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似玉傻了,脸红了,意乱了,心差点就不跳了。

面前这人略带戏谑地打量着她,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守礼是为掌柜的好,害羞的不是本官,还望掌柜的知悉。”

又是“嘭”地一声,楼似玉变回了狐狸模样,脸红得白毛都盖不住,挣开爪子往水里一钻,不冒泡了。

宋立言斜眼戳了戳她露在外头的尾巴:“不是还醉着酒?会闷坏的。”

九只尾巴使劲摇了摇,示意他别管。

了然点头,他起身离开澡盆,慢条斯理地擦干身子穿上衣裳,再看了两册文书。屋子里香燃了一根,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宋立言回了屏风后头,从水里拎出一只闷到几近晕厥的傻狐狸。

楼似玉头晕眼花的,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闷声问:“大人是不是在笑话奴家?”

“没有。”他语气听起来正常,没有丝毫笑意。

楼似玉放心了,被他放在床榻上拿了帕子搓揉也一动不动,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睡,也就没看见宋大人脸上那极其肆意的笑容。

不笑是不可能的,嘴里全是什么喜欢之类没羞没臊的话,稍微一吓唬就怂得跟个包子似的,这样的楼大掌柜有趣极了,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擦干她的皮毛,又给她裹上被子,宋立言坐在床边自顾自地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冷静下来。

他看了一眼旁边桌上放着的菱花镜,又摸了摸楼似玉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微微迟疑了那么一瞬,手里便亮起白光。

楼似玉睡得很沉,对他也没有丝毫戒备,甚至还做起了没羞没臊的梦。

梦里她把宋立言压在软榻上,一副恶霸相地逼问人家:“男女授受亲不亲?”

“不亲。”

“嗯?”

“…亲。”

如他所愿,她狠狠一口亲在他脸上,然后眯起眼满足地摇起尾巴来。

说实话,但凡有人能看见别人对自己做的春梦场景,那多少都会有些不好意思,可宋立言实在是没心情觉得不好意思,眼前这人实在太没出息了,哪怕是在梦里,也只敢做这么点儿事。

上清司虽然严苛,但入仕弟子从不禁欲,虽说他这么多年没破什么戒,但也委实比她出息多了。

摇摇头,宋立言捏出黄符,凭空化出一个人形来,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名字:“宋清玄。”

人影听他命令,上前替代了楼似玉梦里的他。

大抵知道自己在做梦,楼似玉看见宋清玄也没太意外,只傻乎乎地朝他行礼:“大人,许久不见,奴家好生想念。”

瞧瞧,嘴里这没边没际的话还真是跟谁都说得出来。宋立言黑了半边脸,可转念一想,也没必要,食指轻轻朝那头一点,宋清玄就开口说话了:“你还记得我的遗愿是什么吗?”

楼似玉怔愣地看着他,眼里涌出泪来,咬唇道:“你死前都不肯让我见上一面,你的遗愿,我为何要记得?”

宋清玄静静地看着她。

眼里的泪水包不住,楼似玉跌坐下来,委屈地道:“我好不容易给他找回来了灭灵鼎,他却不肯毁了妖王内丹,我有什么办法?你那师弟还来搅浑水,他身上全是孽镜怨气,我不敢明说,因为那怨气上头有你的味道,我怕他顺藤摸瓜去找你。赵清怀那兔崽子倒是好,仗着自己长白胡子了,还来使苦肉计,你也不托梦骂他两句。”

面前的人没说话,她打开了话匣子却像是关不上了:“就是你,半分颜面也不给我,那么多年呢,将我当个女人看又怎么了?害得裴献赋都来笑话我,说我等了一千年来等来一个吻,丢不丢狐狸啊?”

宋清玄好像笑了,她没看清,使劲揉了揉眼,却还是一片模糊。

他又道:“清怀就托你多照顾了。”

“我才不要。”楼似玉气哼哼地抱起胳膊,“你的师弟,同我有什么关系,他原本就不讨喜,我才不会管他死活。”

宋清玄的身影淡了,她瞥见了,没敢去看,只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将背对着他继续道:“你不听我的话保命,我也不会管你的遗愿,谁爱去做谁就去,你师弟威风着呢,才不用我操心。”

影子淡得看不见了,她深吸一口气,嗓子有些发颤:“我以后也不会想你了。”

没有人回答她,四下都空落落的。

楼似玉抿唇,倔强地再重复了一遍:“总会有人愿意陪我白头偕老,我不稀罕你了。”

宋立言睁开眼,皱眉摸了摸枕边的灭灵鼎,后者嗡鸣一声,想同那小狐狸一样挤到他胸口上来,然而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画面,它抖了抖,乖乖地给楼似玉让了位置。

几行清泪滑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宋立言垂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将头扭去一侧。

沉默许久,他又慢慢转回来,捏起自己的衣袖,轻轻地给她擦了擦。

第120章 他不是傻子

第二日一大早,床榻上的狐狸还睡得四爪朝天,宋立言就已经去了赵清怀的屋子里请安。

他给赵清怀端了杯茶。

不管自家师父身上到底有没有孽镜怨气,宋立言觉得喝下自己的血对他老人家来说应该有益无害,若楼似玉在梦里没撒谎,那这血许是能让师父清醒过来,就算她撒谎了,他的血也不是毒药,喝不死人。

茶盖打开,茶香四溢,赵清怀笑眯眯地道:“这么早就过来了,你果真是师兄弟里最勤快的一个。”

宋立言低头作礼,余光瞥着他的手。

赵清怀一下一下地用茶盖撇着茶沫,惬意地道:“今日天气甚好,你也不必修习升堂,待会儿随为师四处走走吧。”

“是。”他应下,看师父将茶盏送到嘴边,眼神微微一松。

然而,嘴都碰到杯沿了,赵清怀却是停了下来。他垂眸打量杯子里浮浮沉沉的茶叶,轻声问:“你是不是很期待为师饮了这一盏茶?”

宋立言一顿,背脊微微一凉。

“你是我从襁褓里开始养大的孩子,为师难道会闻不出你的血是什么味道?”他叹息一声,将茶杯合了放回桌上。

宋立言一拂衣摆就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地上闷响一声。

赵清怀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复杂:“师父虽然是老了不中用了,但也不需要你来搭救。”

宋立言的血是宝贝,他虽一直没有明说过,但他应该也是知道了,这孩子一向聪明,看着闷不吭声的,但凡一点蛛丝马迹落在他眼里,前因后果都会被他洞察。

“徒儿不明白。”宋立言低头拱手,恭敬地请示,“师父用这‘搭救’二字,是已经知道自己身上有异了?”

赵清怀一窒,暗骂自己嘴快,捋着胡须强自镇定:“为师没有此意,也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徒儿敬师父一杯茶罢了,师父为何不喝?就算里头加了东西,也绝不是害师父的东西。”

瞒不住他,赵清怀有些恼:“你只管做好你该做之事,为师不用你操心。”

放下手,宋立言抬眼看他,微微皱眉。在他的目光下,赵清怀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了,连忙移开目光,借着整理衣襟的功夫掩饰过去。

原先他以为师父是中了谁的诡计沾染上的孽镜怨气,亦或是楼似玉撒谎了,毕竟上清司那样的地方,若当真有邪祟,早就被察觉了。然而他独没有料过,这怨气会是他师父自己允许存在的。

为什么?

“您还用修为养着它。”这次不是疑问,是陈述。上清司五步一阵十步一宝,若无修为养着,普通的邪气就算是入体,也早该散了。

赵清怀知道是搪塞不过去了,以他徒儿这倔脾气,他抵死不认也无用,但此事实在不能摊开说,他也只能含糊地辩解:“为师没有养它,这邪气…也没什么害处,所以一直没消散罢了。”

要是没见过楼似玉失忆,宋立言可能也就信了,但眼下,他失望地看了赵清怀一眼,低声道:“师父不肯说,那徒儿便去查吧。”

“胡闹,现在是做这些的时候吗?”赵清怀气急,“你几个师兄都还在拿命与妖怪拼杀,你的日子就算安生,也不能闲着生事。”

他起身,从行李里翻出几本古书塞进他手里:“真闲了就去修习,天气再好也别出去乱转了,为师一个人去。”

说罢,逃也似地大步离开房间。

捏着古籍,宋立言撑地站了起来,脸色不太好看。

楼似玉一直瞒着他很多事,什么也不肯说,那吞吞吐吐的已经够让他生气了,结果自家师父竟也一样,将他当个听不得秘密的孩童似的防备着。

这种感觉当真糟糕透了。

他不是傻子,楼似玉半遮半掩透露出来的消息和颜好的只字片语联系起来,他已经能猜到自己身上的秘密,可猜到归猜到,他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只不过有些好奇以前都发生过什么罢了,然而就这点好奇在师父和楼似玉这里也不被允许。

无妨,宋立言将手里的古书放到旁边,心想他们都不肯说,那他便自己去找真相。

“大人。”

刚要跨出门,突然就听见了颜好的魂音,宋立言一顿,略微有些惊讶:“竟还在府里?”

“这里是岐斗山的脚下,您的师父还指望用妾身去救人,他自然要将妾身封在这府里。”颜好被困在法阵里,应该不太好受,声音都十分紧绷,但她还在媚笑,低低地喘息着道,“大人想知道的事,楼似玉不会说,赵清怀不会说,就连裴献赋,也是不会跟你说半个字的,只有妾身能替大人拨开这迷雾。”

宋立言回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可他愿意站住,颜好就知道自己还有戏,笑得愈加得意。

“大人要是不相信妾身,尽管去查,裴献赋和赵清怀都是一心想利用大人您来集齐妖王内丹的,但很可惜,他们为的也不是永封妖王。楼似玉倒是想封,那是宋清玄的遗愿,可她不会让你再想起前尘往事,否则,她必定再一次失去大人。”

天雷兜头劈下,颜好忍受不住地痛呼一声,急道:“大人只要放妾身出去,妾身便告诉大人所有的来龙去脉!”

条件很诱人,可惜宋立言不傻:“比起知道来龙去脉,还是封住你更为重要。”

他说罢,毫不留恋地就要往外走。

“哎——”颜好连忙叫住他,又气又畏惧地放软了语气,“就解开一个阵成不成?你师父忒狠毒了,关着就关着,还加天雷阵,打得妾身骨头都要碎了。只解这一个阵,妾身什么都告诉您。”

宋立言冷笑:“你本就巴不得本官听你说下去,却来提起条件来了。”

颜好一愣,脸都绿了,咬着牙心里直骂,这人都投胎了怎么还这么深的城府那?她回忆一番自己说的话,心想也没什么纰漏,那他是怎么知道她的想法的?

第121章 三魂五魄

颜好是太过自负大意,所以马失前蹄被人逮着了,她可不愿意就这么送了死,挣扎是必定的,本想靠宋立言脱身,没想到却是被他将了一军。

她的确是必须告诉他真相,否则他真把自己拿去祭了妖王,那她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了。

“大人不肯救妾身,那妾身还真不会求着大人听。”故作委屈地叹息两声,颜好道,“虽然妾身知道大人是如何轮回的,也知道赵清怀身上的怨气是从何而来。”

宋立言漠然道:“本官从不相信妖怪说的话。”

颜好愕然:“楼似玉说的话您不是照信不误?”

“她?”宋立言眼神微动,轻轻拨了拨腰上坠穗,不屑地道,“你与她如何能一样?”

颜好:“…”

“您不用替妾身解阵了。”安静半晌,她深沉地道,“被这天雷劈着也比听大人说话舒坦。”

她甚至宁可听宋清玄阴侧侧地说话,也不想听宋立言恶心她。

八十多年前宋清玄说记得她的时候,颜好浑身都起了颤栗,楼似玉当时听着可能是什么旧情人之间的寒暄,毕竟她被人迷了脑子,已经不清醒了,但颜好很清楚,她盗吞赤中内丹的时候,曾收敛妖气装成老叟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还杀了他两个师弟,宋清玄想起往事,是在记仇,并且打算亲手了结了她。

楼似玉与她约战,宋清玄怕其不敌,甚至卑鄙无耻地提前半日将她打伤,以至于她后来再不敢靠近他们,只能躲在暗处。

说来也贱,姓宋的都这么对她了,颜好心里还是喜欢他,可能是因为当年她装成老叟的时候,那个人实在太温柔了,扶着她离开妖尸遍地的山野,与她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地低下头来,哪怕她满脸皱纹一头白发,身上还有妖血,也没嫌弃她。

她贪恋这样的温柔,做梦都想再碰碰他温热结实的手臂,可惜,后来再也没有机会了。

原本趁着他轮回,颜好也想学楼似玉那样靠近他,但她肚腹里的内丹没能与她融合,一旦现身,就会引来黄大仙追杀,以至于只能藏起来,看着楼似玉陪他走过一世又一世。

好不容易修炼到能隐住自身的气息了,颜好迫不及待地来人间招惹他,却不曾想,还是晚了。

“不是想知道自己修为增益为何总比别人快吗?”甩头回神,颜好恹恹地道,“那是因为你的魂原先是你们上清司开山老祖宋承林的一魄,没淌过忘川水,没经过奈何桥,只洗去了关于人的记忆,修为道法皆全。你修道,天生比别人强了一千年。”

眼神微动,宋立言垂眸,语气竟听不出什么波澜:“开山老祖的魂魄用来封印尤蚩了。”

“是,但大人可知,封印尤蚩的只有三魂六魄,还有一魄在千年前就被灭灵鼎留下来,送入了轮回。”颜好闷哼,“轮回到宋清玄已经是第九世,按理说已经养出了完整的三魂六魄了,但他实在太固执,拼着再一次魂飞魄散,也要封印常硕。”

“常硕被封印之时,没有灭灵鼎,按理说宋清玄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有轮回的。但是巧了,宋大人有个对他感情极深的师弟,拼着触犯禁令也要闯岐斗山主峰,用了你上清司的禁术,将宋承林的三魂六魄又剥下来一魄。”

于是那年,妖王尤蚩的妖气突然满溢岐斗山,引出了封印即将被破的猜测,就连楼似玉也被蒙了过去。

那一抹魂魄被塞进京都侯府夫人的肚子里,生出了宋立言,孩子出生的当天,赵清怀就以“掌司转世”的说法将他带回了上清司。其实他很清楚,掌司不会再转世,他抱着的襁褓里的人,是他拼着死后天地无处容魂的诅咒强留下来的另一个宋清玄。

“孽镜怨气是他在岐斗山上用禁术的时候沾染上的,那玩意儿不仅能滋补妖怪,还能填满心伤,让一个人内心最渴望的想法替代人原本的记忆。”

雷阵又劈了几道电光下来,颜好痛吟,舌尖舔了舔唇瓣,反倒是有些无所谓了,痞笑道:“就像楼似玉的记忆回到了一千年以前一样,她内心最渴望的不是留在大人身边,而是回去找宋承林。”

宋立言没有露出她想看的痛苦神色,淡漠得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瞳孔像黑色的琉璃,安静又平和。

颜好有些失望,继续嘟囔:“你师父道法不低,被迷惑了一阵之后清醒了过来——也不能算清醒,他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你与宋清玄长得一样,但不知为何性情有些出入,他心里是有遗憾的,所以仍旧渴望开山老祖的魂魄,以至于将上清司毁掉妖王内丹的计划,记成了要集齐内丹。”

只要集齐内丹,妖王尤蚩就能冲破封印,那宋承林的三魂五魄也就能回来了。

宋立言像个听说书的人,捧场地给她鼓了鼓掌,然后道:“照你的说法,最想集齐妖王内丹的不该是楼似玉?可她一直想毁了内丹。”

“哼,当年宋承林是为了保她才去杀妖毁丹的,那是他的遗愿,楼似玉就算嘴上再硬,也会替他将事情做完。况且,她现在有了大人这个替代品,也不是非执着于宋承林复活不可。”

“那裴献赋呢?”他问,“他是冲什么来的。”

“他呀…”颜好摇头,“妾身只知,他也想让妖王破封。”

说了与没说无甚区别,宋立言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没别的本官就先告辞了。”

颜好皱眉:“大人还是不相信妾身说的?”

“妖怪言语,听听就罢,你还真指望本官信了然后放了你?”宋立言轻笑,“按照你这说法,本官更该直接杀你毁丹。”

颜好:“…”

她不敢说话了,眼睁睁看着宋立言离开房间,将门毫不留情地合上,心里吊起一块石头,沉重极了。

然而,半晌之后,她听见府邸的后院位置传来他的咳嗽声,咳得很急,气息紊乱,完全不似方才在房间里的镇定。

茫然地琢磨了好一会儿,颜好突然反应过来自个儿是被他蒙了,恼怒地咒骂:“阴沟里翻两回船,你个好端端的人,怎么比妖怪心眼还多!”

第122章 故人天上雪,大人是人间人

装作什么也不信,实则将她的话套了个干净,末了还不帮她解阵,哪儿能有这么无耻的凡人?

颜好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又松了口气,颇有些好奇地侧耳倾听。知道了真相的宋立言会如何呢?一个凡人,要怎么才能接受自己身上有如此沉重秘密的事实?

然而,她刚听了没一会儿,突然觉得耳里一震,紧接着就什么声音也没了。

“…”

宋立言收回手里的白光,冷漠地看了颜好所在的房间一眼,转身拂袖回房。

他脸色有点发白,手指也冰凉,回到床榻边冷静了许久,才伸手碰了碰小狐狸的脑袋。

楼似玉冻得直甩耳朵,撑起身子化出人形,茫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瞪大眼惊呼:“大人?”

“嗯。”他低声应她,“睡够了?”

楼似玉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他,老脸一红:“这…奴家没扰着大人吧?”

要是平时,宋立言冷哼一声就过去了,压根不会同她多话,可如今,他仔细瞧着面前这张脸,想了想,道:“你睡相不好,睡着了还时而哭时而笑。”

楼似玉尴尬地抽了抽嘴角,从他床上爬下去,理了理凌乱的衣裙,低了脑袋就打算偷偷溜走。

然而,刚踮脚走了一步,她就听见他接着道:“可山水间有笛、竹海里有风、夏夜里有蝉,这些都算不得打扰,倒是给平白死寂的东西添了两分生动。”

脚步一顿,楼似玉怔愣地扭头。

宋立言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手指把玩着腰间的血玉,通身的疏离气息,可她瞧着,心脏却是不争气地跳擂不止,想笑又怕是自己听错了:“大人的意思是,奴家没扰着大人?”

这么直白的问题,她问出口就觉得他不会答,可谁知声音在屋子里落下去之后,他接上了,低低地“嗯”了一声。

楼似玉张大了嘴。

要不是酒气是从她身上传出来的,她都要怀疑昨儿宿醉的是他,这是发生了什么,怎的突然就…

浑身一凛,楼似玉突然伸手抓住他,神色凝重地道:“奴家与大人也算有些情分,若大人要去做什么大事,还请不要瞒着奴家,也不必刻意安抚,奴家不会坏大人的事。”

宋立言斜她一眼,点头:“你连魂魄都敢喂给本官,也没有害本官的道理。”

松了口气,楼似玉疑惑:“那大人今日这是?”

“本官有些好奇。”就着她死死握着的手将她引到旁边的盥洗处,宋立言拧了帕子给她擦脸,淡声道,“在楼掌柜心里,本官是个怎样的人?”

楼似玉一怔,下意识地答:“大人斩妖除魔,公私分明,是个了不起的人。”

这个回答显然让他不太满意,眉头皱起来,给她擦脸的手也加了两分力道。

楼似玉心虚地找补:“还…还玉树临风,丰神俊朗?”

“除了这些呢。”他问“楼掌柜难道没有发现本官与宋清玄不一样?你嘴里的宋清玄还会放过鼠族残余之妖,而本官杀夺无度,无论是碧波湖边的蛇妖还是进城来的白仙,一向是斩尽杀绝,没有留给它们丝毫的活路,不管是好妖还是坏妖,在本官这里都只有死路一条——就算是如此,掌柜的也觉得本官好?”

“…”察觉到他的情绪起伏有些厉害,她眨眨眼,伸平双手上前,缓缓将他抱住,然后极其轻柔地拍了拍。

捏着帕子的手一抖,宋立言眼里黑潮翻涌。

“不气不气,有话咱们慢慢说。”她竟像哄小孩似的对他道,“奴家是妖,自然不会为大人杀无辜的妖怪而拍手叫好。”

“那你说喜欢,是喜欢什么?”他垂眸,嗓音有些哑了,“喜欢我这番与人相似的眉目,还是喜欢你想象中我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楼似玉清晰地察觉到这人是知道了什么,可他没有直说,她也不能凑上去问,闷着脑袋回想当年那人是怎么安抚自己的,她温柔地拍着他,真诚地道:

“与大人惊鸿初见,奴家以为是故人归来,但后来奴家察觉了,大人与故人不同,故人向来清冷如雪,而大人像街尾那家酒楼做出来的醉酒鸡,色香味俱全。”

满心复杂的情绪被她这比喻给噎住了,宋立言沉默良久,问:“你想吃我?”

“…奴家没有这个意思。”

“这话是想说,故人天上雪,大人是人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