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勾起嘴角,却无笑意:“妥了?”

“是,赤广今日领人回去了。他折了不少人,想让殿下再加…”

楚正越目中掠过怒色:“他拿叶凝欢当挡箭牌,险些伤了她的性命。现在还有脸来加码?”

卢树凛说:“东临王也在,总得逼真些。他至少比他兄弟识实务,殿下反正也想留着他,许他些好处。他得了钱集结人马再回呼沦闹腾,于咱们也不坏。”

楚正越轻吐了口气,缓了声音道:“也好。呼沦十三族向来不和,就让他接着闹吧。”

“殿下可与东临王都说了?”

“嗯,共历生死,还有什么不好出口的?叔叔也早想跟我说,不然,他也不会叫云栖蓝来了。”楚正越半眯了眼睛,转眼看他,“不过,总不及现在通心达意呢!”

“太好了!之前殿下也说了,虽说东临王妃提的建议两全其美,但即便答应也未必能让东临王撤下防备。想必经了这桩事,东临王定对殿下深信不疑。王妃是他的软肋,殿下从这里下手,的确事半功倍。”

“但愿是最后一次吧?”楚正越微喟。

卢树凛微怔,楚正越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依旧看着漆黑的夜空。真的只能再用这一次了,弓满张,箭呼啸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再来一回,他必定没了那时的冷静。

次日叶凝欢醒来,楚灏将昨日与楚正越的话跟她大略讲了。叶凝欢这才明白,原来楚灏叫云栖蓝来,还有这个目的在当中。而楚正越借着这桩旧案,也算与楚灏通了心。

她自小卖到永成王府,后来送到雅乐居受训成为舞姬,虽在雅乐居多年,却并非影月门的人。以蚀骨延筋来练体,纯粹是自己当时傻病发了,以为到了舞动人魂的地步,楚正遥就必不舍得把她送人。

这桩旧事,成了她一世的伤疤。掀一下,仍是鲜血淋漓。楚灏诸事不瞒她,楚正越借此向他坦诚的事,他自然也不瞒。饶是如此,也会说得粗略,是怕她想起这些故往。

不仅她有芥蒂不愿想,他亦有芥蒂不愿提!

叶凝欢是真心替楚灏开心,两人这次是彻底谈通了,以后的事也可以慢慢理。

但是,既替他高兴,亦也觉得无趣。

瑞娘说得不错,她是个女人,管男人的外务也不好。楚家的男人个个精明有谋,哪需要她从中掺和呢?掺和得越多,倒给人抓软肋的机会。这一趟,原是不该跟出来的!

楚灏的世界比她大,比她广。她是想跟他一起进入他的世界,实际上是对他不好的。楚正越可以借着影月的往事,楚正遥往事,她的往事来与楚灏通心,亦也可借着这些往事,来拿捏楚灏。楚灏未必不知,不过因势而为。

叶凝欢拉了他的手说:“既然都谈妥了,那回郁林吧?”

楚灏坐在床边说:“嗯,今日就走。让云栖蓝到郁林照应你,我也好安心理理藩务。正越也要回北都去处理些事情,况且出了这事,他也要理一理北围,咱们在这儿倒不好。”

叶凝欢松了口气,点点头。楚灏又说:“你腿伤了,不好再往原都移。今年我在郁林过年,正越二十天左右就能返回,到时也去郁林找咱们。他让沈雅言先跟咱们过去,有什么也好照应!”

叶凝欢感慨,好个侄儿啊,有胆色又能抓人心窝子。若她是叔叔,必也喜欢得不得了!

晌午时分,众人安排好一切,楚灏带着叶凝欢回了郁林。赵逢则,云栖蓝的两个手下以及沈雅言、侍女阿宁等一并跟随。楚正越亲自护送在侧,直至将人送至郁林东临王行府才告辞离开。

瑞娘快撑不住,楚灏平安回来她很是高兴,但叶凝欢折了条腿又让她忍不住唠叨挂心。楚灏将在北围的事大略说了说,瑞娘也略略心安。

之后,楚灏忙于料理东藩事务,会见各路臣工并备年节礼赏。瑞娘忙着照顾府内起居并一应杂务,另要准备过年的功夫。叶凝欢老实静养,帮瑞娘看看账目或者与沈雅言一起做针线。云栖蓝至腊月二十至了郁林,她配了新药给叶凝欢治,楚正越又派人从青马那边秘密送了许多药材以及各类物资过来。云栖蓝见楚正越所送来的药都是烈阳药性的,并不像是寻常女子补身治骨伤的药,本来有些怀疑。叶凝欢轻描淡写地掩过去了,只说这些药是楚正越送与楚灏的,能用的话拣来用就行。云栖蓝释然,只管拿去辅济,替叶凝欢驱寒引骨。

叶凝欢不想让云栖蓝知道,云栖蓝为卢松王卖命,终究也是为了一个情字。但眼下,这叔侄三人却是利用这桩牵涉影月门的旧案而最终打开心门。云栖蓝知道了,难免戚戚然。楚灏当初写信给卢松王,指名让云栖蓝来。卢松王要是有心替云栖蓝隐瞒必会不肯,但他没有。可见卢松王与楚灏想法一样,借此事曝光,就能最快得知楚正越的斤两。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若成大事,哪能拘小节?

有时不免多想,楚灏拿这桩事相试,是因他料到楚正越知道了许多。且就算她与影月门有些关联,到底不深。况且眼下她伤了,楚灏为了向北海讨药,就算楚正越不先坦白他也会寻机先提,是顾忌在意她更多的。但若有一天,楚灏到了更重要的关头,会不会也像卢松王拿云栖蓝当诱饵一样,将她也献祭出去呢?

这想法偶尔浮现,总会让她狠狠压下并痛骂自己一顿。楚灏肯娶她,是背了洗涮不净的污水,她怎么能再怀疑他的心?是她自己要跟着,是她非要窥探那个雄性的世界。

他不多谋如何保平安,他不计划利用,又哪来她的安稳日子?最好的办法瑞娘不止一次地说了,她守着她的四角天空,理理内宅杂务,别再多问是非!她该如此,也必须如此!

转眼到了年底,郁林与北围仅一山之隔。但山阻寒风,气候比北围好不少。叶凝欢安心在府内静养,与沈雅言相处日亲。有云栖蓝及许多良药,她的腿伤痊愈得不错。

至腊月二十八,楚正越如约而来,还带了许多年货。各种东临难见的奇珍一应俱有,毫不隐瞒北地民生境况。不仅如此,还将他与东临往来商户名单交与楚灏。自古官商有联,这一套名单对楚灏极其重要,掌握利之所趋,便可操纵人心。楚灏大为快慰,与楚正越更是亲近。

云栖蓝年前请了假返回卢松,她自然想与卢松王一起过年。卢松王也捎了信儿说,将于年后于郁林相会,要楚正越等他。

除夕当晚,行府内张灯结彩。楚灏园中大摆家宴守岁,遍赏府内众人,连楚正越带来的人也不例外。楚正越也不小气,虽说他是小辈不好在楚灏面前拿大派赏,却也让卢树凛再请侍从亲护,二王齐聚,人人得两份赏,好不快活!

宴席摆在园中大花厅,外面皆是各色梅花,缤纷错列如阵。园内有大戏台,杂耍、歌舞轮番登台,仆役大放烟火,直将那辉煌壮烈于郁林行府上演。

只有楚灏叔侄外加叶凝欢和沈雅言,楚灏索性着人撤了隔屏团聚一厅。至了亥时末,鞭炮花火齐飞,连楚正越都跑出去亲自操刀放炮送年兽,沈雅言坐不住也跟着出去玩。

叶凝欢穿了新衣,仍是裹得严密,面染桃红显得气色极佳。楚灏亦是新服上身,眉目如画宛如芝兰。两人坐在厅内的大榻上,携手把盏,眉目传情其乐融融。

外面楚正越把着手给沈雅言点火,沈雅言兴奋满脸,眼睛亮得要命。

楚灏低头看着叶凝欢瞅着外面的两人笑,不由抚着她的脸说:“要看着眼热,我陪你出去玩一玩?”

“不了,看着他们玩就行了。”叶凝欢笑着说,拿了酒杯向他,“又是新年了呢,愿来年还能平安和美。”

“年年都会。”楚灏就着她的手饮了半盏,又将杯子抵到她的唇边,倒像交杯酒了。

叶凝欢一饮而尽,轻声说:“我有些困,先回去歇了。你也别跟他们闹得太晚。”

楚灏定定看她,她眸光潋滟却无倦色。

他微微捏了她的鼻子说:“最近怎么蔫了?以前最喜欢热闹的,在院子里也要骑马。可我见你近来总拘在床上,能动也不动了。”

“没,不是你说的嘛,这次折了腿可得老实了,还敢吗?”叶凝欢嬉笑。

楚灏看着她,低声问:“是不是因为影月门的事我没瞒着正越,你心里难过了?”

他总是这样通透,让她想藏也没得藏。他最近忙得很,早出晚归,但她细小变化又如何瞒得了他?

叶凝欢强笑了说:“哪有?反正也是瞒不住的事。他去年挨了闷棍,自然要细查的。”

他兜住她,捻了她的发丝道:“我只管你一辈子混吃等死,你要玩就玩要闹就闹,就是整日撒出去野不理家务我也不管。只是不许因为这事儿瞎猜我的心!”

她心口微窒,闷在他的怀里。探出手臂回抱他,轻声道:“不会,我不会的!”她骂过自己了,再不会的。

楚灏垂了头去寻找她的嘴唇,借着她的大氅挡住她,恣意亲吻。她面红耳赤,低声咕哝:“有人…”

“都放炮去了,谁管咱们?”他坏笑,又把她的嘴唇叼回来,细细含在口中爱抚。

沈雅言从花盘子里拣出一个入天啸,跳着脚踩着雪渍冲着湖边等楚正越来点,半晌没见着动静,不由得回头唤:“正越,快来帮我呀?”

小时候叫他名字习惯了,后来他当了北海王她有好久也改不过来,不过他也从不恼。虽说姐姐也提醒过她,近几年也改了些。但今天太高兴了,他陪她过年不说,还陪她玩了这样久,一时兴奋没忍住。

她回头,见楚正越侧身看着花厅里发呆。手里的线香不知什么时候扔到了地上,早被雪洇灭了。沈雅言好奇,凑过去要看。不料楚正越迈了步子大步往回走,边走边说:“不玩了,回去喝酒!”

他大步流星,像是屋里有宝贝似的,沈雅言只得提了裙子追。楚正越大步赶回去,叶凝欢忙不迭地从楚灏怀里探出头来坐直,满脸不自在。楚灏不动声色地借自己挡了挡叶凝欢,笑:“怎么不玩了?府里还好些呢,放完了让他们再拿去。”

“不过凑个趣,哪能把叔叔扔在这里自己倒玩去了?”楚正越坐在自己席前,挥手让欲服侍的人离开,拣了杯子倒酒,“今天可是年三十,叔叔不能逃席,定要陪侄儿喝一晚上才成!”

楚灏说:“那是自然,一会儿让人把这儿撤了,咱们去暖阁里喝。”回头跟叶凝欢说,“你若困了,让雅言先陪你回去。”

叶凝欢刚要点头,却见跟进来的沈雅言凑过来偷给她眼色。沈雅言从未有过这样明显地让她拉和的意思,显然今天是高兴过了头,如今兜头凉水泼下,反差太大受不了了。

叶凝欢在心里叹了口气,莞尔一笑说:“我不困,要不我陪你过去坐坐。熬不住了再去睡也行!”

听了这话,沈雅言长长松了口气,福身说:“是,有我陪着王妃呢。明天大年初一,也没有什么事要理,晚起些也不妨碍的。”

四人又移到暖阁里去坐。这里容不下太多的人,瑞娘索性让人都散了,只留冬英并阿宁在暖阁外照应。

楚灏与楚正越推杯换盏,引酒至酣。叶凝欢至丑时就打迷糊,见他们兴致颇高也不好意思唤人进来撤台子,只悄悄挪到屏后的熏笼上歪着打盹。沈雅言倒是有兴致,便是陪着叶凝欢也只顾着探着脖子往外瞧,听着两人说话还不时笑。

叶凝欢一觉醒来,见天色都有些泛明。沈雅言歪在一边睡得正沉,外面一点动静都无。今天正月初一,不过都知道昨天饮宴晚了,早起没人放炮闹人。她掀了毯子盖在沈雅言身上,拄了拐棍往外挪,想至门口去唤冬英和阿宁进来。

外头酒坛子倒了一地,大半是空的。桌上更是杯盏倾倒,可见这两人一夜喝个尽足。楚灏歪倒在临窗榻上,楚正越则倒在大躺椅上,都睡得人事不省。两人都是二十大几的人了,到了过年竟跟小孩子一样,喝成这个德行!

叶凝欢摇摇头,随手拿起榻边的毯子盖上楚灏,又拿了方毯子往楚正越那去。不料她的裙子好死不死地扯在他的躺椅边上,她一拽竟缠压到椅腿底下了。身子失了控,整个都快扑到他的身上,慌不迭得死死撑住椅沿,这才避免了直接滚到楚正越怀里。

楚正越一向警敏,被她一动便醒了过来。微微睁眼,却见一缕垂落地长发正晃在眼前,他吓了一跳,半掀了眼皮却看到了叶凝欢的脸。

她死死咬着唇不敢嚷,双手勉强保持平衡,拐棍早跌落在地毯上。她强撑着一声也不出,显然怕惊醒任何人。这份惊慌失措的样子让他莫名有些不快,却也不忍这个时候睁眼坐起来让她丢脸。

叶凝欢好不容易撑起身子,却又发现裙角勾死了。她傻了眼,勉强坐在边上的小凳上,伏了身子去拽,动作很轻又很急,却始终没有结果。楚正越听她窸窸窣窣跟只耗子似的也不知在捣鼓什么,偏是这样仍不肯出声唤人。

这叶凝欢怎么了?被人绑了一回绑傻了吗?吭一声又不会死!

她慢慢直起腰,看着楚正越发呆,想着要不要推醒他帮忙。手就是推不下去,他一向鄙视她,此时如何相信是意外?保不齐还会认为是她故意缠了裙子去坑他呢?

楚正越微眼看她,她一脸慌张无措,好像都要哭了。楚正越静躺着没有动,面色变得有些苍白。忽然他的手垂了下去,摸到她的裙角一拽。

叶凝欢吃惊地抬眼,他那对微狭而有些冷冽的眸子,此时凝睇着她,竟像是带了愠怒。

叶凝欢嗫嚅地想解释:“我…我不是故…”

楚正越狠狠瞪她一眼,翻个身又去睡了。

叶凝欢碰了一鼻子灰,僵怔了半晌,默默捡起拐棍一点点绕出去了。完了,更鄙视了,不但觉得她出身差,现在还敢以她的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

第八章 佳期

除夕之后,叶凝欢憋在屋里十多天没敢冒头。借着断腿未愈的绝好理由,什么家宴也不敢再去凑了。除夕过后紧跟着就是上元节,府里又忙着备上元节礼及一应宴庆。

依锦泰例,上元这天宗室要做祭礼庆典,在京宗室要随天子祭太庙。在藩则要祭礼本支家宗。楚灏刚归藩,上任东临王楚江是他的哥哥。两人属平辈,无须按祭祖礼,只需相应地走个程序意思意思就完了。

楚正越人在北海的话,是要亲自主持北海祭礼的。先王楚湄这一支,如今他是嫡长,不但北海藩务他大权在手,楚湄这一支的族务也是他管。不过他现在在郁林,那一套也都有人替他打理。

趁着这段日子,楚灏与楚正越将郁林各处游了个遍,两人同进同出,愈发亲近。

楚灏虽是叔叔,年纪却比楚正越小几岁。两人志趣相投,闲散时光下不涉权谋,相处下来,那骨肉亲情之上又添了一份若同辈手足般的亲昵自在。

这日楚灏没出府,与叶凝欢往千景阁看上元宴庆的准备。郁林地处东北,建筑更偏取北方风格。行府盖得方方正正,为三路多进式院落。千景阁位于中路第二进,恰处于内外宅交界的地方。以千景阁为中心,周遭全是中庭花园。千景阁主楼是由十六支雕花大柱架起的悬楼,一层不设门皆为厅堂。两侧各有亭楼,一为晓风,一为夜雨。

叶凝欢选在这里为上元宴庆之地,于楼中悬挂各式花灯,一层堂内花灯叠列,宛如民间灯市般热烈。她着人将两侧亭楼清理,一处以作宴席退引传递的歇站,一处以作客人闲游小憩之所。

楚灏站在堂内,看着丝架上各式花灯纷繁夺巧。园中梅花盛放,长青上亦悬彩丝缀灯。白日之下碧红相绕,幔纱映彩般的艳丽,至了晚上必会五光十色夺目辉煌。

瑞娘笑着说:“近来王妃劳碌,腿脚不便也在内里奔波。这一席我可没插手,都是依照她的意思准备的。明儿殿下在此宴北海王,必没有不周全的了。”

叶凝欢有些不好意思,喃喃道:“反正我是要养伤的,瑞娘前阵辛苦,我不过帮帮忙。”

楚灏将叶凝欢夹抱起来,像是抱个孩子般地将她托在肘上:“走,上楼瞧瞧去。”

楚灏笑道:“近来正越在这里,倒是把你冷落了。明天我要主持祭礼,晌午能回来。晚上咱们一道赏灯饮酒!”

叶凝欢揽了他的脖子说:“他是客,又是你的侄儿,你理应多陪陪。我要你今天过来瞧瞧,一是看看可有什么要改的,二是想先跟你告个假,我的腿不好,明儿我就不陪着了,你别嫌我慢怠了人。”

楚灏看着她笑眼盈盈,牵了嘴角不说话,漆黑的眸子透了点奇怪。叶凝欢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歪了头说:“怎么啦?对了,我还有一桩事要跟你说…”

脸蛋一紧,被楚灏捏住了。她一边呼痛一边顺着他的力偏过头去,怪腔怪调地说:“撒手撒手,皮都让你扯松了,哪又惹你啦?”

楚灏牵起笑意:“近来怎么这样贤惠?连瑞娘都不告状,转而替你说好话了?”

叶凝欢调侃:“那还不好?将来回了原都,瑞娘成了我的心腹了。你若在外头不老实,我都能知道!”

“傻样?还没调教出正经心腹来呢先跟我招了。”他失笑,揉了她的额头一把,心情大好。

楚正越欲从千景阁楼上下去,走到半路却听着两人在阶梯上嬉笑调侃。他微微顺了旋梯往下瞟去,看到楚灏抱着叶凝欢与她打趣。

叶凝欢揽着楚灏的脖子巧笑嫣然,楚灏半弯了眼睛,整个人都是放松的。四目相对,衬着沿阶镂花缀饰,阳光透洒金光,何其动人图画。

楚正越收了脚步,有些不忍打扰,只是心中连蓄了十多日的郁堵更是难舒展开来。今天往千景阁来,是因听驻府的丫头说,这里是东临王妃特意准备的。席宴何退何进,径道如何安排调转,楼内装陈摆布,菜色几何乃至歌舞戏耍样式,皆由王妃一手料理。

上元当日请他,之后楚灏还要在这里接着宴请赶来拜礼以及操持祭祀的东临臣工。叶凝欢一径料理妥当,处处俱考虑到了,很是周全。

楚正越由此动了兴致,往这里来闲逛,不想偏偏又听到她与楚灏告假。若真是宗亲来得多,自然各处款待自有区分。眼下亲戚只得他一个,分席而置反倒凄凉。饶是这样她仍介意呢,以前她并不如此,皆是打从除夕宴后而起。

旁人不知缘故,他心里明白。只因初一清晨,她意外将裙角挂在他睡的躺椅上。他曾在原都王府用箭钉她衣袖,抢她的簪子用她的名节来威胁。

她自此认定了,他是鄙视她的。

那天的表情太过明显,她惊慌失措,竟比于北围遭遇劫持的时候还要惊慌。不敢声张,更怕任何人醒来,这当中也包括他。

她怕他误会,误会她是故意缠了衣角来陷害他。说他借醉轻薄婶婶,好一雪原都之仇。不,不是怕他误会。当时她心里只怕就是这样想的,若他醒了,必认定她是要借此雪恨。因他眼中,她就是个以色媚人的祸水,必敢不顾脸的臊他回去!

他承认在见到她之前,是鄙视她的。自见她以后,这想法不复存在。可是,他再无澄清的机会。

叶凝欢揽着楚灏,把未及说的话又拣回来:“我当真还有一桩事要跟你说,这些时日我在屋里养伤,倒拘坏了沈姑娘。明天是上元佳节,再让她陪我在屋里却不好了。我让人把三楼也料理出来了,专设一席只为款待她。你们在下头,她在上头,既不打扰又可作伴。你说好不好?”

楚灏看着她,阳光洒在她的身上脸上,将那额角的细小绒毛都镀了层金。毛绒绒弄得他心痒手也痒,忍不住探出一根手指小心地逗了逗,嘴里调侃:“娘子为人想得这样周全,却把自己拘得长毛了,这可怎么办?”

她被他的动作弄笑了,缩着脖子抓着他的手:“你答应不啊?我还没敢与她说呢,你若应了,待回去了告诉她。也让她高兴高兴!”

楚灏笑了,说:“我不讲究这些,正越也不是个板着的人。况且这又是在外头,你不必觉得束手束脚。既然楼上作席,你索性也过来乐一乐,何必弄得这样劳累,最后自己倒闷在屋里无趣了?”

叶凝欢将脸在他手上蹭蹭,猫一样的无赖。他们是夫妻,谁能比他更了解她呢?

她坦然道:“我是为你高兴,难得北海王与你志趣相投。他是你的至亲,亦可能是你最重要的盟友。诚如你说的,若能公私兼顾,权谋之中尚有真情,那才是最难能可贵的。所以为你高兴!”

她认真起来,又说:“为你高兴,才要更谨慎些。我并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只是他那边终是要顾忌些的。北海王身份贵重,眼睛自然高些。你不介意归你,我顺杆爬倒不好了!他若心里不自在,或者连你也低看了,这多没有意思?不能给你长脸也就算了,哪能再往下拉你的脸呢?”

楚灏有些泛酸鼻,扳了她的脖子嗔:“你是他的长辈,他眼睛就是长在头顶上,也不能小瞧了你。我敢与你成亲,就不管天下人怎么看?再这样胡扯我恼了!”

叶凝欢笑得讨好,捧了他的脸说:“眼下我腿也不好,直当养伤了。回去了再撒野也是一样。到时我整天玩,骑着板凳逛去。”

他忍不住说:“那不成,板凳这个背主忘义的,我不能留着它。明天就宰了炖火锅!”

“别呀。”叶凝欢搂着他撒娇,“你是我的好夫君,天下间只你对我最好了。再说了,板凳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生辰贺礼,多有意义呀!”

楚灏被她逗笑了,抱着她继续上阶,随口问:“你把沈雅言安排到三楼,这二楼做什么呢?”

楚正越睨见两人趋近,忙往三楼阶上退了几步,心里更有些不是滋味起来。现在叶凝欢连与楚灏说起他时,都句句北海王,再不若以前。

以往他与楚灏关系不亲的时候,她半点不在乎他是如何鄙夷的,张口侄儿闭口楚正越,仿佛他鄙视她便十倍鄙视回去!如今他与楚灏亲近,她不得不在乎了。纵然心里再是有气有成见,终究会因楚灏而改变。所谓夫妻通心,处处周顾,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楚灏迈上二楼,这里早清理完毕,只摆了雕屏、架柜、沿窗大椅、茶几。对着楼梯且另一面是一溜敞窗,可看到园中诸景。

叶凝欢嬉皮笑脸地说:“沈姑娘可以在这里饮饮茶啊,看看灯啊。若是北海王也上来了,可以一起饮饮茶啊,看看灯啊…这里通透,既全了沈姑娘的脸面,又能承她的心意,多好?你到时有眼色的哦,别扯着北海王喝酒喝个没完啊!”

楚灏调侃:“我说呢,还有心当起月老来了?他们自己不上心,你跟着瞎起什么哄?”

楚正越在楼上直翻白眼,格外后悔在这里听墙角,竟听出这么个乱点鸳鸯谱的话头来。只是眼下他再出去更不好,只得歪靠着楼梯两头作难。

叶凝欢靠近楚灏,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也看出来了。沈姑娘这份心难得,只是这阵子我在屋里养着,她好心陪着都没见着面。你看除夕那天她多高兴,上元节自然也不能让她憋闷着过呀?待她回了北海,只怕再没这样的机会了。”

这几日与沈雅言说些闲话,得知这些年楚正越每至年节只比平日更忙十倍,各家请宴闹足整月。别说和他除夕守岁,上元看灯,就是想要见上一面也不能。叶凝欢心里很是替她唏嘘,眼下有了机会,很想帮这个忙。

楚灏也有些感慨,抱着她走到窗边,明明有椅子却舍不得松手,看着景说:”正越这几年都不会娶妻,沈雅言估计心里早有数。”

叶凝欢有些出神,楚正越二十七岁尚未婚配,以往觉着可能是怕娶了王妃生了儿子,请封世子的时候要将世子送上京去。但后来自己历了一场与楚灏的大婚,方明白楚正越其实真正忌惮的并非是这个,而是婚礼本身。

楚灏大婚时,朝廷派遣南丰王楚沅代表宗室为楚灏执礼。楚沅虽与楚灏平辈,是他的六哥。但楚沅是目前在世宗室中年纪与辈分最高的宗室,且任南丰王,与楚灏平位。除南丰王为首执官外,皇上又派朝廷宗堂、礼、仪等各职朝官员入藩操办,足足闹了两个月。

楚正越亦是四方王,若他大婚只怕也是这个规制。他岂能容许朝廷派来的官在他的北海待这样久?那样不知被朝廷借此做出多少文章来。那他不是大婚,简直是大昏了。

楚正越可以托病不朝,可以驱赶北海的监行院官员。这些他都能拿出正当理由,皇上纵生气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只这婚礼,他是不能不以宗礼操办的。若他拒绝,就等于自己否认是楚氏宗室。那他这个北海王还怎么当下去?

叶凝欢忖了会说:“不能娶正妃,可以纳侧妃啊。若怕侧妃也有相应礼节,还可以纳同邸夫人啊?我看沈姑娘也不是那样看不开,定要计较名分的人。”

楚灏说:“我近来同他闲聊,听他那意思也不打算纳侧室。他的王府里,跟水洗过的一样,什么人都没有!”

叶凝欢睁圆了眼,半张了嘴:“真的?他不还有好几个儿子呢吗?”

楚灏说:“那是侄子,外头传是儿子。其实是他庶兄所出的。他无妻无妾亦无子女,真正的孤家寡人!”

叶凝欢的眼睛越睁越圆,张口结舌了半晌,突然抓住楚灏的袖子,像是把自己也吓住一样地说:“他、他…他不会是那个吧?”

“哪个?”楚灏见她一副活见鬼的样子,一头雾水。

叶凝欢脱口而出:“断袖!龙阳…虚的!”

楚灏的眼也睁大了,不及他反应,突然楼上传来咚一声闷响。两人吓住般地回头,看到楚正越从楼上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