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学习的压力,介一将自己对那个女孩的好感保留起来,因为他有些害怕。在高一的时候,他也喜欢过一个女孩,那时候他就去找龙泽商量过。他觉得龙泽处理这方面的问题应该得心应手些,毕竟他看着龙泽和好几个女孩交往过,有的甚至是大学生,不过时间都不长。龙泽鼓励他去表白,介一很开心地按照龙泽的建议去做了,结果女孩真的答应了,两人交往起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介一处于幸福顶端的时侯,女孩忽然提出分手,而且还办了转校,整个人都消失了。这让介一非常吃惊和难过,成绩一落千丈,在年级统考里差点被踢出重点班,结果是龙泽的父亲出面求情才让介一留了下来。那段时间,龙泽也天天鼓励着介一,终于让介一走出了低谷。所以介一对感情始终都非常畏惧,他害怕在这个时候再弄出点事儿来,把自己的前途都耽误了,所以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去问一下最好的朋友。

“我说龙泽,你觉得她怎么样?”

这是周末,离高考也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因为最难得的好天气,所以在家里温书的介一硬是被龙泽拉出来游玩,介一在父亲的催促下也就答应了。他打算趁这个时候将喜欢那个女孩的事情说出来,好听听龙泽的意见。

“啊?你这家伙,眼光真是不错呢。”龙泽笑眯眯的,忽然猛地伸出健壮的手臂勒住介一的脖子,同时另外一只手握紧拳头在介一的头顶上轻轻捶打起来。介一忽然发现,不管什么时候,龙泽的嘴里都透着一股酸酸的柠檬味道。介一没有去问,也许是龙泽喜欢吃柠檬味的口香糖吧。

“放开啦,哈哈,快喘不过气了。”介一也哈哈大笑起来,两人互相用拳头击打着对方的手臂,不过介一很快就败下阵来。

“话说回来,你是真心喜欢她吗?”龙泽忽然严肃起来。

介一比龙泽矮了半个脑袋,他总觉得龙泽是那么光亮,像太阳一样无法直视,所以他大多时候只是盯着龙泽的下半张脸说话。不过今天介一抬起了头,他决定好好看着龙泽的脸来回答这个问题。

龙泽背对着阳光,介一忽然觉得龙泽的脸有些陌生,他那光华如瓷器般的肌肤边缘反射着太阳的光芒,眉毛很长,却没有舒展开来,粗如墨笔画出来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从眉头中间下来,一双略显长方形的眼睛的眼角之间,高挺的鼻梁稍稍被肌肉上提了一些。他的颚骨因为双颊和嘴角边的肌肉紧缩而显得更加清楚起来,嘴唇微微朝里卷起,从而让正方形的下巴更突出了,看上去如铁块般坚硬。龙泽的瞳孔非常奇妙地一会儿睁大一会儿缩小,那神情让介一觉得有些眼熟。

介一在家的时候喜欢和父亲看动物世界。

介一记得那里面的食肉动物在准备捕猎和进攻时的眼神和龙泽很像,以龙泽现在的表情,介一觉得他更像豹子。

“是的,我真的很喜欢她,已经很多年了,不过我害怕像上一次一样受到伤害,毕竟已经是高三了,可是我越是压抑越是痛苦。”介一低下头叹着气说。每次沮丧的时候介一都喜欢低下头,这样弯曲着颈椎骨能让脖子从衣领和头发的保护下袒露出来,感受外界空气温度的刺激会让介一稍稍舒服些。

介一玩着龙泽的手机,一个个号码看过去,包括短信息。龙泽向来不怕介一看他的隐私,因为任何信息都没什么秘密可言,这就是朋友之间的信任。其实介一也有手机,他很奇怪为什么龙则始终用着五年前父亲送的手机不肯换掉,对于一个富家子弟来说,一个手机用上五年也太不可思议了。不过事情既然发生在龙泽身上,介一也觉得勉强可以接受。

龙泽忽然把沉重有力的大手按在介一的肩膀上,介一很快感受到了龙泽手心的热量,那热度惊人地穿过了外套和内衣,让介一的肩膀感受到了灼热。

这是龙泽的奇怪之处,他的手心经常都是滚烫的,就好像一直握着一块烧红的木炭。

“那就说出来,或者不说也可以,用行动告诉她你爱她、喜欢和她说话、喜欢和她在一起,就算她不答应,你也不会如此压抑和难过,起码要好好地平稳度过高三这段重要的时间啊。”龙泽的回答非常温柔,也很让介一满意,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龙泽的建议让介一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烦心事解决了,介一高兴起来,说话的语速也快而清楚了。

“那么龙泽,你有没有真心喜欢的女孩?”介一问道。

这时候介一感觉到龙泽停了下来,他抬起脸看着天空。

“没有,目前来说没有。”

龙泽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速很慢,仿佛带着拖音一般。

“之前的那些女孩呢?”介一问。

“不过是逢场作戏,好玩罢了。”龙泽轻松地回答道,“不要谈论这些话题了,去打篮球吧。”龙泽拉起介一朝篮球场跑去。

流血的童话第二篇杜松树(8)

这次的谈话坚定了介一的想法,于是他找到女孩说了出来。女孩非常吃惊和羞涩,虽然拒绝了他,却没有让他难堪,而且开始和他适当地相处起来,往来也密切了许多,这让介一很开心。毕竟要让对方一下子接受自己也不大可能,水到渠成自然是最好了。

这之后介一经常在清晨去女孩家楼下等待,和她一起去学校。不过到了下学期放完寒假之后,女孩忽然变得态度冷淡起来。介一有些慌乱,可是他们很快又恢复了原状。接着女孩好像生了病,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后才回到学校。介一和女孩的关系始终在不冷不热中进行着。因为学习压力变大,介一也只好将感情深埋,努力备战考试。而龙泽也不再提及这事,只是和介一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很多,可能也是为了备考吧,但是两人还是经常相约在校门口一起去吃早点,这几乎是高中三年的习惯了。

进入五月之后,天气更加炎热起来,龙泽依旧骑着自行车穿过平时熟悉的狭窄的街道。时间还早,路上的行人很少,当龙泽骑着自行车以极快的速度飞驰时,他不经意地从眼角扫到一片奇怪的树林。

仿佛有一股奇妙的魔力,让龙泽猛地一刹车停了下来,他推着自行车走了过去。

“是杜松树啊。”龙泽暗自嘀咕了一句,又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尚在。他抬起头环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记忆似的,皱了皱眉头。

龙泽推着自行车朝杜松树林走去,青白的马路旁边是烟灰色的坚硬的地面,以及长着类似被雨水淋洗多年的青砖般颜色的细长笔直的杜松树。龙泽缓缓地走过去,他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腐臭味。

那是种难以名状和形容的感觉,臭味像刚出生的蹬羚般充满活力地蹦跳着进入龙泽的鼻孔,刺激着他的神经,甚至让眼睛也难受起来,就好像有数把尖锐锋利薄如蝉翼的利刃猛地从鼻子里插进去直达脑子里切割着脑干而产生跳动的疼痛感。不过龙泽却无法挪脚离开,他仿佛喜欢吃腐肉的秃鹫一般张开嘴巴伸长着脖子,高而弯曲的鹰钩鼻朝前伸着,像秃鹫的喙一样。

龙泽抽动着鼻翼,努力寻找着臭味的源头。终于,他发现,这臭味来自于这片树林里最粗壮最高大的那颗杜松树。

流血的童话第二篇杜松树(9)

他朝着那棵树走了过去,在树干上他依稀看到一个模糊的手掌印,那是汗湿的手粘上去的么?还是说有别人也注意到这棵树了?树皮似乎被人剥落了一块,棱形的、不大的伤口呈现出一种削完皮的苹果放置在空气里过久的暗红色。

龙泽闻了闻树皮,没有那种味道,而臭味很明显是从下往上冲上来的,于是他蹲了下来。树下的泥土好像有一堆颜色与周围的不太一样,略深一些,并且朝上微微鼓起。

龙泽伸出手小心地扒开那堆泥土,就好像剥洋葱一般,每剥去一层,味道愈发浓烈一倍。龙泽终于忍受不了了,他放弃了,看样子那里面埋藏的臭味源还比较深,一下子是挖不到什么结果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龙泽忽然清醒过来,他看着满手的黑色泥土,湿乎乎的,怎么甩也甩不掉,有点像小时候吃肉时沾到手上的肉沫一般,柔软而有韧性。

龙泽小心地从书包里掏出纸巾反复擦拭手上的泥土,不知道用掉多少,一直擦到手上一丁点泥也没有,手背都泛红发痛,可是伸到鼻边依然有一股无法消磨的臭味。

我真是疯了,弄得这么麻烦。

龙泽抱怨起自己来,而现在他必须立即赶去学校才行。于是他扶起自行车向杜松树林外走去。这时候他看到树林对面的那栋几乎陈旧到一阵大风就能吹垮的老式建筑,深红色的一整块,像吸饱了血的蚊子的腹部,甚至在渐渐升起的太阳光照射下带着半透明色。龙泽有些怪异地停住了脚,他看着那房子,嘴边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当龙泽离开杜松树林准备上车的时候,他转过头下意识地看了看刚才被他挖开的那堆泥土。

是幻觉么?龙泽吃惊地仔细看着那个土堆。

被扒开的土堆慢慢地合拢起来,被挖出的泥土像有生命般朝中间的洞穴爬去。土堆恢复到刚才的模样,好像从来没被挖开似的。接着,那土堆如同包着心脏一样跳动了两下后,平息了下来。

龙泽吞了一口唾沫,他又想吃柠檬了,一觉得紧张他就想吃一片柠檬,那种酸味可以让他平静下来。龙泽抓住自行车把手,飞一般地朝学校去了。

那片杜松树林依然安静,连一只小鸟也没有,只是微风偶尔路过,高耸的枝头上发出窸窸窣窣的树叶之间的摩擦声,就好像半夜听到有人在枕边窃窃私语一样。

直到身后那片杜松树林早已远去,龙泽停了下来,已经到了他和介一每天相约一起吃早餐的地方,可是根本没看到介一的影子。

一个多月前这家伙就爽约过一次,那次龙泽没说什么,没想到居然又被放了一次鸽子啊,看不出这家伙老实巴交的,居然还会这样。

龙泽忍不住抽动着一边嘴角冷笑了一声,他双手交叉于胸前,踮着一只脚固定住自行车,他的腿很长,所以可以做出这个姿势。

龙泽无聊地鼓起腮帮咬着下嘴唇,路过的女孩子都忍不住回头看他,这让龙泽觉得有几分尴尬。

几分钟后还是没有介一的影子,龙泽有些生气,不过从脸上丝毫看不出不高兴的样子,他只是略带嘲讽地笑了笑,然后朝后用力一蹬腿,朝着学校方向骑去。

下坡时龙泽没有减速,或许是因为刚才杜松树林里发生的事让他有些分心,以至于一下子没有注意到拐角出现的行人。虽然他已经按了刹车并且努力避让,可是自行车还是撞在了那人身上,两人都摔倒在地。这一下摔得不轻,龙泽感觉到背部有种重压般的疼痛。

“离上课还早,怎么骑这么快?”被撞到的人迅速爬了起来,弯腰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龙泽坐在地上一下子站不起来,他用双手支撑着身体抬头看着那个男人。

“原来是夏老师。”龙泽微笑着问候道。

流血的童话第二篇杜松树(10)

夏老师伸手拉起了龙泽,并且为他扶起了自行车。龙泽的腿有些疼,于是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和夏老师朝学校走去。

“龙泽最近学习压力不大吧?”

“还可以。”

“你和舒介一的关系不错是么?”

“嗯,算是好朋友,初中就认识。”龙泽看似漫不经心的回答着,两人的对话听上去有些无聊。

“可以的话告诉他一下,上课要认真些,最近他总是心不在焉,上个月他突然在我的课上说听到了笑声。别的老师也反映说他有些怪,可能是神经紧张吧。这种事老师不适合过多的责怪或者教育,会加重他的紧张度。你既然是他的好朋友,就和他多交流,毕竟要高考了,心里不调整过来是不能发挥出真实水平的。”夏老师的声音很温柔,像播音员。他是龙泽和介一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很少责罚学生的他对介一很关心。

“那家伙的确有些怪,找到他我会好好跟他说的。”龙泽眯起眼睛,笑嘻嘻地看着夏老师。

“对了,老师有女朋友么?”

夏老师忽然停下了脚步,眼神有些呆滞。龙泽也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他。

“夏老师的反应还真是奇怪啊,按照这个年龄,老师又这么帅,应该有吧。班里的女同学有很多都很仰慕老师哦。”龙泽哈哈大笑起来,带着一些他平时少见的开玩笑的表情——斜着眼睛咧开嘴做着怪相。

“老师没有女朋友,而且你也不要到处乱说什么女学生喜欢我之类的,如果被我知道可不会轻易饶过你!”夏老师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语速也很快,不过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又换了语调,像是朋友之间的玩笑话一般,大手还在龙泽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

“好了,快去教室早读吧,第二节课我会抽查背诵古文。”夏老师接着放慢脚步,示意龙泽上车。

“老师还是赶快找一个吧,年纪太大了到时候小女孩会嫌你太老的。”龙泽说完就迅速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跑了,不等夏老师发作就看不到影子了。

一阵带着燥热的微风吹过,夏老师深红色的舌头迅速伸出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接着吞了口唾沫。

“夏天,来了。”

夏少元并不喜欢做老师。

但是如果你出生在一个祖父母是老师、父母也是老师的家庭里,想要摆脱这个宿命似乎有点困难。

在四个老师的管教下,夏少元从小就比同龄人要早熟得多。别的孩子还在撒娇的时候他已经非常注意自己的谈话动作是否得体、仪表是否符合规矩了,这直接导致他和周围的同龄人之间出现了代沟。无论是小学、初中还是高中,他几乎都只是个学习机器,在学校没有任何朋友,连老师也觉得他非常古怪。如果他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恐怕真的要变成一个书呆子了。万幸的是,他考取了一所远离父母的也是全国最好的师范大学,而大学生活让几乎是用碳素笔素描出来、只有骨架毫无颜色的生活开始变得绚丽多彩起来。

事实证明,夏少元其实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在同学的熏陶下,他很快展现出了自身的优势,无论是表演话剧、写诗还是演讲,甚至以前他不擅长的体育运动都表现出色。逐渐脱离书呆子迂腐气息的他开始变得充满朝气和活力,原本就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他更加吸引异性的注意。夏少元谈过一次恋爱,不过毕业后就各分东西了。分手的时候夏少元一点儿也没有觉得难过或者伤痛,唯一不适的是,他的嘴里分泌出一种类似老姜的苦辣味道——年少时候身子单薄,经常熬夜看书弄得感冒,祖母就会熬姜汤给他喝,所以这种味道让夏少元记忆非常深刻。看着几乎哭成泪人的女友,他问自己是否真的爱她,还是说爱也不过就是如此,并不像文学著作和电影艺术中描写的那样可以刺入人的骨髓,充其量只是在皮肤上划一道小口子而已。

毕业后他来到了一所非常著名的中学任教。这是一所很奇特的学校,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声誉让你可以在这里轻易找到很多达官贵人或者富豪的子女,但是这里也有很多穷困家庭的孩子,这些处于世界两个极端的孩子过早的相遇了,他曾经想极力消除两个阶级之间的距离和误解,但是矛盾依然存在,这让夏少元非常头痛。毕竟人生观和世界观相差太多,后来他也习惯了,只是在矛盾爆发的时候尽量站在公正的角度处理一下。

而龙泽在他看来是个奇特的孩子。首先龙泽的家世非常神秘,夏少元只知道他家非常有钱,但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双亲,只是一个他叫做姑母的监护人来过学校几次。龙泽没有其他贵族孩子的高傲气质,虽然夏少元不愿意称呼那些半大孩子为贵族,但事实上他们和中世纪欧洲贵族的确没有太大区别,等待他们的是一条极为平坦的康庄大道,除非他们自己不想走了,弄断双腿趴在地上,或者说即使如此,也会有人硬拽着、抬着他们走到终点。

龙泽很奇怪,与其他出身上流的孩子不同,他没有什么架子和排场,衣着简单干净,动手能力很强,不怎么用功学习但记忆力十分惊人,几乎浏览过一遍的东西都可以一字不漏背诵下来。但是他却有一个很普通很平凡的朋友——舒介一。夏少元几乎无法留意这个学生,甚至根本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无视感。当然这不是夏少元的错,实在是介一过于普通了,所以夏少元很奇怪为什么如此优秀的龙泽会和介一成为好朋友。

流血的童话第二篇杜松树(11)

夏少元的脑子又开始混乱起来,刚才和龙泽相撞也不知道撞到了哪里,总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可是又觉不出来,就好像你忽然感觉到身体某个部位很痒,但是伸手过去却找不到那个痒的点。这种奇怪的感觉困扰着夏少元,直到他路过一个小摊贩。

那是一个卖肉包子的小店,店外面摆着高高一摞银白色的蒸笼。打开蒸笼,里面是一个个洁白诱人、肥胖可爱的大肉包子,冒着白花花的热气。很多起晚了的孩子都从这里买几个包子充饥。

这时候一个孩子咬着肉包从夏少元面前快速跑过,白色包子里是一团深红色的肉块,被咬开的肉馅散发出一股非常诱人的夹杂着香料的肉香。

夏少元觉得恶心。

他几乎是捂着鼻子从肉包店前疾步走过去,可是太晚了点。

从喉咙深处,不,应该是胃部涌现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他很想呕吐,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紧紧黏在食道粘膜上,接着从舌尖到舌头后部两侧都浮现出一种酥麻感。夏少元觉得自己的舌苔像身上的汗毛一样全部鼓了出来,虽然看不见,但是他转动着舌头舔着自己的口腔,可以感觉出上面起了一片小而圆形的突起,接着是怪异的味道,说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是肉味。

像是用酒槽浸渍时间过长有些变质的略带酸味的猪肉,夹杂着令人发腻的甜味,仿佛就在嘴里,在牙齿下。夏少元的后槽牙轻轻上下一咬合,就可以清楚察觉到那富有弹性和韧劲的瘦肉质感,牙缝之中甚至还有塞着肉丝的那种轻微不适感。这一切都让夏少元非常恐惧,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他浑身发抖,差点站立不住。

为什么会有这种味觉?实际上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夏少元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肉了。多年来他保持着基本不碰肉类的习惯,最多只是吃一些蛋类或者喝点鱼汤,所有白肉红肉他即使看见都会恶心呕吐。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记忆之中仿佛缺失了什么,印象里儿时的他是不讨厌甚至是喜欢吃肉的,大学也是。如果硬要追溯起来,似乎是毕业后的几年之中突然对肉食反感起来,他总觉得那段时间好像发生过什么,但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夏少元掏出随身带的水杯。他有些洁癖,不喜欢办公室配发的茶杯,因此会从家里带来泡好的茶水润润嗓子。毕竟语文老师要说的话比其他老师要多上许多,再加上是班主任,免不了一天下来喉咙红肿声音嘶哑。他迅速扭开瓶盖,喝下几口略带苦味的清凉的茶水,将胃部的异味压了下去,这才觉得舒服许多。接着他便迅速朝学校走去,早读时必须到场的,好歹要交代一下最近的背诵计划。

刚进校门,一个女生从身后追了上来,几乎是蹦跳着来到夏少元面前。女孩眉清目秀,梳着一条马尾,一袭白色连衣裙。夏少元并不认识她,不过有点眼熟。

“夏老师好!”女孩弯下腰,辫子随着身体的动作摆动起来。

“你好。”夏少元礼貌的回答,但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女孩只好和他并肩走着,这让夏少元很奇怪。

“有事情么?”

“嗯,您可能不认识我,夏老师只是在我们班代过几节课而已,不过,我一直忘不了您。”女孩很爽朗,像夏天的雷雨,躁动着的青春激情洋溢在脸上,又带着如雨后空气的潮湿清纯味道,不过她的脸上还是有些微微发红。

夏少元转过头看了看她。

太年轻了,不,可以说是稚嫩,像嫩芽一般,只需要稍稍用力就会被掐断。

“还是好好学习吧。”夏少元说了句没有边际的话。

女孩愣了愣,不过她并没有气馁,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他,见夏少元不接受,干脆直接塞到夏少元怀里,然后摆摆手一溜烟地跑开了。夏少元在原地哭笑不得,不过出于好奇他还是拆开了信。

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用的典型的信纸,花里胡哨的信封上卡通图案比字还多。信纸带着青苹果的香气,上面写着的几行字迹清秀但有些抖动,兴许写的时候手腕不稳或者不是在平整光滑的地方写的吧。

“夏老师,我第一次见到你、听你说话时就被你吸引了,就好像老师说的黑洞效果一样。我实在受不了了,今天下午放学后可以和我好好谈谈么?我知道你不会答应,但我会一直等着你,就在这附近的一片杜松树林。如果你不来,我就等一整夜,那里人很少,很冷哦!”

夏少元觉得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了,信的落款只有一个笑字和一个手画的笑脸。

真是不可理喻。夏少元冷笑了一下,将信件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然后朝着自己班级的教室走去。

在纸团扔出手的一刹那,夏少元感觉到一阵心绞痛,疼得他的身体都缩成了一团。毫无来由的疼痛让他迷惑不解,万幸的是这种状况很快就过去了。刚才发生的事情让他想起了在学校路上龙泽问他的话题。

流血的童话第二篇杜松树(12)

当时的夏少元被龙泽问住了,这个问题仿佛在他脑子里没有容身之处,除了大学的那个女孩子,他没有其他半点关于爱情的经历,甚至包括那个女孩子,他也无法肯定算不算是自己的爱人。夏少元习惯给予对方完全正确的答案,或许是老师养成的职业病。每次学生问问题他都生怕说错,毕竟语文不像数理化那样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语文涵盖知识太广泛,稍有不慎就容易答错,加上现在的孩子都会上网,有些顽皮的学生甚至会故意找好了答案再来刁难老师,所以夏少元往往习惯考虑再三,觉得答案准确无误后才去回答别人的问题。偏偏那个叫介一的男孩子特别喜欢问为什么,仿佛有一点不明白、不确切的地方都会让他不安和难受,连夏少元都有点讨厌他,但奇怪的是龙泽却和介一相处得如此之好,两人亲密无间,如同兄弟一般,真是让夏少元非常费解。

整个上午夏少元都有些神情恍惚,他看了看座位,发现有空座,却想不起来是谁。

“班长,怎么有人没来上课?有假条么?”夏少元在第二节课结束后询问负责点到的班长。

班长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带着厚厚眼镜留着小平头的男孩子。他推了推镜架,说没来的人是介一,而且没有假条。

“早读的时候他还在,可是上第一节课前忽然不见了,书包还在呢。”班长走到介一的座位前,拿出他的墨绿色单肩书包。

夏少元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是心里却十分不满。

都什么时候了,这家伙还敢旷课。

夏少元忽然发现班长在抽出介一书包的时候抽屉里好象掉出来什么东西。夏少元走过去捡了起来。

那是一片已经风干了的薄薄的树皮,大概有七八厘米长,呈棱形,树皮一面是凹凸不平布满纹理的酱黑色,另一面是被人工打磨得非常光滑的奶白色。夏少元把树皮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那是种类似清凉的略带刺激性的味道,很凉。

夏少元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猛地转过身,原来那目光来自于介一右边前排的一个女孩。

女孩扭过头看着自己。她穿着亚麻色衬衣和牛仔裤,虽然发型衣着普通,也不像其他有钱人家的女孩子那样会化妆打扮,可是她几乎完美如瓷器般的皮肤、精致无瑕的五官以及独有的高傲气质,组成了一幅静态如古代诗画里仕女的脸庞,只是略微带着病态,倒是和《红楼梦》中的林黛玉颇有几分神似。

只不过那女孩的眼神实在过于犀利,甚至有些怨毒了,好像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夏少元知道女孩叫绘里,准确的全名叫莫绘里。她成绩很优秀,她和龙泽是自己班上最好的男女学生,经常分列在年级的一二位。她很刻苦,但据说家境不太好,父亲是自行车修理工,母亲从工厂下岗后靠摆地摊或者做钟点工维持生计。所以对绘里来说,高考是改变自己和家庭命运的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这样看着我?

夏少元在心底问自己。这个时候他想起了手里的那块树皮,于是夏少元将树皮重新放进抽屉里,回头看的时候绘里已经像没事人一般继续读书了。

夏少元叹了口气,走过绘里的时候还特意回头看了下。可是那孩子非常认真地看着书,头都没有抬起来。

夏老师拿起课本继续上课。他发现自己前些天的授课内容有些失误,所以今天必须进行更改。这些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累,本来他今天没有课程安排,但是下午的考试他始终不放心,便特意向其他老师要了十几分钟纠正了这个重要的错误。

“夏老师,介一可能家里有点急事吧。下午我一定把那家伙押过来,踢着他的屁股让他给您道歉。”龙泽用对待夏少元惯有的语调走了过来。夏少元有些心情不好,加上旁边学生很多,他没有和龙泽开玩笑,一脸严肃地交代了几句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教室。

或许是最近带毕业班太过于疲劳了,夏少元这样安慰自己。

流血的童话第二篇杜松树(13)

回到办公室,他又喝了几口茶水好好休息一下,时间很快过去了。到中午放学的时候,他没有回家,因为家里没人。父母前些日子还来看过他,昨天才刚走。所以夏少元一下子不太适应家里陡然间从热闹得有些烦人变成寂静无声。父母一直催促他结婚,论年龄他的确也不小了,快三十了,可是夏少元似乎潜意识里对这方面很排斥,究竟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中午夏少元并没能好好休息,因为下午就是年级摸底考试。这次考试非常重要,所以学校特别重视,光是准备就花了一个星期。整个年级所有班级都是打乱座位进行考试,学生们都是临时知道自己的考场和考号,这样做就是为了完全模拟出高考的实际氛围,摸清所有毕业班的考试水平。离最后的考试只剩下不到三个月,通过这次考试可以更好地让学生知道自己的分数水平,以便于选择好报考的学校。

当然,这种考试对已经报送的学生毫无意义,实际上他们来学校上课只是为了满足出勤率或者来玩玩而已。

让夏少元非常不理解的是,本来龙泽完全符合报送大学的条件,但是他居然一口拒绝了。

“趁着年轻拼搏一下,知道自己的能力不好吗?我可不想去大学后让人家知道我是保送生而在背后说我是靠关系进来的。”龙泽当时这样说。当然,夏少元很了解龙泽的自尊心,这家伙这样决定倒并不让他惊讶,只不过略微觉得有些惋惜罢了,所以今天下午的考试龙泽也要参加,只是并不是由夏少元监考。

开始考试前,夏少元看到了龙泽,发现他穿着长袖黑色外套,还带着帽子和口罩。

“你怎么了?虽然还没到夏天,但也不至于穿成这样吧?”夏少元叫住龙泽询问起来。

“那个,昨天温书太晚,感冒了。”龙泽摘下口罩,嘶哑着嗓子回答,他的鼻头全红了,说完后还吸了吸鼻子。

“我怕传染到其他同学啊。”龙泽又补充了一句。

“哦,注意些,千万保重身体,别在高考前生病啊。”夏少元叮嘱了两句,龙泽点点头离开了。

考试在五点半结束,忙碌了一天的夏少元回到班里交待了几句后,发现介一依然没有回来。他非常严厉的告诉龙泽要找到介一,并叮嘱他介一明天一定要来上课。龙泽表示一定找到介一。舒介一旷课,甚至连模拟考试都不参加,这让夏少元有些烦躁,包括今天发生的事情和开始有些炎热的天气,都让夏少元躁动不堪,好像总有一种下暴雨前空气缓慢流动着的粘稠感和窒息感。

走出校门,夏少元才记起早上那个递给他信的落款是笑的漂亮女孩子。夏少元觉得自己也有些无聊起来,居然会想起那样一个无知幼稚的小女孩,可是越想忘记,那女孩的笑容就越挤进脑子里,在眼前晃悠起来。

去看看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如果那个女学生真要较真起来死等着,万一出了事自己良心上也过意不去吧?

夏少元带着这种想法朝着女孩字条上所说的杜松树林走去。那片树林他是知道的,因为有几个学生住在树林对面的旧楼里。虽然树林离学校不远,但因为是旧街道,那里狭窄偏僻,汽车是过不去的,只有出租车偶尔穿过,所以那里的居民大多数都是靠自行车或者步行一段路来闹市搭乘汽车。不过因为非常安静,这片树林倒经常被选为约会场所,只不过听说几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情,连情侣也极少去那里了。

夏少元离开学校的时候遇见了龙泽,龙泽告诉夏少元他没有找到介一,不过会帮忙询问,尽快让那家伙复课。可是夏少元脑子里却一直惦记着那个杜松树林里的女孩,所以只是敷衍了几句。

“记得告诉他带一份检查过来。”夏少元临走时候面色严厉的说。

“他会的。”龙泽点点头,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夏少元看着龙泽的背影心中感叹,要是所有学生都像龙泽一样,自己也就不会如此劳累了。

等到夏少元整理好试卷准备下班回家时,已经是七点一刻了。天色逐渐暗淡,空气也稍稍凉爽起来。他朝着杜松树林走去,发现周围的人越来越少。逆风而行的夏少元觉得自己仿佛是河流里的一颗沙粒,在水流的冲击下其他人都被冲跑了。

前面的杜松树林隐约可见了,像一片黑乎乎的棉花。杜松树一般非常高,像其他松树一样,细而密的树叶是向上长的,如同一团绿色的火焰,风一经过,树顶微微摇摆,如同流动着的绿水。夏少元没想到路途会如此长,他到杜松树林的时候天几乎快要黑了,他看到那棵最高大的杜松树下的确站着一个人影。

就是她吧。夏少元想着,加快了脚步。

流血的童话第二篇杜松树(14)

他走近一看,的确是一个女孩的背影,只是样子让夏少元有点奇怪。

她穿着白色套裙,两截白得发亮的小腿下穿着黑色皮鞋,脚后跟居然都能看得见,似乎是双脚都踮了起来,只不过幅度也太大了些,几乎是用脚尖着地,即使是芭蕾舞演员做这种动作估计也很费劲吧。女孩柔弱的上身像钟摆一样轻轻地左右摇摆着,虽然幅度不大,但是夏少元清楚地感觉到正常人以这种姿势摆动身体一定会摔跤的。女孩的双手无力的低垂着,夏少元有些不好的感觉。整个杜松树林里除了他和女孩一个活物也没有,原本就在学校里耽搁了一下,加上步行而来,那些骑车回家的学生恐怕早已经回家温习功课了。夏少元回头一看,那栋红色的老旧建筑里已经一个格子一个格子散发出昏黄的灯光来。夏少元喊了一下,可是女孩没有回应。

夏少元慢慢走过去,终于离女孩只有几步远了。虽然因为天色昏暗和高大的杜松树的茂密枝叶使他的视力变得很差,夏少元还是抓住女孩的肩膀让她转了过来。

手接触到女孩身体的时候,夏少元感觉到了僵硬和冰凉,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似乎女孩的身体是悬在空中,自己抓住的是飘起来的纸一般。

可是他的确看清楚了。女孩转过来,低垂在胸前的头颅被脑后松开的长发遮盖着,看不到她的脸孔,黑而干枯的头发像一条条晒干的海带丝般微微卷起,双手和脚像被人玩坏了的布娃娃的四肢一样无力地垂下来,随着夏少元刚才动作的惯性摇摆着。还有脖子上那条不仔细看就无法辨别的细长的黑色绳索,绳子的另外一头系在杜松树的枝干上。夏少元倒吸了口凉气,下意识伸出手去解开绳索,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用力过大,他听到了沉闷的咔嚓声,就像陈旧的树枝断裂的声音。

女孩的身体忽然朝他倒了下来。原来是挂着尸体的树枝终于不堪重负折断了。夏少元吓了一跳,他不知道是自己吓得无力起来,还是死去的人的身体因为僵硬而显得重了起来,总之他居然没办法推掉尸体站起来。

最后一抹阳光也消失了,四周一片死寂。当夏少元几乎快要被折磨的消失意识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种古怪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