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惟学心道:“今天和他们见面,本来是打算商量开海的事情,要推李孝廉作我们在士林间的代表。正事都还没提及,怎么就在这些细枝末节上闹起来了?”忙劝住了谢和,对蒋逸凡道:“蒋兄弟,我们不是君子,大家混口饭吃,求财而已。士林的君子们说我们是小人,是奸民,我们也不管他,但这卖国卖乡的罪名,我们可担当不起。至于说勾结倭奴犯境,那我们更是断断不敢为的。”

蒋逸凡眼角瞄了李彦直一下,见他没阻止,便冷笑一声,道:“你们不敢为?那这几年来浙海沿岸受到的骚扰却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一路从士大夫家那里听到地话都是假地不成?”

王直扫了他一眼,却不接他的话,而是问李彦直道:“李孝廉,你今天来,是代表闽浙士林来向我们问罪地?”

李彦直心道:“今天主要是来求他们助我救回二哥,他们的作为是否于大节有亏,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此事权且搁下。”忙喝了蒋逸凡一声,道:“王船主恕罪,他这副御史脾气委实不好。今天我来,其实是来求王船主一件事情的。”

哦,巧了!”王直道:“我今天得见李孝廉,其实也正有一事相商!”

李彦直笑道:“不知王船主要和李哲商量什么。”

王直道:“既是李孝廉先开的口,还请李孝廉先说。”

李彦直道:“我这番去萨摩,若岛津家能平安交还我二哥,那是最好,万一事情不谐,只怕免不了动干戈。我对日本不熟,虽有张岳等协助,但去到那边也是猛龙过江,未必压得住萨摩的地头蛇。所以这次来是要请王船主与诸位船主、寨主帮忙,在缓急之际,支持李哲一把。”

毛海峰、徐元亮等都想:“这位李孝廉果然凶猛,竟然真要跨海去打岛津家!”

徐惟学、叶宗满、方廷助等则想:“要我们去九州打岛津家,那不是要我们自断一条后路么?”徐惟学低头不语,谢和叶宗满都朝王直微微摇头,要他不可轻易答应。

不料王直哦了一声,却微笑道:“倭奴于王直眼中,不过犬马耳!不值一哂!莫说只是区区南九州,李孝廉便是要横扫日本三岛,我等亦愿附骥尾。”蒋逸凡等一听,都忍不住愕然,蒋逸凡心道:“不想他竟有如此豪气!那我是错怪他了。”

徐惟学、谢和等听到他这惊天豪语则无不大骇,均想:“五峰今天吃错药了么?”

之六 商贼辩

李彦直听王直既鄙倭奴,又表示愿意帮助自己,心中一喜,但他尚未开口,王直已道:“不过…”

听到这“不过”二字,李彦直便知必有下文,因问:“不过如何?”

王直道:“不过此去日本,海路迢迢,跨海作战,谁也不敢确保必胜,此事要办,还得朝廷先开海禁,让我等有个能回来的窝。这样我们才敢跟李孝廉冲锋陷阵去。否则那边打完了仗得罪了日本人,这边朝廷却仍然对我等紧闭大门,岂非叫我等不但无家可归,连海外的暂居之地也丢掉了。”

李彦直哦了一声,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道:“开海禁之事,岂是三五年内所能办?你这时扯出此事来,分明是无心帮忙!”不免有些不悦,道:“原来要王船主帮忙,却得这么大的条件。”

不是王直向李孝廉开条件。”王直道:“只是没有这一条保障,弟兄们担心断了后路,在海外便不敢放开了手脚厮杀。那时我也指挥不动他们啊。”

虽然李彦直在陈羽霆等面前常说希望开海禁,其实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他早知道海禁一事大有猫腻,并非皇帝一时心血来潮,或者朝廷简简单单发布一条命令就能左右开海、禁海的,而当此情境之下,他更是不可能轻易答应王直的这个条件。因道:“只因东南海疆不靖,所以朝廷才禁海。士林诸公的意思是,要想朝廷开海,除非是先把海寇都清扫干净,开海之事方好进行。”

徐惟学等听到这话忍不住都倒吸一口冷气,心道:“听这口气,不是要将我辈赶尽杀绝么?到那时节,开不开海禁海还关我们什么事情?”

王直忙道:“李孝廉。你这话不免颠倒了因果,只因朝廷禁了海。滨海之民失去了谋生正途,所以才有这海寇之患!以禁海为手段清除海盗,犹如逼民为盗而后杀之,只怕越禁海患会越烈,为杀贼而禁海,为禁海而杀贼,恶恶相生。恐怕不到将东南数省的民间富强根连根拔起不能止息!”

李彦直道:“王船主这句话推卸得太干净了!海患由来已久,岂只在海禁之后?船主敢说海禁之前就没有海寇么?”

王直不悦道:“李孝廉这般说话,分明是抬杠!海寇哪朝没有?哪代没有?但近年海患大起,毕竟是禁海之后才如此,李孝廉,你我都是明白人。测试文字水印1。咱们今夜相聚。还望彼此能开诚布公,摸着良心说话!”

李彦直道:“非我说昧心话,只是朝议如此,公论如此,非我旦夕间所能改变。”

王直道:“若是这样,则我等亦不敢贸贸然自断后路。萨摩之事。李孝廉能自为之则自为之,恕我等不敢牵涉其中。”

张岳听到这里,心想:“他们看来是不肯帮忙了。”蒋逸凡眼睛从诸私商面上掠过,忽然冷笑了一声,道:“我在岸上时,常听人说东海男儿勇猛,今日方知。这勇猛根本就是恶勇!嘿嘿。说恶勇还抬举他们了,其实该说是似勇实怯!”

群盗眉头一起皱起。均想:“这李孝廉手下怎么养了这么一张利嘴!比蛇还毒!”徐惟学问道:“蒋秀才,你这是什么话啊?”

蒋逸凡冷笑道:“听说东海有一帮人,平日且做生意且打劫,勇猛是勇猛,可惜都是欺善怕恶,只敢在自家门口抢劫自家人,要他们到日本去惹倭奴,就一个两个都发怵了!有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帮人却是连兔子都不如!”

李彦直听了心下好笑:“逸凡这张嘴,虽然平时顶得我够呛,拿来对付外人却正好。”

那边谢和已经大怒道:“你说谁连兔子都不如!”

蒋逸凡冷冷道:“我说的是那些在闽浙沿岸劫掠的海寇!”

谢和大怒,徐惟学按住了他,对蒋逸凡道:“蒋秀才,你把话说得好轻松啊!嘿嘿,不说我们这些海商,就说那些海盗。你要他们去别处劫掠?去哪里?去倭岛?还是去小西洋?你说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可你也得给他们个窝才行啊!总不能让他们去倭岛、去小西洋吃完,让他们在大海上飘着吧?说个更实在的,就是让他们去别处抢完,他们也总得有个销赃的地方!可现在朝廷把门给堵上了,你叫他们把从别人家里抢来的东西销到哪里去?再去卖给被他们抢了地人家?说到可怜处,这些海盗的确连个有家能回地兔子也不如!”

借口,借口!”蒋逸凡冷笑道:“眼下环境虽然艰苦点,但这就能成为你们祸害自己国家的理由了吗?哼,我就不信不在沿海劫掠你们就会饿死!”

李彦直本来一直脸上平静,只道蒋逸凡是在帮自己与群盗抬杠,故意压众海商,听到这句话才心下错愕,暗道:“逸凡这论调可有些偏了!我们的立场虽与海商有异,但也与士林有微妙的不同,这一点他难道忘记了?他这几句话是故意如此说,用来讨价还价?还是因为这半年和江浙士子结交得多了而被影响?还是说我平素和他说的话他根本就都没听进去?”但他此时城府已颇深,脸上却没什么表示。

王直目视李彦直,却见他竟未阻止,心想:“这蒋秀才这般说话,莫非是他主使的?”

只听蒋逸凡又道:“咱们读书也好,经商也好,为着功名、钱财,使些手段倒也无所谓,但也总得有个底线!勾引倭奴劫掠沿岸,不顾皇命,祸害国家,是为不忠,骚扰乡土,愧对祖宗,是为不孝,杀人为不仁,见难不救为不义,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事情你们都做齐了,还替自己找什么借口!你们自己不干净,却处处怨朝廷,明明自己还在祸害地方,却就要叫朝廷开海通商,若朝廷真应了你们地要求开海容纳了你们,那不是养贼为患吗?”

他只说了不到一半,群盗已是人人变色,谢和就要发作,徐惟学抢着道:“蒋秀才,我们也不敢说自己没杀过人!但东南之事,到底是朝廷为恶在先,还是我们为恶在先?是朝廷的名声先臭了,还是我们的名声先臭了?你要我们不为恶,那至少也要给我们一条活路啊!你要我们忠君爱国,却没法答应我们忠君爱国之后,君国也爱我们。要我们效忠朝廷,可我们效忠之后朝廷却还要杀我们。蒋秀才,你不觉得你对我们要求得太多,而肯给我们的条件却太少了么?”

蒋逸凡冷笑道:“忠君爱国,也要讲条件的吗?那还叫什么忠君爱国!岳飞、文天祥他们为国捐躯的时候,怎不见他们先问问国家给了他们什么条件?天做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们就别替自己作地恶找借口了!”

谢和再忍不住,怒到极处,竟然仰天大笑,道:“好,好!好!好个天做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没错!我们就是自作孽,我们就是要赚钱!怎么样!李老爷!蒋老爷!我们只是做生意地,不是岳飞!不是文天祥!我们只想过好好活着的日子,没想过死后要被人当忠臣良将、大圣大贤来供奉!忠君爱国能赚钱时,我们乐于忠君爱国,忠君爱国不亏钱时,我们愿意搭一把手!但忠君爱国要我们亏钱时,我们就得掂量掂量了,忠君爱国要我们搭上性命时,鬼才去忠他!你们是君子,我们是小人,朝廷被你们占了,仁义道德也都被你们占了,我们说不过你,也不想说了!”对王直道:“五峰!我就说跟这些考过科举的人没什么好说的,也就是你,才以为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会讲真话!”说着给李彦直抱了抱拳,道:“我醉了,告辞!”

谢和一走,方廷助徐元亮等亦站了起来,随时准备离开,只是看着王直等他示意,李彦直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看王直,要瞧他如何反应。王直涵养虽好,这时也要深深吸上两口气,才道:“李孝廉,如今话既说开了,咱们就不讲场面话了!老谢说的没错!王某人我虽也读过两年书,勉强算是儒商,但儒商也是生意人,咱们就来讲讲生意上地话!不说仁义道德了。”

蒋逸凡还要插口时,却被李彦直止住了,只见他轻轻一笑,答王直道:“生意上的话,不知又当怎么讲?”

之七 模棱应

王直道:“对日本和佛郎机商,现在我们大体上是不敢得罪的,因为海禁未开之前,我们还需要他们给我们提供一些落足点,还必须从他们身上找钱赚。可这种寄人篱下的滋味当真不好受。李孝廉,你们是随时能回去的人,所以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你也得替我们想想啊,海禁不开,我们这些人都没法上岸啊!归国已然无门,若我们再去得罪那些倭岛岛主,那不是把自己的后路都堵死了么?万一朝廷再来一轮清扫,我们到海龙王家躲去?其实国家若是支持,我们也不需要去抢,正正经经做生意就能发财。我们不敢走出去,没法走出去,是因为我们背后没有一个根本,一个可以让我们能回来的地方!我们现在在国门之外却还能保持不被佛郎机控制,不被倭酋控制,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是要我们对人家强硬未免苛求。当然,若有了国家在背后的支持,那我们的底气就不一样了!若李孝廉能帮我们这批人争取到一个名分,那时你要我们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

李彦直听了到他那句“我们现在在国门之外却还能保持不被倭人控制”,心下不由得暗赞一声,因想:“这帮人和陈思盼那帮海盗毕竟大不一样。虽则一样都是奸猾之人,不过眼界毕竟不同,至少在开海禁这件事情上。与他们有合作地余地。”口中却道:“我相信王船主所言是实情,只是帮诸位争取到一个名分,非我此时所能办。毕竟我现在只是个举人,连进士都还不是,还算不上正式进入仕途。只怕帮不到诸位。”

王直道:“进士也罢,官员也罢,你现在不是,将来就是了。我们盼的不是你的现在,我们盼地是你的将来!眼下我们也不求别的,只要李孝廉点个头,我们这帮人就都听你的!给你卖命!往后你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水里火里。任凭差遣!”

张岳听王直这句话忍不住砰然心动,心道:“此事有大利!尽可答应了,成不成日后再说!”

毛海峰则想:“管库糊涂了!人家还没答应什么,怎么就许这等诺!”

蒋逸凡心道:“若当众答应此事,传到闽浙诸儒耳中,只怕他们会认为钜子是贪这些私商的钱财。对将来钜子地功名有碍。”

徐惟学心想:“难道为了他一句空口许诺我们便要冒着自断后路的偌大风险不成?不行!待会他若是当众答应了,我便赶紧想个计策将此事板上钉钉,叫他没法翻悔,以后只能作我们在朝廷上的代言。”

吴平心道:“若就答应了此事,虽然能得到这帮人的扈从,实力可以瞬间壮大,但钜子非海非陆、亦海亦陆的超然就没有了。此事到底是好是坏?”

王牧民忽想:“我们本是为救二公子而来。测试文字水印8。怎么忽然间扯到这事上?”因暗中打量着王直:“二公子被倭奴劫持一事。会否与他们有关?”跟着又望向了李彦直,心想:“此事不知三公子注意到没有。”

众人各怀心思。都等着李彦直的回答,不知是时间停止了,还是李彦直停顿在那里,好久,好久,都不见他点头,也不见他摇头,终于李彦直脖子连动都没动一下,只是双唇微张,道:“正如王船主所说,能给你们承诺的是将来地李彦直,而不是现在的李彦直。现在要我点头,还太早了。”

王直徐惟学等哦了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脸上,王直沉吟片刻,道:“可惜了,可惜了…不过,李孝廉若仍然要往萨摩经商寻兄时,我等在那边仍会接应。只是若要动武时,请恕我等两不相帮。其实岛津贵久、岛津忠良也不是不讲理地人,若李孝廉还信得过王某,王某愿意代为斡旋。若二公子真在萨摩,也未必要开战才能将二公子迎回。”他能在李彦直婉拒之后还这样说,那是相当有善意的了。

李彦直亦欣然道:“我此行只是为了救出兄长,非为征倭而征倭。若能不动干戈而办成此事,李哲何乐而不为?”

王直因举杯道:“若如此,王某祝李孝廉早日兄弟团聚,平安归来。”

李彦直答谢而尽饮。

这一次聚会,便在双方首领的克制中虚语堆欢而散!

李彦直等走了以后,徐惟学道:“五峰,这事有些奇怪,我常听说这李孝廉也是赞成开海的,怎么今晚说出来的话半点不像?”

其实这一夜最激烈的话都是蒋逸凡挑起地,但李彦直既没制止他,众私商便当他是默认了蒋逸凡的表态。

哼!”王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们士大夫都是这样,左手玩禁海,右手玩开海。不禁海时,他们何来暴利?但完全禁绝了他们又受不了,所以他们必是要在这禁与不禁之间摇摆,就算平时有开海的高调,也不过是笼络我们罢了!嘿嘿,只是他们未免贪心得有些过份了!我等冒着生死大险,跨海帮他们赚钱,他们却连骨头也不舍得让我们啃,只希望我们吃点肉渣就老老实实听话!高兴的时候哄我们一哄,不高兴时就要我们的脑袋!再顺便抢光我们的积蓄!每思及此,如何不叫人切齿恼恨!如今李彦直既不肯放弃朝廷地前途,又不肯抛弃士林地好感,对我们连个空头许诺都不肯给,就要我们给他拼命甚至自断后路----天底下没这么便宜地事!”

徐惟学道:“如今他不肯答应。我们却该如何?”

不急,现在形势站在我们这边。”王直道:“就大势而论,又开海又禁海地把戏。闽浙这些读书人玩不久的!金銮殿上地形势,也不是东南这些巨蠹能完全控制的!就此事而论,李介落到日本人手上,对我们却是一个机会!且不说他们兄弟之间感情如何,就是以儒家规矩而论。父兄有难,子弟不能不救,否则便有愧忠孝二字,要被人看不起的。而且东海上的男儿若见他李彦直连哥哥都不顾,谁还肯像以前那般服他?所以李彦直这番去日本是势在必行!等他去到日本,多半会有能逼得他不得不答应我们的局势!”

那边李彦直等坐船离开,中途李彦直问蒋逸凡道:“方才你慷慨陈词。以忠孝仁义责人,是故意窘迫对方地谈判手段。还是你心中本就如此想?”

蒋逸凡反问道:“有区别么?”

当然有区别!”李彦直道:“若这只是为了窘迫对方而使用的谈判手段,那就没什么,我也会做这样的事。但如果你心中本来就如此想,那我可就要庆幸像你这样的人尚未掌控国家大权了,要不然不知得有多少人叫你害死!”蒋逸凡不想李彦直会责得他这么重,沉默了片刻。道:“我的话有错么?”

李彦直听他这么说,哼了一声道:“你的话当然没错!你讲的都是大道理,怎么会有错!大道理本身从来都不会有错地,但拿大道理来杀人,那就有问题了!跟我们说话的只是一帮生意人,你把道德标准定得这么高,叫他们怎么活?”

蒋逸凡叫道:“我说地那些是很基本的事情吧!”

说起来是很基本。”李彦直道:“但做起来就不是了。换了你在王直、徐惟学他们那个位置上。你不见得能做得比他们好!”

蒋逸凡不屑道:“三公子。你别拿我和他们比!我再不肖,也不至于像他们那样堕落。”

李彦直循循道:“你别看不起人家!这些年你活在尤溪的后花园里。哪里知道这些人在水深火热中的痛苦!仁义道德这些东西,若是拿来要求自己,那便是良药,但要是自己还没做到就拿去要求别人,那就是毒药!若你本身是个私商,终日忍受海禁之苦,却仍然能以忠孝仁义反省自持,克制欲望,那你才有资格理直气壮地说刚才那番话!但你既站在朝廷的立场说话,就该多考虑考虑这些小民的苦处。”

蒋逸凡抗声道:“他们也许有些痛苦,但他们违法犯禁,甚至作恶多端,总是事实吧!”

李彦直轻轻叹了一声,道:“现在我们是整个朝廷都出了问题啊。”

朝廷?”

对,朝廷。”李彦直道:“从朝廷地角度来说,它应该让它的子民乐于行善守法,且从中得到好处,这才是好朝廷。若是一个朝廷让它的子民不得不为行善守法付出代价,那这个朝廷便是个烂朝廷。而我们现在这个朝廷,却让他的子民不得不在善则死与恶则生、善则贫贱与恶则富贵之间抉择,这算什么事?现在本是承平时期,又不是面临无法抗拒的当头国难,但仍有大量的人被逼违法,你不觉得是朝廷出了问题吗?”

蒋逸凡哼道:“被逼违法?违法也有被逼的?”

当然有。”李彦直道:“是人都求生,如果朝廷地法律不让人活,那就是逼着小民违法铤而走险;是人都求利,若是朝廷地法律不合时宜地把大部分发财的正道都堵死了,那就是逼着豪杰违法走邪道。别人不说,就是同利其实也在违法啊。而你也大把大把地花着同利地钱呢!”

蒋逸凡脸色一红,道:“但要是这样的话,刚才你为什么不答应王直?”

李彦直道:“促开海禁,长远来说,确实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但这事是不能胡乱许诺的,尤其是刚才那种环境,一诺既下,必会被他们板上钉钉,以后我们就要被这个诺言所制,若被他们造势将我抬为开海破禁的领袖!那我可就麻烦了!现在庙堂上明暗不定,我根基浅薄,还没进官场就给自己插个标签,那是找死!再则,开海禁这事是我们和他们谈判甚至制约他们的筹码,现在就抛出来太早了!”

蒋逸凡听了这句话忍不住笑道:“说来说去,其实你也在利用这海禁一事结党营私啊!”

李彦直笑道:“我是在结党,可说我完全在营私就有些过了。当然,我可没伟大到因公废私。最好是能够公私兼顾。再说,事情得慢慢办,在咱们没法改变整个大势之前咱们得积累自己的实力,为自己创造机会。”

蒋逸凡哈哈一笑,这一笑,算是认同了李彦直的观点。他师生二人由对立到认同,期间颇费口舌,吴平见了,偷偷一笑。

王牧民见他们说来论去,都在他认为“不紧要”的事情上纠缠,看看两人告一段落,赶紧插上口,问道:“那日本那边如何?还去不去?别说要等等吧?”

这事那怎么能拖!”李彦直道:“虽然王直这边搞不定,但二哥安危难测,我焉能在此空等?我料到了日本,事情必有转机。至于转好转坏,就要看我们如何处置了。”

他回头眺望与王直约会之座船,半晌,忽叹道:“王直在算计我。”

又过半晌,李彦直忽击楫道:“如今中华内部各种力量,或裂为帝相,或裂为文武,或裂为商盗,或裂为兵贼,名为一统,实存严重之内耗!欲破日本,关键不在日本,而在尽量统一华人所拥有之力量,若能使中华之财力武装一致对外,莫说区区日三岛,便是四洋五洲,亦皆可踏平!”

之八 入平户

李彦直前往日本的决心没有因海上一会而受到打击,讨倭救兄之事如期进行。自日本海上商路打通以后,李光头几乎每年都要前往,这次李彦直既然要去,他就干脆自己留守双屿,将属于自己的货物以及不用向许栋请示就能调动的部属全部交给李彦直择取。

他叔侄二人相处时间虽然不长,但彼此信任,李彦直也就不和叔叔讲究,对货物全部接收,人员则选优汰劣,在双屿又进行了一轮兵权调整,将三千余众分作左、本、右三部,王牧民统左,吴平统右,李彦直自统本部,改张岳为火长,但望风向好就扬帆出发。

船队五月发船,一旬而至,期间的航程倒也顺利,没多久便进入五岛地区。

中国商人通倭,货物多先在九州登陆,然后再通过九州运往日本各地,而日本的货物(主要是白银)也反向朝九州聚集。因对明贸易有极大的利润,所以九州豪族趋之若鹜,九州西北部之肥前、九州东部之丰后、九州西南之萨摩、九州南部之大隅,如今都已有接待海外商人的港口。华商船只往东九州不如往西九州方便,而九州西南之萨摩岛津家又被李家列为预想敌人,所以李家船队此刻的目的地便定为九州西北部。

张岳建议先在北九州出了货物,购入粮食,再与北九州的豪族先打好关系,然后再徐图岛津家,李彦直深以为然。

因为离平户已近。李氏船队便不在五岛停泊,直接开往目的地----平户。

平户岛与松浦半岛隔着一道狭隘的海峡相望,自中国与佛朗机商人陆续到此开辟贸易基地,大明货物与佛朗机珍品年年充斥,京都、界港等各地商人闻风而至,不数年间便形成一个好生繁华的港口,被日本人称为“西都”!

佛朗机番人因其人种罕见。在这场东海贸易中容易被人记得。但若计算交易货物地数量,则来自中国的货物占了大头却是不争的事实。来自欧洲的货物虽称“珍品”,其实大多数并不贵重。只因万里远来且物以稀为贵,这才显得珍奇。但说到交易的主流货品,绝大部分还是来自大明的生丝、丝织品以及丝绵、锦绣、麻布、红线、水银、缝针、铁锅、陶瓷器、铜钱、古书籍、书画、黑白砂糖及麝香、土茯等药物。就是佛朗机的商船,贩卖地也大多是这些----而他们的货源则主要来自双屿、月港,从华商手里购入再卖给倭人,从中赚取双屿月港和平户之间的价格差。

张岳在李光头手下主理商务。这平户来了不知多少次了,在他地引导下,李家船队轻而易举地便在平户岛的港口中占据了一个好位置,李彦直将船队安置工作交给了吴、王二人,船还没停好,就见岸上挤满了人。有商贩,有挑夫,甚至还有和尚、女子!三教九流,人头涌涌,而且个个都像已经渴了三天三夜而当李家船队如天降甘霖一般!

李彦直不知岸上形势如何,便问张岳,张岳道:“咱们在岸上有店铺。有货仓。此外还有一个叫陈吉地掌柜留守。此人是李大管带的旧部,虽不是三合馆出身。但也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李光头虽然是李彦直的叔叔,但他同时受许栋的节制,只有他地私人力量才能全部交给李彦直,可以说也是一个有多重身份的人。这个陈吉原本并不归李彦直领导,但李彦直也听说过他。

他们还没上岸,便见一个圆形胖子挤上船来,裹巾束发,一身福建商人打扮,全没半分日本风情,见到了李彦直打量了好几眼,终于叫道:“这位一定是三公子了!三公子,陈吉终于把你给盼来了!”说着就给李彦直跪下磕头。他长得肉乎乎的十分可爱,一开口就显得十分亲热,倒像是李彦直的嫡系一般。

李彦直望向张岳,张岳点了点头,他便笑道:“你便是陈吉吗?快起来,快起来,让你常年留守日本,可辛苦你了。陈吉叫道:“不辛苦,不辛苦!我没福分到尤溪入学,天天在这边努力着,就盼着有一天功劳到了,能求大管带让我去一趟尤溪,拜在三公子座下聆听教益。呜呜,不想这一天却比我想的来得更早呢。”说着竟是喜极而泣。

李彦直虽然觉得他这般奉承有些夸张了,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还是微笑着将他扶起来,好好宽慰了一番。

李光头渐渐年老,早有心思将自己的全盘势力都交付给侄子,陈吉在李光头麾下日久,自然不会不知李彦直在李家是什么地位!这次一听船队入港、李彦直驾到,赶紧跑来参拜,见李彦直言语间并不刁难自己,已是放了几分心,再听李彦直言语中有重用之意,心中更喜:“看来咱们这位三公子果然通情达理!在他手下或许比在大管带手下更吃得开呢!”因此执礼更恭,

李彦直道:“闲话少提,公事当先。我想先上岸,到店里看看再说。你在前引路吧,货物如何搬运,机兵如何安置,由张岳会同吴平、王牧民和你一起处理。”

众人领命,陈吉早在岸边预备好了一顶日式轿子,对于坐惯了中国式轿子地李彦直来说,这日式轿子实在不太舒服,但入乡随俗,偶尔坐之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李彦直入轿之后,黄北星率一队鸟铳手在前开道,二十四名盛装武士分两队按刀随行,右边是副队长小犬忠太郎,左边是队长周文豹----周文豹虽是倭刀队队长,却是个如假包换的中国人,刀法深得李良钦之真传。

蒋逸凡、卢复礼、王晶凯等或骑马,或步行。跟在轿后,有路延达率一队机兵保护。

这帮人马经过,两旁围观的平户居民,前排的惊羡赞叹,后排的不住地跳起来唯恐看不见。

此时日本列岛诸侯割据,平户岛在很大程度上亦渐渐为海商所控制,而海商中又以中国海商为主体。从这个角度来说,平户、五岛地区此时已成为中国海商地殖民地。不过对于这段短暂地历史,日本地记载自然为之深讳。仅于只言片语间泄露了一些历史的端倪。

举目望去,码头上行走着地人里面。中国衣饰与日本衣饰平分秋色,但如果仅以衣饰来判断中日人口在这个岛上的比例却又非错不可!因中国人里也有贪图新鲜而穿日本衣饰者,日本人里也有好慕荣华而穿中国衣饰者,又有一般人别出心裁,融合两国风味新制衣饰。更有人是没什么讲究地乱穿!此外泰西服饰、南洋服饰、朝鲜服饰夹杂其中,熙熙攘攘的倒也颇有国际化地感觉。

轿子离开码头不久便进入市区,两旁围观者依然不见减少,这里面不仅有看热闹的,有大商家派来打探消息的,更有不少和尚念咒持符称卖平安。茶匠捧着茶具高呼着夸耀自己地好茶,都是希望能吸引得轿子里的贵人停下赚上一笔,谁料李彦直却不为所动。

进入市区后,走了七八步,便闻莺莺燕燕之声,那倒不是一两个女人高声大叫,而是不知多少个女人嘤嘤细语汇成了一个温柔海!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据日本史籍记载。中国海商来此开埠后。松浦半岛乃至整个九州岛地町民人口忽然出现明显的减少----无论男人和女人。男人减少,那是跑到平户岛来做打工仔。女人减少,则是跑到这里来抚慰越洋千里的水手。此时道路两旁浓妆艳抹的歌女舞女妓女,搔首弄姿者有,摺扇半遮面者有,直接将两个白花花的乳房抱出来晃荡地也有。

李彦直坐在轿子里为保持一种神秘感,就连窗帘也不掀开一下,但外头蒋逸凡等却已被这景象逗引得暗中动心,只是碍着李彦直的命令不敢妄动。好容易来到陈吉主掌的那两间店铺前面,李彦直这才下轿。

见这两间店铺的门面倒也十分宽大,前门挂着块木牌,写着个李字。入门之后,又发现这两间铺子不但门面大,纵深也够,因开铺时平户地贱,几乎是任海商一指那地方就归其所有。

原来中国人在平户、博多、界等处开设商铺,其源久远,近二十年发展得尤快!此事中日史籍多有记载,只是中日文化同源,人种相类,同化起来极易,中国商人居日,只需姓名一变,过得二三代人便会忘了本源,甚至就是姓名不变,也不过是将一中国姓氏带入日本社会而已。正德、嘉靖年间的中国海商来到日本,有的只是走一遭、两遭,来了便走,发了一两趟财便不再来了,一般只有决定留在日本定居不回去地,才在这里开设店铺。但部分谋虑较远的大私商则会考虑在这边开设店铺,作为自家商队来到时的接应。

看过了店铺之后,陈吉又带李彦直到后面来看休息的地方。店铺后面是一个小天井,过了天井,又是两栋两层半的小楼,一栋是陈吉自住,另一栋是留给李光头的----此刻自然用来招待李彦直。陈吉所住的小楼里,外观比旁边那栋小楼远为逊色,但日常起居所用之物一应俱全,李彦直却先到陈吉家里,见过了他地家人----包括他地两个日本媳妇,跟着才到隔壁的小楼上看了一看,见房间也颇为雅致,壁上挂宝剑,案头陈古琴,笑道:“看不出你还有这品味!”

陈吉忙陪笑道:“不是不是,原本不是这样,是五峰船主两天前才到这里住过一晚,他自己添了几件东西,离开地时候没带走,我也不敢乱动。”

李彦直哦了一声,笑道:“原来如此。”他也知道王直比他早了数日出海,心道:“他如此待我,那仍然是有心与我合作了。”便要再去看仓库。

这仓库却位于两栋小楼后面,在两栋小楼中间有一条过道,走过去便是仓库。仓库起得简单实用,地方够大,防火防盗的设施一应俱全,路延达去看了一遍,回来道:“只要人手驻扎进来,这里就能用了。”仓库下面又有个地下室,可以存放秘货。虽然是自家地方,但毕竟是初次来,路延达便循例将地下室的板壁、地面都敲打了个遍,以防更有暗门,或者被人挖通了地道,看了足足有半个时辰,路延达才道:“没问题了。”

卢复礼和王晶凯在旁瞧得出神,心道:“原本只道他们这些机兵是老粗,没想到做起事情来这么细致。”

李彦直道:“货物的事情,就都交给张岳吧。”

陈吉从衣袋里取出几封拜帖来,道:“三公子,你上岸还不到半天,已有七八户人家发帖,或是要来拜会,或是设宴来邀,要给公子洗尘,公子你看如何答复?”

李彦直接过请帖看了一眼,道:“一一去赴宴,太浪费时间,你明日另设一宴,遍请平户诸大商家,我一次性将他们都拜访了。”

陈吉答应着正要去办事,不多时一个侍从跑来道:“三公子,那位修女可怎么安置?”

李彦直一呆,随即想起希拉里也跟来了。微一沉吟,道:“让她住到小楼上吧。”

陈吉听了道:“那三公子你住哪里?”

李彦直微一沉吟,问道:“平户可有好娼家?”

之九 好娼家

平户有处好娼家,叫做蜻蛉阁,楼房全用明式建筑,前后三进,中有主楼,高两层半,内蓄娼妓二十余名,首艳叫武田芳子,据说是某个失势大名的女儿,来历奇特,又得中土老鸨调教,不但能说大明官话和福建、徽州方言,甚至还能唱几句江南小曲儿。因集华、倭之长,华人私商贪她是新奇倭货,日本豪族爱她有大唐味道,因此两得便宜,身价甚高。

不过,蜻蛉阁不止是一处娼家。”陈吉说。

那里还是什么地方?”李彦直问。

陈吉道:“平户的许多私密消息,都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还有人说那武田芳子根本就是一个女忍!”

李彦直哦了一声,道:“女忍啊,那可更有意思了。”

陈吉劝道:“三公子,就算传言不确,那武田芳子不是女忍,但蜻蛉阁九流杂处,耳目众多,我们若防范周密,恐坏了三公子的兴致,若防范不密,又怕我们向三公子禀报回复时泄露了机密。”

李彦直却道:“不,我们就住那里。”

娼家都是打开门做生意,一般是给钱就行。高级娼家为了摆谱表明自己有品味,有时候也会在金钱之外有所计较,另有一套光靠金钱走不大通的规矩,像武田芳子这样当红的首艳,就是要点名她一般也要排队。但李彦直名号到处,娼头二话不说,马上就应承了下来。一个龟公叫麻生的说:“芳子都还没点头呢,就这样答应。好吗?”

你懂什么!”那娼头说:“来的可是中土的一位孝廉啊!听说还是个解元!什么叫解元?解元就是举人考试第一名啊!那铁定是未来地进士了!这样的人来到蜻蛉阁,那是给我们加身价啊!”

须知大明之强,不止在经济与军事上,就是文化力上以有强大的影响力!中国人东渡日本,稍有力量有知识者无不被倭人目为上邦佳客,其中尤以儒生与和尚两种人在日本最受欢迎。只是和尚东渡的尚多,儒生东渡的少。物以稀为贵,故大明儒生在日本的地位,更见超然。有功名的儒生到了日本,哪怕只是个秀才。诸大名也乐于避席待客,至于举人那就更不得了了。所以平户自传出一位考了省试第一地大才子到达日本,临近的豪族、名僧都有延请之意。

因此故,那娼头都不问李彦直愿意赠什么价钱,直接就答应了。又筹谋着要将一个训练了很久、尚未上市露脸的秘密武器献给李彦直,请他破瓜,心想:“幸子若蒙这位李孝廉垂幸,一转身必定身价百倍!假以时日,又是一个芳子!”

当日李彦直带领蒋逸凡、林道乾、周文豹、蔡三水以及使唤童子两人、带刀武士四人驾临蜻蛉阁,进门时整个蜻蛉阁地所有妓女、龟公全部出动。以鲜花铺道迎接,娼头跪在最前面,用福建话高叫“孝廉老爷”,妓女们在帷幕花丛后伸伸脑袋又假意躲藏,作出种种风骚姿态希望能引起李彦直的注意。

李彦直却只扫了一眼,对蒋逸凡笑道:“如何?”

蒋逸凡笑道:“跟江南名院那是没法比!不过在倭国想必算不错了。三公子你就将就将就吧。”

麻生将这一行贵客迎入阁楼内,又要表演他们精心准备地歌舞。李彦直挥手道:“免了罢。”因道:“伺候我的人安排好没有?”

娼头忙唤武田芳子。两方布幕后走出一个穿着宽松和服的艳妓来,蒋逸凡看女人先看腿。见她的小腿有些短,不免微微摇头,再往上看,一双丰乳着实可观,心下便喜,再瞧容貌时,眉细长,嘴小小,甚有海外风味,只是双眼眼角抹了胭脂,红得如血,于妩媚中又透露出些许妖艳来,蒋逸凡心头大动,便凑过来对李彦直道:“三舍,这个艳妓不错,让给我吧。”

李彦直斜了他一眼,摸出一封书信来给他,蒋逸凡问:“干嘛?”李彦直道:“山口大内义隆邀我过海一聚,我暂时抽不开身,你和张岳去准备准备,你作正使,张岳作副使,代我去回复他一下----记住,可别把事情搞砸了。”

蒋逸凡叫道:“什么!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这个时候叫我…”

李彦直冷冷瞪了他一眼道:“不分轻重!”

这四字一出口,蒋逸凡便如被李彦直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不敢再闹,领命出阁去了。李彦直摸了摸武田芳子的下巴,武田芳子翘起脸来,似在期待,不出一言,却已风情万种。若是别地男人到此,猴急的便忍不住了,愣头青说不定就此痴了,但李彦直双眼却好像根本就没在看她,手抚摸着她下巴时,也只像只是不经意地在抚摸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皿,却道:“我休息的地方在哪里?带我去瞧瞧吧。”

武田芳子一呆,心里对自己容貌风情的自信便打了个折扣,有些不高兴,却又不敢发作,额了一声,慢慢站立起来,碎步慢行,在前引路。

她的居室却在这主楼地二楼,上面更无房间,左右则各有厢房,林道乾、周文豹和蔡三水分别住进了左、右、下三个房间,将武田芳子的卧室牢牢拱卫住了。又有一个日本武士、一个日本童子跪在门外候命,日本武士按刀居左,日本童子按膝居右。

这个房间又有里外两间,里间安床,外间安桌椅。

李彦直住进去后,也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每日总有七八拨李家的人到蜻蛉阁来向李彦直请示,有时候就在房间里开个小会。开会时武田芳子就会被要求到里间去不许出来,或直接让她出来暂避。

按理,这等防范已算是严密了。但自李彦直入住以后,偏偏就不断有秘密消息从麻生那里传出来,先是岛井仁得了桩大好处,以低于平户市价一成的价格成批地包揽了李氏的生丝,跟着神屋、今井与林氏又得到消息,分别以高出北九州市价二成的价格卖出了许多陈粮。这两笔买卖都是秘密进行,但大量货物进出。终究不可能无迹可寻,因此灵敏一些地商家便都从中窥破了一些端倪。

岛井仁先来寻今井家派在平户地代表今井宗久道:“听说李家从你那里购入了大批陈粮,可有此事?”

今井宗久虽然十分年轻。但年少聪慧,忖道:“岛井先生是前辈。我到平户来时常得他照料,不好直接对他说谎话。再说这个商机已经过去了,跟他说了也无妨。”便点了点头,道:“李氏商队是从澎湖来,听说那里才遭到南蛮人地袭击。误了农时,澎湖饿怕了,所以他们的商船无论到哪里都拿粮食压舱,那李孝廉到日本后也派陈吉暗中去打听粮价准备购入。我北九州去年本有余粮,今岁仓储较足,粮价平稳走低。不过大粮商都遮掩着不肯透露虚实,以免粮价下挫,他李家初来乍到,陈吉平素又专注于生丝,对粮价地内部行情其实不甚了了,我收到消息之后便趁机唬了他们一把,从中赚了一笔。”

岛井仁问:“经你手卖给他们的有多少。”

今井宗久便用手指比了个“六”数。岛井仁惊道:“那你可知神屋与林氏几乎和你同时也卖粮给他们了么?”

今井宗久道:“听说了。只是不知价格如何。”

价格我没打听到。”岛井仁说:“不过从各方面信息推测,神屋和林氏经手的粮食。可能分别是这个数和这个数。”比了个九数,又比了个五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