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桌上的茶壶茶杯都被他震碎了。他站起身,眸中仿佛有汹涌的风暴。

“今夜把那人给我扔出谷去!”说着,他大步走下了楼。

心口仿佛有无数只虫子,在啃咬着他。就在那个男人碰到她的手的时候,就在那个男人那么近得看着她,连眼睛都眨不动的时候!

这种可怕的如蛇信舔舐般的疼痛,让他几乎瞬间失去理智!

第16章 仙源梦,寻无踪

元夕回到双雁楼,就看见哥哥一个人坐在那儿。

他整个人仿佛被阴影笼罩着,一动不动,雪白而宽大的衣袖如流水一般倾泄在扶手旁边,仿佛已经坐了很久。已是掌灯时分,屋里却没有开灯,只有一缕微光从窗口照进来,映在他线条坚毅的侧脸上,冷冽而深沉。

“哥哥!”她看见他,便高兴地唤了一声。

娇脆如黄莺出谷。他沉敛的目光仿佛有无数混乱纠结闪过,很快,一切情绪都沉了下去,只剩下柔和。他朝她招招手,“过来。”

元夕只习惯性地小跑过去,很自觉地爬到了他的膝上,近看后才发觉他脸色不大好——清俊的脸庞上透着如纸一般的苍白,眉峰微微皱着。

“哥哥怎么了?”她细嫩的手指轻轻抚了下他的眉,大约想抚平他的褶皱。

元羲拉住她的手,低头亲了下,然后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处,“疼。这里疼。”

她大眼睛眨了下,“哥哥胸也疼?那我也给哥哥揉一揉。”说着,小手就开始动作。

他急忙捉住她,“乖乖,心里面在疼,像有很多虫子在咬…揉外面是揉不好的。”

元夕小时候在花田玩,被虫子咬过,所以特别怕虫子。这会儿被吓到了,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那…那怎么办?”

他的大手忽然捧住她的小脸,细碎的、迫切地吻落下来,疾风骤雨一般,从上到下,一直到她的唇。他没有放过她的唇,却也没敢吻进去。那仿佛是一道悬崖,他差点就要掉下去了。

最后,他把她紧紧按在怀里,声音低沉,“只有夕夕才能治好我的疼。”

元夕不懂,想抬头看他,他却不允许她看见他脆弱的神情。

“夕夕,答应我,以后不要让任何男人碰到你,好吗?”

他的夕夕,外人绝对不能碰,一下都不行!

元夕只觉得此刻的哥哥和平常有点不一样。不过她对他向来从善如流,立刻就点了头,然后忽然灵机一动,笑眯眯地补充道:“不对!应该是,除了哥哥以外的任何男人!对的吧?”

她笑得实在太过耀眼,镇定如他也呆了片刻。

“对。”他附和道。声音很柔和,然而语气异常坚定。

半晌,他松开她,修长的手指拂过她俏丽的眉眼,“也不能让外人看见你的样子。”

元夕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放把桌上的面具戴到她的脸上。

那是一只银灰色的面具,质地轻薄细巧,堪堪能把整张脸都挡住。

“这是当年师父用过的,日后谷里若再有外人闯进来,你就戴着它。”

“这个面具,还挺好看的。”她笑眯眯地把那面具翻过来覆过去地看,随口答应了他,也没细想为何哥哥要这样要求她。

而元羲…他闭了下眼。承认吧,他这是…自私到近乎卑鄙的霸道。

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的脸,她的笑容。所有她的一切,只能他独享。

这算什么呢?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

从渊学阁回来时,连轸一直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的不过是邵温身份特殊,把人扔出去不大妥当,而且人家也没做什么出格的;最重要的是,元羲前几日还说过只是把小丫头当妹妹来着,既然是当妹妹,她迟早要嫁人的,迟早会有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男人如何?连轸没说下去,因为他说到“另一个男人”时,元羲已经气得一脚把他踢出去了。

前几日有这么一件事。元夕在蓼兰榭看荷花,她身子轻盈,又有不俗的轻功,一时兴起便立在新开的荷花上舞剑。就连一向规规矩矩目不斜视的连轸都看呆了。刚好落在元羲的眼里,他也是冷着脸,说了句:“记住自己的身份,也记住她的身份。她是我的妹妹,是你的小主子。”这是连轸第一次见到主子如此刻薄的一面,简直牙齿都酸掉了。所以今日才有此一说。

这无疑是元羲的痛点,是雷区。这不,他就一个人坐在屋里,就此事想了很久——以前总觉得自己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只当她是妹妹,并没有其他想法。那么连轸说得对啊,她迟早有一天要嫁人的,她的夫君…不!他不能想到这个词!这会让他心口仿佛在烈火中焚烧!

他绝对不允许有这样的人出现!

自私就自私吧…

******

正值蜀葵花季,原乡城中到处繁花似锦,景色绮丽,一年一度的品武大会刚刚结束。品武大会,是骁国当代国主建立的倡武盛会,已经办了不少年了,如今在各国都小有名气,不止有骁国的,还有不少别国的人也慕名而来。因此这几日城中异常热闹。

只是今年这品武大会的结果让人十分震惊,最后胜出者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胜出。这小姑娘名叫叶珺,据说是骁国祈栎侯叶胥的妹妹。小姑娘使得一手好剑,把年纪比自己大几轮的前辈都打下了擂台,让人不得不佩服。

说起这祈栎侯叶胥,亦是东昭名气很响的一个人物。据说此人容貌俊美、高节清风、当初骁国的强国变法就是由他发起,骁国如今在诸侯战乱中独善其身,少不了他的功劳。

“有的人嚼舌根,说小姐是因为侯爷的裙带关系才胜出的。”祈栎侯府的后院,一个小丫头对另一位绿衣姑娘说到。这绿衣姑娘约摸十三四岁,手中一把寒光凛凛的剑,悄无声息地朝旁边一根树枝一削,树枝应声而断。

“管他们说什么,不过都是些小人。”她把剑收好,又问:“邵公子可回府了?”

见对方点了头,她高兴道:“我去瞧瞧他去。”

说起邵温,自那日与元夕花林中相遇,第二日一早醒来时,他已经置身在原乡城门口了。戍守士兵一早开城门时看见了他,认出来他是最近城里到处都在寻找的蔡国公子,便把人送到了祈栎侯府。

蔡国和骁国相距甚远,素来关系不错。前几日邵温外出遇到强盗后消失不见,他的随从就想办法联络了原乡城中坐镇的祈栎侯,请求他帮忙寻人。

邵温在祈栎侯府休养了几日,便带着亲信上苍华山。找了一天又一天,他却再也没找到过青葙谷的入口。

那一段桃花源的经历就像一场繁华美梦。

若非一直藏在袖子里的那本薄薄的女诫,他或许真要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女诫中还夹带着的一只书签。书签中画着一支荷花,旁边有数片荷叶映衬,另题了一句诗:“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他微微叹息:绿荷红萏固然清丽又天真,却及不上她的一分半点。

忽然,脚步声打破了他的沉思。

一名绿衣少女走进屋,看见他后笑道:“邵公子今日没上苍华山了?”

她也不计较男女大防,就随便坐在他一旁,“哥哥说,这几日邵公子日日上苍华山,不知是找什么?”

“只是先前丢了一只玉佩在山上,所以想寻回来。”他淡淡答道。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也跟那些人一样,去苍华山寻什么宝贝呢!当初我们王上还派了我哥哥去搜山来着,结果什么都没有。宝贝一说就是唬人的。当然,我知道邵公子也看不上什么宝贝。”

邵温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说的,可是尚光灵玺?”

叶珺点点头,“对啊。”

那个如同人间仙境般的地方,若说有尚光灵玺的存在,他倒觉得有几分可信了。只不过,他对此并不感兴趣。他想,为了元夕的安宁,更要把这个地方的存在守口如瓶吧。

叶珺看到他手边的书,一把夺了过来,“哎呀,女诫?哈哈!邵公子竟然看这个?”

“还给我。”邵温站起身来,厉声道。

叶珺一向被宠惯了,难得见到邵温这个模样,便只顾着往前跑。邵温一路追了上去。

叶珺转身道:“我刚在品武大会上得了第一。这样吧,你跟我比武,你若赢了,我就把这个还给你。”

邵温冷着脸:“本就是我的东西,请叶姑娘奉还!”

叶珺见他真生气了,有点诧异。不就一本破书,至于吗。哥哥还说,邵公子出生贵族,通体君子之风,经过之处,如竹风般飒飒清幽,所以有意给她结这门亲来着。什么君子,如今就为了个破书就给她脸色看,果然哥哥的话都是坑她来的!

她悻悻地把女诫扔还给他,转身跑了。

邵温将书收好,又忘了眼苍华山的方向。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再见一次了。

第17章 乱红雨,明吾心(一)

青葙谷中,邵温离开没多久,又来了一个生人。正是元羲好不容易才挑中的,能伺候夕夕的人。

齐嫣第一次见到那位传说中备受世子宠爱的小姑娘时,她正坐在藤蔓缠绕的秋千上。背对着她,只能看到一头瀑布般披散的乌发,还有两条纤细羸弱的小腿,一下一下地踢着玩儿。她和旁边的人正说着什么,声音娇软,带着几分孩童的稚气。

“我不要婢女,我只要哥哥。哥哥会为我做所有的一切。”她说这话时,语气里满是骄傲的笑意。

连轸劝道:“但是有些事情,主子也不方便做的,还是有个女子在比较好些。”

他看了齐嫣一眼,又对元夕道:“喏,已经来了。”

夕夕扭过头,黑溜溜的眼睛瞧了她一眼。

齐嫣被她的容色震住了,不过反应也快,很快就上去见礼。夕夕似乎有些不高兴,但也没过多表现出来。大约的确抵触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婢女。

连轸又劝道:“你不要婢女,便把她当姐姐可好?齐嫣的剑法好极了,你跟着她切磋,必然有所裨益。”

夕夕这才抬起头,“真的?”

夕夕的凝碧剑法已经练得极好,但却缺少实战经验。谷里哥哥的剑法超出她太多,完全不能比试;连轸的功夫比较杂,什么武器都使,剑法并不精。没有合适的人和她比剑,正是如今的一大难题。

齐嫣个性木讷,剑法却极好。夕夕也不多话,只是默默地拔出自己的佩剑,两人开始过招。就这样,两个人竟也在一招一式中培养出了几分感情。

从这日起,夕夕渊学阁陪读,齐嫣陪;夕夕枫叶林练剑,齐嫣陪;夕夕知意轩学琴,齐嫣陪。她仿佛成了夕夕的影子,时时处处相伴。

这日,元羲远远看着他们在林中比剑,比完后还细细讨论着什么,十分投入的模样。

“原本我还担心小主子不喜欢齐嫣,还是主子眼光毒,挑人挑得准。看她们这都快成好朋友了。”连轸高兴道。

这段时间,元羲出现在夕夕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了,都被另一个人所替代。夕夕只在最开始几日在他面前抱怨了几句,后面似乎渐渐接受了。事情发展比预想中还要顺利…他应该高兴才是。可事实上他并不觉得多高兴。

这日夜里,元羲很晚才回双雁楼歇息。这段时间,他每日都回得晚,就是希望夕夕能早日做到他不在的时候也能好好入睡。

屋里没有烛火,也没有声音。他的脚步放得很轻,走到屏风后面,看见锦衾绣褥中她安静沉睡的小脸,心中竟说不清是欣慰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她真的睡着了啊…第一次,没了他也可以睡着…

他心头悠长地叹了口气。

待他躺到榻上时,某个小姑娘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小身子一转,十分熟练地压到他的身上。

“哥哥…你怎么又回来这么晚。”

她尖尖的下巴磕到他的胸口,有点疼。然而她的笑容,却让他舍不得推开她。

大掌轻轻抚摸了下她的发,“方才为何装睡?”

她开心道:“看看我能不能瞒过哥哥啊。小时候从来没能瞒得过哥哥的,今天竟然成功了!”

她又比了个剪刀手,还在他跟前晃了几下。

男子也微微笑起来,这一整天的不高兴都烟消云散了。

“嗯,今日你这装睡的呼吸声控制得很好。”

夕夕又把脑袋埋在他胸口,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又抬头问道:“哥哥,我记得冰莲洞深处是不是有个被封锁起来的炼丹房?就是青葙师傅过去炼过药的地方。”顿了顿,又补充道:“最近听齐嫣说起外面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很有趣的样子。”

元羲脸色严肃起来。

夕夕忙道:“你别怪她,是我非要她讲给我听的。”顿了顿,又道:“哥哥会炼制□□么?如果会的话,也教教我吧。”

没有一丝商量余地的,元羲道:“不行。你不能碰那些东西。”

他话语很柔和,然而夕夕听得出来他的坚定。

她只好哦了一声,然后继续趴在他胸口睡觉。

元羲见她似乎不开心了,又解释道:“你若觉得有趣,下次有机会我找些相关的书给你瞧瞧。但是绝对不能亲自去碰有毒的东西。”

“好。听哥哥的。”她笑着应了。

******

翌日,夕夕说想吃外头的酥糖栗子糕,差齐嫣出谷去买。不料,这一买,买到晚上都没见人回来。

夕夕去找元羲时,手里还拿了一封信。

“哥哥!哥哥!”她一路跑到会景台顶楼,踩得楼梯咚咚响,“怎么办,齐嫣不见了!”

会景台毗邻渊学阁,是谷中观景的最佳位置,故有此名。顶楼的屋顶有貔貅静矗,屋檐下垂花精致,旁边挂着暖色的灯笼,细小的红色流苏随着晚风轻扬。元羲负手立在那里,雪白衣袍宽大曳地,墨发散在身后,下颌微微抬起,线条完美的白玉般的侧颜在暗色的天空下俊美如神祗。

他望着风卷云涌的天空,心想,这是风雨欲来的征兆吧。

远近的繁花绿柳,都笼罩在一片晦暗中。

“哥哥!”元夕看到他的背影,立刻从后面抱住她,“齐嫣留书出走了!早知道这样我不让她出谷买点心了…她再也不回来了。”

她眼泪汪汪的那信递给元羲,“怎么办啊哥哥…都怪我…齐嫣说有些重要的事情需要办,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男子接过信,只看了一眼,便将信随手一折。

“夕夕,你今日早上没去渊学阁,是去了哪里?”他低下身子,跟她在同一个高度,双手握住她的肩,轻声问道。

夕夕道:“我在冰莲洞练剑啊…不是跟哥哥说过么?”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很冷。是夕夕从未见过的冷。

高大的男子缓缓站起身,雪白的衣袍、冷峻的眉目,让他显得愈发距离遥远,高不可攀。

“哥哥…”本来笃定的心,就这么动摇了。夕夕忽然觉得,自己大约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情。

此时的哥哥,于她来说太过陌生。

元羲沉默了片刻,沉声道:“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倒不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哥哥…在说什么…”夕夕咬着唇,低声道。

而另一边,又有人上楼来了。夕夕转头一看——来人正是连轸。

连轸同情地看了眼夕夕,然后对元羲回禀道:“齐嫣找到了,就在冰莲洞的炼药房。现在中毒未醒。”

夕夕已经浑身都凉了。

时间倒退回早上。夕夕表面上让齐嫣出谷买点心,其实却是让她去了冰莲洞。夕夕骗她喝了□□——那是夕夕刚从炼药房里找出来的。她把齐嫣藏在炼药房的地窖里,又把炼药房的入口恢复原状。至于那封信,是夕夕早就准备好了的,模仿一下笔迹不是难事。

她自以为哥哥绝对不会看穿,然而哪里晓得她想骗的不是一般人,而是…活了两世斗争倾轧的元羲。

事实上,她的骗局原本没什么漏洞。最关键的在于,齐嫣的身份,她一开始就弄错了。

她以为齐嫣只是半途找来的一个人,却不知道,齐嫣是元羲九年前开始培养的那批人中最出色的一个。这批人是为了角逐权力而培养出来的力量,元羲却从中挑出个最优秀的,来伺候一个小姑娘,这样的大材小用,王后原本是反对这件事的,不过最终决定权还是在元羲这里。

所以,这样的齐嫣,怎么可能会离开青葙谷?

天空忽然一道闪电,明亮的光,一瞬间照亮了整座楼台,也照亮了男子冷峻如冰的脸。

“齐嫣的毒很霸道,属下解不了。主子…”

“我去看看。”元羲打断他的话,转身下楼。临走前,看了眼呆若木鸡的小姑娘,冷冷道:“你就在这儿待着。哪儿都不许去。”

第18章 乱红雨,明吾心(二)

他和连轸一起离开了。

夕夕独身一人站在那里,衣裙被狂风吹得飘起来。

缓缓的,她从袖口中掏出一张细小的字条。上面写着:下月十五即起事之日,已到关键时机,望世子速归,以镇军心。

有水珠掉下来,一点点落在那纸条上。那是她的泪。

她也不擦,直到整张纸都被泪浸透了。哥哥,我是骗了你。可是你也一直在骗我啊…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陪我的人只有你,别的任何人,都不行。

她知道,她左右不了哥哥的决定。就像她抗议过很多次,她不要什么婢女陪他,但哥哥总有各种各样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她。

或许哥哥说得对,世上任何一个人,长大后都没有资格说必须要别人一直陪着才能过活,她也一样。她也努力劝说过自己,学会适应,可是没用啊…

好难受…仿佛呼吸不过来了…只要一想到哥哥要和她分开,她就难受地仿佛有筋骨从她身体里剥离。她真的做不到。

可是现在呢?哥哥这样对她,她也好难过…好难过…

眼泪越来越多,心口这么多的难过,不知如何发泄。她渐渐地哭出声音来,但到底不是小时候,并没有放纵地嚎啕大哭。

他让她在这儿待着,她就果真站着,一动也不动。

就像,从来没有被批评过的孩子,第一次被家长冷脸,心里都是难过和委屈的。

雨终于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