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兵营在溪前村之北,后山在溪后村东南,并无驻军、守卫,因此群贼一听是在后山就都放了心。

崔炳虽不及王二彪奸猾,却也带着几分谨慎,他将李彦直的手反绑着,用一条绳子系了,让他远远走在前面带路——若有危险,也要让李彦直自己先尝。崔炳带着余贼紧跟着他,王二彪挑着担子走在最后——此时他已失了威风,崔炳因人手不足,所以才没杀他,却让他挑担,又派了两个平日对王二彪有恶感的叛贼持刀监视。

这后山李彦直走得颇熟,没多久便见到两棵古树之下,那两棵树枝繁叶茂,相对弯腰,就像两个儒生在相互行礼。两棵大树之间有一块寸草不生的平地,李良钦和那位少林僧平日就是在这里对击练剑。

但今天,双树剑场的宁静被不期而至的群贼闯破,而那两位武学高手却都杳无踪影。

崔炳眼尖,瞥见两棵树上,各有非天然之物,便喝听了李彦直,先派两个贼匪小心上前察看,那两个贼匪小心翼翼地上去探查了一番后下来道:“是两个树屋,里面什么也没有。也不见人影。”

王二彪在后面听见,叫道:“要小心,这里一定有古怪!”

崔炳喝问李彦直:“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这东西?”

李彦直道:“这是以前俞大哥练剑的地方。他每隔几天都要来一次的。”

这几句话入情入理,群贼一听就信了,再想俞大猷早已去考武举,更是人人放心。李彦直又道:“下面的路,要找找了。”又道:“不过你们要答应,找到银子后要放了我和姐姐。”

崔炳喝道:“少废话!带路!”

李彦直道:“你先答应我!可不能像杀了贾叔叔、杀了我李宅满门仆役那样杀害我!”

崔炳将刀一指道:“好,我答应你!”又嘟哝了一句:“真***啰嗦!”他可不知李彦直方才的那句话貌似在谈条件,实际上却是在控诉,是在告诉隐身林木之间的李良钦与少林僧这些人的罪行!

李彦直继续上路,这回却走入林间,路越走越坎坷,但崔炳等也不疑有他,心想藏宝之地,自然是越荒僻越好。忽然间李彦直一声惊呼,竟是踏中了一个陷阱,被一根绳子吊了起来,落到藏于树上的一张罗网中。

崔炳等先是一惊,以为中了埋伏,过了一会见没动静,便骂道:“没用的东西!”扯了扯系在李彦直手上的绳子,以为李彦直被网罗住了下不来,这一扯便没扯动。群贼都以为李彦直是不小心踏中了捕兽网,却哪里知道他其实是故意的!

李彦直因见李良钦和那少林僧迟迟不动手,便猜他们是投鼠忌器,因想起这附近有这个机关,便寻了过来自投罗网,为的就是把自己和群贼分开,让群贼失去一个人质!

崔炳让两名匪徒爬上树去解开罗网,那两个匪徒才爬到树腰,猛地嗖一声破空之响,一贼中箭落地!

李良钦终于行动了!

有埋伏!”

群贼惊悚起来,围成一圈,刀口向外,极目搜寻。但因这一箭来得突兀,一时竟判断不出来路。

嗖——

又一声箭响!第二个爬树的贼人在跳下来时被射穿了大腿,钉在地上!

王二彪眼尖,指着东北方向叫道:“在那里!”

东北方的一块岩石上,显现出两条人影,一个身穿布衣,一个身穿僧袍,两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布衣男子背负箭筒,手持长弓,腰间还系着两把刀剑!那僧人则执了一支木棍,棍棒支着岩石缝隙,依着地势整个人斜立在布衣男子之侧。正是李良钦和那少林僧!

今日李彦直没有依约送来饭食,他们二人已觉奇怪,到了中午时分,忽听脚步声乱响,他们不愿见陌生人,便先收拾了武器,躲避起来,片刻后那群人走近,却是一群陌生人押着李彦直!正惊疑间,李彦直已经借着谈条件向他们道破了后面这群人的来历:“你们要答应,找到银子后要放了我和姐姐…可不能像杀了贾叔叔、杀了我李宅满门仆役那样杀害我!”

听到了这句话李良钦等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一群无恶不作的歹人,刚刚攻击了李宅,杀害了李宅满门仆役!那少林僧虽是僧人,却也有伏魔之心;李良钦虽然常与大德高僧交往论道,但面对恶徒时也绝不手软,当下决定无论如何要剿灭这伙匪徒,救出这姐弟二人!

不过由于敌众我寡,加上还有两个人质在手里,所以这僧俗二人一时间都不敢动手,只是不断变换埋伏地点,等待机会。又过了一会,李彦直竟然自己去踏中陷阱,僧俗二人见到,马上知道李彦直是在为他们创造出手的机会!

嗖——

又是一箭飞来,真个是箭不虚发!虽然已看清了来路,却还是有一个匪徒应声倒地!

崔炳等九人赶紧分散了躲避到大树后面,几个肩挑银担的匪徒里,王二彪是第一时间抛了担子躲起来,其他三个却都不舍,担着银担躲避,那自然是身笨脚拙!又一箭飞来,正中其中一人背心!剩下两个挑担的匪徒见到吓得赶紧学王二彪的样子,弃担躲避。

过了一会,崔炳探出头来,见周围再无其他人响应包围,只有岩石上那人张弓箭待敌。崔炳叫道:“他们好像只有两个人!”他们若是就此逃跑,这后山地形复杂,又多树木,李良钦和那少林僧未必能奈何得了他们。但群贼贪图那四担白银,不愿意就此舍弃,因此竟无一个逃跑!

王二彪忽叫道:“大家听我的!我有办法对付他们!”

群贼都被李良钦的箭术吓住了,陡然听王二彪一喝,想起以往他展现出来的种种能耐,便都对他重新生出信任,就有两个贼人先后叫道:“好!彪哥,我们听你的!”

有两人带头之后,便有第三个、第四个,到后来除了崔炳之外所有人都重新承认王二彪的领导权了。

王二彪又向崔炳喝道:“阿炳,你呢!”

崔炳无法,只好道:“彪哥,对不起,我听你的。”

好!”王二彪道:“看样子他们只有两个人,要不早冲过来了!对方弓箭厉害,我们不能先担银子走,否则就会成为他们的靶子!必须先将他们解决了,然后我们才好担银子走人。”对还抓着苏眉的那贼人道:“老黄,抓住她作掩护!出去把尸体拖过来!”

老黄依言,惴惴不安地抓住苏眉作掩护,出去将一具尸体拖到王二彪身边,王二彪抓起尸体作肉盾,依法炮制,让崔炳等出来,拉起三具尸体——这样就有四具盾牌,又出去将四担白银倒翻了,空出箩筐来每两个套在一起,四贼挟持肉盾,四贼举着这箩筐盾,步步逼近。

李良钦又试着发了两箭,但他毕竟不是神仙,其中一箭落空,另外一箭射在一具尸体上没穿过去!

群贼越逼越近,李良钦忽然将箭指定了苏眉,嗖的一箭正中她的肩膀,李彦直在罗网中望见,差点惊呼出来,老黄更是哇的一声逃开了,大叫:“他们没把人质当回事!怕是来抢银子的,不是来救人的!”没来得及找到障碍物,背心已中了一箭!

王二彪叫道:“大家不要乱!慢慢逼过去!”

李良钦二人处身之处并不甚高,一被王二彪逼到岩下,弓箭便难展其长。李良钦看看对方只剩下七个人,一声冷笑,对那少林僧道:“师兄,我下去试试刀法。”便丢了弓箭,抽出长刀,双手紧握,猛地纵跃而下。他从高出跃下,人反而落在群贼身后,不等王二彪等反应,先快步跑开七八丈,来到一处较空阔的地方。

群贼见对方抛了弓箭,便也都丢了尸首,崔炳叫道:“他好像要逃!”

王二彪指挥崔炳带两贼去追,自己带着剩下三贼来围攻那少林僧。

崔炳等一开始以为李良钦是要逃跑,哪知追了没几步,李良钦就已经回身待敌,三贼走近,李良钦且反手持刀以待,他所持之刀刃长四尺,柄一尺,虽未出手,已生慑人威势,崔炳催促手下包围进击,看看双方距离只剩五步,本来站在地上动也不动的李良钦陡然向崔炳猛冲,也不顾其他二贼举刀呼援,刀微微一侧,刀身反射着阳光,崔炳被这反光一闪便自然而然闭了闭眼睛,只这么刹那功夫,李良钦迎推刀势挥出,崔炳登时身作两段!

这是何等刀法!远处李彦直望见也吓得屏住了呼吸,近在咫尺的余下二贼眼看着崔炳被活生生斩作两段,更是吓破了胆!

李良钦更不停留,舞刀而起,向空挥霍,二贼仓皇仰视,李良钦陡然从下砍来,又杀一个!

要对付第三个时,却见剩下那贼僵硬着不动,竟活生生吓死了!

王二彪等四人本来正在围攻那少林僧,听到惊呼后一望,见那布衣男子竟在眨眼之间连杀二人、吓死一人,便有一个贼人大叫一声,撒腿跑了,他一跑,另外两个也跟着逃,王二彪眼见不敌,也要逃走时,被那少林僧凌空跃下,大喝一声,一棍扫在他的胫骨上,竟把王二彪的右腿活生生地打断了!

之五十二 尾声

李良钦制服了受伤未毙的诸盗,又从罗网中救出了李彦直,那位少林僧也替苏眉拔出了箭头,包扎了伤口——李良钦射向苏眉的那一箭是为诱使贼人放弃苏眉这个人质,发箭力道没有用足,入肉不深,伤势不重。

李彦直肩头也受了伤,但从罗网中出来后顾不得包扎伤口,便给李良钦行礼,求他收自己为徒。李良钦问他为什么学武,李彦直道:“我以前过分倚重智计,到今日方知没有武力,缓急之际无以应变!”

李良钦道:“剑者,外以应变,内以治身,非廉、信、仁、智、勇者不传。你若只是悟到这里,我这剑还传不得你。”

李彦直道:“老师,你这样择徒,不嫌太苛刻了么?”

李良钦道:“所传不得其人,不如不传。”

李彦直哦了一声,道:“我知道汉唐击剑术为何不传了。”

李良钦闻言微为动容:“为何?”

李彦直道:“未得其人时不传,等适合的人出现,其法早不传了。”

李良钦嗯了一声,神色间颇有无奈之意,然亦不改口,只道:“你年纪尚幼,朝夕之间也还学不了这剑术,还是再等等,等你长大一些再说。”

少林僧下山去通知了李家家人,不久李大树等匆匆赶到,见他们姐弟俩都无大碍,这才转悲为喜。

回到山下,只见李宅在大火中烧毁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半也坍塌得不像样子,苏眉对着这断壁颓垣忍不住默泣,心道:“我果然是个不祥之人,先累了爹爹,又累了李家。”

李彦直却忽然放声长笑,苏眉一呆,李大树忙问:“三仔,三仔,你没事吧?你没事吧?”实是怕他因为这次打击而发狂。

李彦直却笑道:“我没事!我只是觉得这场大火烧得好!烧得好!”

旁边听见了的乡人都想:“秀才公是吓糊涂了,还是气糊涂了?”但看李彦直的神色,却没半点颓丧、愤怒、恐惧的样子!他们哪里知道,李彦直心中此刻另有一般打算!

不破不立!这一切,就当是学费!今日失去一座小小的李宅,明天我必将在这废墟上建立起一座更加宏伟的家园!还有一个属于我的时代!”

这些话,李彦直没说!因为这是他的决心。是不需要向别人交代的决心!

李刚和李介在外地听到消息先后回来,同时机兵营的机兵出动,大搜群山,李彦直又出榜悬赏,之前逃掉的三个贼人,两个在搜山中落网,一个躲过了搜山,却被一个山民揪了来领赏。

李彦直派人将群贼都送往县衙等候处置,唯独将王二彪留了下来。王二彪大惧,知道若往县衙依法受处,自己还有一线生机,但要是李彦直要用私刑办他,那可就全完了!

秀才公!”王二彪再次跪下了。这时离群贼授首就擒已过了半个多月,他腿上的伤口由于没有及时处理,已经化脓生虫,所以他连跪都跪不好,几乎是趴在地上,哀求着:“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我已经残废了,这辈子是彻底废了,你就给我一条生路吧。”说到这里,他望了望坐在旁边的苏眉,眼里透着乞求。

苏眉受他迫害时恨不得生吞其肉,这时见他可怜,心中又生不忍,张了张口,就要求情,谁知道李彦直却没给她机会!他冷笑了起来:“生路…贾叔叔落在你手里的时候,你怎么就不给他一次机会呢?”

苏眉见李彦直在这一刻刻意对自己的求情视而不见,那神情竟是出奇的冷酷,冷酷得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所该有,她见了心中生出几分害怕来,便把头低下了,心想:“他好像变了…”

那边王二彪听了浑身发抖,李介道:“对这样的人,还废话什么!拖出去宰了就是!他怎么杀老贾,就依样给他来一下!”

李彦直道:“咱们不能滥用私刑。”王二彪才泛起一丝讶异与希望,李彦直却又道:“我记得贾叔叔有个儿子吧,好像比我大两岁。还有死在他手里的李宅护院,他们应该也有亲人…就把这王二彪交给他们,我想他们比我更需要一个公道。”

王二彪忽然不颤抖了,他就像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堆烂泥!

这一天,是王二彪生命中最后的一天。

当天晚上,李彦直以酒为酹,为因他一时心软而丧生的乡亲、护院、仆役祈祷,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苏眉陪在他身边。

祷毕,李彦直忽道:“姐姐,你嫁给我好不好?”

苏眉呆了一呆,眼中显出迷离而幸福的神色来,但随即想起李彦直杀王二彪时身上所散发的霸气,心中一紧,便摇了摇头,道:“不好。”

李彦直问:“为什么?”

苏眉道:“你还小…”

我会长大的!”李彦直抢着说。

等你长大了,我也老了…”

不老!”李彦直道:“再过六年、七年,就够了。”

苏眉却还是摇头:“不行。就算你明天就长大了,我也不会嫁给你的。”

为什么!”

沉默。

许久,许久,苏眉才开了口。

因为姐姐爱你。”苏眉道:“所以我不能耽误了你…”

耽误?”李彦直叫道“你怎么会耽误我呢!”

你现在觉得不会。”苏眉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很轻,却又叹得很长:“但我有预感:会的。我觉得,我们还是做姐弟比较好,那样反而能相处得更加长久…”

之一 江上秀才忒轻狂

闽江东流,不舍昼夜,一晃已过十年。

时为嘉靖二十二年八月,正是秋高气爽、五谷待收季节,再过数日,福建省的乡试就要开始,江边官道上,一群来自闽西、闽北的生员正大汗淋漓地往省城方向赶路,也有走累了的在中途稍作休息,其中有人随眼往江面瞥了一眼,却见一艘大楼船顺流而下,船头踞着一个二十上下的生员,风姿飘逸,随着楼船破浪之声歌咏大唐诗篇,又见他左拥红右抱翠,怀中两个艳妓,身旁又有一对乐婢,一个抱瑟,一个举箫,以音乐和着那生员的节拍。

世风日下啊!”岸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生员咬牙切齿恨恨地道。

人老了就是酸!”旁边两个青春正茂的年轻秀才取笑了那老生员一声,却对楼船上那青年大生羡慕:“人生就该如此啊!”

更有一般有志者暗下决心:“待我中了举人,这些就都有了!”

由于顺风顺水,那楼船又扯足了帆,因此去势甚快,不多时就到达福州城外,在码头上停靠,早有一帮轿夫等候在那里。那倚红偎翠的生员从船上下来,跨入轿子中,四名轿夫健步如飞,直抬入城,来到城西尤溪会馆对面的三合馆门前。

这三合馆却是建在一起的三座宅子,中为博文馆,左为止戈馆,右为陶朱馆。三座宅子都是前后三进,墙高院大,因为三座宅子合在一起,当地人口顺,就将之唤作三合馆。久而久之,就连此馆主人也接受了这称呼。

这三合馆是由尤溪大族李家募资购置的产业。博文馆修文,止戈馆讲武,除了招待往来骚人墨客、武学名家之外,也为本地的贫家少年免费提供教育——福州府十五岁以下的儿童只要能通过入学资质考试,不但读书免费,连吃住都包了。至于陶朱馆,则只招待与李家有生意合作关系的商家。

这几年里,李家的不但生意越做越大,而且做的买卖也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开头几年李家主要做手工制造,制成了铁具运到漳州卖给走私商出口。

南中国的生意圈里有句老话:无三天好生意。这句话说的是中国人仿制能力太过强大,只要有人靠某类生意发家,他周围的人马上就开始仿制。尤溪那边也一样,李家靠着做铁具赚了一笔之后,各类大小铁具作坊便跟风而起,也不管自己有没有李家那样的海外资源和运输能力,总之只要有一点产业的,都纷纷仿制李氏铁厂的产品,甚至挖李家的墙角抢铁匠。于是李家便组织起一个尤溪铁业商会来,那些同乡道铁具老板一见都想:“来了,要出招了!搞这个东西来打压我们了!”不想由李家制定出来道规章倒也公平合理,不但没有打压新兴同行的意思,还无偿地为乡人提供了一些海外的市场消息,李家铁厂甚至停产了许多固有的铁具产品如铁锅、铁针等。这简直就是在给同乡腾出市场份额嘛!所以没多久连那些一开始对李家戒备很深的作坊也都陆续加入了这个商会——因为加入了有好处啊!

李大树果然仁义!”当时厚道一点的人想。

这不是傻瓜么?”刻薄一点道却不领情。

还有一类人,则认为李家那头小狐狸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相对来说,还是第三类人的想法靠谱一些,不过李家搞的不算阴谋,而是阳谋。

李家放弃了铁锅、铁针的生产后,便建立了“同利”商号,在手工制造业上只保留了一部分高端产品且越做越精,而家族主要赢利的业务已不在这里了。

在北尤溪机兵团声威大震之后,李家便开始做起了物流。怎么做物流呢?首先,李家与各地的联盟商家合作,先后在建阳、南平、闽清、福州、莆田、泉州、同安、月港等地修建了大大小小一共十九个陶朱馆,这陶朱馆前面是联盟商家的会所,是异地同盟者来到本地时的落脚点,是本地同盟者平日议事、聚会的地方,后面则修有仓库。仓库分三部分:一是公共仓库,是给异地同盟者落脚时临时存放货物用的;二是本地同盟商家的私仓,本地有几户加盟商家,就有几个小私仓;第三就是同利商号的专用仓库。陶朱馆的保安工作,由出身机兵团的雇佣保镖负责,与地方官府的关系,则由本地同盟者负责打点。至于陶朱馆运营的费用,则由加盟商家会同议定分派,一般是享有多大的权利,就要负起多大的责任。

由李大树兼着副会长的那些商会,一开始只是想让李家负责保护他们商贸运输,可是你要人家给你保镖,要保的是什么货物,数量有多少,起始地和目的地在哪里,大致总得和人家通通声气吧?在这个过程中,李家很快就掌握了半个福建大部分大商家的物流讯息和买卖去向。

李大树不知道这些讯息有什么用处,可是他有个儿子知道!做生意总有潮起潮落,遇到了低潮的,比如误了船期,货物一时无法脱手,而资金链又脆弱得不允许他再拖下去,这时候李家的人就会出现,以他们可以接受的价钱收购起来,放在李家在各地设立的仓库,以待下一轮的价格高峰。

由于掌握了海外的市场信息,又和各类商家有频繁的商业来往,而手头所控制的货物与现金(白银)又越来越多,李家在十几个大商会中的影响力也就越来越大,加上李彦直拥有超前的商业观念,对游戏规则也就拥有了越来越强的话语权。以至于到了近年,李彦直一句话放出来,就可能会影响到福建省茶、书、铁具、硫磺等货物的出口(走私)价格!同时,李家从海外拿到的商品,如香料等也在福州、泉州等地迅速大开了市场,甚至浙江、江西、南直隶与湖广等地也有商人来寻李家拿货。

可以说,如今的李家,已不再是尤溪县的一方土豪,而是具有区域影响力的大商家了。而对省城福州的这座陶朱馆李家也加倍地重视,除了尤溪之外,别的陶朱馆兴建时李家通常都只承担两成以下的投资与权责,但对省城的这座陶朱馆,李家却承担起了将近五成的费用!

省城的这座陶朱馆平时只开侧门,一般只有商界重量级人物光临,或者省城高官莅临视察时大门才会开,但这顶轿子一到,陶朱馆居然大开中门,把这顶轿子迎了进去,在陶朱馆东厢走廊上,已有一个三十岁不到、留着一撇胡须的儒生在那里等着。

这个儒生是尤溪李家的重要人物,叫风启,本是江西人氏,十五岁那年随父母到福建探亲,路经尤溪,在尤溪的博文馆听了一场学生辩论,竟然就不肯走了,闹着父母让他留在那里学习。他的父亲也是个在公门有见识的人,多方打听之后居然也就答应了。那时博文馆尚无今日之盛,氛围与制度虽好,也有本地的名士偶尔涉足讲学,但教新学问的老师却只有那么几个,而且所研都未深入。风启入学之后,只几个月就将当时博文馆的功课学通了,然而他也没有离开,因为他在那里遇上了李彦直。

对那个比自己小着好几岁的“神童”,风启一开始有些不屑,但随着交往的深入,他渐渐由不服转为佩服,又由佩服转为钦仰,最后竟对比他还小几岁的李彦直执弟子礼,尊之为师。而李彦直对风启也比对别的学生不同,五年前开六艺堂,只招在博文馆学习中有突出天赋表现且愿意放弃科举考试的学生,风启就是最早三个登堂学生中的一员。三年前李彦直再建“一以室”,只有六艺堂中最出类拔萃的弟子才得入内,风启也是第一个入室。李彦直在福建各地先后办了十九座博文馆和三十六座止戈馆,有选择地招收各地贫寒子弟,十年之间所教育的学生已逾万人,这一万多名学生能通过入学测试,本身已是十里挑一,而六艺堂自设立五年以来,登堂弟子不过三十六人,其中入室者五,而不管是登堂三十六秀也好,入室五杰也罢,风启都是排行第一的大师兄。

六艺堂的教育系统,讲究的是学以致用、知行合一,所以三十六名登堂入室的学生没有一个是枯坐在书斋里苦读四书五经,而是以所学直接投入应用,如精数学者会被派去苏眉那边协理会计事务,语言天赋强者会被派去月港和佛郎机人日本人打交道,颖悟兵法、武术者则可能会进入机兵团接受训练甚至跟着机兵团上山剿匪,对商业经营有敏锐触觉者会被安排到各地的分店作见习掌柜,还有两三个对手工业设计有兴趣的学生进了铁厂秘坊——这就是他们实习的过程,也是他们毕业之后的职位去向。三十六名登堂学生实习的方向几乎人人不同,而风启的角色尤其特殊!

从登堂的那一天开始,李彦直每次给知县的禀帖以及知县的回信都会拿给他看,又常常带着他穿梭于尤溪县各房,拜访延平府各方权贵,一年之后,李彦直给知县、县丞的禀帖基本上就由风启代笔草拟,三年以后,李家在商业上与公门有干系的事务便都有了风启的身影。可以说,风启虽然不姓李,却已经是这个系统里极重要的人物!所谓水涨船高,随着李家势力越来越大,风启在福建商界也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就算是福州城的富豪,风启与他们相见也是分庭抗礼。但此刻他却在廊下静立等候,待得轿子停下,才上前一揖,道:“三公子,怎么才到?”

轿子里那生员道:“乡试的事情,都办妥了么?”

风启道:“各方面都打点好了,一定保证三公子和五弟考试顺利。而且…”他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刚才轿子中说话的声音不对,停了停,试探着问:“三公子?”

轿子中的生员忍不住笑了起来,风启听到笑声,先是一愣,随即哼了一声,掀开了轿帘,看了一眼,先遣散了从人,然后才指着轿子里那生员怒骂道:“老五!你越来越大胆了!竟然连钜子也敢冒充!”

之二 入室子弟不简单

轿子中那青年生员叫蒋逸凡,与李彦直同岁,在五个入室弟子中排行最末,但天赋惊人,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三年前才慕名跑到尤溪来,一年不到就压倒尤溪博文馆诸生,得李彦直青睐而入六艺堂,又一年入一以室。

李彦直的心理年龄虽比任何一个学生都成熟,但皮相年龄却只有十八岁,平素与几个最要好的学生相处那是亦师亦友,只有在处理公事时才稍露威严,但蒋逸凡性格活泼,李彦直不摆架子,他就变得有些没大没小起来。李彦直也不以为忤,只是嫌他轻佻,不给他要紧的事情做。蒋逸凡却觉得李彦直是故意屈自己的才,不忿之下,便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背了几百篇时文,先考了个秀才,跟着又要来考举人,发誓要在科举上压李彦直一头。

当初蒋逸凡等入六艺堂时,李彦直曾与他们约定:入此堂钻研学问,便不再以科举为意,愿意者方许入内。不过不以科举为意,只是不希望学生们被科举束缚住,却不是严禁学生考科举,相反,若是学生学有余力,或者出于公务需要,李彦直还会支持他们们考试,比如风启就在登堂之后的第二年考了个秀才。所以蒋逸凡要考试,李彦直也不禁他。

风启虽也知道蒋逸凡要来省城考科举,却没料到李彦直没跟他在一起,便问:“钜子呢?”

这钜子的称呼,也是蒋逸凡的发明。他自诩精通诸子百家,常指着李彦直说他半点不像儒生,又说他所建立的体系,一有虽未完善但显然是自成系统的学说,二有包括教学、商业乃至军事在内的组织,三有李彦直这个领袖,实在是像墨家多过像儒家,因此叫李彦直作钜子。

众学生听到这个说法之后无不颔首,连李彦直也愕然了好久,随即把蒋逸凡训斥了一顿,不许他再散布这样的“流言蜚语”,学生中政治敏感度比较高的已猜出李彦直之所以严禁此说不是因为不认同而是要避嫌。

大明中叶以后,私人办学之风盛行,但所有办学者都秉儒者之名行事,李彦直也不例外。在这个儒学处于统治地位的时代,就算是出现一个和传统儒学阐释(程朱理学)不大一样的王学都把士林闹得天翻地覆,李彦直别说是标榜墨学,就算只是被人指责说他行为近于墨,往后在科举一道也将寸步难行,就算他不参加科举,走到哪里都将会被整个士林歧视!

但登堂入室诸弟子互相之间却已受影响,彼此谈话时常称李彦直为钜子,只不过不敢当面如此称呼李彦直,更不敢在外人面前提起。在有外人的时候,他们通常都唤李彦直作三公子。

这时听风启问起李彦直,蒋逸凡道:“不知道。”

风启讶异道:“不知道?你不是才和钜子从北边回来吗?”

蒋逸凡道:“是才从江西回来,但到了苍峡就分开了。”

风启问:“为什么?”

蒋逸凡道:“海外送了八名倭奴来,听说个个都是剑道高手,我看钜子那样子,多半是技痒难耐,就让我先走,他迟两天再来。”

自当年出了王二彪那事以后,李彦直对武艺便加倍地重视。不入门便罢,一入门竟对武术着了迷,这七八年间就算公务再忙,每天也要抽出时间来锻炼!他的体质本来就不错,又是自幼有步骤地进行锻炼,兼且拜得良师传艺,又有益友作搏击练习,更有征讨山贼的实战,到十七岁上已是打遍闽西闽北难逢敌手了!

风启屈指算了一下时间,道:“那也不对啊,你若是和钜子分手后就出发,昨天就该到了,怎么今天才来?”

蒋逸凡笑道:“这事说来好笑。我到了闽清,当地的掌柜刚好病了,就派他的副手来接我。而那副掌柜竟不认得钜子!见我手头有印信,就将我当大老板接待了。更好笑的是,刚好有一伙江西客商要擦钜子的鞋,竟在闽清堵钜子要献礼,结果却遇到了我这个冒牌货,对我是加倍的逢迎。我一开始也不想理他,后来见他送的礼物合我心意,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风启指着蒋逸凡骂道:“你在六艺馆胡闹也就算了,怎么还敢打着钜子的招牌在外面招摇撞骗?你不怕钜子拿规矩办你么!尹老三的下场,你没看到么?”

风启所说的尹老三,原名尹破山,也是五名入室弟子之一,本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但一年之前却因犯了贪污重罪,被李彦直逐出门墙。

李彦直常自我评价说他这十年来最得意的有三件事:第一件是建立了一个商业小王国,并引发连锁反应带动了闽中地区的经济活力与商业规则的完善;第二件是组建了北尤溪机兵团,将这个地方团练组织变成了一个雇佣兵训练营,训练了一批又一批有职业素养的机兵并化身为保镖藏于各处商队之中,维护了福建地区的治安;但他最得意的却还是第三件事,那就是身边团聚起了一批年轻有为的人才——他用了“团聚”这个词时众学生都觉得他自谦了,因为他的皮相年龄虽还小,但对众弟子的成才实有“培养”之功,尽管到了今天,六艺堂的学生有许多在专攻的术业上都超过了李彦直,但若不是李彦直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学习环境、带来了一个新的教育体系并启动一种新的思维方式,他们的这种进步都难以实现。

这第三件事,也是李彦直这十年中花费心血最多的一件!可偏偏第一件事和第二件事没出问题,倒是李彦直最得意的第三件事情上出了个大窟窿!那可是他亲手培养的得意门生啊!这十年里同利商号和北尤溪机兵团都曾出现过危机,同利商号曾经一次亏损了整整两年才能积累下来的利润,可李彦直当时也只是皱皱眉毛而已。然而尹破山出事的那天,李彦直却一日一夜头不落枕席、唇不沾滴水,由此可见这件事情对他打击之大。

蒋逸凡本来是满脸不在乎的样子,听风启提起尹破山,才吐了吐舌头道:“没那么严重吧?我又没贪污…再说,我其实也没有招摇撞骗啊!都是那个副掌柜,还有那个山西老板硬把我当成钜子,我好几次暗示他们我不是李彦直,可他们都不信!”

只听一人问道:“你怎么暗示的?”

蒋逸凡道:“我当时…”忽然两条眉毛扬了起来,作出一种高难度的扭曲,因为他忽然反应过来刚才问话的是谁的声音!

风启已在行礼,蒋逸凡回过头来,苦笑道:“三舍,你来得好快啊!我还以为你要明天才到呢。”

三舍,这是他们几个在没有外人情况下对李彦直的昵称!

之三 科场无论师徒

出现在门口的年轻人,身材与蒋逸凡差不多,若放在南方人里算比较高,放在北方却只是中等偏上,但是他的穿着打扮,却与蒋逸凡的儒生打扮全然不同——头顶戴着一顶虎皮帽,膀上披着一截虎皮披肩,腰里系着一条虎皮裙——这三样衣饰的材料,却是他在深山打到了一头华南虎,带回家后由苏眉亲手制成。若单看这身打扮,哪里像传说中那个有名的尤溪才子?分明是一个才从山上下来的猎户嘛!只不过,猎户应该是手持猎叉,而不是腰佩宝剑,寻常猎户的眼光,大概也不会像眼前这个年轻人这样,于锐利中蕴藏着儒雅。

这个年轻人,正是皮相年龄十八岁了的李彦直。

六七岁时的他,因为常躲在屋中或者林荫下读书学字,又能注意保持卫生,所以一二年间便养出了一张白白嫩嫩的脸,邻居见到了都笑话说他不像一户矿工的儿子。但十年以后,当尤溪人都称他是才子时,他却因常常在烈日下训练、行军,而晒出了一身的古铜色,哪里像传说中的斯文才子?

李彦直进门后将蒋逸凡狠狠瞪了一眼,解下佩剑,扔给了他,便直入屋内,接过侍从奉上的清茶,漱了口,侍从又奉上了一杯浓茶。

蒋逸凡平时吊儿郎当,其实还是有些怕李彦直,这时见他颜色不善,更是侍立在旁,不敢出声,李彦直却不管他,且问风启道:“这边可有急事、变故?”

风启道:“没有。”

李彦直道:“那好,我先去沐浴更衣,然后去博文馆拜见过至圣先师,再谈大比的事情。”所谓大比,就是乡试。

风启忽道:“三舍,这大比真的有必要么?我们现在做的很多事情,就是进士也未必能做到!我们现在给地方上老百姓带来的好处,更胜过了许多官员!你每年挤出那么多时间来温习那些没有半点用处的时文,值得吗?”

我们是做成了很多事情。”李彦直道:“可我们的事业现在就快到达瓶颈了!很多事情,明明能做却不敢做!因此我们的影响便始终局域在地方,不是因为我们不能越境出省,而是我们不敢。为什么不敢?因为我们怕!我们在尤溪可以大展拳脚,在福建可以小试牛刀,但若放到整个天下来看,我们的这点力量却还不算什么!北京城里,伸出两只手指就能捏死我们的人不知有多少!就是在福建,我们也都总是夹着尾巴做人!难道你希望我们永远如此?至少我不希望如此!若我们还想更上一层楼,就必须有个功名来作保护伞!这举人我是势在必得!如果能考到进士那就更好!”他看了风启一眼道:“你的眼光素来不错,该不会连这一点远见都没有吧?”

风启低了低头,道:“我知道有个功名在身会比较好。只是这两年对官场接触得多了,大感其中又黑又深,进去了的人,就是菩萨也得滚出一副天魔心肠来才能站得住脚!到里面还能干净走出来的,我到现在是一个也没见到。所以我,我担心…”

他没说下去,李彦直接口道:“你是担心我进到了里面也会腐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