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萧疏,星光寥落。林间偶尔有风动树叶响。

穆临简抱着琴在前,我跟在后面愣然走着,却再无人说话了。这厢我不慎打听了一段伤心事,非但将穆临简勾得意兴萧索,连自己也无端黯然起来。

我咬咬牙,正欲快走两步,不想穆临简却忽然回转过身来。我一头便撞向他的胸膛。

他愣了愣,将琴抱开了些,任我贴在他胸前,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我匆忙推开两步,理了理衣襟讪讪笑道:“我刚刚,是想好生跟你道个歉。”

穆临简仍是望着我,神色恍惚,不复初时的清明。我想,他方才言及往事,大抵是真有些难过了。

我吞口唾沫,心道果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素来虽不是个大恶之人,却也绝非大善之人。平常他人若倒霉了,我虽不落井下石,但隔岸观火,扔些柴禾,我还是比较拿手的。

然而此刻,我既已说了要道歉,便势必要安慰他。

可我一向不擅长安慰人。通常被我安慰的人,只有两个结果,其一,他们会更难过;其二,他们会特别恨我。

穆临简在传言中虽是个奸臣,但他性子沉稳随和,我实在很欣赏,一点也不想令他恨我。我在心里掂量复掂量,半晌小心翼翼地安慰道:“逝者已矣,你不要难过。你若想她,不如再埋一把七弦琴在国师府的后院,砌个小坟墓,还可以日日…见着…”

穆临简一愣,嘴角抽了两抽。

我闭眼,伸手揉了揉额角青筋,抹了把冷汗再接再厉道:“或者你还可请人为她画幅丹青,将她画成一只水蚊子或八爪鱼,挂在国师府的厅堂里天天瞧,久而久之,也许你就…不那么想念她了…”

我凄凉地望了一把天边月,咳了两声道:“我原是想安慰你的…一时不查,便带了点平素里说话做事的余韵。”

语毕,我吸了口气,复又抬起眼去看他。

穆临简眸子里的笑意很浅,他淡淡道:“画成个水蚊子,这个主意不错。”

我脑子里嗡了一下,干巴巴地回道:“我素来不会安慰人,你不与我计较,是因为你性情好。一般人被我安慰了,都得养个十天半个月才能恢复精神。他们从此,都很恨我…”

穆临简又望了我一阵子,忽而勾唇一笑:“你还有些自知之名。”

我瞧得出他这笑颜也有些勉强。心思一沉,我垂头叹道:“我真是存了份安慰你的心思,只料不到我一个没把持住,还是深深戕害了你…”

那头顿了顿,半晌却没了声。

我复又抬起头来,却见穆临简笃定沉然地将我望着,须臾轻声道:“真心便好。”

我目光扫过他怀里的琴,郁郁将其接在怀里,与他道:“是我错了,我来抱琴算是赔罪。”语毕,我叹了一声,走了几步,没听他跟来又回头道:“走吧,夜深了,子谦和小修他们得等久了…”

我复又抱琴再走几步,忽然想起方才回头时,穆临简愣在原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草地上,我被月光拉长的抱着琴的身影。

心中纳罕,我正要回转身去,忽听身后之人急走几步。

一股热气从身后包裹而来,我骤然陷入他的怀中动弹不得。

穆临简环臂将我箍得很紧,他呼吸忽急忽缓,喷洒在我的脖颈间。

我吞了两口唾沫,只闻得他今日身上的月桂香淡了些,可怀抱越来越炽热,胸膛随着呼吸几起几落。我脑子里乱轰轰的,正要挣开,忽听他沙哑道:“别动。”

我一愣,片刻竟有些发懵。

林间的蛙虫声很大,夏日的夜里,微风清凉。我的目光疏忽落在草地上,那被月色拉长的紧贴的身影。

穆临简将手臂圈得更紧了些:“…别动。”他又说,将脸埋入我的脖颈间,吸了口气喃喃道:“只一下就好。一下…就好…”

第18章

从西苑林子里出来,已是月上中天。

穆临简松开我后,只静静瞧了我半晌。我趁着时机,也默默地观赏了他半日。

穆临简目色如炬,像是一眼就要将我看穿。而我自始至终,只能眨巴着眼将他望着。

这厢四目对视,不禁让我反思自己的肤浅。我头一遭觉得,若我能长得含糊些,可能会增加自己做人的深度。

我带着这样的自卑感,跟着穆临简一路郁郁地回到冬暖阁里。大抵因为他将将那一搂一抱一深望,已然将我看透,所以这一路上,他也未再跟我搭过话,反倒有些冷漠。

我一路思绪纷纷扰扰,念及开春以来与穆临简相识的日子。一忽儿想起将才的龙凤谣,一忽儿又似闻到他怀里的月桂香。

走到冬暖阁的门前,一个念头忽然在脑子里闪过,我蓦地顿住脚步,问道:“你的傻丫头,她叫什么名?”

穆临简也在原地顿了顿:“柳遇。”

我心中一沉。

待到了偏厅,晚膳竟还未布好,倒是莫子谦与史云鹜一道顶了张匪夷所思的黑脸,朝我们咧着嘴笑。

我被他们二人的风采震慑住,趁着丫鬟们布菜,忙将杜修拉到一旁问了问事情的因由。

杜修是个记仇的人,他与莫子谦关系虽近,但梦遗一事始终是他心里的一个疙瘩。是以他这厢说起莫子谦的倒霉事,少不了要添油加醋。

我听了后,自个儿在心里删减些旁枝末节,再加上自己的揣摩,这桩事便在心底有了个大致轮廓。

且说刚刚我和穆临简离开,冬暖阁少了些人气后,莫子谦与史云鹜便有些局促。

正巧时值黄昏,莫子谦又有意留下用晚膳,史小妹妹心里便有些么激动。她一个忍不住,就打算要给莫少将军露露手艺,想亲自炒一盘醋溜白菜给莫子谦吃。

不料当时莫将军的心里同样有些冲动,他也想熬一碗扇贝汤给史小妹妹喝。

两人一拍即合,便去伤害了相府西苑的膳房。

彼时杜小世子跟了去。他以自己的经验推己及人,料定史云鹜和莫子谦两人生来养尊处优,绝无可能烧出什么好菜。

果不出其料,在杜修围观的一个时辰内,膳房从它初时的安宁祥和,逐渐变得乌烟瘴气,最后“砰”的一声寿终正寝。

周围丫鬟小厮都吓得忙乱不堪。正要冲进去救人,却见滚滚黑烟中走出了两人,正是黑了脸了史家小姐与莫少将军。

他二人委实不易,在这等情状之下,手里还端着事先说好要烧的汤菜。

我抬了眼皮往桌上一瞟,果然有两团黑糊糊的东西十分引人注目。

这时菜已布好,史云鹜被烟子熏黑了一张脸也不愿洗洗,便招呼着我等四人用膳。

莫子谦顶着一张黑脸,也分外自豪。临上桌前,他还凑我耳边悄悄说了句:“沈可儿,这么多年的兄弟了,你懂得吧。”

我鄙夷地扫了他两眼,将他那副见色忘友的嘴脸唾弃了一番。

桌上的七菜二汤簇拥着中间的黑糊糊的一菜一汤。

史云鹜自知自己烧得醋溜白菜不可亵玩,只招呼着我们吃些边上蔬食。

穆临简进屋后便十分沉默,见我只吃跟前的肉食,便用筷子挑了几条离得远的青菜放在我碗里,淡淡扫了我两眼。

我被他那两眼扫得心神不宁,心中乱了好一阵子,这才忆起方才莫子谦让我帮他。

在心里琢磨须臾,我方才故作不经意道:“中间那盘用梅花碗盛着的,是史小妹妹做的醋溜白菜吧?这色泽十分好。”

此言一出,杜修“噗”一声笑起来,莫子谦嚼菜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将我望着。

史云鹜腆着一张黑脸,咬了咬下唇道:“沈哥哥看岔了,梅花碗盛着的,是子谦哥哥做得扇贝汤,醋溜白菜是旁边用莲花碗盛着的。”

我将她这话在心中揣摩一番,再往桌子中间望去。那两碗菜均是黑团子掺着黑油水,委实无甚区别。再一抬头,只见莫子谦看我的眼神,已然从惊诧转为忿恨。

我讪讪冲他一笑,再用筷子在那一碗黑团子上刨了刨,补救道:“这可奇了,你二人明明烧得一菜一汤,但烧出来的成品,却这般有夫妻相,我简直都区分不出来。”

这厢话毕,史云鹜和莫子谦同时一愣,片刻均露出笑容。

因他们都黑脸隐去了脸上红晕,我便不能区分出谁害羞谁更害羞;但也因为黑脸清晰明了地衬托出了白牙,我一目了然地看出莫子谦和史云鹜都笑得很灿烂。

我功德圆满地收回筷子,心里暗暗佩服了一把自己春风化雨起死回生的本事。

一顿晚膳用得甚为和谐,杜修将他这两年在南俊国的见闻一说,满桌的人都听得欢喜。

可叹穆临简口才虽好,然人多时,他很少多言。不过他性子虽沉稳,却也不冷漠,一直温和听着,时不时说些话,倒也能让人如沐春风。

待要离开相府,已是戌时三刻了。

这夜月色良好,街上水意泠泠。回国师府,将军府和尚书府且又刚好顺路,我等四人与史云鹜道了别,便决定一同走回去。

四人同行,因杜修莫子谦与穆临简不甚相熟,他二人便走在前,我与穆临简跟在后。这厢晚膳毕,街巷宁,我思绪一飘,不经意又忆起穆临简发妻的名讳,柳遇二字不由让心底沉了又沉。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却是莫子谦回过头来问:“沈可儿,你寻着了杜修,明儿也该上朝去了吧?”

我一愣,拾起扇子拍了拍额头,道:“你若不提醒,我险些忘了。”

杜修闻言也回身道:“你明日去早朝,得捎上我。”

我一笑:“你本是来玩的,去早朝作甚?那早朝最磨人性子。”

杜修正色道:“我这次到你们瑛朝永京甚久,还未正式拜节过昭和帝。虽说我这次来,无干正事,不过入冬那几月,景轩哥哥在南俊国。他晓得我要来永京,便拖我带些东西,亲自呈给昭和帝。”

他话还未说完,我手腕抖了抖,扇子险些落在地上:“英景轩…前些日子在南俊国?”

纵使是夏日的夜,街面也凉凉地。一阵又一阵的风穿巷而过,天地间染了月色。

“他怎么去南俊国了?”我又上前一步问,“去年初不是说他要从江南南下往通京么?”

“是啊。景轩哥从去了通京后,便直接来了我们南俊。因知道我要来瑛朝,他便先拖我带了些南俊好玩的物什给昭和帝,还开玩笑说这样也加深两国邦交。”

杜修说着,又狐疑地看了我两眼,片刻恍然道:“说起来,大皇子算你的妹夫吧?早年他不是娶了你妹妹沈眉?”

怪只怪地面湿滑,我才往前迈了一步,脚下一个踉跄就要摔倒。

“小心。”穆临简伸手将我一扶。我抬眼去看他,却见他眸光深深将我望了一阵,忽然淡笑道:“我也听说…令妹沈眉,实是当朝的大皇妃。”

也不知是否因夜色太朦胧,我竟从穆临简这一笑中觉察出些许不可探知的意味。

我愣了片刻,老实巴交道:“小眉嫁了大皇子三日后便落水了,后来朝廷出了些事,大皇子便北上离了朝廷,所以他跟小眉的婚事便也没人提及。三年一过,也不知她还算不算是大皇妃。”

穆临简敛起笑意,转头去看不远处的一尊石狮子。原是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国师府了。

“大皇妃…”他的声音极轻,“只不知令妹沈眉,对大皇子可是真心?”

我还未答话,却听莫子谦哈哈一笑:“怎么不真?当初小眉儿哭着闹着要嫁英景轩。后来皇上允了这桩婚事,她缝个嫁衣缝扎得满手是血还乐此不彼。别说大皇子日后找不着这么真心的姑娘,便是天下间,也难找着哪个姑娘对男子有这份真心。”

不知为何,听了莫子谦这番话,我心中一阵发虚,竟下意识去瞧穆临简。

穆临简的表情极淡,望了望国师府的门,片刻没头没脑说了三个字:“这便好。”

空街无闲人,唯有国师府的小厮打着灯笼来迎。朱门吱嘎悠响,在极静的夜里十分突兀。我瞧见穆临简进府时,玄色衣摆在门前掠过。

心底不明因由地动了动,我竟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把住朱门:“你等等。”

穆临简动作一顿,转过头来怔然看着我。

我暗自咬咬牙,回头对杜修与莫子谦抛下一句“你们等我一阵”,便问穆临简道:“我有事要问你,能不能跟你进去?”

出乎意料地,国师府并不大。前院后的一座花圃,与相府的长荫林有七分相似,不过小了些许。穆临简带我到长荫林的一座小亭前。

默了一默,他转身隔着花影树影看我:“什么事?”

我上前一步,望着亭前一株垂柳,讷讷问:“我跟柳遇,是不是长得有点像?”

第19章

国师府的园子里,柳树木槿种得多。园外偶尔有下人打着灯笼路过,光影掠过穆临简的面容。他眸色沉浮,静静道:“是。”

我早也料到他的答案。

打从我与他在仙鹤茶楼相遇,他便将我误看成他的发妻。也是因着这长相缘故,他才刻意与我套近乎。不过我为人素来十分机警,心底既然有了这个揣测,自然要故作兴味盎然地向他讨故事听。

我原以为穆临简是个矜持性子,断不会将这些陈年旧事随意说与人听。没想到他倒也不忌讳我,将他与柳遇的那一段情娓娓道来。

听他的言辞,他对这个柳遇是喜欢得紧,简直赶得上我那年间对英景轩的思慕。

穆临简跟柳遇是结发夫妻,他对她用情至深,这也无可厚非。他因着我跟柳遇长得相似,要与我做朋友,对我格外体贴些,其实也无妨。

独独有一点,令我十分生气。

我将扇子收了往掌心里一敲,定眼瞧着他:“国师是不是觉得,既然我与柳遇长得相似,那么我的孪生妹妹沈眉,一定跟柳遇更加相像?”

穆临简神色一怔。

我勾唇一笑,继续道:“国师爱妻,逾越生死,这点让在下十分佩服。可舍妹沈眉三年前早已亡去。国师你即便再爱妻,难不成要娶遍天下所有这种貌相的女子?以在下看来,舍妹沈眉虽不算个温婉大雅之人,但她的脾性还算刚烈。莫说她如今只是一个牌位,即便她在世,也断不会去做他人的替代品。”

那日穆临简在泊仙池向我提及要娶沈眉一事,我本以为他只是开个玩笑。可现如今,我将他那段往事打听清楚后,再将这桩事联系起来一想。原来他要娶我沈眉,并非是玩笑话,一切都有丁有卯。

月至中天,夜色更加朦胧。穆临简听完我一番说辞,仍是静静看着我,一句辩解也没有。

我自然晓得他在相府时的沉默,是因为猜出了我打听柳遇之事,其实是有目的所在。然我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分辨出他想娶我沈眉的因由,委实无伤大雅。他却为这个与我置气,实在小气了些。

想到此,我心中不由更加气闷,脱口道:“退一万步说,国师你即便要娶沈眉,她落水去世前,也早已成了大皇妃。即便这桩亲事不了了之,只要大皇子不说退婚,想必以我家小眉儿对英景轩的情谊,也必定不愿意退婚再嫁给你的。”

言尽于此,多说无益。我挑起折扇转身离去。

将才走了几步,便听身后穆临简悠悠然道:“殊不知令妹沈眉,是这般刚烈脾性,逾了生死去喜欢大皇子。即便早已亡去,也不愿退婚。”

我蓦地顿住脚步,回身去看他。

夜色将他的神情与话音都衬得缥缈。良久,我仿佛听得他叹了一声,哑着嗓子道:“是我冒犯了。”

从国师府出来,我身心俱疲。所幸莫子谦与杜修也是各自有心事,我一路敷衍着跟他们说话,倒没叫他们觉察出异样。

待回到尚书府,我在外间撩了水随便洗了洗,便摸上床睡去了。我本已是疲惫之极,然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须臾,脑子里乱轰轰的,怎也睡不着。我正预备着再翻一个身,却忽听得屋内有人道:“你这么和衣而睡,压根便没存要歇息的心思,睡不着就起来陪我聊聊。”

我一个骨碌爬起身来,屋内烛火“嚓”一声燃了。

我爹端坐在桌前,神情也十分萧瑟,他觑了我一眼道:“你今儿是怎么了,打从一进屋就魂不守舍的。我坐在这里这般久,你也未有觉察。”

我盘腿讪讪坐在床上,敷衍道:“太疲了反而不好睡,找着杜修,明儿我合该去早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