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面带难色,看沈雅言一脸询问,终是凑过去跟她们低语了几句,之后说:“姑娘知道就完了,好生回去吧?”

沈雅言有些出神,又问:“除了咒王妃短寿,还说别的了吗?”

内侍说:“窝在墙角也听得不大真,大约就这些了。亏得没过去搭讪,也怪他们运气不好,其实不过是天太冷了闲得无聊罢了…”

素琴啐道:“少废话,议论主子就该死,更何况还咒主子?由着他们慢慢跑死了完事。方才没过去搭讪悔了不成,这会子倒敢在姑娘面前嚼舌头了?”

素琴是从北都沂府特地过来的,一向在楚正越身边得脸。内侍不敢回嘴得罪她,又担心受累,只眼巴巴看着沈雅言向她讨情。

沈雅言忙劝:“这不是我问的么?是我不好。”

素琴摆摆手放他去了,叹道:“姑娘是好性儿,只纵得他们放肆,事事都拿姑娘遮挡讨情,姑娘也只管应。”

沈雅言笑笑,亲热地挽了她一道走,心下却有些纷乱。楚正越重典治藩的手段她是清楚的,只是像这样的闲话,之前也听人说过,而且当时说得更没边沿,他当时听到了连斥责都没有。

他最讨厌这种嫡庶不分以妾代妻的事,从心底里是瞧不起东临王妃的。虽然他没明说,但沈雅言知道。

去东临前,沈雅言曾备了一份礼想送给东临王妃。但楚正越说,理她做什么,倒白瞎了这些好东西。说完把东西全扔回去,一件也不许她带。

进原都前,他也说过不让她进王府,免得给东临王妃驱使倒折了自家脸面。字字句句都透着鄙视。后来沈雅言意外被蛇咬了,直至伤好也没见他叫人来接,想是他还是那个意思不想她受委曲。

再后来一路北上,王妃对她颇为照顾并没有拿大,楚正越见两人亲近也就没再说什么。但沈雅言凭着对他的了解,知道他这骨子里的症结是不可能改的。路上每每见了,叶凝欢一叫他侄儿,他的脸色就很不好看,显然是厌烦的,不过是碍着东临王不好发作而已。

就是因此,即便沈雅言对叶凝欢的印象很好,当着他的面也不敢太亲近。

今天听人说,楚正越是在山顶碰着王妃的,王妃折了腿还是他背下来的。他不让人议论此事完全可以理解。只是方才那内侍又说,那两人的确是议论了两句王妃出身,却半点也没提及今天山顶之事,也不算犯了他的忌讳。

如何就发这样的邪火呢?实在有些想不通。

素琴见沈雅言沉思不语,以为她是因方才内侍的话有些不自在,劝道:“姑娘别想了,殿下若不如此怎么管束他们?况且东临王还在这里,传到他耳朵里更生是非。”

沈雅言释然下来,想了想笑着说:“也是,要顾着东临王的面子。咱们的人若不好,东临王瞧了笑话是小,再生出别的岔子就没意思了。”

素琴笑:“可不是?到底姑娘是与殿下自小一起长的,殿下的心意姑娘哪有猜不到的?我们这底下服侍的,还要赖姑娘多指点才能妥帖呢!”

这话说得让沈雅言心里生甜,又想到今天楚正越一如既往为她担待,心里更是欢喜起来,直把方才的事全扔脑后去,一路与素琴说笑着回去了。

第七章 锦瑟

楚正越与楚灏陷入了谈判胶着阶段。楚正越言语反复,一时答应了一时又悔,挑三拣四兜兜转转也没个定夺。

楚灏连续数日不在郁林露面,又近了年下,且是楚灏首个于藩地的新年,诸臣陆续赶来请见。一来二去,瑞娘有些顶不住了,几次托关内守将捎信来催,询问楚灏归期。楚灏与叶凝欢虽然有些着急,也知此时的关键。

万事开头难,若赶在年前能与楚正越谈妥,明年就顺当许多。北海暂安不说,且能借助北海顺而将东藩理顺。因此,纵是楚灏心里再急也得撑着应付。

偏偏在这个时候,叶凝欢又碰上一件倒霉事,她被绑架了!

不仅藩王是一份高危的工作,身为王妃也是相当危险的,更可见她这个人有多么的衰运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楚灏又与楚正越在外厅扯皮,叶凝欢则在内阁睡觉。就在这个当口,床内的墙壁被人撞出一个大洞,很干脆利索地把叶凝欢给卷走了。

凌霜阁与蕴雪阁是建在山峰上的,远远看去宛如两只兔耳朵相对立着,凌霜阁背倚悬崖,有如刀削极为险峻。建时出于安全考虑,亦将背侧险峰四周清干净,想从这里直接攀上去而不被人发现是很困难的。

这两日云栖蓝不在。叶凝欢的体质有异,云栖蓝带的药不够,昨天回卢松配药去了。几个手下虽留下了,却是也要做些侍女的功夫。楚灏当时与楚正越就在厅里说话,她们也不好进去听,于是让人逮到这样的机会。

能找准时机,选在合适的时候撞破墙壁将人带走只有一个可能,对方不是内鬼就是买通了内鬼在这里待了好久了。

叶凝欢大头朝下被一个蒙面大汉扛着在山间狂奔,边上亦跟着两名黑衣人。夜黑风高,凌风如刀刮得人脸面生疼,山似恶兽林如鬼爪,处处都透着森诡恐怖。她又不知对方什么来路,又不知他们要往哪里去。

但没来由的,她居然不怎么害怕!

是有一点害怕的,不过她害怕的是自己这种诡异的平静心态。这是怎么搞的?当肉票当出经验了?

她半抬了眼看着乱晃的雪地和黑漆漆的林子,扛着她的人身手了得,不想他们很快追来,一路都是足不沾地,雪地里留不下半个脚印。而且对方一看就是这一行的翘楚,根本不与她废话,也不给她半点留下线索的机会。双手一绑嘴巴一塞,别说嚷了,想聊聊天迷惑或者感化一下对方都不行!

情况都这样恶劣了,仍然不害怕。叶凝欢对自己的心理素质害怕极了。

他们七拐八绕地跑了一阵,行府高耸于峰的建筑隐于其他山头之后看不见了。黑漆漆无星无月,只有冷风呼号,雪在林间倒映出依稀惨光。

叶凝欢感觉他们渐渐停了下来,隐隐看到火光。身子一轻被那大汉揪下来扔在雪地上。叶凝欢松了口气,还好雪厚,不然伤上加伤。

她借着地势滚了两滚,将自己的脸从雪里解救出来,微微吃了一惊。林间空地竟都是人,有坐有站约有十七八人,皆是黑衣蒙面。绑她的那几个扔了人质,也凑过去站着,中间有个拿了火把的,满嘴激昂地说着什么,他每说一句,众人就应喝一句,叶凝欢一句没听懂!

他们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嘶吼了半天,仿佛一点也不在意这样会引来兵马。大汉们宣泄了热血,接着如离弦之箭隐入林中,只当中那个随手将火把架在一株枯树上,这才转向地上的叶凝欢。轻而易举地将她揪到中间去坐着,摆明了当个活饵。

他蒙着面,连头发也皆尽蒙住。只能看清那双如鹰隼般凌利的眼,火光之下泛起有些异常的微光。他扯开叶凝欢的塞嘴布,见叶凝欢并不叫嚷也不挣扎,只定定看着他。

大汉有些诧异,操着生硬的中原话说:“小姑娘,你很有胆量。”

叶凝欢怔怔看他:“我劝你们快些散了吧,当真不管用。”

大汉的表情更诡异了,瞪着她。粗糙手指掐起她的下巴,磨痛了她娇嫩的肌肤。他咕哝了两句,叶凝欢没听懂,却说:“你是呼沦来的吧,打算把楚正越引过来谈条件吗?”

他愣了愣,眼中带了些笑意:“东临王妃,不像外表那样无能。”

叶凝欢一口气噎住,她的外表怎么无能啦?

他说:“要与东临结盟,就不能得罪东临王。拿住你,就得乖乖听话!”

叶凝欢笑了:“也不一定哦,看你要什么了。不过你若要的东西太要紧,他就未必就范了。”

不是未必,而是必定不肯。有一点她没有说,那就是楚正越压根儿就瞧不起她。他才不会为了一个他鄙视的女人去听凭摆布。

在原都就清楚了,他用那种方法要挟,就是明显的看不起。楚灏若娶的是一个名门闺秀,他是绝不会这样做的。别说大家千金了,就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谁不是最重视清白名节。被人那样羞辱,早就是一死以捍名节。若他还用那法子,搞不好会出人命官司。

但他知道她不会,因为她本来就是个胆皮厚要攀大树的贱民,不但不会还吹枕头风让楚灏来呢!

楚灏来了,他就更鄙视了。来的第二天她折了腿,他明知楚灏在下面还是要背她,根本不顾忌她的脸面。会还她簪子也是因为她到底救了他一命,即便如此,不还是用那种不明不白的方法吗?

这几日他反反复复,不也是因为这个建议是由她说的。他脸上下不去,总要挑些毛病。

桩桩件件都明了,他看不起她,她出身微贱且又是小的扶正。是啊,他是天皇贵胄,有的是资本看不起她。别说他了,只怕除了楚灏外也没几个能瞧得起她的。

那人眼中的异色更深,有些不可思议,忽然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十九婶精明得很,哪有她猜不到的?”

风卷来楚正越那淡静恬然的声音,他的靴闲闲踏在雪上,如踩着莹闪花瓣。玄衣如墨,唯见银色缕花暗闪,黑狐领围遮住脖子上的伤,襟边、袖口亦缀细细狐毛围,皆是顶尖的品质。风拂过是齐齐倾倒复直立,那水纹在火光微染下何其温柔灵动。

长发高束,发尾千丝分明随风轻摇。眉目优柔而温存,仍带着浅浅笑。在这白雪森森,诡林重重间,他那抹修长挺拔却生生为其添了几分明媚。

叶凝欢见是他,没半分悦色,反而添了几分慌,仿佛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绑架了似的。随着他渐行渐近,又有一抹影映入眼帘,楚灏跟在楚正越的身后踏雪而来。

比之楚正越的玄衣,他那身银色融雪的冷光织锦更能给叶凝欢带来暖融,乌发长垂,细小凌乱有如万千小手直拂上她的心,眼中是火是泉,忧心与安慰交替上演,何其动人心魄。

那人飞快探手勒住叶凝欢的细脖子,嘴里不满地骂了一句呼沦话,接着说:“楚正越,你带帮手来,是不想保她的命了?”

楚正越扬了扬手,指间夹着一张小小的字条:“看是看了,只是你勒住的这一位,是我的婶婶。叔叔牵挂娘子,我也没有办法!”

那人听了,微松了口气:“哦,原来是东临王,倒也好!”

叶凝欢在心里欢呼,果然是她的好夫君。若楚正越独自来谈判,她一定小命不保。楚灏的眼死死盯着那只勒着叶凝欢的手,面容带了几分阴郁。他走了两步,摊开手道:“不过只多一个,没必要这样吧?我们并未带兵刃,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提!”

树顶跃下两个人,毫不客气地将两人搜了一遍。楚正越笑着被推得转了个身,扬声道:“呼延赤广,你蛰伏在北围林场深处,一直都不动手,直到我引了贵客来抓住机会,真是长了耐心了。”

呼延赤广被轻易点破身份,眉头动了动,说:“放了我哥哥以及乾部族众,我饶她不死。”

楚正越说:“与其让我放他,倒不如你坐了他的位子,我倒愿意与你交晤。”

真够可以的,人家都逼上门来了,还拿权势诱惑呢。

呼延赤广冷哼:“你不放人,我拧断她的脖子。”

他直接勒着叶凝欢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叶凝欢一条腿僵得跟棍一样,另一条不受控地乱扭,话都说不出。

楚灏指节咯咯作响,强行忍住冲顶的脑血,死死掐住手指逼自己平静。他轻吐了一口气,扬声缓缓道:“我不知个中内情。只是你这个计划有始无终,我看你早就知道你哥哥已死了吧?”

别说楚正越暗骇,呼延赤广更吃惊不小,一双眸子睁得奇大无比。额头青筋暴起,手眼看就要加力当场掐死叶凝欢。在这个时候,叶凝欢反着掀起左腿来,大裙子呼地一掀直接蒙了他一头。

楚灏瞅准时机,身体一纵数丈,身姿曼妙宛若惊鸿。楚正越斜斜荡起,向着另一侧的树顶探去。两人动作极其突然,以至隐于树上布暗箭的人搭弓欲射已来不及。楚灏一脚将人踹了下去,听楚正越在他身后嚷:“拿来!”

楚灏抢过他的弓箭看也不看向后扔去。楚正越挂到边侧的树杈间,隐在树上的人被他死死踩在脚下,那人原本拿在手里的弓已跌下地,难怪要向楚灏要。

楚正越探手接过,搭弓就射。这一通变故之下,呼延赤广方将裙子掀开露出脸,身后所潜的人亦扑出来好几个,抄着弯刀利剑围抄过来。

他反应也不慢,见两人上了树,本能地将叶凝欢举上头当肉盾,在这个时候,嗖嗖几道冷光依旧毫不留情破空而来。他心知不好,急忙高举叶凝欢,另一只手则悄悄横在胸口,做了一准备夹箭的动作。

他这是在挡住自己的同时,以免羽箭穿透了叶凝欢再穿了他。

这个动作让他分了力,数道冷光有如流星坠世,更似生了眼。看似急坠,却在至面前余力又起。带着巨大力量,直接挂了叶凝欢往后狠狠一带,他虎口剧痛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数支羽箭像是生了翅,带着叶凝欢直向后飞去,噗噗几声闷响,将她牢牢钉在一株巨大的银杉树上。

叶凝欢后脑勺被磕得生疼,却让她从被勒脖的痛楚中缓过闷来。一回神吓了一跳,发现自己悬在高高半空,腋下、两肩、腰侧皆钉了箭,将她固定在树上,只剩长发与裙裾纷纷摆,活像个吊死鬼。这要是来个过路的瞧见,非得活活吓死不可!

好个楚正越啊,又把她钉树上了。不过,这次是为了救她。

下面打成一团。楚正越猴似的在树上跳来跳去,就是不下地。不时放冷箭。加上他穿黑衣服不明显,整得下面鬼哭狼号。

楚灏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这身衣服不好,穿了银丝锦太明显以至追他的人更多。楚灏上下翻飞,忽远忽近,身后拉出一大串。嘴里还嚷着:“看好她!”

有几个想过来上树抓叶凝欢,都让楚正越滴水不漏地镖下去。到后来都没箭了,他拿什么扔什么,破树枝子、冰棱子,什么都能放箭。

叶凝欢感慨,他们什么时候这么配合无间了?

呼延赤广失了手,死盯着楚正越不放。此人力大无穷,所到之处树倒枝倾,开山似的要弄死楚正越。其余的人像是知道了他的意图,赶着送死般地往叶凝欢这边来,就要借她牵制楚正越。

楚正越没有箭了,其他的东西准头明显不足。靠近叶凝欢不敢再射了,只得跃过去亲自拦人。这一下地马上陷入包围圈,楚正越应付得十分忙乱。呼延赤广瞪红了一双眼,快步冲上前大吼:“死吧!”

叶凝欢大骇,忍不住尖叫:“小心身后。”

楚正越眼角余光睨到,却也来不及了。强行将所有力气顶在背后准备硬接,就在这个时候,银光一闪,楚灏飞扑下来。借着身体与坠力猛的将呼延赤广顶得歪了一歪,拳头失了准星,险险擦过楚正越的肩。

楚灏也陷入阵中,乱刀晃着向他劈去。楚正越探手将腰带抽出来,宛如灵蛇狂舞,抽绕着挡开纷纷刀影。

叶凝欢不敢再看了,她闭了闭眼睛。只这片刻的工夫,局势由危转安又由安转危…这些人如楚灏所说,计划有始无终,摆明了就不想活了!什么威胁,什么谈条件,不过是想引过来同归于尽。难怪听说多了个王爷,他会说那倒好!

恰在此时,叶凝欢听到马嘶声,接着是乒乒乓乓的乱斗声。她微微睁了眼,看到大胡子卢树凛率着一队亲随杀入战团。

楚灏趁机脱了身,飞快地攀上树来,眼里这才溢出惶怕。他点出那帮人的真实意图,其实就是告诉叶凝欢,这帮人不是来谈条件的,而是来要命的,必须找机会拼。但是她断了一条腿,他又很害怕说出来叶凝欢动作不及。

他并不担心叶凝欢不能理解,是怕她伤上加伤。

楚灏一边拔下箭,一边安慰她,声音都有些打哆嗦:“腿还疼吗?忍忍啊…”

叶凝欢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现在她总算明白她怎么会突然有那种可怕的心理素质了,就是因为有他呀!

“还笑!”

楚正越跟了过来,帮着一起拔箭。拔箭的时候,他不由又想到原都的事,忍不住嘴角挂笑。叶凝欢知道他笑什么,狠狠瞪他。楚正越瞄见她眼神不善,忙移开视眼,装出一副无辜样儿。

两人一起将叶凝欢放下来,楚灏背起叶凝欢,楚正越跟在侧,扬了声与众人吩咐:“这里交与你们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掉,身后传来凄厉的声音:“楚正越,你杀我乾部,呼延氏做鬼也要缠着你!”

叶凝欢听得胆寒,楚灏托了托她:“不要怕…”

楚正越解了外袍说:“这个给婶婶披上吧,别冻坏了。”

叶凝欢抖着牙关说:“不、不用…”

楚灏点头。见他应了,楚正越兜头将叶凝欢给包裹住,淡淡冷香的气息罩了叶凝欢满身,将那凄吼声隔于冷香绵柔之外。

叶凝欢闷在里面,刀兵声渐远,两人闲谈的声音却渐渐清晰。听着两人说话,她有些昏昏欲睡的安定恬静。一时楚正越主动说起这批杀手的事,他们是敌国呼延族的余党。楚正越曾与之交战,生擒了乾部首领。但那人不肯和谈,楚正越将他杀了且并未宣之于众。他的弟弟当时在战场逃生,却一直心念其兄。引至今天的惨烈!

楚正越说着又问楚灏是如何猜到他个中内情的?楚灏也不瞒他,说这里是北海东南界,他们这些人就算谈成了,也难以脱身。显然不是来谈的,不过是借机引楚正越来同归于尽。

两人聊着聊着,从这桩事又说到两地大局,愈发亲近起来。是啊,一起经历这一场,配合无间且又彼此周全照顾,自然因小看大。

楚正越箭术超群,但若非楚灏信他的本事,也绝不可能任他用这种方法救人。危急关头,两人彼此托付身后,相互照应,如此才能等到强援。

毕竟血脉相亲,就算之前虚与委蛇,各自计算。此时却灵犀全有,宛如天生。不对,自是天生。他们皆承先帝一脉,腔内横流皆是楚氏鲜血。

两人穿林过山,行府近在眼前。

在这个时候,楚正越放缓了脚步,听了一会儿才轻声问:“叔叔,婶婶可睡实了?”

楚灏愣了一下,知道他有话要说。他微微侧了头听了她的呼吸,道:“你有话直接说吧?”

楚正越没再掩藏:“有件事,叔叔别怪侄儿放肆…婶婶可曾用过影月门的蚀骨延筋?还有那个云栖蓝,她与其手下,皆是影月门的人吧?”

楚灏看着楚正越,眼眸有些发凝。楚正越坦然道:“今日与叔叔同历一场,亦早看出叔叔是个有胆有谋的人,侄儿若仍有芥蒂,或是因影月门所引的旧案又生了猜忌,今日断不会与叔叔这样说!”

楚正越缓了缓,又说:“此事涉及婶婶。便是叔叔有心想告诉侄儿,到底是碍于婶婶而难以开口。叔叔着云栖蓝来,是想给侄儿一点线索。本是不想提的,只是看出婶婶的伤有些不同。侄儿真心想帮忙,再不能装傻了。若叔叔有什么想要的药材,不必遮掩,直管跟侄儿说便是,也省得云栖蓝往返卢松误了伤情。”

楚灏的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欣喜,楚正越有敏慧有机谋有胆识,最重要的是,亦有包容的心胸。

他轻声道:“你何时发现的,那天在山顶上?”

楚正越说:“还有今日婶婶动作,就算再常练筋体的人也是做不到的。影月门有秘药蚀骨延筋,听闻用之可易改筋骨将断未断,以至绵软无双。但其药阴毒无比,只能女人用。并要配合她们的独门心法方可借其力而化其毒。婶婶并无内功,体质却异。可见事出有因…”

他又说:“至于云栖蓝,她一直掩藏得很好。那日为了寻找婶婶迷了路,也故意弄出些伤病来没露出真底。只是有一样她疏忽了,自打将她找回来,举凡大夫开的药方皆过她的手,七改八改倒占了大夫的活计。叔叔都没这样不信任侄儿,如何她一个卢松王的奴才先尽了这种心?况且她武功高当是过来做保镖,如何又当上大夫了?除非,她医术高明却又不想告诉我们,且又深知婶婶的体质,这里的大夫倒是不及她了!”

他看看楚灏,又笑着说:“叔叔是个谨慎人,况且这几天叔叔牵挂婶婶,都不愿意出凌霜阁,举凡议事都在阁内。云栖蓝当着侄儿的面这样遍审医药,十成的不信任这府里的人。叔叔亦不提醒,显然是不想藏的。”

楚灏见他坦荡从容,亦也欣悦:“恰如你说的,我有不能明说的缘故,却也不想瞒着你,只由你去查清楚,心下明白了就好!”

若他是做大事的,不会拘小节。若他是个猜忌挟仇没气度的,楚灏亦不会坐以待毙。叫云栖蓝来,一给他线索,二给自己保证。同时,郁林也有守军驻于北围界口。就算有突变,也能全身为退。

不过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看错。楚正越值得一晤,棋逢对手,不管是友是敌,都让人开怀!

影月门是去年旧案的关键,而去年的旧案,恰又是成全楚灏归藩的关键。

章合十年八月十六,居留于京的楚灏在自己的静园里被刺客袭击。而这些刺客,皆是出于宗室永成王楚正遥的雅乐居,是楚正遥以美人的名义送给楚灏的。

皇上彻查雅乐居,不仅翻出楚正遥许多不臣的证据,更翻出个惊骇的秘密。江湖上的恶名昭彰的杀手组织影月门,背后的主人竟然是永成王楚正遥。此事震惊朝野,楚正遥惧罪潜逃。楚灏奉命追查,最后是与卢松王合力找到了楚正遥的踪迹。而找到的地方,偏偏就是北海的青马关。

章合十年十一月,楚正遥在青马畏罪自尽,尸体被送回京城。皇上褫夺楚正遥永成王爵位,将其贬为庶人,却没有杀他三个儿子。楚正遥的妻族范氏、母族冯氏皆没有受到牵连,天下皆称皇上仁爱。

东临、卢松二王立下大功。皇上今年四月放东临王楚灏归藩。至八月,又将卢松王世子楚正逸放离京城回到卢松。

楚正越的北海却被此事连累,成了诸藩首恶。楚正越并不笨,当然看得出当中的玄机,事发后一直着人暗查此事,不想今日与楚灏坦白言明。

楚正越说:“此事之后,我一怒之下关了青马只留空中栈道。皇上召我入京,我亦称病未去。事后觉得有些不妥,此次才会急于见叔叔以图后事!”

楚灏说:“皇上肯放我,也是因正越事后种种表现。说来说去,到底是你助我在先,我方可回来。”

楚正越笑:“往日叔叔委居在朝,想来有许多不得已。侄儿若连这些都不能体会,哪能镇藩到今日?”

这话是真心的,时局瞬息万变,成大事者必要先有容纳心胸。楚灏心思缜密,有胆有谋,与他为敌,必要殚精竭虑方可应付。与他为友,必可全权托付高枕无忧。不管是友是敌,都让人快慰。

若真与他成臂膀,北海亦安。若与他为敌,纵死在他手上,也绝不委屈。

楚灏莞尔:“正越敏慧非常,些许端倪便可尽知根底。我当真喜欢!”

楚正越也笑了:“侄儿与叔叔相见恨晚!婶婶的伤,侄儿必全力相辅,如今说开了最好,不管什么药只管开口,若云栖蓝那边有短缺,只管在侄儿这填补!”

楚灏点头,两人说着相视而笑,直把之前未能尽兴的竭尽倾吐。回了行府,凌霜阁破了墙住不得,楚正越索性将自己的蕴雪阁主院让出来,自己住进了另一侧的小阁楼里。楚灏也不客气,倒是真的亲近起来了。

沈雅言见三人平安归来,心里大石头总算放下,忙着又帮着安顿了一场,至三更方才睡去。

凄风如刀,楚正越凭窗而立,任冷风寸寸切割,却像未觉半分冷意。黎明前的黑暗,连星子相似陷入天幕深处,寻不到光源。他清楚,那不过是刹那的乌漆,很快将是一片光明!

他听到门响声,卢树凛裹着寒意渐行渐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