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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福不在了,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他的嗓音因为哀伤而有些颤抖。

“陛下以为呢?”我寥落地反问。

完颜雍没有回答,看我半晌,径自转身,离去。

那样的步履,沉重而孤单;那样的背影,萧瑟而冰冷。

——

我让纤纤派人去打探消息,假若睿儿一事有变故,立即来报。

如此过了三五日,风平浪静。

群情激涌,文武大臣的奏议,不知完颜雍如何压下来。

总觉得事有蹊跷,总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容易就压下来,总觉得好像遗漏了某些事,我惶惶不安,寝室难安,问纤纤朝上如何,她总说陛下暂时压住了,睿儿没有性命之危,让我不要担心。

想放心,却放心不下。

这几日,我不让睿儿外出,他憋坏了,吵着要出去玩、去上课。

这日,他闹得凶,我只好让他去上课。

可是,他离开合欢殿后,再也没有回来…我悔恨、痛彻心扉,即使肝肠寸断也无用…

申时,宫人来报,说那帮大臣要绞杀睿儿。

心魂大震,我惊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听不懂她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我拔腿就跑,冲向仁政殿。

秋风呼呼而过,我逆风疾奔,奔过一条宫道,穿过一座殿宇,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睿儿不能死!绝不能死!我一定要阻止!

完颜雍,你骗我!你故意让前朝后宫风平浪静,让我以为你不会杀睿儿,让我以为睿儿没有性命之危…今日,你“偷偷”地杀睿儿…你怎能这样对我? 你怎能对一个七岁孩童下杀手?你卑鄙阴毒、心狠手辣,和完颜亮有什么区别?

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我扑倒在地,却感觉不到疼,立即爬起来,继续狂奔。

完颜雍,你敢伤睿儿一根毫毛,我绝不会放过你!

终于到了仁政殿,殿前大院站满了人,围得水泄不通。

内围是文武大臣,外围是侍卫,大殿前面站着几个人。我一眼认出,正中那人就是完颜雍,他的身旁是小楼和其他侍从。

金国皇帝站立在瑟瑟秋风中,玄色衣袂随风拂动;他面无表情,不露喜怒,上唇的一撮胡须为他添了三分雍容、冷冽的气度,帝道十足,再也没有以往的仁厚贤达。

这些道貌岸然、手握权势的人竟然这么对待一个孩童!竟然这么残忍!

血气顿时往上涌,我正要冲过去,却有一个侍卫发现了我,立即用长戟拦住我。紧接着,所有人都发现了我,我再也无法上前一步,因为四支长戟夹住我的身,让我动弹不得。

“完颜雍,你胆敢伤睿儿,我恨你一辈子!”如今,我唯有这么说了。

“直呼陛下名讳,理当治她大不敬之罪!”文武大臣中,有一人指着我,厉声下令,“不要让她过来!”

“放了睿儿…他只是一个孩子,碍着你们什么?他根本没有夺位之心,也没有本事夺位,你们这帮执掌朝政的大人,对一个七岁孩童下杀手,你们还是人吗?你们不怕遭天谴吗?”我悲愤地怒吼,“放了睿儿,我会带睿儿离开中都,在金国消失,甚至在这个人世消失…”

“行刑!”刚才下令的那个大臣冷酷道。

“不能杀睿儿…我求求你们,给睿儿一条生路…我求求你们…陛下,不要杀睿儿…陛下,你答应过我,不杀睿儿…你怎能言而无信…陛下…”我声嘶力竭地叫,声泪俱下。

如此情形,我还能怎么做,才能救睿儿一命?

与我遥遥相对的完颜雍,仍然站在那里,面目冰冷,不应我一句话、一个字。

心急如焚,泪眼模糊。

我哭喊:“陛下,我求求你,救救睿儿…一命抵一命,我替睿儿死…你们要杀就杀我,不要杀睿儿…”

他无动于衷,遥遥递来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如雪冰寒;片刻后,他终究转过身,视若无睹。

两个侍从带着一个男孩从大殿出来,心口猛跳,我激烈地挣扎,却无法突出重围,只能一声声地喊“睿儿”,不停地恳求他们…那男孩的确是睿儿,却耷拉着头,闭着眼,好像被迷昏了。

那个大臣抬起手臂,两个侍卫走上前,用黑布套住睿儿的头,接着用一条长长的白绫绕在睿儿的脖颈,一人各执白绫一端。

这个瞬间,血脉疾行,迅速上涌至头,我拼了所有力气挣扎,用尽所有力气哭喊…然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根本阻止不了…那两个侍卫同时用力地拽白绫,就这么绞死了睿儿…

嗓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周遭安静得可怕,这个可怖的人间死寂如坟场,听不到任何声音…侍卫松了手,睿儿缓缓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下雨了吗?

雨越来越大,模糊了双眼,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

模糊中,这帮心肠歹毒的人冷酷地笑,完颜雍始终没有转身,侧对着我,背对着睿儿…

浓浓的黑暗淹没了我,阵阵的寒气封住我的心…

——

很冷,寒气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涌来,围绕在我周身,挥之不散。

我依稀看见一个到处是巨大冰块的冰窖,冰寒之气萦绕在半空,如烟如雾,钻入身躯,渗入心房,刺骨的寒冷令人无法忍受。

忽然,冰窖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幽深的山谷。这个山谷鸟语花香、绿水淙淙、杂花生树、碧树葱翠,却弥漫着白色的雾气,无法看清山谷的一切…一阵阴风袭来,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人,从天而降似的,我惊怕地后退,却听到这人叫我的声音,很熟悉,“阿眸…”

定睛一眼,竟然是完颜亮。

他身上血迹斑斑,前胸有一道长长的刀伤,伤口很深;左胸还有一个血窟窿,应该是箭伤,不断地往外冒血,怵目惊心。他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却满目戾气,暴戾得令人心惊肉跳。

我想逃,可是,为什么走不了?为什么双腿动弹不得?

“你害死了睿儿…你不是一个好母亲…你该死…还朕儿子…还朕儿子…”他拖长了音调,向我伸出手,好似要抓我。

“睿儿死了?睿儿死了…我也不想的…”一想到睿儿被完颜雍绞死了,心就剧烈地痛。

“最毒妇人心,为了一个男人…你竟然害死了自己的儿子…”他扣住我的身,眼中戾气滚滚,“朕要杀了你…”

“睿儿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杀了我,我去找睿儿…”

完颜雍的冷漠与残忍,他绞杀了睿儿…那种痛,好似万箭穿心,令人如何承受?

完颜亮用劲地摇我,目眦欲裂,暴戾地吼:“杀了完颜雍!杀了完颜雍…为睿儿复仇…”

为睿儿复仇…为睿儿复仇…为睿儿复仇…

吼声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纤纤惊喜的声音,“夫人醒了…”

原来,我受激过度,在仁政殿昏厥,完颜雍命人抬我回来。太医为我把脉过,说没什么大碍,醒来就好,服两日汤药便可。

纤纤说,我昏睡了两个时辰,眼下是夜里。

突然,那令人魂飞魄散的残酷一幕重回我脑中,我着急道:“你告诉我,睿儿没有死,是不是?睿儿好好的,是不是?”

她伤心地哭,“夫人,殿下…已经不在了…陛下和那些大臣绞杀了殿下…”

晴天霹雳!

原以为只是做梦,原以为噩梦是假的,却没想到是真的。

完颜雍,你竟然绞杀了睿儿!

完颜雍,我必定为睿儿复仇!

完颜雍,你我再无任何瓜葛!

殿外传来通禀的声音,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完颜雍,我不会轻易饶过你!

纤纤为我披衣,劝我冷静点,和陛下好好说,然后,她退出寝殿。

准备好一切,等待他的到来。

那个曾经让我迷恋的高峻男子踏入寝殿,如今,我只觉得他面目可憎!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他沉沉走来,眉宇宛若一块坚硬的冰玉,散发出冷冽的光,面孔映着疏落的灯影。

窗扇开着,夜风度窗,烛影摇风,帷幔轻拂。

“三妹…”只此一声,好似悲痛得再也说不出话,他的眼眸缀满了歉疚与痛色。

“陛下有何指教?”我冰冷道。

“我来看看你。”完颜雍语含关切,停了片刻才道,“睿儿的丧事,我命人好好操办,以亲王之礼来办。”

“不必了,睿儿不喜欢。”我不会让他以此求得心安。

“三妹…”

“陛下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静默须臾,他痛声道:“记得。”他靠前两步,“三妹,听我说。”

那便洗耳恭听。

他的嗓音饱含悲伤与愧疚,“群臣奏议绞杀睿儿,我应允了。我的确有意不让你知道我的决定,因为我想出一招‘偷龙转凤’。在行刑的时候,以一个身患绝症的孩童代睿儿受刑,让大臣亲眼目睹睿儿已被绞死。接着,我派人秘密送睿儿出宫,安排数人照料睿儿,妥善安置睿儿,让睿儿衣食无忧。”

我冷笑,“用一个身患绝症的孩童代替睿儿受刑,那些大臣会认不得吗?”

完颜雍道:“侍从带人出来的时候,用黑布蒙着头,大臣看不到真面目,如此就能以假乱真。”

我怒道:“可是,为什么受刑的是睿儿?”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他的黑眸被泪水染红,“那些大臣洞悉了我的想法,猜到了这招‘偷龙转凤’,暗中吩咐侍从,带睿儿出来,而不是那个身患绝症的孩童。当时,我以为此计不会有什么疏漏,转过身,没有看受刑之人究竟是不是睿儿…我的疏忽,让睿儿活活被绞死,是我的错…三妹,是我的错…”

“睿儿已经死了,你说什么都可以!”泪如雨下,我悲愤地吼,“什么偷龙转凤,什么身患绝症的孩童,什么疏漏,都是假的,你巴不得睿儿早点死!”

“是真的…我视睿儿为亲子,怎么会让他死?”他痛声悲沉,眼眶的泪珠欲坠,“睿儿那么可爱乖巧、聪慧英武,我怎么舍得睿儿死?”

“因为睿儿是完颜亮的儿子,你恨死完颜亮,怎么会视睿儿为亲子?”我反驳道,“因为有传言说完颜亮余党会利用睿儿夺位,让金国大权重回完颜亮一脉。”

“睿儿也是你的儿子,我怎么会害睿儿?再者,那个传言只是传言,我派人查过了,有人故意散播传言,根本没有余党。”

“无论如何,睿儿已经死了,被你活活绞死了…”

“三妹,为什么不信我?”完颜雍痛入心扉。

“你又何曾信过我?”我撕心裂肺地喊。

泪眼相对,两行清泪滑落他的脸庞,我亦泪眼模糊。

半晌,他握我的双臂,哀伤道:“令福死了,睿儿死了…我们就当扯平了,好不好?前些日子,我就想通了,令福离开了我,想必也不希望你和我变成这样,她必定希望我们好好的,恩爱偕老…我早就决定不追究令福一事,只是我打算了结睿儿一事之后再和你详谈,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也不想的…”

我奋力挣开,血脉在体内奔涌,血气往上涌,“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杀令福!睿儿却被你活活绞死!如何扯平?”

他双目微睁,浮现一抹惊色。

忽然间,我明白了,愤愤道:“你认定我杀了令福,就决定为令福复仇。因此,你绞杀睿儿,让我也尝尝丧子之痛!”

他咬牙,“你竟然这么看我!”

我满目仇恨,“杀人填命,血债要用血来偿还!”

完颜雍呆呆愣愣,好似听不懂我的话,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袖间藏着一柄匕首,我迅速抽出来,刺向他的胸口。

他眸心一跳,眼疾手快地扣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刺杀的力道。

两相角力,就此胶着。

“三妹,你就这么恨我吗?”他悲声沉沉,泪落如雨,“误杀睿儿,我是无心的…是真的…”

“我恨不得杀了你,为睿儿复仇!”咬牙切齿。

“为什么不信我?”

“你信过我吗?”

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当着一个女子的面悲痛欲绝地哭,意味着什么?

这个瞬间,好像这柄匕首刺入我的心,慢慢转动,那种闷闷的痛变成尖锐的痛,变成噬骨、噬心的痛,令人无法承受。

大哥,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大哥,这就是你我的缘,你我的孽!

大哥,此时此刻,我终于醒悟,这一生,真的痴心错付!

大哥,这是最后一次喊你“大哥”了。

我痛哭流涕,完颜雍亦痛不欲生。终于,他有了决定,“杀人填命,好,我让你为睿儿复仇。”

他松开我的手腕,转而包握我的手,深深地、深深地看我…

陡然间,他猛地用力,匕首刺入他的心口,热血飞溅,落在我的脸上,尚有余温。

我震骇地僵住,不敢动弹,听到了一声因为痛而发出的闷哼。

他面不改色,冷峻如石,眸光轻轻地颤动,一眨不眨地凝视我。

“还不够深,再刺入一点…”声音低沉,痛而涩。

“三妹,再刺入一点,就能为睿儿复仇。”见我没有反应,他又催促。

我呆呆地看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白茫茫一片,只有簌簌的风雪声。他的眼眸深邃如万丈深渊,缭绕着漫天的白雾,令人看不清前路,怎么走也走不出这个可怕的地方。

猛然间,魂魄飞回来了,我看见手中的匕首刺入他的胸口。虽然不是很深,但伤口不断地冒血,我惊慌地撒手,步步后退,无措地看他。鲜红的血染红了他的玄色衣袍,眼前一片怵目的血色,头很疼、很晕,体内泛酸,想呕…

纤纤和小楼进来,看见这惊心的一幕,面色剧变。

传太医的传太医,包扎的包扎,寝殿里忙得不可开交。

我坐在床沿,呆呆地望着那张苍白的俊脸,思绪纷乱,心中飘飞着漫天的柳絮。

处理好伤口,太医劝完颜雍回寝殿歇息,完颜雍吩咐纤纤好好伺候着,就走了。

纤纤扶我坐好,忧心道:“夫人,弑君可是杀头的死罪,您怎么这么傻?”

他最好杀了我,我就可以去找睿儿了。

为什么不刺深一点?为什么手下留情?为什么放他一条生路?

不明白自己,我终究下不了手吗?

睿儿,娘亲是不是很没用?睿儿,娘亲对不住你,无法为你复仇…

睿儿,娘亲应该怎么办?

——

一夜噩梦。

梦中不是睿儿被绞死的一幕,就是完颜亮质问我的暴戾样子,或者是睿儿痛哭流涕喊我的可怜样儿,我走向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纤纤端来早膳,我没有胃口,让她撤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