉得热。

她闭上眼,半仰起头,静静感受着温煦的阳光。

眼前的光感猛地一暗,路心和张开眼,发觉面前站着一个人。

那个她魂牵梦绕的人。

他站着,她坐着,一时无人说话。她的心境和他的表情一样,波澜不惊下压着惊涛骇浪,还有一涌而起的酸楚。

她站起身,退后两步,说:“沈老师好。”

沈流默一言不发,上前一把紧紧拥住了她。

“你再敢做出这种混账事情看看。”他的声音很哑,却是怒火中烧。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都要订婚了么?”路心和挣扎着想脱离怀抱,不料箍着她的胳膊纹丝不动。

双臂突地一滞,她稍一使劲退出了他的包围。

她低下头,轻声说:“恭喜您订婚。”

忽而一阵风扬起了灰,把眼泪带了出来。

“我看到了你发给季妍妃的短信。”他叹了口气。

抿紧双唇,不知为何醋意顿时澎湃。

“没有马上来找你说清楚是我不对,”迟疑了片刻,道:“因为我一直觉得配不上你。”

她的心无来由一颤,阻止道:“不用…”

“如果不说出来,无论有没有季妍妃,我们还是会陷入死循环。”

他在石凳上坐下,从口袋里抽出了一盒烟,自顾自点着。

“妈妈过世的时候,我念小学四年级,死因是颅内动脉瘤破裂致蛛网膜下腔出血。这些名词,我没听说过,我只是觉得不能接受,不能接受早上出门时还教育我不要调皮捣蛋的妈妈,没有任何预兆地离开了我。”

“十岁刚出头的年纪,对死亡并没有强烈的感触,甚至当白布掀开,在太平间见到妈妈平静的脸面时我也没有哭,只是愣住了,明白了,这不是噩梦,也不是玩笑,是真的。大殓的时候,是我亲手钉上了妈妈的棺木,亲手推送到火化室的门口,周围的爸爸和亲戚朋友都在为妈妈的英年早逝痛哭,我却仍旧滴泪未流,傻傻地跪在火化室门前的水泥地上。”

“直到捧起包着红布的热烘烘的骨灰盒,前面还置着一张生前的彩照,看着里面年轻美丽,神采飞扬的妈妈,我突然接受了我再也见不到她的事实,哭着往火化室冲,被家人死死拦下。”

“也是从那之后,没有人再对调皮捣蛋的我严加指责,他们会说‘小默是没了妈的可怜孩子,没人管教’,而周围的人一见我就是一阵热情嘘寒问暖,他们会说‘小默是没了妈的可怜孩子,缺少温暖’。我怕极了他们的关怀,愈加开朗阳光,私下却开始不爱说话。高一时,班主任和校领导建议我可以考虑提前高考,让我回去找爸爸商量一下,我二话不说,立刻同意,那时我只想,考去一个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起码能够逃离过度的关心。”

“只是没想到,爸爸在那一年患上了抑郁症,又是毫无预兆,未知病因。我记得第一次送他入院治疗时,顾主任看到消沉的我,善意地提醒我抑郁症有很高的遗传性,所以让我即使伪装也要强迫自己开朗。那时我突然联想到,蛛网膜下腔出血会有遗传性吗?只是还没来得及咨询医生,同样的疾病已经降临。”

“我很清楚地记得发病那天的情景,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头痛,我忍不住张嘴呻|吟,胃里所有的东西全都喷了出来,然后就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已是几天后,我问医生,我妈妈也是死于这个病,我是不是因为遗传因素才发的病,医生说这次发病虽然不是因动脉瘤破裂所致,脑血管造影也示暂无颅内动脉瘤,但是谁都保不准以后,毕竟现今的研究结果都表明颅内动脉瘤有一定的遗传倾向,有家族史者风险更高。”

“那一瞬间,我仿佛体会到了宣布死刑的心情,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一切学业、事业、爱情,霎时杳无踪影。当时我就决定,除了无法放弃的数学,其它再与我无关,尤其是爱情。”

他点燃了烟,但似乎忘了去吸食,任黑色慢慢吞噬白色的圆柱体,灰烬留下。他停顿了许久,掐灭了烟,连着火机和烟盒扔至一旁的垃圾桶,方转身在路心和面前立停,俯身抚上她细微颤抖的肩。

“直到你出现了。不知道为什么,你的一颦一笑,高兴、生气、苦恼、哭泣,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无法忘怀。明明你只是个小朋友,但是在你身边我就能忘记失去爸爸的难过;明明你只是个小朋友,你的表白却能让我怦然心动;明明你只是个小朋友,当你哭着向我求助,我只想插翅飞到你身旁。”

他将她搂入怀,用力的,像想要把她揉进自己体内一般。

他垂头在她耳边轻诉:“是啊,明明你只是个小朋友,我还是打破了自己下的戒,无可救药爱上了你。可是,你长大了,漂亮得像个仙女,是个人见人爱的千金小姐,这样的你,我一介只识数字的贫白书生怎么配得上你?”

“流默,别说了。”路心和早已泣不成声,双手牢牢地环抱住他清瘦的腰,如同失足跌入河中的人抓住了浮板。

“对不起,”他愈加深深抱她,“对不起,即使知道了你是为了我才选择分手,但我没有不顾一切求你不要离开我,而是胆怯地放大了自卑,对不起。”

“我好后悔,没能更早地认识你,没能在你最难过的时光陪着你。”她稍稍拉开距离,双手捧上他同样清瘦的脸颊,泪眼朦胧地说:“你知道吗?我从季老师那儿听说了你以前的事,当时我多想就像这样抱着你,和你说,不管你是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沈老师,我的流默,我最爱的人…”

如果知道结局如此,他们又何苦兜兜转转来上这一遭。

神啊,请你原谅他内心深处的苦涩,以及她十九岁的决定吧。

沈流默用拇指拭去她的眼泪,泪水打湿了他的手指,然后是手背,最后是覆上眼角的嘴唇。

他说:“别离开我,好不好?”

她闭着眼点头,迎来了一个深深的吻。

他们曾经交往过近一年,期间也接吻过不少次,每次沈流默都是温柔地亲她,像在亲吻一件宝物,而这次却截然不同。

难以压抑的急切,和从未见过的盛气凌人,排山倒海而来,动情地吮吸后他撬开了她的牙关,倾城而入。舌尖纠缠,或是忘情地搅动,带着浓浓的占有欲,似乎旨在宣告天下,她是他的人,他的一切。

路心和渐渐意识模糊,身体仿佛也不是自己的。攻城略地之时,她不住轻吟出声,再次掀起了一池荡漾。她不得不使劲环上他的脖子,回应着,也释放着日久的相思。

这样的气势,与他的气质截然不同。但是,她似乎见到了他小时候皮大王的模样,曾经开朗的沈流默,曾经忧郁的沈流默,完完全全地回到了她身边。

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她犹豫地问:“那你和季妍妃订婚的事怎么办?”

他佯装不满,答:“不够?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再来一次?”

“不用不用,我明白了,”她连忙遮住自己的嘴,再亲下去又要房颤了,可是还有担忧,“季老那边怎么交待?”

他略微思考,正色道:“季老待我不薄,我理应报答他。不过,做他孙女婿没指望了,或许可以用其它方式感恩。”

“为什么我感觉像做了你和季妍妃的小三…”

“那为什么我感觉像做了你和你们学生会主席的小三…”

路心和气急败坏,“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我们也是。”他无辜地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自然基金的标书改到吐血,只要一开word就会自动浮现。。。所以,沈老师委屈你了,做一回累死跑死折腾死的负责人吧。。。

九 最好的时光

1

事后路心和自然知道了,把她亲爱的室友们狠狠训斥了一顿的人是沈流默,因为她也没能幸免于难。

“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剑眉一拧。

她还死鸭子嘴犟,不削道:“不就是个灵异游戏嘛。”

“灵异游戏玩不得你不知道?”横眉冷对千夫指。

“知道…”

“知道还玩!?”

“好了,没有下次了还不行?”这人生气起来比碟仙可怕多了,她乖乖求饶。

眼看他松弛了眉宇,她才暗暗松了口气。

他又缓缓说:“你能告诉我你究竟问了鬼什么问题吗?”

她诧异:“她们没和你说么?”

“她们被我骂哭了…”

“是…直到现在她们还说你生气的时候就像牛魔王,和平时差了太多…” 她的室友们真对和蔼可亲的沈老师产生了心理阴影。

她们请来了碟仙,路心和只问了一个问题:她能把自己的寿命转移到他身上吗?

瓷碟兜了一圈在“否”前停止。

原由,她没再问,不外乎自己没有多余的寿命给他,抑或他的生数已够。

反正,沈流默若安好,她便天晴,无论他最终身边站着的人是谁。

他听罢答案,默默拉她入怀,好半晌后才憋出两个字:“傻瓜。”

大二的结束依旧是在惨绝人寰的考试中度过,由于生病缺课的原因,路心和复习起来比别人更辛苦。

寝室派之一的舒笑,因为母亲身体不适,战场转至家中,导致原本四个人的寝室,到了此时只剩了她一个。

某天近黄昏,她一边背着卫生法,一边哈欠连天,正想栽倒在书中小憩一番,响起了敲门声。

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约莫是自习室派的那两人回来洗澡。

开门,却是沈流默。

她揉揉眼,自己的确没在做梦。趁着她恍惚的间隙,沈流默已悄声步入室内,轻掩上门。

“你怎么来了?”有些欣喜。

“想看看我女朋友是人还是熊猫。”他戏谑地说着,抱住她,俯身吻上她的额头。

背后的敲门声骤然而起。

两人俱被吓了一跳,她忙去打开。

黎糯和满可盈看着寝室里脸颊绯红的情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满可盈鼓足勇气,如入室偷窃般抢劫了一番洗浴用品,拖着黎糯转身逃走。

他们刚舒了口气,只见满可盈的脑袋又从门边出现。

她揶揄地说:“两位继续。”

被外人搅了一局,谁还有心情继续…

之后的几个小时,路心和继续背卫生法,沈流默则用她的电脑查着文献。

她问:“你们的自然基金搞得怎么样了?”

他答:“有条不紊。不然我就赎不了身了。”

她知道,听到她出事的消息,他便丢下了至关重要的开局会议赶到她身边。她也知道,他忍着多大的不甘,才决定将手头的自然基金和近期所有课题的成果或论文的第一作者署上季老的大名。在学术界,大家毕生为之奋斗的不过就是这些,这样做无异于把亲生的孩子们送给别人。他正用他的方式还他悔婚的债。

每当看见他蹙眉演算,她都心疼不已,“如果没有我,你就不用这样…”不用把自己苦心钻研的成果拱手让给他人。

而他,会拍拍她的脑袋,轻轻笑道:“我有你就够了。”

虽然C大校风自由散漫,对师生恋也没有明令禁止,但高调公开肯定会招来明杀暗投,尤其还处在全校对数学系金童玉女为何取消婚约揣测纷纷的当口。

不过,出了C大,另当别论。

一放暑假,高中班级的QQ群热闹非凡,团支书盛乐准备搞一次同学聚会。

不知谁出的点子,欲叫上失去联络多年,但仍活在同学们心中的沈老师。

提案一致通过,可惜,没人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这时成最最语不惊人死不休:“路心和知道,让她联系。”

路心和第一时间隐身,对成最最狂轰乱炸:“同学!!你想干嘛!!”

成最最特无辜,“我只是让你联系联系看看,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

她能不激动么,这不是变相交代了两个人的关系不平常么。

果然群里炸开了。

“呼叫级花!呼叫级花!”

“心和,你把沈老师扑倒了么?”

还好成最最关键时刻镇了镇场:“她只是知道联系方式,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关系。”

越看越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骚动平息了,路心和成了众望所归。

她将电脑屏幕转向沈流默,问:“沈老师,大家都希望你参加同学聚会,赏个脸不?”

他放下笔,居然逐行逐句认真地看起了群聊记录,包括那些吐槽他俩的。

随后,以路心和的身份在群里发言:“联系完毕,沈老师同意参加。”

她瞅着群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满意地拿过阿华田喝了一口。

不料,沈流默又飞快地打了一行字,发了出去:“沈老师说,到时携师母一同出席。”

“噗”,一口阿华田喷了满屏,挡住了对话框里被疯狂刷屏的大红色大号字体:“师母驾到!”。

“你…”路心和咬牙切齿。

他正摘下眼镜,揉着睛明穴,扫来一个童叟无欺的动物眼神,“不愿意做师母?”

“不是…”只是他就这么渴望公开么…

犹抱着一丝希望,她阿谀奉承地问:“那天你有空不?没有空吧?”

“有啊。”他倒是答得够快,补充说:“对了,X区一中原本还叫我回去做个演讲来着,也是同一天。”

“演讲?”

“嗯。大致讲讲学数学的方法,为高一新生振奋鼓舞的。”

“哦…”

“我觉得你也有必要一听,一起去吧,演讲完正好参加同学聚会。”他的日程排得可真完美。

路心和同学那天也没什么安排,便点头同意。

故地重游,感概万千。

沈流默一到X区一中,就被领导接了去,路心和则不紧不慢地绕着校园溜达了一圈。

也真奇观,曾经觉得枯燥乏味的高中生活,现在看来是如此多姿多彩,不禁令人想穿越时光重来一回。当初毕业时哭得很伤心的她,回到熟悉的走廊小道,唤起青春年少的回忆,留下意犹未尽的微笑。

这里的一切,每扇窗,每棵树,每枚鹅卵石,仿佛都记刻着她曾经的点点滴滴,此时再做停留,犹如从未离开过。

熟悉的音乐厅也是,她一站到厅外的候场区,就如回到了同肩并战过的一二九合唱比赛,心跳都跟着忐忑起来。

她是从后门进去的,演讲已过半,整个音乐厅座无虚席,甚至连阶梯上都摆满了加座。似乎,每次沈流默上台的场合,都会是这副模样。

路心和亦拿过一个简易圆椅,坐在后门边一角。看向远处的他,黑色的POLO衫,休闲的蓝牛仔裤,随意舒适。他没有做PPT,也没有写演讲稿,只是信口说来,引起底下一阵阵的喝彩和笑声。

此时此景,仿佛回到了五年前,也是在X区一中,他们初遇的景象。只是现在28岁的他,少了份青涩生疏,多了份从容自信,一种沉淀到骨子里的帅气。

到了提问时间,同学们真是踊跃,举手一片。

沈流默随机请了几位,然后倾其所能详尽地作答。

最后一个问题选中了路心和身边的一位女生。

她问:“沈老师,久仰您大名,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我文科比较好,理科特别是数学比较差,高一进来就接二连三亮红灯,而且由于长期数学差的原因,连着数学老师也看不顺眼。请问像我这样的偏科生,还有得救吗?”

路心和一愣,这不是她的翻版么?

沈流默清清嗓,回答道:“当然有救。我以前教过一个女生,语文年级第一,数学却年级倒数第一。我先说结果,结果她选了物理,考进了C大医学院。”

路心和又一愣,这说的不是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