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一切皆是虚妄,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西北海天地之外,天海中,四周只有黑沉的天空与无尽的海水,黑了万万年的天外天,却在此时,顷刻之间,亮如白昼。

紫凰睁开双眸,静静浮在海面,仰望碧空万里。脑海里的一切,纷纷乱乱的理不出头绪,似乎方才还在于彭冲缠斗。一瞬间,已是千万年的轮转。诸多往事,齐涌心头,分不清楚到底谁是谁,又有种在诸事中迷失的错觉。

一觉醒来,紫凰只觉耳目通明,身轻如燕。几次找寻,却发现全身再无妖丹的痕迹。此时,紫凰说不出的懊丧和不甘,虽然妖力并未缺失,似乎比以前有所进阶,全身仿佛有无尽的法力在身体中缓缓流淌,只是失了妖丹的妖精,便失了本源。法力也是无根之力,此番以后,此妖身,恐无甚用了。

紫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竟是人头蛇身的外形。不禁忆起方才的梦境,眸中的忧愁淡去了许多,抿唇笑了起来。梦境、现实,真真假假得分不清楚。有的似乎经历过,有的却完全不曾见过,一蛇一鸡纠纠缠缠的趣事,倒是幼年往事,已过经年,模糊了记忆。

紫凰悠闲摆动蛇尾,一道红光霎时闪过眼前。紫凰怔愣了片刻,再次翘起蛇尾,那本该墨黑色的鳞片,却不知被何物染成了艳艳的赤红色。晴朗的白日里,赤红色的鳞片宛若一个个的红色宝石,艳光四射耀眼夺目。

紫凰欣喜万分,虽艳红色并非心中最爱之色,却比墨黑色好看了太多了。此时失去妖丹的不平和悲愤,也得了些许的补偿,当真是意外的收获。转念又想,此番与彭冲一战,除了失去妖丹外,似乎还平白得了不少修为,又得了个漂亮的蛇。虽没有化身为龙,倒也平添不少光色,只是不知失去的妖丹,是否有办法得补回来,若有良方,倒是得赚了不少。

鲲鹏与龙蛇那点世仇,三界皆知。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贪吃之过。蛇喜欢吃鸡,鲲鹏喜食龙蛇,彼此族类见面就炸毛。妖界神界这种难分难解之仇,比比皆是,大多也都会用性命来解决。彭冲能忍几百年才动手,那颗忠臣之心功不可没。紫凰皱眉思索了十分为难的问题,若改日见了彭冲,是该继续打呢?还是要谢谢他?

虽然彭冲有心打杀自己,但若非与夙和生气,自己断不会决一死战。彭冲乃天界之战神,自有傲骨。他虽有心辱没自己,可若非自不量力,断不会落得身受重伤的下场。之所以伤重,也是因为自己杀红了眼,要与彭冲同归于尽。当真怪不得他,可若是此仇不报,又会让他觉得龙蛇一族好欺,真的好生为难。

紫凰思索许久,无果而终。秉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原则,抛开了烦恼,在天海之中欢快地畅游起来。片刻后,腾空而起破云而去,好一会后,又见人头蛇身的赤红色大蛇跌入海中。紫凰晃了晃有点发晕的脑袋,紫金花冠叮当作响,长叹一口气,抑郁地望着一望无际的天海,此处送不出灵符,飞不出天境,完全找不到回去的路,到底该朝哪走咩?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金麟岂是池中物(2)

东天之上,梧桐花开千年。枝枝蔓蔓宛如空中云朵,层层叠叠的没有尽头。树冠顶端,皑皑白云间,屹着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鸾鸣宫。

鸾鸣宫御花园占据了半个东天界,悠扬飘渺的曲声,遮盖了夜的宁静。潺潺流水围绕精雕细琢的戏台,一排妖娆的宫娥,拧着曼妙的腰肢翩翩起舞。水面上蜿蜒的小路,用无暇美玉堆砌而成。水中莲花盛开,闪烁着幽幽碎光,裹着彩纱的夜明珠,照亮了戏台中央。

帝霄慵懒得倚坐在珊瑚与琉璃建造起的看台上。少年在神力的滋养,已成为了青年,再无半分病态柔弱之感。眉角的金色刻文,熠熠生辉十分夺人眼目。半眯着的凤眸氤氲着雾气,潋滟起细碎的波光,薄唇挂着似是而非的笑意。绯红色的长袍随意披在身上,琳琅环佩,随着曼妙的节拍轻响着,整个人宛若初升的曦阳,华光四射,俊美绝伦,耀人眼目。

曲终,一袭白纱从湖心飞来,绝艳的女子柔若无骨般地倚在帝霄怀中,眉眼间满是依恋。帝霄单手拦住女子,唇角的弧度更大。捏着一颗红果,放入女子微微半张的唇中,复在下巴上捏了一把,沉沉地笑了出来。

女子美目轻转,金玉步摇与眉间的艳光相互呼应,一颦一笑间迷人心扉,柔声撒娇道:“殿下,可喜欢这曲儿?”

帝霄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女子的柔荑,温声笑道:“婉华仙子歌声曼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本尊怎会不喜呢?”

婉华依在帝霄肩头:“殿下何时去西海家中与我母亲见上一面?”

帝霄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笑容依旧:“仙子喜欢的是本尊,还是这东天的太子妃之位呢?”

婉华轻笑出声:“婉华并非不知轻重,万不敢奢求太子妃之位。只要殿下心中留有婉华的一席之地,婉华嫁入东天,便是为妾为奴也是极愿意的。”

帝霄朗声笑了起来:“本尊怎舍得你为奴。你若喜欢,本尊可在西海平地给你起一座宫阙,何必说这些委屈的话,让本殿心疼不舍。”

诛邪与冉羲携伴而来,入耳便听到这番话语。冉羲皱了皱眉头,不悦地望向依附帝霄怀中的少女。诛邪眸中闪出一丝不喜,脸色绷得更加难看。帝霄见二人前来,不以为然,只挑了挑眉瞥了一眼,并未起身相迎。婉华忙从帝霄退了出来,悄悄地站到了帝霄椅后,柔柔地给诛邪冉羲见了个礼。冉羲脸色稍霁,赞许得对婉华仙儿点了点头。诛邪坐到了上位,沉默不语。

四个人相对无言,片刻,帝霄悠闲自得地拍了拍手,乐曲再次响起,湖心戏台众多仙女在氤氲得雾气中再次翩翩起舞。

冉羲神情十分憔悴,眉宇间再无往日的艳光。眼前的帝霄既让她欣慰,又让她十分忧心,思索了片刻,放开口道:“霄儿,你若喜欢这婉华仙子,娶进宫来便是。休要再乱起宫殿了,不过短短的时日,天界四处已起了几处羽界宫阙。莫说耗费多少,因占了别家的地方,天界已有不少怨声了,还是莫要再生事端。”

帝霄轻笑出声,柔声哄道:“母后莫怕,若有谁家找上门来,儿臣一力承当。”

冉羲柔声道:“母后知道你现在神力不凡,但万事总该有个道理。你如此作为,扰了天界秩序,到底不好。若真是喜欢,便和神家好说好话,拿一些宝物去换下也可。如此地强取豪夺,倒是惹了别家心生不愉。”

帝霄笑道:“母后说哪里的话,想我用宝物易地,也要他们有资格不是?我羽界为保天界太平,牺牲了多少族神?今日他们能安享富贵,莫不是我家的功劳。不过是占一块地,便这般纠缠不清撕咬不放,这般地执着外物,还有什么资格做神成仙。倒不如直接打入人间,让他们重新修行悟道,好好想个明白。”

诛邪沉声道:“你还敢说!这些年你做了多少混账事!为些乱七八糟的神女仙女争风吃醋,一言不合便碎去灵根,剥夺神格!短短几年的功夫,整个天界因你一意孤行怨声载道!你任性妄为不知所谓,有何资格随便处置别家天神!”

帝霄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说道:“他们不是联名告上西天了吗?佛祖尚且不觉我有何不对,父皇为何却还要这般的斤斤计较?”

诛邪道:“佛家修心,不好随意插手世俗之事。否则你以为,你还能好好地端坐于此?”

帝霄冷笑:“三界六道佛祖插手的事还少吗?他既不管不问,便说明我并未做错什么。父皇何必如此忧心,若真有什么报应,俱在我身,父皇母后又有何惧?放心放心,假若一日,我无路可走,到时定将你们的神力还去便是。”

冉羲斥道:“霄儿怎可说出这般诛心之语!那些神力既能治你病痛,我与你父皇,从未想过拿回来。天际漫长,凤凰不死不灭,神力再修便是。你明知道,我与你父皇最怕的是你误入歧途!不管你在东天宫中如何任性,我与父皇都不曾说过什么。可你怎能拿整个天界秩序胡闹,若真出事,此时的我们如何保你?!”

帝霄轻声道:“天际广阔,岁月漫漫。凤凰不死不灭,万万年一直如此过下去,当真无趣的很呢。”

冉羲轻声道:“霄儿此时身体大好,年纪也不小了。百年来,同你来往甚密的神女也有不少。若真有喜爱的,咱们先娶回宫来,早早地生养几个孩子,也好让你收收心思,到时携美同游天界,岂不快哉?”

帝霄侧目看向婉华,回眸道:“母后觉得婉华仙子如何呢?”

冉羲只撇了一眼,笑道:“仙子此时虽没有神位,但若霄儿心中喜欢,母后与你父皇都不会反对,将来嫁入东天之后,神位只是早晚的事。”

帝霄抿唇笑道:“没曾想,此时的母后竟如此地好打发,看样子只要我肯娶妻,便是个凡间的女子,母后也会觉得甚好呢。”

冉羲垂了垂眼眸,轻声道:“只要你心中喜欢,母后不觉有何不妥,再不会阻拦。”

帝霄低低笑出声:“只可惜,儿臣喜欢的女子太多了。她们各有各的好,美则不尽相同,舍了哪一个,儿臣都会心痛难眠,日思夜想。”

冉羲不以为然地笑道:“后位虽只有一个,后宫佳丽倒也不限,帝释天尚能有后宫无数,你乃羽界之主,自也可以,只要你喜欢的,都纳入宫中便是。”

“母后怕是要失望了,儿臣志不在此。”帝霄手指微动,轻笑一笑,“听闻,魔界修罗女热情如火,妖娆妩媚,别有一番风情滋味。儿臣早就想见识一番,怎成想自帝释天陨灭,魔界修罗族便对天界冷眉以对,又怎会将修罗女许配于我。倒不如天界出兵扫平魔界,从此三界一统,父皇以为如何?”

“孽障!”诛邪骤然起身,冷声喝道,“就知道你近日整兵,必然有所动作,不成想你却有如此痴妄!天魔开战波及深广。一个不好,便会使得天地三界生灵涂炭,你若任性妄为,定有天道轮回报你!”

“若真有天道轮回,我一力承当便是,万不会波及父皇母后。”帝霄不以为然地抿唇而笑,“母后也说天际漫漫,凤凰不灭不死。这般万年如一日的岁月,当真腻歪得很,倒不如淋漓畅快开上一战。若能一统三界,立下不世之功,天道轮回又有何惧?若我真战死沙场,不正合了父皇的心意?”

诛邪咬牙怒道:“你这孽子!我若想你去送死,当初便一掌拍死你了事,何至等到今时今日!天道轮回,怎是你能一力承当的!你便是想承担,那也要天惩选你才行!我一生历经两次天魔大战,彼时年轻气盛,下手从不留情,对魔界狠,对天界也狠,手中亡魂无数,杀伐果敢,从不皱眉头,何曾怕过!”

帝霄轻笑道:“父皇勇武,三界传颂。故父皇母后也不必忧心,若真有天道轮回,我们一家安能好好端坐东天之上?父皇风光了千万年,天上地下权势富贵都享尽了,便是帝释天还有命劫在身,父皇却顺风顺水,平安康泰直至如今。”

诛邪怒喝:“我若平安康泰,怎会生下你这肆意妄为的孽畜!”

诛邪见帝霄目中闪过冰冷的寒芒,微眯了眯凤眸,停顿了片刻后,长出了一口气,缓缓道:“你年纪尚小,如何会明白何为天道?彼时朝霞初起,千百只凤凰聚日起飞。每个早上七彩的金光闪耀,映照天际,乃当初天界最美丽的一道风景。”诛邪凤眸悠远:“那时我常与族群迎朝霞送晚云,曾一心想要凤凰族繁荣昌盛,岁岁年年。不想,一场天魔之战,凤皇倾巢而出,回来的却寥寥无几。”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金麟岂是池中物(3)

“有所得,必要有所失。端看你最在乎最想要的是什么。”帝霄毫无情绪地回道,“凤凰族身为羽界之首,万年高坐神位,受世间供奉,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凤凰族不昌也并非全是天魔之战的过错,子嗣繁衍艰难才使得族群迅速凋零,若有良方,当年也不至于如此。”

诛邪闭上了溢满苦涩的凤眸:“若说凤凰族走至今日与神魔大战无关,那你两位兄长身死呢?你母亲的身体以及你的魂伤,莫不是我的天道之报?尤是眼见你今日所作所为,无一不应验天道……你越是不怕,天惩越是不会找你。它只会从你最在乎的地方下手,你心中若真有喜欢放不下的神女,便是为了她,也万不可随意开战杀戮。”

帝霄“噗嗤”笑了起来:“父皇母后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说了那么多话,结果还不是为了不能开战与娶妻,当真是煞费苦心。”帝霄挑了挑眉头又道,“放不下的神女固然很多,但是能改我心意者尚无。父皇便不要为这些莫须有的,忧心忡忡了。”

诛邪睁开凤眸,望向帝霄不以为然的笑脸,眉宇间疲惫尽显,低声道:“我老了,神力所剩无几。只因你留下了我与冉羲足够维持性命的神力,我便以为你还有希望,还有得救。实然,这些年来,你的所作所为,已让我失望透了。可算了算去,是我亏欠了族群,亏欠了你。不想见你一错再错,你此时无畏无惧,自然是因为心无所求,若有……若有一日碰到所求之事所求之情,你便不怕吗?”

帝霄轻然一笑:“父皇母后的好意,儿臣心领了!父皇该知道心无所求者,必然所向披靡。待到一统三界,我再与父皇喝上一杯庆功酒如何。”

诛邪压住心中的怒意,肃声道:“记得有次,我看见你给一群蝴蝶刷翅粉,我问你为何如此。你对我说;若这般放了它们,没了翅粉的蝴蝶必死无疑,你说你不敢让它们死。我问你为何不敢,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是如何答我的?”

“这本都是我抓给紫凰玩的,她把翅粉都捏掉了,我自然要帮忙刷上。万一都死了,记在我身上尚好,可若记在她的名下,又是一笔业障,断不敢拿她冒险。”帝霄呐呐说完,缓缓抬眸,望向诛邪,“父皇现在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冉羲顿时红了眼眶,一双美眸溢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她张了张嘴,轻声道:“我儿,紫凰魂飞湮灭时,你可有后悔?”

“呵,父皇母后想多了,当初也是失了幼年的玩伴,一时难以接受罢了。”帝霄又怔了怔,半晌后,轻声道,“儿臣做事从不言悔。”

诛邪转过身背对着帝霄,轻声道:“既如此,我同你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只要记住今日的话,来日便是后悔了,莫要再怪我与你母后。事已至此,不管你想做些什么,我与你母后已将能给你的,全给了你,若真有事,我与你母后便陪你一起魂飞湮灭便是。”

岭南之南,有座荒芜的山岭。此处被青山绿水环绕在最中,突兀得仿佛一夜间生长出来般。百年来,此山没有春夏秋三季,一年到头都是白雪飘飘的严冬。岩石覆盖岩石,寸草不生,更无生灵。

幽咽的笛声,遮盖了风雪的声音。细碎的雪花,覆盖了岩石,遮去了原本的色彩。

一袭广袖长袍的人站在此山最高的悬崖。不染尘土的白衣,飘逸的黑发,温和的气息,面若冠玉。他的眸光清冷而夹杂着几分迷离,抚在玉笛的手指,白皙而修长。

笛声凄凄,幽咽婉转,说不出,诉不尽,梦回中,寻不见,冷冷清清。

心有妄,生魔障,转眼百年,匆匆,太匆匆,多少落寞,几许情愁,凄凄切切。

曲已终,人不还。

掌心的玉笛冰冷刺骨,宛若小仙山一季又一季的寒冬。

年年祈盼,却不见光亮,曾经的那些思念,欢乐,悲伤,哭泣,都被百年不曾停止的细碎风雪淹没,腐蚀,再不复见。

夙和一生从不言悔,便是拒绝她时,话虽有些重,怕她太过执迷不悟,也不曾后悔。人和妖,断无可能。若不决绝些,她会在歧途上越走越深。藕断丝连,只会让她留有希望,继续心生妄念,并非好事。

天地三界有道侣无数,从未见人和妖能走到最后。非是迂腐和守旧,只是明知道不会有好结果,为何还要开始,或继续下去。何况自己一心卫道本,本无心情爱,又有婚约在身,如何能应她。

那时见她愤然而去,虽有担忧,却笃定她是个不记仇的性格。若能自己想开,便皆大欢喜。心知她法力高强,世间鲜少有人能伤了她,却还是忐忑担忧了一夜,心里杂乱诸多,不能入定。门外有些风吹草动,便以为她已回来。几次祈盼出门,均是失望而回。待回过神来,已是等了一天一夜。那种忧心和担忧也到了临界点,甚至自责地想,她年纪尚小,又不曾经历波折,定是受不得这番断然的拒绝,若能好好地同她说说,万不会如此。复又想若她能回来,不管如何都先应了便是,以后徐徐图之,并无不妥。

这般心慌意乱的时候,却见风景如画的小仙山,瞬间在眼前凋零,灵力被抽干,树木花草枯死,潭水干涸。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只觉心神俱伤,气怒交加,还有些隐恨。恨她太过任性妄为,便是被拒绝,也不该这般的心狠决绝。不管如何恼恨自己,也不该弃山中生灵而不顾。那本在浓郁灵力中生存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眨眼间失去了灵气支撑,暴露在污浊的世间,如何能存活下来。更何况,自己在小仙山,为她忐忑担忧,待她回来,她却如此地不管不顾,心狠至斯,当真可恶极了。

小仙山毁灭前,夙和还笃定她一定会回来,甚至心中隐隐感觉,只要自己还在此山,她便不会走远。转眼,小仙山成了一片荒芜,这无疑是狠狠地抽了夙和一个耳光。后来,那番如走火入魔般的气怒,何尝不是因为太过恼怒和无地自容的羞怯。这般地相信她,相信她的每一句话,便是拒绝她时,她的那些表白与对自己的喜爱,虽是不受,却也深信不疑。

她一去不回,将宛若仙境的小仙山毁烬。一夜之间,反复无常,翻脸无情。自己怎堪受得了,当时只觉一颗心送出去,却让她糟蹋践踏,不堪至极。所以才将所有的过错推诿她身,气恨交加,炽烈的怒火冲去了理智。根本不愿意听那树妖的话,不愿深想,只怕越想会越怒,越想越恼羞。万一到时又是一番自作多情,夙和无法再面对自己,那怒火让他失去了一颗道心,和平常心。

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尘世沧桑,转眼百年。

紫凰却一去不回,了无音讯,也是自那以后,人妖两界再未有过闵然妖王一家三口的消息。世间传闻千百种,却无一种能验证。若早知那也许会是今生的最后一面,若早知从此便是今生的永别,又为何要狠心待她,又何至于非要强行斩断牵挂……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爱恨故,无忧亦无怖。

夙和缓缓抬眸,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蓝衣女子。一身纱裙,不知在风雪中站了多久了,肩头上已满是积雪。

夙和幽深眸光微动:“月瑶仙子何时来的,我竟没有留意。”

月瑶抿唇而笑,碎步上前,柔柔地开口道:“来了一会,见仙君神游四方,便未打扰。仙君的徒儿,至今还没有消息吗?”

夙和手指轻动,却发现手中还紧紧地攥着白玉笛。他不禁再次垂下眼眸,轻声道:“百年已过,想来以后也不会有消息了吧。”

月瑶上前理了理夙和的衣襟,拂去了他肩头的积雪。夙和下意识地微退一步,犹豫了片刻后,定住了身形。

月瑶勾起一抹浅柔的笑意,轻声道:“仙君莫要如此忧心,人有人道,妖有妖道。许她……只是在闭关,不知仙君一直在担心她,不然肯定会给仙君报信的。”

夙和垂眸,打量着正整理自己腰间佩饰的月瑶。一时间更加的心思烦乱,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人。月瑶却仿佛知道了什么,缓缓抬眸,一眼不眨地与夙和对视着,那双水盈盈的眼眸越显得柔和了。夙和慢慢地闭上了眼眸,转眼间,恍然悟起。两人竟相识了两百年之久,彼时自己还只是个初入道门的小道童,她却早已是人人仰慕的月瑶仙子。

虽然至今都不明白,她为何会看中自己。可若非她的青眼与提携,自己也不会被师傅收做关门弟子。彼时师父已是百年不曾再收新弟子了,便是师兄的徒孙都比当年的自己要大得多,是以琼山上下谁人不知,夙和能有今日造化,全是依仗了月瑶仙子的婚约。

夙和慢慢地睁开了眼眸,四目相对。月瑶那双流光溢彩又温柔如水的眼眸,几乎要摄去夙和的心神,许久许久,夙和收回眼眸:“当年,你为何会选中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金麟岂是池中物(4)

月瑶思索了半晌,轻声道:“我比仙君早入道门数年,只因是占了家学渊源。这些年仙君一直觉得,当初我家和我都是看中了你的灵根与天赋,才会结下这门亲事。殊不知,那年仙君初初入山,我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觉得仙君十分熟悉可亲。甚至错以为我与仙君已认识了千百年,心中说不出的欢喜与期待。”

“月瑶知道仙君从不相信一见钟情,可当年月瑶对仙君确是如此。一眼看过去,一颗心都落在了仙君身上。这喜欢,和仙君的灵根与天赋,没有半分关系。甚至当时月瑶不知道仙君的身世,更未想到仙君会如此地出类拔萃。那时候只是因为仙君便是仙君,是唯一一个让月瑶心动的人,才会想要嫁给仙君,相守一生。”

夙和紧蹙着眉头:“所以,仙子求了师父收我为徒吗?”

月瑶轻摇了摇头:“仙君莫以为是因为月瑶的恳求才能走到今日,便是没有月瑶,以仙君的资质,也会被收入琼山老祖门下。故仙君今日所获一切都是努力得来,与月瑶没有半分关系。”

月瑶双眼不眨地望向夙和,轻声道:“月瑶多年不来琼山之巅,并非不思念仙君。是怕仙君以为月瑶干涉过多,会对月瑶心生嫌隙。月瑶一直知道仙君志向,又知道仙君资质过人,若月瑶心生懈怠,将来便是拍马也赶不上仙君的修为。月瑶心慕仙君,并以能成为仙君未来的妻子与有荣焉,更想站在仙君身侧,并肩携手历经万年风雨。月瑶不想成为仙君的负累。”

月瑶伸手攥住了夙和的手,美眸中隐隐有些期盼。此次,夙和没有挣开月瑶的手,清湛的眸中已有动容之色。夙和抬眸望去,往日便知月瑶之美,天地三界难出其右。今日那双水色融融的眼眸,却溢满了情意,让她更显艳光四射。月瑶其人温柔似水蕙质兰心,往日只觉两人因有婚约而相敬如宾,又怎知她却早已情根深种。这般绝世独立的女子倾心自己,又怎能不心动,这般的坚持与爱意,又怎能不感动。

两百年来,她一直不声不响伴随左右,从不干涉自己的修为与决定。她知道自己不喜繁嚣,便很少去琼山之巅,生怕扰了自己。便是一般琐事都很少同自己说起,她有一般女子的美丽与柔软,也有自己的骄傲与坚持。一心修炼,却只因想并肩站在自己身畔。夙和不知这些年到底负了这女子多少,又有多少人会说夙和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是有些事已经不能继续逃避下去了,有些责任也是该要承担起来了。

夙和收回了月瑶掌心的手,细细地抚过攥住的白玉笛。这笛子是当年用小仙山白玉锻造,灵气十足,又有几颗镶嵌宝石的阵法,已非一般的笛子,说是件难得的法宝都不为过。只因小蛇每次看见轩辕剑都十分艳羡,却又没有堪与匹敌的法宝,便日日说女子持剑不好看,又说夙和持剑也不好看。

她有古玉琴,无理取闹地不许夙和持剑。夙和却不舍斥责她,甚至竟如走火入魔般,私下找到一块美玉,偷偷地雕刻一支笛子。未曾想,笛子尚未完成,她却负气而去。这白玉笛在手中养了百年之久,却连名字都没有,虽不曾深想,却也是隐隐有待她回来再起名的意思。夙和如今想来,自己对她是有些惦记太过,就连月瑶这般与世无争的女子都有些不安了。

夙和扬手将白玉笛扔了出去,“叮咚!——”几声,由近至远,翠玉碰撞岩石的声音,片刻后再无声息。

夙和回头望向满脸讶异的月瑶,浅笑道:“三个月后,琼山百年山祭,师父定会出关,你父亲也会回山。到时我请他们做主,将我们的婚事办了吧。”

月瑶满眸欣喜:“仙君……仙君为何突然如此?”

夙和攥住了月瑶的柔荑,轻声道:“夙和修道百年,不曾收过弟子。百年前,下山偶遇小蛇妖,见她身负灵根天赋,其母又与我琼山先祖颇有渊源,便起了惜才之意,时常点拨教导。她虽顽劣却十分听话,自得了我悉心教导,更是不曾倦怠。但只因她乃妖身,我不能正式收入门下,也不能将她带回琼山,故一直不曾正了师徒名分。”

“当年因一些琐事,我对她教训太过。她小小年纪不堪忍受,负气而去,百年来了无音讯。这些年,我时常徘徊此处,只因心中太过自责内疚。她算是我唯一的弟子,当初又悉心教导她十年之久,突然间了无音讯不知生死……”夙和侧目轻声道,“百年来,我一直想,若我不将话说得那般决绝,她是不是便不会负气而去,更不会落了不知生死的结果……”

月瑶摇了摇头:“仙君莫要太过自责,世事无常,各有各的造化。莫说你我皆是凡人,有些事,便是法力通天的大神也无法左右的结果。”

夙和摇头苦笑,轻叹一声看向月瑶:“夙和心知仙子这些年心有忧虑,今日之所以对仙子坦诚,也是想打消仙子的顾虑。我与她只有师徒之情,并无其他。”

月瑶与夙和十指紧扣,柔声道:“月瑶身为女子,自然在乎夫君心中是不是还有她人。但自月瑶知道她非但是仙君的徒儿,更是个灵慧的小妖,不但没有丝毫介意,反而对仙君更是钦慕了。世间多是心口不一的道人,嘴里说着怜惜世间悲苦下山布道,却不过是贪恋人间繁华富贵。他们排除异己,心狠手辣,更是不容妖于世。夙和仙君自小从不将这些挂在嘴边,下山后也并未被人间繁华迷失双眼,非我族类尚一视同仁,心存爱护,又能如此地重信守诺。月瑶只会更加的喜欢罢了……”

夙和轻声道:“月瑶仙子错爱了……”

月瑶凝望着夙和清湛湛的眼眸,娓娓道:“仙君莫要妄自菲薄。仙君心系天下苍生,修道唯仁心,如此地重情重义。每想至此,月瑶便觉能得仙君垂青,定时月瑶修了几世的福缘,又怎会对仙君心生介意。”

夙和垂了垂眼眸,不再与月瑶对视:“仙子心思纯善,倒让夙和羞愧无比。”

月瑶“噗嗤”笑了起来,故意歪着头与夙和对视:“仙君这番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被人欺负了一般。月瑶又不是老虎,仙君只是握了握手,便如此不安啊?”

夙和更加窘迫,左右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我们便回去吧。”

月瑶笑道:“这次回去,便要准备祭祀的一应事务。不知下次再来,又是何年何月,仙君倒不如多待一会。”

夙和不再躲闪,抬眸看向月瑶莹莹美眸:“夙和已说过了,此事让仙子心生不安,夙和便不再为之。夙和此时已知仙子情意,虽不能许诺回以百分,却也会尊重仙子心意,不做仙子不喜之事。从今日许下仙子婚礼,自此后,夙和绝不会再踏足小仙山一步。”

月瑶慢慢收了笑意,轻声道:“月瑶又怎会不知仙君为人最是磊落,从来不会言不由衷,更不会违心敷衍。月瑶并无试探仙君之意,到底是有些小女儿心思罢了,也只是想让仙君多……多想一想月瑶而已。”

夙和抿唇而笑:“仙子有所忧虑,也是夙和并未尽心之过,夙和是该为仙子多想一想了。”

月瑶微微红了眼眶,倚在了夙和肩头,轻声道:“以后不管如何,仙君都不能再吓唬我了,方才仙君冷着脸,我心里又乱又怕,生怕被仙君厌弃了。”

夙和点了点头,手指轻动,犹豫了片刻,缓缓抬起手臂才将月瑶圈在怀中,侧目与其对视一眼,两人都露出浅柔的暖笑,两人甜蜜相携的身影,投射在这冷硬的山谷中,显得更加柔情蜜意。

天色渐晚,残云余晖笼罩着萧瑟山谷,为这乱石残壁增添了几分决绝般的胭脂薄媚……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金麟岂是池中物(5)

昆仑极北之地,有座四季如春的雀池山。被环绕在众多雪山的最中央,此处汇聚天上人间的奇花异草与珍禽奇兽,传说此山是天与地灵气交汇之处,三界中难得一见的至宝地。百年前,闵然与云莲西山礼佛归来,整座雀池山便闭了山。两位主人过着十分隐逸的生活,少了往昔车水马龙般的拜访,整座府邸越显静寂,便是仆役走路都悄无声息没有丝毫声响。

紫凰自五百岁后,离家三百年,上次归家也是来去匆匆。此次在西北海域耽误了不少时日,好不容易找到回来的路,便直奔小仙山。怎知四季寒冬的小仙山,没有了四季常青繁花似锦,没有了亲手建造的竹屋花圃,也没有了夙和的身影。惟剩下了一山寸草不生岩石,与没有止境的寒冬。

小仙山本是爹娘送的生辰礼物,紫凰以往从不过问这些,启用也是在夙和养伤之后,自然不知道这座山用了何种阵法维系的。此时紫凰也只有冒着被爹责骂讽刺的危险,潜回雀池山问询。

天黑没多久,紫凰矫健的身形无声地落自己的熙元府邸。五百岁前的熙元府邸,不管是何时辰,熙元府邸宫灯从不熄灭。此时天才擦黑,整座府邸却宛若陷入了沉睡的一样,唯有府中央的主院还有些许光亮。紫凰暗自溪奇,总觉得家中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好的变故。

熙元府邸的内院内,云莲坐在镜前的琉璃灯盏下,拂过鬓角有些花白的秀发,几次想用黑发遮盖都会露出少许。闵然拿着玉梳笨拙地划过柔软的长发,粗糙的手指划过云莲脸的轮廓,俯下身去搂住她瘦弱的肩膀,镜中的二人相视而笑,只是笑容中却少了当初的甜蜜,多了几分苦涩和沧桑。

镜中的女子,一如从前的柔美。鹅蛋脸,肌肤赛雪,那双波光潺潺的杏眸,仿佛会说话一般,微翘的嫣红的唇,未语先笑。闵然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在天宫中见到她的模样。惊鸿一瞥,心口宛若被人狠狠砸了一拳,不觉疼痛,只觉被那笑意晃得头晕目眩。神骨天成婀娜秀美又温柔似水,从不知天地间还有这般柔软美好的女子,只恨不得将她揉入骨血里。

转眼几万年了,闵然依然清晰得记得初初爱上她时。那些甜蜜、痛苦、自卑、胆怯,以及无边无际的绝望。天生的神祗,天地间最高贵的血脉,最美好的神女。自己被授了神位,却永远逃不开一条蛇妖的事实,还是集天地所有罪恶与丑陋欲望幻化而成的黑蛇。

云莲转过身形,柔荑划过闵然紧蹙的眉头,水润润的眸中全是疼惜。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依在他的怀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眸。唯有这熟悉的气息,才能让云莲真正平静来,短暂地忘记一些伤痛。

闵然是天地之初便有了意识的上古神祗,三界中最伟岸挺拔英姿俊美的男子。云莲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天魔大战后。魔族大修罗王罗睺被妖神闵然生擒,众神家一致要取其性命灭其元魂。唯有闵然极力阻止,那种超脱众生的豁达,摈弃成见的高瞻远瞩,生生将众神衬托得狭隘、短视而残忍。这般的无畏无惧,坚持自我,才是真正的胸有丘壑傲骨铮铮的男儿。

从此这顶天立地的男子便住进了云莲的心中。征战时,一身黑色铠甲英姿勃勃的模样。宴会时,一袭墨色华袍清贵之极的模样。可不管多少荣耀与辉煌,都抚不平他紧蹙的眉间,洗不出他满身的孤寂与落寞。这般的男子让人仰慕,更让人心疼,忍不住倾尽一切地爱他,甚至毫不犹豫交付拥有的全部。云莲很久很久,便莫名地笃定,他若爱你,你便会是比他性命都更重要千万倍的存在。

云莲倚在闵然肩头,许久许久,轻声道:“我是不是老了许多?”

闵然一下下地拂过云莲柔顺的长发,笑道:“老了也不怕,你若老了,我定会比你更老一些。”

云莲顿时红了眼眶,哽咽道:“我们若只是人间的普通夫妇多好。”

闵然轻笑道:“人生在世若蜉蝣,转眼乌头换白头。只一世夫妻,怎么够?”

云莲低低地哭出声响,满是悲意的呜咽和压抑不住的痛苦,让人闻之心酸。闵然手指轻曲了曲,铮铮铁骨化作绕指柔,一颗心都要被低低浅浅的哭声揉碎了,一直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自卑自厌,全部涌了出来。

“云儿,莫哭了。”闵然微眯着眼轻蹭了蹭云莲的脸颊,眉宇间是无尽的痛苦,沉声道,“若早知道会让你如此伤心难过,当初便不该要她。”

云莲却抬起了泪眼,纤细的手指压在闵然紧蹙的眉宇间,轻声道:“我从不曾后悔当初的选择,更不后悔为你延续骨血,只因她是你的血脉,只因她和你一样,我才更加地惜她爱她,你莫要为此自厌自责,我没了她只会伤心痛苦,可若失了你绝不会独活……”

云莲缓缓地靠在了闵然的肩头,柔声道:“还记得吗?我当年曾对你说过,不管你在哪儿,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绝不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