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道:“空山去哪儿了?”

空海和尚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叔父也没做纠缠,又问道:“你认得我吗?”

空海和尚又摇了摇头,道:“不认识。”

叔父道:“我是空山老和尚的好朋友,我姓陈,是禹都陈家村人氏。”

空海和尚“哦”了一声。

叔父道:“你知道开封赌城么?”

“什么?”空海和尚皱起了眉头,道:“开封赌城?开封什么时候有了赌城?”

如此一说,我和叔父就知道这空海也不是个知**。叔父失望的叹了口气,道:“你认识马人圭么?”

空海和尚摇头道:“不认识。”

叔父道:“杜秋兴呢?”

空海和尚摇头:“也不认识。”

叔父又问:“杨通明呢?”

空海和尚只会摇头:“不认识。”

“这都是开封城中的成名人物,你居然一个也不认识?”叔父大为愠怒。

空海和尚道:“贫僧是方外之人,对世俗之事一概不知。名利于我,不过是过眼云烟。施主,您还有什么要和贫僧谈的么?”

叔父哪里还有话说。

空海和尚道:“施主如果没有别的什么好谈的,贫僧就先休息了。”

说罢,那空海和尚往藏经楼里退去,且把门给掩上了。我和叔父站在外面呆了片刻,眼见天色越来越黑,竟有些不知所措。

许久,叔父道:“我还从来没办过这么不清不楚摸不着头脑的事儿!***,憋了一肚子火!直想把这庙给烧了!”

我的心情也糟糕的很,可不能火上浇油,只是说道:“大,要不咱们去找找我三叔,他的想法多,或许从他那里能得些主意。”

“嗯。”叔父愤愤的骂道:“真他娘的不舒坦!”

我们俩正要离开藏经楼,刚转过身,下了台阶,却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响,急忙回头时,只见一个东西从台阶上滚落下来,我和叔父先是一怔,然后又纷纷抢上前去,见是个纸团包着的石头,各自吃了一惊。

叔父也不拾那纸团,急往藏经楼后面奔去,我迟疑了片刻,把纸团捡了起来,抖开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字:“进藏经楼。”

我惊异交加,见叔父从藏经楼后转了出来,脸色黑沉,知道他没逮住人,便把纸团拿给他看。叔父看后,倒抽一口冷气,道:“自打进了开封,没遇上一件正经事儿!这他***是谁写的!?”

我端详了片刻,只觉得那字迹实在是丑陋,几乎就是刚学会写字的人才能作出的笔迹,可是隐隐之中,我又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而且那香气极其熟悉,竟让我下意识的想到明瑶!可明瑶的字迹娟秀,我是见过的,哪里似这般拙劣?再说了,明瑶也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啊!一定是我自己想她想的出现错觉了。

重新定了定神,我问叔父道:“大,咱们进这藏经楼不进?”

叔父沉默了片刻,突然一咬牙,道:“进!”

我道:“万一是个圈套呢?”

“是圈套也要看看是啥圈套!”叔父道:“那个空海和尚,一问三不知,不是个好秃驴!”

说罢,叔父就去推那屋门,一推之下不动,叔父“哼”了一声,手上用力,只听“咔嚓”一声响,里面的门栓已然是断了,叔父推门而入,我也跟着进去了。

藏经楼里面黑漆漆的,不见灯火人影,也不闻声息动静。我道:“大,空海法师是不是已经休息了,咱们这样不好?”

叔父默不作声,先把一楼给寻了个遍,这楼虽然名曰“藏经”,其实已经无经可藏,空洞洞的几乎是家徒四壁。空海和尚也不在。

我们又轻声上了二楼,结果二楼还不如一楼,一楼虽然空荡,但好歹有些柜子,这二楼就是个空房,不要说人了,连个桌椅板凳都没有!空海和尚更是不见踪迹!

我和叔父都傻了眼,我们明明是眼睁睁瞧着空海端着饭碗进了藏经楼的啊,怎么进来一看,人凭空消失了呢?

这藏经楼上下也没个后门,窗户更是紧紧闭合,空海和尚究竟是怎么消失的呢?

难不成我和叔父刚才见到的根本不是个人,而是个鬼?!

我和叔父又匆匆下楼,把一楼的藏经架和藏经柜都打开来看,藏经架中一目了然,空空如也。藏经柜中倒是发现两个木盒子,我和叔父各自捧出来一个看,只见我那上面写的是“空山法师”,我霍然一惊,又急忙看向叔父那个盒子,只见叔父那盒子上面也写着四个字——“空海法师”!

我连忙把木盒又放回了藏经柜中,惊疑不定道:“大,这,这是干什么的?”

叔父沉声道:“存放骨殖的盒子。”

“啊?!”我悚然一惊,道:“那,那空海法师,他,他……”

叔父一屁股坐在地上,嘶声道:“开封地面邪,不会是真遇到鬼了?”

我咽了口吐沫,道:“刚才没仔细看,不知道他有影子没有。可是,既然是庙里的和尚告诉咱们除了空山大师之外,辈分最高的就是空海和尚,那空海和尚怎么会是鬼呢?”

叔父眼神古怪的看了我一眼,道:“会不会这庙里的和尚其实已经死完了?咱们遇到的都不是人?”

叔父这句没来由的话吓的我浑身猛然一紧,刹那间,我只觉背后凉飕飕的直灌阴风!

第213章 开封赌城(十一)

等我再往藏经楼外张望张望时,只觉得庙中黑漆嘛唔的,无一处有光亮,四下里又寂静的不闻一丝人声,我顿时不安起来,勉强笑道:“大,这档口,你可别开玩笑了。”

叔父道:“你忘了咱们从朱仙镇回来的时候,我跟你说过,感觉身后一直有人在跟着咱们?”

我点了点头,道:“可是咱们没有看见是什么人在跟。”

叔父道:“或许跟着咱们的根本就不是人呢?”

我忽然打了个寒颤。

叔父又忽然道:“你把那张纸团拿出来,我再瞅瞅!”

那张纸团上有股香气,让我一直怀疑是明瑶所谓,因此给叠放的整整齐齐,放在口袋里,听叔父这么说,便掏了出来,给他看。

叔父把纸团展开来,脸色一变,道:“你看这纸上除了字之外, 还有啥?”

因为那纸团上的字迹拙劣不堪,我先前还真没有细看,叔父现在一说,我便细细端详,忽然间,我瞥见字迹之外,隐隐有几道黑色的印痕,像是手指头抓出来的,可是又不大像,叔父瞥了我一眼,道:“像不像鬼爪?”

我惊道:“您,您是说这纸团也是鬼写的?”

叔父道:“不然呢?如果是人,能把这纸团投在咱们脚下,又在瞬间跑的无影无踪,那他的本事绝不会在我之下,这样的人,世上能有几个?”

我越发不安起来,道:“大,要不咱们先走?”

叔父应了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刚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脚下忽然传来“吱”的一声响,把我吓了一跳,黑暗中,只见两道如豆的黄光幽幽闪烁,在地上掠动的极快,我根本没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只觉那两道光芒腥黄诡异,摄人心魄!

“是老鼠。”叔父的话音刚落,那两道黄光便闪入藏经柜中去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骂自己胆小,这也太疑神疑鬼了,居然被老鼠给吓到了。

“走。”叔父道:“这破地方越待越瘆人。”

我跟着叔父便走,只迈出了两步,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吱吱”声,是那老鼠在藏经柜里尖叫起来,还不住的抓动,发出阵阵难听的摩擦音。我越发觉得诡异,道:“大,你看这庙里的老鼠都不大正常,咱们还是快走。”

不料叔父听见这话,猛然止住脚步,扭头便往藏经柜那边而去,我惊诧道:“大,你干什么?”

叔父默不作声,俯身钻入藏经柜中,那老鼠“嗖”的蹿了出来,速度快的不可思议,从我脚下一掠而过,我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它已经跑出藏经楼不见了。

我正狐疑,只听藏经柜中“哗”的一声轻响,叔父骂道:“***腿!”

我也急忙赶了过去,只见藏经柜下的木板已经被叔父拉开,露出一个黑洞,通往地下。我不禁惊喜道:“大,您怎么知道有这么个机关?”

叔父道:“是你提醒我的。”

“我?”我愣了一下。

“你说那只老鼠不大正常,我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叔父道:“无缘无故的,一只老鼠咋会跑到藏经柜里乱叫乱抓乱挠?那必定是这藏经柜里有古怪!我跑过来仔细一瞧,才发现这藏经柜的底板上有些小孔,有气从地下往外冒,我试着大力推了推,底板还真是活的!不用说了,那空海和尚一定就藏在地下!骨殖盒是假的!”

“老鼠……”我脑子里忽然一个激灵,道:“大,你不觉得那只老鼠是故意在提醒我们么?”

“嗯?”叔父道:“它提醒我们个啥?老鼠都好打洞,哪里有洞,它就往哪里钻。”

我:“可是它的眼睛特别亮!寻常老鼠的眼睛哪有这么亮?”

叔父道:“老鼠的眼睛都是贼亮贼亮的,你是不防罢了。”

我又说:“它一蹿就窜出去了,好快!寻常的老鼠哪有这么快?”

“老鼠跑的就是快,狗都追不上。”叔父道:“你别胡思乱想了,这是误打误撞,咱们先下地道,去瞅瞅那个空海秃驴到底在下面干啥勾当呢。”

“不对!”我一把拉住叔父道:“大,世上没有巧合的事情,你忘了那张纸条了?如果不是那张纸条上写着让咱们进藏经楼,咱们能进来么?”

叔父一愣,然后道:“你的意思是,那只老鼠也是有人故意放的?”

“是明瑶!”我大声道:“一定是她!从朱仙镇跟着我们的人,也一定是她!从前在太湖,她就这么跟过我!”

我大声嚷嚷着,从藏经楼里跑了出去,四下里乱看,周围空荡荡的,并不见有人,我喊道:“明瑶!明瑶!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快出来!”

四周都荡着回声,叔父也跟了出来,张望了一番,道:“没人。”

我仍不死心,又喊了几声:“明瑶,你误会我了!你出来,我对你说清楚!”

却既不闻回应,又不见人影。

“好了。”叔父道:“我看你都魔怔了。再这样下去,非得个相思病不成。”

我固执道:“一定是明瑶!她最聪明,她能识破藏经楼里的机关,所以她才写纸条提醒我们,叫我们进去。她会御灵术,所以能指挥老鼠告诉我们藏经柜地下有暗道。她现在是还生着我的气,所以不出来见我。”

叔父不耐烦道:“你这话矛盾。”

我道:“哪儿矛盾了?”

叔父道:“我来问你,那妮子为啥会来开封?要是她还生你的气,她咋会来开封?要是她不生你的气,为啥又不出来见你?那纸条上的字迹像虫爬了爬似的,会是她写的?还有,我刚才也说了,如果那纸条是人砸给咱们的,本事得不在我之下,明瑶能有这本事?再一个,明瑶是怎么知道藏经楼里有机关暗道的?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闺女,难不成以前还来过大相国寺?”

叔父这几个问题把我给问的张口结舌,无可回答。仔细想来,确实如此,如果是明瑶,那种种不合理之处如何解释?可如果不是明瑶,那又会是谁?难道真的是巧合?

想了片刻,我摇头道:“反正我感觉就是明瑶!”

“算了,你爱咋想咋想。”叔父被我给搅的无奈,道:“现在,先跟我下暗道,回来再说你的明瑶中不中?”

“嗯。”我最后一次朝四周张望,然后失落的跟着叔父再进藏经楼,掩上了门,钻入藏经柜中,沿着暗道向下。

出乎我的意料,那暗道并不狭窄,也没有很强的泥土腥味,只隐隐有股烛火香味,却是从远处过来的,若有若无。暗道四面的墙壁摸上去是干燥的,足见建造的年代久远,不是近来之工。

更奇怪的是,我和叔父走了一段距离之后,眼前忽然现出三个岔道来,分别通往三个不同的方向,我和叔父不禁愣住,这该往哪条岔道里去?

叔父在每个岔道口都张望了一番,说是里面无一例外,全是黑洞洞的,绵延极其深远。

我和叔父束手无策,叔父骂了几句:“还不防这些个秃驴恁的狡猾!还学别人搞狡兔三窟!挖地道的秃驴不是好秃驴!”

“吱!”

脚下然后又传来一声尖叫,我和叔父急忙看时,只见一道灰影往最左侧的岔道里蹿了进去。叔父喜道:“这地道里也有老鼠,这就好了!咱们跟着老鼠就没错!”

我和叔父急忙奔左侧的岔道而去,眼见前面那只老鼠已经跑没了影子。叔父回顾我道:“瞅见了没?这地道里也有老鼠,难不成也是那妮子放进来的?要是有灵性的老鼠,会不管咱们俩,只顾自己跑?”

我默然无语。叔父说的是,如果地面上那只老鼠是明瑶放出来的,那地道里面的这只老鼠又作何解释呢?

或许真的是巧合。

继续在地道中行进,我和叔父走的那条道并非是直通到底的,其中弯道甚多,曲曲折折,极尽蜿蜒,我虽然是跟着叔父在走,可是黑暗中毕竟无法清晰视物,便点燃了个火折子照明。好在这一路上我们没有再遇上岔道,不管如何曲折,只管顺着路走就成。

渐渐的,空气中变了味儿,周围通透起来,叔父低声道:“快到头了。”

又轻巧巧的走了几步,眼前便现出往上的砖阶来,果然是到头了。阶梯的尽处是个深棕色的木板,想必那里便是出口了。

走到这地道的尽头,我才总算是明白了,原来这地道只是个地道,地道中并没有地下室之类的府地,而是藏经楼与某处地上房屋通过地道相连罢了。只是,我不知道这上面的房屋位于何处——在地道中转了许久,我已经有些晕了,难以分辨出真正的方位来。

“师弟,这次又劳烦你送斋了。寺庙之中粮食短缺,下次,粥可以再少些,愚兄修行有术,胃口甚小。”上面忽然传出一道苍老的嗓音,我吃了一惊,急忙把火折子给熄灭了。

第214章 开封赌城(十二)

火光熄灭之际,我瞥见叔父脸上却是一喜,也不知道他在高兴些什么。

只听又有一道嗓音说了声“是”,而后道:“贫僧还有一事要禀告住持师兄。”这嗓音我倒是识的,正是之前在藏经楼里消失的空海和尚!

他口中称呼“主持师兄”……我不由得一怔,是空山大师?!

一定是了!

除了空山大师,还有谁能是空海和尚的住持师兄?

我这才知道叔父为什么欢喜了。不但他欢喜,我也欢喜起来,这也算是我和叔父到开封城后,一整天奔波劳碌,终于有所收获了!

只听上面说道:“师弟请讲。”

空海和尚道:“贫僧进藏经楼的时候,寺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在打探住持师兄的下落,又问起马人圭、杜秋兴和杨通明,贫僧见问话那人凶狠,且身手不似俗家施主,便搪塞过去。进了藏经阁,掩了门窗,从暗道过来。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离寺了没有。”

只听空山大师“哦”了一声,道:“术界中人,是什么样的人?”

空海和尚道:“他自称是禹都陈家村的人,说是住持师兄的朋友。”

“禹都的陈家村!?”空山大师的声调突然一高,道:“来人是何等模样?”

空海和尚道:“那人身量高大,极为魁伟,寸头短发,身穿深蓝色中山装,皮肤黄白,方额阔口,浓眉薄唇,目圆睛润,瞳孔亮的惊人!但面有凶戾之色,多杀伐之气,以贫僧观之,不似好人。倒是与他同行的一位年轻施主,相貌英朗俊俏,气度深沉慈和,令人颇生好感。这两位施主,也不知道是怎生走到一起去的。”

我听得心中暗自尴尬,叔父在一旁轻轻“哼”了一声。

“呵呵……”空山大师笑了起来,道:“师弟,这次你却是看走了眼,此人确是愚兄的老友,昔年也曾多次来到寺中,只不过,那时候你还在白马寺,不曾来到开封,因此与他缘悭一面。”

“怎么?”空海和尚吃惊道:“他是个好人?”

“不但是个好人,还是个天大的好人。”空山大师道:“此人在江湖上声名赫赫,师弟必然听说过他的名头。”

空海和尚道:“他是谁?”

空山大师道:“相脉阎罗,陈汉琪。”

“原来是他!”空海和尚失声道:“怪不得他说是禹都陈家村的人,禹都陈家村,那不是麻衣陈家所在地么!我竟然如此愚钝,没有想起来!”

“也不怪你。”空山大师道:“你也是小心谨慎。”

空海和尚道:“那要不要我再去把他们二人寻回来?”

上面沉默了片刻,不闻人声,却听空海和尚又道:“怎么,师兄不愿意见他?”想必是空山大师在刚才摇了摇头。

只听空山大师道:“现如今,开封城中术界大乱,许多成名人物在一夕之间消失殆尽,竟不知是何缘故!江湖相传鬼谷现世,闹得人心惶惶不安,多少好手被卷了进去,不明生死。唉……陈汉琪虽然英雄,可毕竟势单力薄,他又是好事之人,如果让他知道眼下开封城的局面,必定要管,届时是以身犯险,反而不美。不如等你我查明情况之后,再广邀好手,那时候,请他前来才算稳妥。”

“嗯,住持师兄说的极是。”空海和尚应了一声,道:“不过,他既然在问马人圭、杜秋兴、杨通明等人的去向,说明他已经察觉到此事了?”

“倒也未必。”空山大师道:“这几人都是他的好友,或许是他携子侄来开封城,借机拜访旧故。既然寻人不见,自当离去。只不过他相当机警,藏经楼的机关,你没有让他发现?”

空海法师道:“我对他说我要休息,然后掩上了门窗。他应该不会闯进来?就算是闯了进来,也只能在藏经柜里找到咱们二人的骨殖盒,而不见我的踪迹。那楼中空无一物,寺中人少地荒,他想必还以为自己是遇见了鬼。这只怕是要吓着大名鼎鼎的相脉阎罗啊。”

两人都笑了起来,空山大师道:“如此对待老友,也算是极不厚道啊。”

听到此处,叔父再也忍不住了,大声道:“知道不厚道,你还这么对待老朋友!?”一步跃上台阶,手掌凌空一震,掀翻木板,露出洞口,人已经蹿了出去,我也紧跟而上。

只见一间大殿中,灯光昏黄处,摆着两只蒲团,坐着两个和尚,其中之一是那空海法师,另外一个白眉皓髯,枯瘦老垂,那便是空山大师了。

两个老和尚见到我和叔父,都吃惊不小,叔父憋了一肚子气,上前一把抓住空山大师的胡子,嚷道:“好你个老秃驴,为老不尊!偷偷摸摸的藏在这儿,不见老友,是啥道理?!”

“相尊……”空海和尚站起来正要说话,叔父却伸手一指他,道:“还有你!居然敢编瞎话诓我!你们佛家的规矩不是说出家之人不打诳语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哎唷!”空山大师道:“琪翁啊,先放了贫僧的胡须,好不好?”

“不中!”叔父道:“你这老皮老脸的,给你拔光!”

“琪翁,不要生气嘛。”空山大师道:“你也偷听我们师兄弟说话说了半天。”

“废话!”叔父道:“不偷听你们说话还不知道你个老东西还活着!活生生的人弄个骨灰盒摆在那里,还叫师弟编瞎话骗人,是啥道理?嗯!?”

“而今这世道,佛家也没有规矩,不讲道理了。”空山大师道:“你瞧瞧我们这座寺,还有个寺庙的样子么?这寺中的和尚,还有和尚的样子么?”

叔父道:“我看你就是地道里藏秃驴,无法也无天!”

“咳咳……这位是琪翁的子侄?”空山大师忽然看向我,道:“琪翁啊,贫僧也一大把年纪了,你就不能在小辈跟前,给贫僧留点脸面吗?”

“哼!”叔父扯了空山大师半天的胡子,又发了几句牢骚话,这才算是出了口胸中的恶气,听空山大师这么说,便愤愤的松了手,道:“老空山,今儿你要是不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把庙给你们烧了!”

空山大师连忙道:“好,好。”

叔父道:“快讲,为啥装神弄鬼的藏在这里?”

“咳咳……”空山大师站起身来,又咳嗽了几声,道:“琪翁啊,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叔父不耐烦道:“偏你有恁多废话!谁知道这是啥鬼地方?我又没来过!”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空山大师连忙双手合十,虔诚的喧了一声佛号,而后朝叔父肃容说道:“这里可是供奉观世音菩萨的地方,琪翁可不要出言无状!”

“嗯?”我和叔父都是一愣,我这才仔细看了起来,四下里望去,果然瞧见了大殿之中高耸着一尊丈余高的菩萨像!先前只顾看两个和尚,竟然没有注意到。只是那菩萨的形容,倒是非同一般,完全不同于我之前在别处寺庙之所见——这菩萨的手臂极多,而且是四面身子,四尊脑袋,更奇的是,这菩萨除了脑袋上有眼睛之外,每一只手掌中也有眼睛!密密麻麻的,不计其数!观之,令人肃然!

“这……是千手千眼观音像?!”叔父已经认了出来。

“不错。”空山大师道:“琪翁昔年曾经见过的。”

“咦?”叔父诧异道:“我记得这千手千眼观音像不是供奉在大相国寺中的八角琉璃殿么?”

空海和尚笑了起来,道:“相尊,这个屋子就是大相国寺中的八角琉璃殿啊。”

“啥?”我和叔父都是一愣:“这就是八角琉璃殿?”

这一天之中,我来大相国寺了两次,我记得大相国寺中,八角琉璃殿坐落在藏经楼之前,而且两者之间的距离并不算是太远。但我和叔父在地道中通行的时间却又不短,由此可见,那地道是故意曲折蜿蜒的,在两者之间平白的延伸出了一截路来。那三道岔口也是故意安排的,目的无非是叫人走错,寻不到这八角琉璃殿的入口处。

可是我和叔父在寺中所见到的八角琉璃殿,已经被人用砖头给砌封了门窗,从外面看就是死殿一座!谁会想到失踪已久的空山大师竟然就藏在这座被封死的殿中?

“好哇!”叔父突然冷笑了一声,然后围着空山大师转起了圈子,但是目光又直勾勾的盯着空山大师的脸不移,空山大师被叔父盯得极不自在,不禁问道:“琪翁,你,你这是何意?”

叔父“啧啧”叹道:“老空山啊,说起来,我跟你也认识这么长的时间了,以前总觉得你是老实人,可我那是走了眼啊!我居然都没有瞅出来,你原来这么的奸猾!”

空山大师道:“琪翁这话却是从何说起?贫僧最是实在的人,哪里奸猾了?”

“从何说起?还实在人?哼哼!”叔父道:“你让人在外面把这八角琉璃殿封死,自己却从地道偷偷潜进来,装作失踪。别人就是把大相国寺翻了个遍,也找不找你!你还敢说自己不奸猾?”

空山大师苦笑道:“贫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第215章 开封赌城(十三)

叔父道:“你一个老和尚,无牵无挂的,还能有啥不得已的?难道有人逼你还俗娶妻生子不成?”

空山大师尴尬道:“琪翁休要玩笑老僧!”

“住持师兄藏身于此,实在是心念我佛门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佛性。”空海和尚说道:“相尊应该看见大相国寺中的形容了,破败凋零,荒芜不堪,那都是外面的‘魔王’造的业孽。而这座八角琉璃殿中供奉的千手千眼观音像,乃是我大相国寺中的镇寺之宝,别的都可以毁掉,唯独它不可以。住持师兄委身在此,正是为了护宝啊!”

我瞬间醒悟过来,道:“晚辈明白了,你们从外面把大殿给封砌起来,再写上标语,那些造反派就不会闯进来了,也不会把这尊菩萨像给毁掉。”

这倒是与我给天然禅师出的那个主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听我说破,空山大师朝我看了一眼,道:“小施主聪明,确是此意。”又道:“令尊是神断先生?”

“是的。”我朝空山大师深行一礼,道:“晚辈陈弘道,久闻大师之名。”

叔父忍不住道:“老空山,你咋知道他是我大哥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空山大师一笑,道:“你还是元阳之身,难道以为我看不出来?”

“呸!”叔父道:“和尚遇见老光棍,谁也别说谁!”

空山大师道:“如果有一天,琪翁想要来出家,贫僧倒是可以为你剃度。”

“放屁!”叔父道:“你给我剃度,我不是成你徒弟了?你师父跟我爹是同辈论交,你少占我便宜!”

空山大师微笑不语。

叔父又道:“我问你,你既然在外面把八角琉璃殿的门窗都给封住了,那帮‘造反派’的兔崽子们也不会闯进来,你自己还藏在这里面是准备干啥勾当?”

空山大师道:“那帮‘魔王’无法无天,万一闯将进来,把佛宝毁了,该当如何?你看这尊千手千眼观音像,那是乾隆年间的高手匠师用一整棵银杏树雕刻而成的,那位善士耗尽心血,用了整整五十八年光阴,才雕出这巧夺天工之像!古人心血,泽披后世,我辈虽然无能,也当拼死守护。如果有人闯进来要毁了它,贫僧必以性命相搏,因此贫僧才会昼夜藏身于此。只不过辛苦了我这空海师弟,每日需从藏经楼的地道中潜身而来,给贫僧送上三餐……”

“师兄言重了。”空海和尚道:“住持师兄尚且如此舍身,更何况贫僧?贫僧不过是跑腿而已,哪里值得上‘辛苦’二字?”

这师兄弟两人的一番话令我听得肃然起敬!

叔父却道:“你老空山的佛心坚定,我是相信的,但是我总觉得你守在这里,另有企图,不单单是为了防备那些‘造反派’的兔崽子,他们值得啥?你的徒众里挑出来一个有本事的守在这里足矣,还用得着你亲自出马?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嗯?!”

空山大师道:“贫僧不亲自守着这佛宝,实在是不放心啊。”

“答非所问!”叔父道:“你是不是有别的啥事儿瞒着我?”

空山大师突然摇头,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啊。”

“好你个老秃驴!”叔父道:“果然是有事儿!快说出来!”

“琪翁啊,那个,令尊大人还好?”

“不知道!多少年没见过了!说你的事儿!”

“哦——那令叔呢?他老人家可康健?”

“也多少年不见了!你少打岔!”

“嗯——听说你那个三弟不简单啊……”空山大师只管信口胡诌,任凭叔父挤兑,也不说到底有没有别的事情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