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出去看,却被张岳拉住了道:“别去!”

蒋逸凡道:“怎么?”张岳道:“那是王直带了一大帮人入伙,别人的热闹。你凑什么!”

王直?”对于这个名字。蒋逸凡觉得颇为陌生,“是个私商么?”

算是。”张岳道:“最近双屿要出两件大事。第一件就是王直入伙。从此也要进入许龙头麾下,这件事情今天算是成了。第二件就是咱们钜子要北上来双屿。如今双屿各派势力都盯着这两件事情呢。”

蒋逸凡心中一凛,道:“这个王直能与钜子相提并论,那看来也是一号人物啊。”

他当然是一号人物!”张岳说,“在大陆士林眼中,他也还不算什么,但在海上,这几年他开拓的商道甚多,和各方面的关系也都处得极好,又是许龙头的老乡,甚得许龙头看重!虽然他是今天才正式入伙,但老早以前大家就当许龙头是他地靠山了。嘿嘿!”

蒋逸凡似乎听出了什么,说道:“许龙头地老乡?这么说他也是徽人?”

对!他是徽派!”张岳道:“这几年徽派在东海势力大涨,我们闽派本是霸主,但如今却是每况愈下。三十多岁这层人都不成器!做个水寨头领可以,抢掠斗殴在行,可要做大领袖,却找不到一个人来!”他祖籍其实是贵州人,但既进了六艺堂,在李氏麾下日久,言语间便也自认为闽派了。

蒋逸凡何等聪明的人!之前只是因为不知此间形势,这时听张岳这么一说,马上恍然道:“陈思盼、邓文俊他们这样奉承我,乃是意在钜子了!”

那当然!”张岳道:“王直这人我见过,深觉他胸中大有丘壑,委实非凡!虽然只比我大几岁,却令我自愧不如。若不是有钜子珠玑在前,说不定我也要被他折服。陈思盼等能为一港一寨之豪,却无论如何不是他的对手。许龙头这次大张旗鼓地安排他正式加入,其实内里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蒋逸凡道:“你是说许龙头要他来接班?”

怕是有六七分迹象了。”张岳道:“不过钜子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北上,这件事情或许就将会有变化!陈思盼、邓文俊、洪迪珍等都是自知争不过王直,所以就想拥护一个能与王直争一争的闽人!而这个人嘛,嘿嘿!”

说到这里,蒋逸凡也明白了,道:“可是钜子他恐怕意不在此啊。而且他这次来双屿也只是停一停,做些准备,跟着就要去日本营救二公子,只怕也没心思在这里久留。”

我却觉得这两件是似二实一的事情!”张岳道:“王五峰毕竟才正式加入,许龙头也不会马上宣布他做接班人。这件事情后续情况会如何,还得看王直接下来的表现,以及我们钜子地态度。”

二人谈论至深夜,回到住处,早有两个信使在那里等着他们,分别呈上一封书信。

二人将书信拆开,扫了一眼,各现喜色,对望一眼,蒋逸凡笑道:“莫非是同一件事情?”

呵呵,看来是了。”张岳道:“我以为还要再等半个月呢,但按照杨舟的船程估计,看来是后天就会到了。”

之三 迎客道

李孝廉要到了!”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已有人在九山那边望见!算算今天下午应该就能到了!”

蒋逸凡和张岳虽然没将李彦直到达的日期宣言出去,但事情还是很快就传开了。算算在李彦直将到达这天,双屿竟有数十艘船只迎了出去,其中最抢眼的莫过于闽商洪迪珍的座船。

张岳笑着对蒋逸凡说:“这些人,比我们还紧张呢!”却只与蒋逸凡驾了一艘海沧舟,混在迎接的船队中出港,才离开港口不远,后面忽有人惊呼起来,两人回头观望,却见一艘极大、极高、极具威慑力的五桅广式巨舰开了出来,张岳见到了也忍不住惊呼道:“是王直的徽碧落难道他也要去迎接钜子不成?”

徽碧落船型较大,启动速度较慢,加上风向不顺,船上的指挥者似乎也不着急,只是慢慢开来,但驶在它前面的大小船只望见却都已纷纷让出中间一条海道来。海沧舟的舵手亦来问是否要让道,蒋逸凡哼了一声道:“凭什么要我们让道!不管它!我们就开在正中间!”

在全部船只都让道的情况下,这艘唯一不让道的海沧舟便显得十分引人瞩目。

张岳斜了他一眼,心道:“蒋老弟毕竟是年轻气盛。”

此时海上大体上吹的是北风,海沧舟船小。控帆以之字路线行船较易,去得较快,不久便领先了徽碧落甚多,驶了一个多时辰,南方的海面上便出现一支由七艘大船构成地船队,这支船队包括一艘四桅广式帆船,一艘佛郎机式帆船,一艘大型蜈蚣船,三艘三桅大福船。六艘大船中间又拥簇着一艘规模与徽碧落不相上下的巨舰!

但见此船体形高大,共有巨桅五杆,底尖上挑,首昂尾翘,船壁高如城墙。里头不知有多少层船舱!船壁旁有护板,护板后面均有机兵守卫,船头备有千斤佛郎机五门,碗口大的火铳不知其数!却正是沈门集上寨珍藏的良木。倾澎湖全岛之力赶造成功的新船“福太和”!

蒋逸凡和张岳望着福太和赞叹不已。驶得近了,亮出旗号,福太和上自有人将他们接引上去,一上甲板。却见上头二十四名倭族武士分两行跪坐在那里,形成一条过道,二十四名武士见到了蒋逸凡和张岳,一起点头致欢迎之意,蒋逸凡细眼一看,见为首那名武士相貌熟悉,想了一下叫道:“啊!你是小犬忠太郎!呵呵。穿得这么漂亮。我都认不出来了!”

跪坐在这里的二十四个人,正是李彦直所豢养的日本武士。测试文字水印6。其中副队长小犬忠太郎是在福州城外一役中被李彦直折服,从此甘为驱遣。这次要往日本打仗,李彦直料这批人可能有用,便特地调了来。当日小犬在福州城外时穿得破破烂烂的,这时却穿着一身极为讲究极合身的武士服装,正是苏眉派良匠为他们量身订造而成。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穿上这身新衣服后,这二十四名武士便倍显精神。而这帮武士既得看重,亦皆以为中华李孝廉效忠自豪!这时个个面目抖擞,人人腰杆挺得笔直,听了蒋逸凡地招呼也是纹风不动!

从二十四名日本武士中间走过去,又见甲板上两队初生虎豹般的机兵或按长刀,或扛鸟铳,列队而立。这两队机兵中间,又是左右各两个佛郎机人,四名佛郎机人中间,方是卢复礼、王晶凯等蒋逸凡的旧相识。这些人都站在一张鲨牙椅子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青年,正是李彦直!

蒋逸凡与他分开了大半年,这时见他气度更为沉着,心想:“我只道自己渐渐追上他了,现在看来却像越离越远。”张岳心中亦想:“当年钜子皮相幼小时,我们这些年岁较大的还常暗中欺他只是个神童,只服他的智计,不意数年不见,人也变得如此威武了!”

一起行礼见过,李彦直笑道:“怎么是你们?”

蒋逸凡眨眨眼睛道:“不是我们是谁?”

李彦直笑道:“我道进双屿之前,必有什么出乎意料地人来迎接我,因这一带龙蛇混杂,我初来咋到,要立一立威风,否则何必摆出这么大的排场,谁知道却是你们两个!”

张岳笑道:“我们是先到一步,很快就会有外人来迎接三公子你了。”

说曹操曹操到,便有不少船队来迎,因福太和气象森严,来迎接的小船只等闲不敢靠近,只有洪迪珍附了上来,登船求见。这洪迪珍长着一张弥勒脸,挺着一个弥勒肚子,不笑时人家也以为他在笑,他上船之后躬身作揖,道:“听说李孝廉从漳州下海,那是洪某的老家,当时洪某不在,未能一尽地主之谊,心中不安,因此听说李孝廉要来双屿,赶紧赶来迎接。”顿了顿又道:“双屿闽籍水手、海商,听说李孝廉驾到,个个踊跃,此刻只怕有一半人都跑出来迎接了。”

李彦直笑道:“乡亲们抬爱,只是李哲如何敢当!”因命设座。

过了不久,又有被推举上船地闽籍领袖陆续上船,光是这些头目就有三十余人,甲板上哪有那么多座位?后来地资历、辈分、实力不足者便都只好陪站着。

福太和开到港口附近,这才遇见没迎出多远的徽碧落,两船尚有一段距离,徽碧落上便猛地响起了连连炮声,却都是空响,澎湖机兵早有准备,无人脸现惊讶,洪迪珍见了心道:“好气派!好气派!若是李孝廉自己不惊,那没什么。难得的是他地手下都能如此!真个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这定都是经过战阵地悍卒,否则不能如此!”

礼炮响过之后,便听徽碧落上不知多少人一起喊道:“五峰船主、徽州王直,特遣毛海峰恭迎李孝廉!”

洪迪珍张岳等一听,均想:“原来王直自己没到。”

李彦直轻轻一笑,道:“大伙儿错爱李哲了。”便派蒋逸凡去答礼。

船队开进双屿,闽籍大豪陈思盼、邓文俊等又在港口迎接,早有人搬出了虹桥----这是沈门为福太和而特制的,其实就是一弧形梯子。能从船头直接连接码头,因其形有若彩虹,故称虹桥。小犬忠太郎率领倭族武士开路,鸟铳手两翼卫护,李彦直登虹桥下岸。

陈思盼邓文俊等在下面望见他。都想:“老早就听说他是个神童,却不知竟这么年轻!不过年轻是年轻,气派毕竟不凡。配得起他扬威闽山福海的战绩!”都拱手呼道:“李孝廉,可把你给盼来了!”

李彦直从镇海卫出来以后。又在月港、澎湖两地呆了数月。直等向北的季风吹起,这才率众出海。这段期间他早与张岳联系上了,通了几次书信,对双屿的形势亦已有所了解。这时见来接船的。内围是明显经过组织的闽籍水手,都是或商或盗,亦商亦盗地人物!徽派地人一个也进不来。直到三四层人之外,方是广府人、回回人、佛郎机、倭人以及南直隶、山东、琉球等各地商人,却多是来看热闹的了,其动机不如闽籍水手明显。

福佬们接到了李彦直,正要迎他进去。忽听水面上一人高叫道:“好船啊。好船!”这话来得突兀,声音亦甚高扬。

李彦直循声望去。见有一艘小船穿梭而进,因从水面来,便不受闽籍水手地拦阻,驶近前来,到了福太和旁边,船头站着一个三十有余、四十不到的男子,对福太和这边敲敲,那边打打,赞叹不已,蔡三水在船上望见,喝道:“你个老渣埠,干什么!”这句话半是官话,半是闽音。

那男子虽然听得懂,却不答他,又将那船舵瞧了一番,才道:“好船啊好船,此船定是出自沈门之手!”

李彦直听得眉毛一扬,走近两步道:“好眼力!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那男子哈哈大笑,尚未回答,陈思盼已经道:“李孝廉别理他!这家伙叫徐必欺!最会装神弄鬼地骗人!”

那男子听了哈哈大笑道:“我徐碧溪就算能骗人,也只是偏偏你陈思盼这等老粗,如何敢在李孝廉面前自取其辱!”陈思盼大怒,只是因李彦直在旁,这才暂时隐忍不发,李彦直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惟学兄。”

李彦直知道这徐惟学也是东海上的一号人物,当他尚微弱时曾拜林国显为义父,算来与原南澳上寨有些香火之情,因想:“看来他和沈门也熟,所以认出了此船是沈门地手笔。还是说他是特地派人打听到关于福太和的消息,此时拿来做个话头?”

却听徐惟学道:“闻说李孝廉从南边来,徐碧溪冒昧,想向李孝廉打听一个人。”

李彦直道:“请说。”

徐惟学道:“我想向李孝廉打听打听我干爹林国显安否。”

小尾老啊…”李彦直叹道:“他已经死了。”

徐惟学讶异道:“死了?”

是。”李彦直道:“李大用全军覆没之后,他跑来投奔我,但我因他是朝廷重犯,不敢收留,他遂将一干子弟托付与我,请我导他们入正途,自己却投水而死。此事漳、潮之间多有流传,怎么惟学兄没听说么?”

徐惟学作出一副痛彻心肺的模样来,叫道:“孝廉老爷啊!人家好心去投靠你,你怎么就不念在彼此是福佬派系,给他一条生路呢?”林国显虽然是广东人,但那是行政上的区分,在民系上潮州人多属于福佬,所以徐惟学这么说。

李彦直道:“我李哲乃是正派人,与海商打打交道可以,海盗却是不敢结交地。小尾老贼名满两省,我如何敢收留他?”

徐惟学道:“我干爹你不肯收容,那么东海上其他海盗呢?”

李彦直笑而不答,陈思盼蓦地叫道:“什么海商,海盗!在这东海上大家都不过是在讨生活罢了!别说我们这些粗人,就是那些宰相进士,有几家敢说自己就干净地?”

徐惟学笑道:“大家是都不干净,可有些人洗一洗还能凑活,有些人是跳进黄河洗不清,还有些人,是根本就不想洗!还想把干净的人也抹黑!”

陈思盼大怒,要发作时,徐惟学已经拱手向李彦直告辞,他的船夫也甚机灵,船桨一摆,几个穿梭,便消失在船影之间了

之四 议征倭

徐惟学的小船荡出里许,到左右无人处,一直低头摇船的船夫忽抬头道:“你看这李孝廉如何?”

他这一抬头,双眼精光湛然,哪里像个寻常船夫?而问的这句话更非仆役所能道----原来此人乃是在海商中地位与徐惟学齐名的叶宗满!这次徐惟学来探李彦直,他一时兴起便扮成了船夫来凑这热闹。

徐惟学望了望福太和停泊的方向,道:“你我是突然出现,他也毫不慌张,言语之间,不露半点破绽,立场亦把持得甚定!了得,了得!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叶宗满道:“比五峰如何?”

徐惟学道:“我也听说他只有十九岁,原以为他人纵然聪明,老辣必不如五峰。今日一见,方知不然。”这句话却没有直接回答叶宗满。

叶宗满沉吟片刻,说道:“许龙头的性子你我都清楚!他虽然和我们是老乡,对五峰也算看重,但大体上还是能秉持公心,否则李光头如何会服他?这几年许龙头贬斥陈、邓福建人,那也是他们实在不成才,许龙头师出有名,否则李光头怕早就起来闹了。但也正因为许龙头有这份公心,我怕…”

徐惟学接口道:“你怕许龙头见到李彦直后,竟会改了主意,要立他接班么?”

叶宗满点了点头,道:“今日与他一见,我亦深觉五峰压不住他。加上他又有孝廉的功名。非我等白丁可比,若再加上李光头从中出力,只怕五峰就…你知道,许龙头与李光头情谊匪浅,这几年龙头多提拔我等一分,多压制陈思盼等一分,心里对李光头地愧疚便多了一分。”

这些年双屿集团中闽籍私商地位日蹙,但那也是李光头没有奋起反动、一直顺着许栋的缘故,可在这接班人事情上。若李光头得了一个正当的理由,全力托李彦直的话,作为一把手的许栋只怕反而不好说话了。

徐惟学闻言笑道:“满双屿的徽商都如你这般担心,见了这李孝廉的风采之后,只怕会忧心更甚。唯有一人,却是高卧无忧。”

叶宗满问道:“谁?”

徐惟学道:“就是五峰自己。”

叶宗满愕然道:“这是为何?难道他对这个位子完全不动心?我不信!就算他表面再怎么冷静,那也必是装出来的!”

徐惟学也不与他争,笑了笑道:“今天本来我是怂恿他跟我来瞧瞧。暗中相他一相的。看看这李孝廉器量地大小,可是他却不肯来,你可知为何?”

叶宗满问:“为何?”

他说没必要!”徐惟学道:“他说:若此人器量狭小,则不足为虑;若此人器量宏大。以他的根基条件,则其志必在庙堂之内!一个有机会翱翔于九天之上的人物,怎么会来和我们争这海角一隅?”

叶宗满听得怔了,徐惟学又道:“五峰这两句话我本来只信了七成,但方才和那李孝廉说了那一席话,便马上对五峰的这几句断语深信不疑!依我看此子不但不会来和五峰争这双屿,就是陈思盼、邓文俊这些人他也未必肯收归门墙!”

按下徐、叶两人不提。测试文字水印2。却说李彦直让张岳送走陈思盼、邓文俊等闽籍大豪后。蒋逸凡问他:“这些人如何?”

李彦直淡淡道:“贼性已深,甚难教化。没法用!勉强收入旗下。只怕反而要带坏本部机兵的纪律、习气。”

蒋逸凡道:“那你又收南澳上寨地那群海贼?那帮人可不见得比这帮人驯良。”

形势不同啊。”李彦直道:“小尾老是孤弱之时来归我,他的人我也不是全部都纳入机兵之中,就是纳入了,我要大加斧削雕琢,他亦不好有二话,只得老老实实守我们的规矩。但这陈、邓等人却是盛时来归,他们认为自己是来给我锦上添花,认为自己对我有功劳,加入之后必然自恃功劳,不服管教,甚至还要对我们的决策指指点点。我们要将他们地习气整顿好成本太大,效果又不佳,还不如直接去招募一批干干净净地沿海渔民来训练。所以对这样一帮人,纳之不妥,杀之可惜,最好流放到三千里外,驱往日本、南海,为我朝之东进、南下开路。但眼下我们的实力还有限,还走不到这一步,就暂且将他们放在一边吧。”

妙哉!”却是张岳去送客回来,在门口听到最后几句话,一边进门一边彩道:“三公子之豪情,毕竟与众不同!我就知三公子必不将这群人放在眼里,所以他们尽管时常向我示意,我也不怎么回应。不过这帮人虽然习性不好,但若能羁縻了去祸害我们的敌人,也是乐事一件。”

李彦直笑笑道:“此计倒也甚妙!可是要羁縻这帮人,也需要一个有大力量的人费大精力方能做到,眼下我没这个精力。”看着张岳道:“张阿帅,你可有这个精力?”

这张阿帅却是他地花名,他听李彦直点了他的姓名,吐了吐舌头说道:“我还没那么大的本事。”

是啊。”李彦直道:“咱们六艺堂虽然英杰众多,但或年岁尚小,或另有专精,眼下还找不到一个能领袖东海群豪的人来。我自己又不能亲自来办这件事情。所以暂时来说只能先拖着了。”

却听屋外一人道:“那么这领袖双屿的大任,你是不想担当了?”

李彦直听到这个声音呆了一呆,随即大喜道:“二叔!”要冲出去迎接,门外那人却已走了进来。李彦直于灯光下打量方才进门的李光头。见他眼神中地猛烈比十年前暗弱了许多,双眉白得透了,可比他地年岁看起来要苍老得多!想必这些年在海外受了许多苦。

李光头进门之后将李彦直上下打量,满脸地欣喜那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眉毛挑动,道:“好,好!咱们李家的顶梁柱,可完全长成了!好,好!”又道:“当初我离开老家时常想。再见面时多半是你坐在监斩台上监斩我,你也不好叫我叔叔,我也不敢认你作侄儿,不想东海形势变化却远出乎我地意料,咱们叔侄竟然还有平安相见的一天。呵呵,呵呵。”这几句话,真是欢喜与心酸皆有了。

李彦直自转生以来,和李光头只见过一次。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虽然如此,但他对这个叔叔的感情却甚不一般,在海内常常惦记得最多的事情之一,就是如何帮二叔洗白。好让他上岸养老,这时与李光头重逢,被他几句话一说,喉咙忍不住哽咽,道:“二叔,你这十年受的苦只怕不少。如今咱们李家羽翼渐丰,小一辈也都已经长大。也不一定要你在这边苦苦支撑。不如你就弃了这边。洗脚上岸,回乡下颐养天年吧。也免得我爹在老家天天惦记着你。担心着你。”

李光头听了后出神半晌,似乎想起了自己翘着二郎腿坐在乡下地长椅上睡午觉的场景,向往了好一会,却终于回到现实,摇头道:“算了,我在海上颠簸惯了。再说我与许老二相依多年,也不想就此弃他而去。还是再过些年,等我们都跑不动了,再说吧。”又道:“其实我们都有个心愿,是希望你能开了这海禁,把我们的污名洗刷洗刷,若有那么一天,我们再回去,就算是一登岸就死了,心里也甘!”

李彦直听到叔叔的这个愿望,却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在这个时代越介入得深,就越知道要改变它有多难!李光头似乎马上有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也不要有太大地压力,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不容易。慢慢来,慢慢来。”顿了顿,道:“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如何救回二仔!”

蒋逸凡张岳听了身子都直了一直,李彦直道:“二叔说的是,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救回二哥!”

李光头问:“你可打听清楚了,真是倭奴搞地鬼?”

十有八九了。”李彦直道:“就算有人想坑我,但应该也不是田大可。我想不出倭奴能有什么办法叫田大可烧了半个镇海卫来用计----这件事对田大可来说太危险了!所以我料他这次不是在撒谎。虽然这中间仍然有些疑点我一时还没想通,不过这一切怕得到了日本才能找到答案,在这边空想无益。”

李光头沉吟道:“这件事若真是岛津家做地,那我们去到九州,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这事可有些麻烦。”

李彦直问:“萨摩那帮倭奴,真有那么厉害么?嗯,他们的倭刀确实了得,只不知岛上训练有素的长刀武士,数量几何?”

倭奴有多厉害,倒也不见得。那些刀法高强的武士,其实数量也不多。”张岳道:“别处不知,但九州地大名,大多数只有少量的武士,一城之内,或十数人,或数十人,有上百人就很不错了。千人以上部队,其中必多农兵----那些就不值一提了。”

李彦直又问:“他们的兵甲又如何?”

兵甲精良的,也有。”张岳道:“不过数量也不多,大多数农兵的装备,比起我们的机兵来大大不如。”

李彦直又问:“他们战船如何?水性如何?”

倭船不足为虑,那些倭奴能驾出远洋的船,大多是我们卖给他们地旧船。”张岳道:“而且说来好笑,他们虽住在岛上,但对大海竟是怕得要命!擅水性者十中无一。”

李彦直道:“既然如此,叔叔为何还说麻烦?”

这个问题张岳就不好代为回答了,李光头叹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啊!你带着几千人过去,去做生意没问题,但要去打人家,别地不讲,光是粮食一项就能叫你焦头烂额。他们只要坚壁清野,便能叫你无计可施!”

李彦直哦了一声,道:“如此一说,我已知破倭关键了。”

他没直接道破,但屋内都是聪明人,个个都明白在这等情况下,澎湖机兵破倭的关键便在“补给”二字!

张岳忽道:“若能不让九州、山口大名群起抗拒我等,光要对付萨摩一藩地话,补给也有可能就地解决的。”

李彦直道:“你是说----在日华商?”

对。”张岳道:“而且这件事情,不必等到了日本再筹谋,在双屿就可以敲定了。”他这么说,那是因为在日华商的头头,此刻大半都在双屿,李光头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张岳继续道:“若是山口、肥前的大名不排斥我们,我也可以募集到部分粮食,但光靠我们自己,还不大够。我们必须争取到其他通倭华商的支持。”

李彦直道:“那么现在通倭华商最活跃的,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哪些人?陈思盼、邓文俊这些,在日本可吃得开?”

这些人没用!”张岳道:“他们大多只是在近海活动,到了日本打不开局面。要能在日本把水搅浑,这方面的领袖,还得是许龙头。不过这两年跑日本跑得最多,又在各方面都有关系的,却还是王五峰!”

李彦直噢了一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沉思半晌,对张岳道:“你和逸凡去安排一下吧。我想是时候和他见见面了。”

之五 双雄会

时过端午,天气正热,李彦直跟着李光头去拜见过许栋之后,晚间又约王直在海上见面。见面的地点却是在徐惟学的一艘旧船上,徐惟学派人将甲板装饰了一番,又准备了酒菜,只等李孝廉来。

到了二更时分,岸边开出一艘小船,张岳领航,吴平把舵,王牧民摇橹,蒋逸凡侍立,小舟到了船边,徐惟学亲自来接,却见李彦直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圆领大袖衫,若是不知道的看见,必道是一个儒生,哪知他同时也是一个海上大豪?

李、王二人虽然都是东海上的腕儿,但这次约见,船上更无一个闲杂人等,只是简简单单地摆着几桌酒菜,一个同样身着儒服的中年男子,带着六七个人站立相候。其他那六七个人或威武,或壮硕,或深沉,或阴鸷,个个都是鹰盼虎顾,气势非凡,但蒋逸凡等一上船,却马上就被中间那个意态闲暇的男子所吸引,心道:“此人必然就是王直!”

徐惟学在前引路,介绍道:“李孝廉,这位就是王五峰了。”

蒋逸凡等均想:“果然是他。”

李彦直带着吴平等上前,就要作揖,王直却早已行礼道:“李孝廉光降双屿,草木沾辉。我等在此守候多时了!”李彦直笑道:“既到双屿,本当就来拜候王船主,不想俗务缠身,竟拖到现在,恕罪,恕罪。”

王直将身子一侧。道:“我来给李孝廉介绍几位朋友。”众人的视线便都望向其他六个人,却是三个中年,三个少年,三个少年里头有一个是那日到港口来迎接李彦直地毛海峰,其他两个却都未曾会过。至于那三个中年的年纪却都较徐惟学略长,王直指着那日假扮船夫送徐惟学窥看李彦直的那人道:“这是叶宗满,人称翻浪蛟,水性了得,东海第一!”

叶宗满闻言笑道:“什么水性了得。东海第一?水性了得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默默无名,也没人来奉承我东海第一!现在筋骨都松垮了,水都游不动了,却有有人来帮我吹嘘了!别人不说。”看看吴平和王牧民道:“光是这两位兄弟,水性肯定就在我之上。”

王牧民嘿的一声,吴平微微一笑,道:“前辈谬奖了。”

李彦直见了心想:“他们对我这边。倒也调查得仔细。”

王直又给李彦直介绍第二位大老。却是一个大胖子,一个肚子大如酒桶,李彦直见了道:“这位一定是方寨主!”

王直心道:“原来你来之前也起过我们的底。”口中笑道:“不错!咱们这些人里头,数他最胖!这海上钟离的外号。可把他的底给漏了。”海上钟离方廷助笑道:“五峰你别笑我!按你最近这懒劲!再过十年就不在我之下了!”

最后一个却是一个长得竹竿一般的瘦子,下巴上长着几根老鼠毛般地胡须,两颊皱巴巴的,勉强嘿了几下,似乎是在笑,却委实笑得难看,王直道:“这位就是千里风谢和!人家都说他和风伯是亲戚。测试文字水印4。海风总眷顾他!走了这么多年海路。没一次不顺的。放在十年前,同样的船。没人快得过他!”

谢和下巴抽了两抽,道:“现在也不见得有人能快我!”

徐惟学笑道:“在别人面前你尽管夸口去,但在李孝廉面前却要小心!满东海谁不知道李孝廉麾下能人辈出,强者如云?尤其是年轻一辈的豪杰,但凡有些能耐地,多被李孝廉收罗去了。咱们这些老骨头再撑几年,也得退避让贤了。”

谢和哼了一声,满是不屑,道:“真有这等能人,等有机会时,不妨大家赛上一赛,看看是我们老一辈为王,还是那些小毛猴称霸!”

那三个少年中的一个忽道:“一时的快慢,那也算不了大本事。但十年海路,未遇恶风,这等运气却非我等所有!”

这句话强调“运气”,明褒暗贬得好生露骨!谢和怒上眉梢,眼睛便横了过去,那个年轻人一脸的无所谓,似乎谢和怒不怒他都不放在心上。

李彦直朝说话地人望去,却是一个二十岁上下地年轻人,肩头上听着一只尺来高的凶猛海鸟,也不知是何种类,而这年轻人的眼睛鼻子,也如那海鸟一般眼厉鼻钩,谢和横了他一眼,冷笑道:“十年海路,不遇恶风---只有呆鸟才相信那靠的是运气!”

那年轻人眉毛一挺,道:“你说谁是呆鸟!”

甲板上除了李彦直和王直之外,第三个也穿着儒服地少年赶紧将他拦住,打和场道:“元亮你太冲动了,谢叔叔能称千里风,靠的自然是预先察觉天气变化的大本领!咱们小的,还要跟前辈多多学习呢!”

那肩停海鸟的年轻人不肯服输,还要争时,那青年儒生又道:“今天李孝廉刚来,我们还没和他见过呢,你就闹!”那肩停海鸟的年轻人看了王直一眼,终于忍了下来。

李彦直见了心道:“这些人果然贼性深厚,一个比一个凶!都不知道平时王五峰平时是怎么弹压他们的。”

甲板上争执稍停之后,那青年儒生便上前,斯斯文文地给李彦直行礼,道:“在下王清溪,这里最没用地书生。”又指着那肩停海鸟地年轻人道:“这位是徐元亮,人称海东青,元亮在年轻一辈当中罕有其匹,和海峰并称双雄!”

徐惟学笑道:“你也不用太过自谦,闹海儒生的名头,未必就在石鳌、海东青之下。”

毛海峰和徐元亮也跟着王清溪上来行礼,李彦直与王直平起平坐。这三人眼下在东海地资历地位也只与吴平王牧民相当,因此行地是敬上之礼。李彦直见了心道:“王五峰调教得不错。”脸上堆欢道:“几位寨主的大名,李哲如雷贯耳!如今得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又得见三位年纪相仿的兄弟,心中更是欢喜,以后在东海行走,就再不怕影只形单了。”

谢和听了啐了一口,道:“一堆假话!也不恶心!”

蒋逸凡见他说话无礼,眉头一皱。徐惟学忙笑了笑,对李彦直道:“老谢向来直得可憎!但没恶意,李孝廉千万别见怪!”

李彦直也只笑笑而已,又给他们引见了自己的部下。王直对众人道:“好了,人是见过了。就请入席吧。海上虽然没什么好招待的,但难得李孝廉不嫌弃,咱们也不能让大伙儿老站着!”

这艘船是徐惟学的,便以他作主人。王直请李彦直坐了首席。其余诸人依次坐定,王直便举起杯子来道:“李孝廉初至双屿,王某等便借这一杯酒,替李孝廉洗尘。”

群盗齐贺。李彦直酒到杯干,杯子放下,竟然也不谈***,忽长吁短叹起来,众商问故,李彦直道:“我此刻月下饮酒,却不知我二哥安危如何。思之是既焦心。又不安!”

他出海寻兄的事情,此时大明沿海的商人知道的人不少。就是他要往日本寻岛津家晦气一事,王直等也略有耳闻,这时不免真真假假地安慰了两句,李彦直因问起日本萨摩地事情,王直忽道:“李孝廉,你真的确定令兄是被岛津家的人掳走的么?”

李彦直道:“十有八九!怎么,王船主这么问,莫非是有我哥哥的什么消息?”

二公子地消息,我暂时没收到。”王直说:“不过据我所知,岛津家的当家贵久以及其生父忠良,似乎都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再说,岛津贵久统一萨摩为时不久,只怕没那份心力跑到我大明东南沿海闹事。”

蒋逸凡冷笑道:“日本也没统一,可倭奴跑来浙江、福建闹事的,也不见少!五峰船主,王船主这句话,未免太偏袒倭奴了!”

王直涵养甚好,被他一冲脸色也不变一下,毛海峰却怒道:“什么叫作偏袒倭奴?咱们都是大明子民,在李孝廉面前,怎么会袖口向外帮倭奴?”

蒋逸凡哈地一声,道:“那可未必。眼下沿海地奸民海寇,勾结倭奴犯闽浙海疆的多了去!连卖国卖乡之行都干得出的人,还会计较袖口向内向外?”

这句话可说得重了!毛海峰、徐元亮等听了都忍不住站了起来,脸上均有忿然之色,蒋逸凡将眼睛移开,竟不看他们,他毕竟是个秀才,身有功名,前途远大,对这些人不太放在眼里。

谢和指着他怒道:“奸民,奸民!你们这些读过书考到功名的人,果然个个都是大老爷地口气!动不动就奸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