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嫣知道,这时候多半是有密要须商谈。她坐在荷花池旁,开始盘算着等他回来时,该如何不露痕迹地探询一下他这大半夜里去见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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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南垣这次进宫面见芮王,行程十分隐蔽。方到陵阳城便直接入王宫,和芮王谈了约一炷香的功夫,才出了宫,去了幻月楼。

夏既亡,人人都以为唐军会趁着气势攻打虞国,据说虞国的君主已经忧虑地失眠了好些时日,虞国的行军布防也早就做好准备,只待唐军来袭。然而许南垣最擅长的是攻敌人之不备,所以虞国他会先放着,转而对付夏国以南的丰国。

芮国和丰国交界,且两国积怨已久,若芮国能与唐军联手,两者对丰国形成包围之势,便可让唐国事半功倍。

多日马不停蹄的行程让他有些疲惫。方进了幻月楼的门,便有下人来报说,芮世子有急事求见他。

许南垣诧异道:“这个时辰,他能有什么急事?”

那回话的道:“听说…听说是送给公子您的美人,送错了。”

许南垣额角青筋抽了抽,“什么美人?”

“就是世子特意给你备的几个伶人,生得极好。先前你答应过的。”

许南垣想了一想,似乎是有那么回事儿。因最近从夏国一路赶过来,事情太多,这等小事儿他自然不记在心上。

他正准备说,让芮阳领了人回去就是了,然而心头诧异道:这芮阳向来脂粉堆里打滚的,什么美人没见过,怎的这区区一个女子,倒让他特地来幻月楼跑一趟?

幻月楼其实就是个青楼,是景陵侯的产业而已。青楼的后面隐了一栋小楼,那便是许南垣的居所了。

许南垣大步走到房中,掀开纱帐时,看见一个熟悉的小姑娘正抱着被窝睡得香甜时,震惊不已。震惊之后,更多的是喜悦。

所以,芮阳坐在那儿等了许久,才看见姗姗来迟的许南垣。

许南垣手里还是先前那把颇为风流的玉骨扇。他此刻心情好极了,简直比唐军灭了夏国还要开心,啪的一声将扇子打开,轻悠悠扇着,笑得顺心顺意,道:“你既把人送了我,便没有再反悔要回去的道理。”

芮阳呆住了。他以为以许南垣的为人,不会计较他这点失误的。想起邵温知道是下人们搞错了把夕夕送上了马车之后,那仿佛要吃了他的神情,他就觉得心虚害怕。

“表哥,她…她不是伶人,把她留着也没用啊!”

许南垣眉一挑:“你知道她的身份?”

芮阳便把隐林居的事情如实相告了,又道:“表哥,你看以我跟邵兄的关系,我怎么也不能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是不是?我得把他喜欢的人送回去。”

许南垣哼了一声,低声道:“桃花倒是很旺。”

“表哥你说什么?”芮阳道。

许南垣愈发不想费时间跟他周旋,只想早点回屋去看夕夕,“没把人看好,是你的事情。我累了,要去歇息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芮阳就这么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身影,哑然了。

夕夕就跟个小猫一样,蜷缩在角落里睡着。许南垣亲手喂了她半碗醒酒汤,瞧了她半晌,“你的哥哥不是很喜欢你么?怎么总是照顾不好你。这次恰好遇到的是我,若是遇到别的人,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呢。”

一旁立着的侍卫陶行心头暗道:若是别的人,可不敢像您这样不给芮国世子的面子,就是不肯把人还回去…

许南垣想起元羲,给夕夕盖被子的动作微微一顿。

夕夕和那个人时常形影不离,这次夕夕忽然出现在芮国,那说明那个人也在芮国!

这个节骨眼上,对唐国来说,那个人出现在芮国决计不是有利的事情。想起方才芮阳说的戚家医馆…他心头一凛,猜到这家医馆肯定一早就是效忠于楚国的,不然元羲不会把夕夕留在那里。

他朝陶行招了招手,低声道,“你从隐林居和戚家医馆入手,查一下跟夕夕同行的人的下落。有了结果立刻来回报我。”

陶行很有效率,很快就有了回音。许南垣得知元羲在崡风山附近剿灭楚国叛臣,心头大喜——当日在元城所受的屈辱,这么快就可以还给他了。他既敢乖乖送上门来,便不要怪他不客气了!

他立刻让陶行领了一队人,去崡风山捣乱。

“虽然不能完全破坏了他的计划,但…至少不能让他如此顺利就回来。”

“是!”陶行应声而去。

许南垣发布完指令后,又瞧了眼榻上的小姑娘,他有点想笑。若非她傻乎乎地跑过去找邵温相认,又误打误撞来了幻月楼,他又怎会得知楚王来了陵阳这样机密的事情?也不会知道这家医馆,其实是楚国的眼线。

“楚王啊楚王,这丫头日日给你拖后腿,不然就给了我算了。”他自言自语说着。

话落,夕夕忽然睁开了眼睛,却仍是半醉的模样。

“哥哥?”她下意识地唤了一声,然后抓住许南垣放在旁边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边上,“哥哥…”她又满意地睡了去。

许南垣很不留情面地抽出了手,冷声道:“我不是你哥哥。”

小姑娘醉的眼睛都挣不开,这会儿莫名其妙别人凶了一句,小嘴一瘪,委屈地哼了几声,一只小手在外头抓了抓,“哥哥…哥哥…”

许南垣只好又把手送了回去,让她的小手握着,她才安静了。

“哥哥…夕夕喝醉了…”她低声喃喃道。

许南垣低下头,靠近她的脸庞,甜软的少女气息中混合着清醇的酒香,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红彤彤的脸,小姑娘刚好侧下脑袋,她的唇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登时让他愣了一下。

“哥哥…”她不停地呓语低唤,终是把他心头萦绕的绮念都一一驱散。

他抬起头,微凉的手拂过她滚烫的额头,低声道:“当初在颍都,我给你醉仙酿,你不是看不上么?怎么跟别人倒是喝得欢畅。”

她似乎听懂了一些,低声回道:“夕夕想学喝酒…以后跟哥哥一起喝…”

“什么都离不开你哥哥。你是有多喜欢你哥哥呢?”许南垣没好气道。

“喜欢哥哥…”她低声附和着,还把他的手抱到了怀里,脸蛋蹭了蹭,睡梦中也露出一个笑容。

醉了,还会回答别人的问话。真是傻丫头。

许南垣忍不住想逗逗她,又凑上去问道:“夕夕,除了哥哥之外,你还喜欢别的什么人么?”

“喜欢哥哥…”夕夕仍然重复着,没有给出新的回答。

“许南垣呢?你喜不喜欢?”男子问道。

小姑娘皱了下眉,“许…许南垣,讨厌…”

他当然没指望着她说喜欢,但也没想到自己在她这里只是个“讨厌”。

“既然讨厌,为何还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许南垣又想将手抽出来,却被她拉得紧紧。

“哥哥别走…陪夕夕睡…”

许南垣眉一跳,“你哥哥还会陪你一起睡?”

小姑娘点了下头,然后把捧着怀里的那只大手放到嘴边,张开小嘴,小舌头一卷,便含住了他的手指。

许南垣心头一跳。他知道她是把这只手当成元羲的了。但他此刻拿出来,她必定又要哭的。

就这么任她含了片刻,她渐渐睡了去。

男子摸着她的头发,低声道:“夕夕,我并不是你哥哥。”

夕夕酒醒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大亮了,但室内仍然有着烛火。

她感觉到陌生的环境,立刻警觉起来。榻边响起戏谑的男声,“终于醒了?夕夕,咱们真是有缘啊。”

她抬起眼来一瞧,撞进了一双笑吟吟的桃花眼中。

“又见面了。”一张熟悉的俊脸就在榻前,竟是数日未见的许南垣。

“你…”夕夕惊讶极了,她爬起来四周一看,“这…这是哪儿?”

“这是我的幻月楼。”

夕夕不晓得幻月楼是啥,只觉得这个男子高大的身影立在床前,让她颇有些压迫感,而这种情景,似曾相识啊。

“这…不会是在颍都吧?”夕夕吓得脸都白了。上次也是,莫名其妙睡一觉就到了颍都。

许南垣笑了下,“若果真在颍都,你要如何?”

夕夕愣了会儿,瞧了眼身上的衣裳,又把昨日的事情过了一遭,渐渐平静下来,“你骗我,这里还是陵阳。不过过了一晚上,怎么可能就到了千里之外的颍都?”

“哟,脑子长了不少。”许南垣道,“酒醒了,这次也没受伤,自己起床吧。”

第57章 计中计,人外人(一)

芮国的院子布置似乎都破有相似,夕夕踏出门时,只见外头跟隐林居一样,有排排的桂树,桂树下又植了菊花。东北角上另有一株巨大的芭蕉,葱绿葱绿的。

许南垣就坐在那芭蕉树下喝茶。

夕夕立在门口看了他半晌,男子抬头瞧她一眼,“在盘算怎么离开这里去找你哥哥吧?”

小姑娘被猜中了心思,也不恼,就走到他跟前,“你肯放我走吗?”

许南垣似笑非笑道:“你可知道你是怎么到我这儿的?”

小姑娘低哼了一声,心道难道不是你抓来的么?

“若不是我,你昨夜大约就在那个蔡国小公子的床上过夜了,又被灌醉了酒,只怕清白难保。你看,我又救了你一回,你应该感激我。”

小姑娘不以为然,“胡说。我相信邵温的。”

“邵温没告诉你吧?昨日你寄居的那家人都被下了迷药,不知为何就只有你没中迷药。后来他们见你没中迷药,便再生一计,给你喝醉仙酿。这个醉仙酿我最清楚,酒量好的人都禁不住喝的,何况你一个小姑娘?你说,他们不是居心叵测是什么?”

夕夕想起昨日情景,的确如他所言。她心下略有不快,暗道,世人虽然都爱骗人,但她一直以为邵温算是比较老实有风度的一个,没想到连他也是这样的。

还是哥哥好。哥哥是唯一不会骗她的。

“那当日在颍都,你也是抱着要灌醉我的想法,才给我送酒的吧?还好我当时没中你的计。”夕夕道。

许南垣一愣,喝了杯茶掩饰了下被戳穿的尴尬。又道:“你看你昨夜醉了,我也没把你卖了换钱啊。”

他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夕夕便接过来,喝了一小口后就放下,她想回去了,哥哥看不见她会担心的。

许南垣晓得她的心思,这会儿淡笑道:“你哥哥还在崡风山打架呢,远的不说,今日定然是回不来城里的。你姑且在这儿呆着吧。”

小姑娘瞪大双眼,“你怎么知道的?我哥哥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许南垣指了指茶壶,“你给我倒杯茶,我告诉你。”

夕夕动手给他倒茶,然而她不料那茶壶滚烫滚烫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壶身,她猛的一缩,砰的一声,茶壶连带着两只摆在旁边的瓷杯都被摔到地上了。

许南垣简直目瞪口呆,连忙走过去瞧她的手,“烫到了?”

只见细长白皙的手指上,泛着异样的红色。他拉着她大步走进屋里,给她用凉水冲了冲。

“我给你倒过许多次茶,原想吃你一杯,看来还是奢望了。”男子戏谑道,“你在家里都是你哥哥给你倒茶的吧?你给他倒过么?”

“当然有。”夕夕低声道,“刚才是失误。你这里的茶壶不好用。”

“行,是我这儿茶壶不好。我给它治个罪如何?”他含笑道。

夕夕想笑的,但她忍住没笑。许南垣跟哥哥不对付,她觉得她要站在哥哥一边,怎能轻易和他说笑?

再次走出门,那碎了一地的瓷壶已经收拾好了。

有下人端了碗羹汤上来,许南垣推到夕夕跟前。夕夕的确是饿了,便也没客气。

许南垣瞧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伸手过去捏了捏,“给你吃的你还不高兴,做什么摆脸色给我看?”

夕夕心想,因为这汤做得有点腻,不好喝。

“没什么,”小姑娘吞下了心头的碎碎念,深觉自己在许南垣这里还挑三拣四有点奇怪,她抬头道:“你怎么会到芮国来的?”

“我为何不能在这儿?”男子含笑道,“你不也在这儿么?”

“可…可是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夏国么?听说夏王宫被鲜血染透了。你还下令不许将士们烧杀掳掠的。”她昨日还听连轸这么说的,那是连轸刚得到的消息,想必发生时日并不远的。

“我离开楚国不久,夏王宫就被攻下来了,算起来有好些日子了。是我们捂住了消息,最近才传出来罢了。”

说到此,许南垣目色透出几分感叹来,“没想让他们那么惨的,但夏王过于刚烈,我只能随他去了。”顿了顿,又含笑续道,“其实吧,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若是如此不甘于亡国,便先假意投降,待日后东山再起,找我们复仇也是可以的,何必自己死了不算,还要拉全家陪葬呢?”

夕夕道:“性子不同呗。既然有你这般奸猾柔顺的,当然就有夏王那般耿直刚烈的。”

许南垣笑起来,“说的不错。那你是属于柔顺的,还是刚烈的?”

夕夕水眸瞪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男子挑了下眉,含笑道:“看来也是刚烈的。刚烈的容易吃亏,有时候还是保命要紧。我先前跟你的家人提了两次亲,都被拒绝了。我若是强行娶了你,你会不会给我闹自杀?”

“自杀你个大头鬼…”她低低喃道。若真是如此,她不会自杀,会先把他杀了。

“小丫头,”男子忽然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脸上仍是笑着的,手劲儿却并不小,让她不得不抬头正眼瞧他,“敢当着面骂我。是看我治不了你么?”

他瞧了眼夕夕跟前那碗没怎么喝的汤,笑道:“你不喜欢喝这个汤是吧?”说着,他拿了勺子舀了满满一勺,放到她嘴边。

她闭着嘴巴不喝,他抬起她下巴的手使了点巧劲儿,让她不得不张开嘴,然后把汤送了进去。

“瞧给惯的!”连续喂了好几勺子,碗都见底了,他才放开她,又拿了一旁的帕子扔给她,“自己擦。”

夕夕怒瞪着他,他就悠哉地让她瞪,左右少不了一块肉。小姑娘也着实没办法,瞪着瞪着,就想哥哥了。

还是哥哥好,哥哥也经常喂她,但才不会像他这样粗暴。她拿着帕子擦了嘴边溢出的汤,然后低低开口道:“唔,我方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我哥哥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么?”

许南垣缓缓道:“他么,是遇到点麻烦,不过若是他连这点事情都应付不了,那也做不了堂堂楚国的王了。你还是先放个心,先乖乖待在我这里吧。”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啊。夕夕道:“遇到什么麻烦了?”

许南垣道:“楚王的那个弟弟,很有些根基,牵扯到了不少势力。想朝夕就把他收拾掉,还是不太容易的。”顿了顿,又道:“像这种毒瘤,实在不急于一时铲除。楚王倒是独树一帜,这次弄得动静不小,似乎就想着一次性铲草除根了。好在芮王对此是睁一眼闭一眼,不然在人家的地盘上这么大动静,着实不好办。”

夕夕想起元都的事情,有些难受。是因为元羡拿她来威胁哥哥,所以哥哥才这么急于求成吧?

许南垣说的不少势力,不知道是指什么。她很是担心,怕哥哥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了。

二人沉默片刻,小姑娘偷偷瞟了他几眼,然后狗腿地跑到他跟前,给他倒了杯茶。

那茶壶和茶杯都换了新的,青瓷蓝花,很是素雅。

“干什么?”许南垣挑了挑眉。

夕夕:“我哥哥现在有危险,你放我出去找哥哥吧?”

许南垣看了她半晌,接过她的茶放到一旁,淡声道:“每次救你帮你,你都是拍拍屁股走人,对我不大公平。当然,我也理解你想要离开的心情。所以要不这样吧,你给我付点钱,留宿的钱还有羹汤的钱,付完了,你再走。”

夕夕:“…我身上没钱。”

男子鄙视道:“我晓得你没钱。但人家的钱是怎么来的?你不知道自己去赚点么?什么都靠你哥哥给?”

这可真是全新的思路。夕夕忽然就悟了,对啊,她可以自己赚!

小姑娘有点兴奋,“那我可以上街去舞剑吗?先前看到有人在街上舞刀弄枪的,大家就会给钱。”

许南垣脸色一黑:“不许出这个院子的门。怕你还没给钱就跑了。”

夕夕为难道:“那怎么办?这院子这么小,让我上哪儿去找钱?”

男子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晓得幻月楼是怎么赚钱的么?”

夕夕摇头表示不知道。

许南垣就又挑起她的下巴,凑近她,道:“女子伺候客人,那个客人就给钱她了。你…可以把我当客人。”

夕夕懂了他的意思,但还是茫然,“那…怎么伺候你啊?”

看这漂亮小姑娘懵懂纯真的模样,一张嫣红的小嘴微微张开着,他控制不住地心头悸动,低声道:“你晓得幻月楼的姑娘怎么伺候的么?”

她当然不知道。就继续呆呆地看着他。

“夕夕…我…来示范给你看吧…”男子的声音低沉柔软,带着蛊惑。

男子缓缓靠近,只见她雪白的小脸上滑嫩细腻,找不到一丝瑕疵。少女柔软清新的气息,让他迷醉。

只有那么一寸,就贴上了她的唇。

然而就差这么一寸,小姑娘忽然伸手推了他一把,灵巧的身子往后一滑,已经退后了数步远。

她的脸红扑扑的,“我…我吹个笛子给你听吧?我会吹笛子的。”

虽然吹得不算好。

在乐器当中,弹拨一类的乐器她从来不碰,吹奏一类的倒还会一些。当然也许久没碰过了。

许南垣便只好勉为其难,听她的魔音灌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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崡风山到陵阳城有一条抄近路的小道。

快入夜的时候,小道上卷起一阵烟尘,有哒哒的马蹄声,裹着雷霆气势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