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井宗久讶道:“是我地零头吗?”

不是零头!”岛井仁说:“林氏卖得或许比你少些,但神屋肯定卖得比你多!”

今井宗久沉声道:“他们买这么多粮食干什么,去救荒么?”

事情还不止如此!”岛井仁说:“大概在你卖粮之前,他们才在我这里出了一大批货!当时我觉得自己是占了大便宜,但联系了买粮的事情后想想,却觉得他们以低于市价的价格诱惑我包揽那批货物,再跟着购入大批粮食,也许根本就不是失误,而是有心尽快将货物脱手!再进而屯粮!”

今井宗久地声音更低沉了,道:“先是急着出货,跟着又屯粮…他们到底要做什么!这件事情有蹊跷!啊!他是个举人,可不是平民,该不会是大明派来图谋我国的吧?”

是否是大明派来图谋我国,尚未可知。”岛井仁说:“不过我最近刚刚听到一个从丰后那边传来地消息,我也正是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才对李氏的作为起了疑心!”

今井宗久问:“丰后什么消息?”

岛井仁却先不说消息是什么,却道:“这个消息,利处甚大,而且我得来不易,不能无偿告诉你。”

今井宗久微一思索,已明白岛井仁的来意,心想:“这里头定有大买卖!他若自己吞得下这买卖,就不会来找我了。既来找我,必是需要我协助,但他自己肯定要占大头。我若不答应他,他必会去找别人。我不妨且答应他,与他分其间之利。”便说道:“我素来视前辈如叔父,如老师,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必定不敢外传,到时候若需要什么行动,今井家也必唯岛井家马首是瞻!”又立下保密的誓言。

岛井仁要的也就是他这句话,这才道:“丰后那边传来消息,说这次有几艘挂着岛津家旗帜地船只开到大明劫掠,竟然把一个叫李介的商人也给劫持了,似乎还带到了日本。”

李介?”今井宗久奇道:“没听说过这个人,在大明是个大人物?”

岛井仁道:“是不是大人物,不好说,不过这个李介,听说却是这位李孝廉的嫡亲兄长!”

今井宗久惊道:“什么!岛津家…李家…难道…”

战争!”岛井仁说:“这件事情若不是误传,那后果将有可能会导致李家与岛津家开战!那将可能是自神风吹沉忽必烈的蒙古船只以后,中土与我日本之间大战争的引子啊!”

今井宗久道:“所以李氏才要尽快出货,才要尽量屯粮?可是就凭李家的这支船队,敢在日本开战吗?”

岛井仁道:“难说!”

今井宗久沉吟道:“此事干系重大,咱们得设法通知各路强藩,希望他们能联合起来,让日本避免一次浩劫!”

岛井仁却悠然道:“若这次来地是十万大军,目标又是京都,那我们自然不能掉以轻心。但这次中土只来了几千人,领头的只是一位士绅,矛头又是对准萨摩那群乡巴佬,双方无论谁胜谁败,对两国大局应该都不会有太大影响才是。”

今井宗久忽然明白岛井仁的意思了,低声道:“那前辈是想…”

岛井仁也压低了声音,道:翻覆两家,从中取利!”

今井宗久问:“如何翻覆?如何取利?”

岛井仁道:“我去帮李氏给他和松浦、龙造寺、大内牵线,赚李氏的钱。你去萨摩给岛津贵久示警,取鹿儿岛的利!”

今井宗久道:“李氏处应该有不少好处,但鹿儿岛…一群乡巴佬,能有什么利!”

宗久君你这么讲就错了!”岛井仁笑道:“别忘了,若是这个消息不是误传,那么岛津家的船可是刚从中土回来的啊!好容易去了一趟大明,岂有空手而回地道理?”

之十 翻覆手

岛井仁走后,今井宗久心想:“古往今来,多少败国之大事,都是从看似未必会倾覆社稷的小事开始!岛井前辈做生意虽然精明,却只怕把这次的事情看得太小了!只是我所知比他更加有限,却如何是好?”便有心要往萨摩走一趟,探听清楚消息,再做定夺。

这一日他在港口看货,忽听码头有人争吵,过去一问,才知道是一艘新到日本的南蛮商船要上岸却不得其门而入,且语言又不甚通,所以在码头和人起了纠纷。

今井宗久打听得实,知那南蛮船的船长叫做雷克,有一个翻译叫阿拉贡,但阿拉贡却只会讲大明官话与福建话,不会说倭话,今井宗久通晓中文,便上前给他们做第二轮翻译,平息了纠纷。雷克十分感谢,送了他一支鹅毛笔做礼物,又托今井宗久帮他们找一个翻译。

今井宗久说:“要我做你们的翻译,不如让我做你们的代理。你们把货物开个合适的价钱给我,我来帮你们运作买卖,大家一起赚钱。”

雷克与合伙人商量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个本地人做代理生意会顺畅得多,便答应了。双方经过几次交谈,渐渐建立了信任,今井宗久问起雷克有些什么货物,雷克列了个清单给他,今井宗久见了说:“前一段时间大明来了个李孝廉,他带来的货物里头,除了生丝、铜钱等中华货物之外,还有不少南蛮商品,和你的这些货物有很多都重复了。他倾销在前,你进港在后,现在出这些货物。只怕价格会被压得很低。”

雷克等便问他该怎么办,今井宗久说:“你们要想卖个好价钱,最好等一等。待价格恢复过来再卖,会赚多很多。”

雷克等又问他要等多久,今井宗久说:“那就不好说了。”雷克等见他给不出一个准信。不禁面显难色,阿拉贡说:“在港口里停泊,也要花钱,我们总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吧?”

今井宗久正要说那也没办法,忽然脑子一转,心想:“不如就引他们去萨摩,一来做做生意,二来也顺便干那件事情!”就对雷克等说:“要不我带你们去南九州,你的这些货物运到那里应该可以卖到更高的价钱。”

这个南蛮人又去和合伙人商量了一下,回来答应了。今井宗久在平户收拾了一番。便上了雷克的船佛萨里奥号,寻了个熟悉从平户到萨摩近海航路的中国水手,一路开到萨摩。

日本各国大名,对大明的商品、南蛮的武器没有不感兴趣地。听说有南蛮商船入港来贸易,岛津贵久忙派伊集院忠朗去邀请他们,希望他们不要被大隅、日向那边抢走,就这样。雷克与今井宗久便顺利进入鹿儿岛。虽然日本的大小诸侯喜欢南蛮货物,但传统上对南蛮人戒心较重,雷克、阿拉贡等只能先入住指定的区域,倒是作为代理地今井宗久得以先入鹿儿岛清水城见岛津贵久。

这个时代在日本号称战国时代,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不如叫“战村时代”更合适,所谓诸侯。大者如中国之里长。小者如中国之村长,一个诸侯如果能统治相当于大明一个县那么大的地方就有资格问鼎制霸了!因其史册喜好夸大其辞。所以治理好几个村子的名臣辈出,率领着几十个士兵地名将如云,其所谓城者,常较同时期中国东南的乡村更小更简陋。

此时的岛津家家督是岛津贵久,时年约三十岁,为人精明强干,本是岛津家旁支,从小过继给岛津家宗家、第十四代守护岛津胜久做儿子,之后又在生父岛津忠良的辅助下流放了胜久,控制了鹿儿岛地区,成了萨摩半岛上的“霸主”,在南九州也算显赫一时,所以忠良、贵久父子在其家史册上号称“中兴”。

岛津贵久与乃父岛津忠良控制着十几个小村长,羁縻着三四个大村长,虽僻处日本西南疆,但也颇能守礼知文。虽然以争强争财为务,但等级礼节、内外之防仍颇为严格。

今井宗久以商人身份入见岛津贵久,和家老伊集院忠朗等讲论货物的种类价钱,岛津贵久在旁倾听,虽然其它货物等他也想要,但对火器更感兴趣,在伊集院忠朗和今井宗久初步敲定天鹅绒等南蛮商品的交易之后,便问今井宗久这批南蛮人可有大筒、铁炮卖。

今井宗久先是推说不知,但伊集院忠朗辨颜察色,便暗示了一下岛津贵久,岛津贵久醒悟过来,下席施礼,亲自给今井宗久斟酒,好生结纳,今井宗久虽是一直在等他如此,这时却作受宠若惊状,酒至半酣,待岛津贵久将左右不相干的人屏退,只留下家老伊集院忠朗,重臣本田薰亲、山田有德、镰田政年等人时,今井宗久方道:“那群南蛮人只让我代理这些普通货物,武器之类,得和那个叫雷克的船长亲自谈。”

本田薰亲哦了一声,道:“那么说他们是有得卖了?”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赶在主家之前和那雷克接洽。

今井宗久说:“虽然他们没有打算卖的意思,但我在船上听雷克说过他们能得到货源。”

伊集院忠朗忙给今井宗久劝酒,说:“若是这样,那还要请今井君多多帮忙了。”

今井宗久笑道:“好说,好说。”又喝了一轮酒,今井宗久看看气氛已到,便问伊集院忠朗等道:“诸位大人,宗久要向诸位打听一个人。”伊集院忠朗问是什么人,今井宗久道:“一个叫李介地唐人。”日本受大唐影响甚大,如今虽已是隔宋越元有明盛世,但日常用语中仍或以大唐指代中国,与“明”掺杂而用。

今井宗久说了这句话后,又定神留心诸人反应,见他们个个脸色有些古怪,心想:“他们并非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莫非那件事情是真的?”

那边岛津家主从面面相觑。伊集院忠朗道:“怎么今井君也来问这个人?”

今井宗久问:“怎么?有人来问过?”

伊集院忠朗道:“不瞒今井君,前些日子,那个大名鼎鼎的大唐船主王五峰。才派了他的亲信来问萨摩有没有这个人。我们当时以为他弄错了,没想到今井君今天又来问。”

今井宗久问:“那诸位究竟是知不知道此人在哪里?”

我们当然不知道!”本田薰亲鼻音甚重地哼了一声,显得有些粗鲁。道:“王五峰派来地人说话怪里怪气,只是来问我们知不知道这个人,又不肯说是什么事情。今井君,你是自己人,不如给我们说真话吧,这个什么李介,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大家都在找他?”

今井宗久一直留意他们的神色,心想:“看他们的反应,倒不像是假装的。反正我也有心要透露这个消息,不如就告诉他们吧。”便道:“最近平户那边来了一位李孝廉。诸位知道不?”

听说过。”伊集院忠朗说:“大明有功名地儒者来到日本,那是很少有的事情啊。听说他不但是个解元,而且随船还带着大批货物,那就更不简单了。可惜他去了平户。也不知道会不会来萨摩。”

他一定会来的。”今井宗久想,口中却且不道破,又问道:“那诸位知不知道这位李孝廉来日本是干什么来着?”

伊集院忠朗和岛津贵久对望了一眼,伊集院忠朗说:“大概是来做生意吧。中土自被蒙古人蹂躏过以后。人文都不醇正了,听说大明地读书人,有很多也都在做生意。”

不对不对。”今井宗久说:“那个李孝廉是因为他的兄长出海被一伙日本海盗劫持了,他这才冒险下海,一是要救兄,二是要报仇!看来这一年来,到萨摩的大明商人真是不多。贵藩居然连这么重要地消息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镰田政年看起来倒是个敦厚地人。听到这里仍不明白:“可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今井宗久说:“那位李孝廉地兄长,就叫李介!而劫持了李介的那艘船只。据说旗帜上印地便是岛津的家徽!”

他这句话一出口,自岛津贵久以下,人人骇然,伊集院忠朗脑子转得最快,马上便道:“嫁祸,嫁祸!这一定是有人嫁祸!这件事情,绝对与我们无关!”忽然回顾本田薰亲说:“薰亲大人,不会是你的人误将那位李孝廉的兄长给拦住了吧?”

日本诸侯的形势,乃是一个大名下有若干小名,大诸侯统治小诸侯,小诸侯多拥有相对独立的权力,若小侯势力崛起,随时可能会取代统治他地大诸侯,这也是当代日本战乱频仍的原因之

本田薰亲是萨摩藩诸小侯里表现最跋扈者,岛津贵久虽想尽办法向他示好,他却时常露出不臣之心,但这时见伊集院忠朗竟在外人面前直接质问自己,心下恼怒,好容易忍住了,叫道:“没有这事!”

今井宗久眼珠一转,问:“薰亲大人去过福建沿海?”

福建?”众人奇道:“不是在日本沿海吗?”

今井宗久说:“不是,那是发生在福建沿海的事。”

若是这样,那就绝对与我岛津家无关。那多半是误传!”岛津贵久沉着脸,说:“这几年里我们的船从没去过福建沿海!”

今井宗久哦了一声,脸上似乎是信了,其实心里还有保留,说道:“若是这样,那贵久大人最好还是赶紧派人澄清一下,听说这次那位李孝廉来可不止是来做生意,还带着枪炮兵马来地,要是因为起了误会闹出纠纷,可就不好了。”

本田薰亲冷冷哼了一声,说:“就是闹出纠纷又怎么样!你别说得我们好像怕了他们一般!”

今井宗久连忙陪笑道:“岛津家威震萨摩,怎么会怕一个大明来的乡绅?当然不会,当然不会。”

本田薰亲虽说了狠话,但今井宗久走了以后后,贵久还是急忙召集家臣商议此事。

李彦直在日本威名未立。岛津家的人倒也真不怕他,但他们也听说这个李孝廉在华商中颇有威信,他们又正要和华商做生意。因此不愿和这个李孝廉闹僵,伊集院忠朗道:“既然这事王五峰来问过,多半这个李孝廉是和王五峰有来往。不如我们就请王五峰从中斡旋。帮我们消除这层误会。”

本田薰亲不大乐意,说:“他要误会就由得他误会好了!我们难道还怕他不成?这么急急忙忙地去请人家斡旋,倒像我们怕了他们一样。”心里却想:“这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也许贵久真地瞒着我做了这事也未可知!”

忽然幕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我却觉得忠朗的建议可行。”

说话声中转出两个僧人来,一个年老,一个年轻,两僧出来后一起给岛津贵久行了主从之礼。

岛津贵久见到了他们,赶紧给那老僧还礼,叫道:“父亲。”原来这个老僧,便是岛津贵久的生父岛津忠良。削发入佛门之后号“日新斋”者是也。日本佛门规矩与中土大有差别,忠良虽然出家,却半点不影响他在幕后全力辅助儿子争霸。

却听岛津忠良道:“我们和李家之间究竟是误会,还是有人从中布置了阴谋。这事还很难说。若是阴谋,就应该防范,若是误会,最好就早点消除。只要我们派出去地人能做到不卑不亢。就不会被人说我们怕了李家。相反,我们还可以借着这件事情结交李家,让他们以后的商船都到萨摩来贸易,这样对我们富国强兵将大有帮助!”

岛津贵久喜道:“父亲的建言,正合我意!”

镰田政年道:“不过我们又不认识李家地人,该怎么去消除这个误会呢?总不能贸贸然派个人上门说他地兄长不是我们劫持的吧?再说这事万一都是那个今井宗久在胡说八道,而我们却就跑去要跟人家消除误会。只怕会被人笑话。”

这个容易。”伊集院忠朗道:“我们虽然好李家没交情。却和王五峰打过交道。既然王五峰之前曾经来问过这件事情,那我们便去找他。请他帮我们去跟李家说。在去见王五峰时不妨先打听打听,确认有这件事再出口,那时就不怕搞错了。”

岛津贵久闻言称善,当下命伊集院忠朗负责去种子岛找王直,斡旋此事。

命令分派下去后,家将退下,室内只余岛津贵久与二僧时,岛津贵久才问忠良道:“父亲,你看会不会是本田搞地鬼?”

应该不是。”岛津忠良摇头道:“要越洋去大唐,本田没这实力!”忽对那年轻僧人道:“岸本,你在中土时,可曾听说此事?”

原来那个年轻僧人叫岸本信如斋,两年前才从中国东渡至日本,上岸后改姓岸本,号信如斋,因其学识非凡,得到了岛津贵久父子的赏识,供养在家中。中国僧人东渡日本,此事自唐以来络绎不绝,日本人早就习以为常。而日本贵族供养中土僧人亦是寻常事。岸本信如斋颇知中国方面的消息,来归后曾屡有建策,尤其在对明贸易上给了岛津贵久许多帮助,岛津家因为他获利颇多,因此渐渐得到了忠良、贵久父子二人的信任。

岸本信如斋虽然年轻,却已唇上蓄须,这时轻捻短须,似在思索回忆,过了一会,才说道:“这李孝廉的名头,我在福建时也有所耳闻,听说他小时候乃是一个神童,文武兼通。我决定出海时,他应该还是个秀才。不过以他的才学,考上举人也不足为奇。至于他哥哥被绑架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贵久又问这个李孝廉实力如何,岸本信如斋笑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这个李举人在福建也算一号人物,但到了日本,量他不敢妄为!”

之十一 萨摩邀

今井宗久南下之际,蒋逸凡正奉了李彦直的命令在山口出使。

虽然只是李彦直的使者,但蒋逸凡到了山口之后仍然受到了相当的礼遇,大内义隆出于礼貌亲自接见了他,听说他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心中便敬重了几分。他本身亦自负博识雅闻,不料蒋逸凡不但读书不少,而且又得李彦直传授,知识面之广当世罕有,大内义隆与他几句话攀谈下来,便觉对方学识之广,远胜自己,心下暗暗惭愧,心道:“中土人物,果然不凡!”却不甘就此被对方压住,便又在既定接见行程之外,设花会款待蒋逸凡,暗中召集风雅之士,要一举压倒蒋逸凡,好教他回国后不敢道日本无人。

山口大内家是日本战国时代最重要的家族之一,在上一代当家大内义兴手里曾经称霸日本,以幕府管领代、山城守护的身份在日本京都理政,地位与势力均非同小可。只是这份大业传到大内义隆手里却迅速中落,大内义隆曾尝试着如乃父一般上洛问鼎,却屡遭失利,两年前又大败于尼子晴久之手,连嫡长子大内晴持也战死沙场,在多重打击之下大内义隆几乎一蹶不振,从此寄情于声色花酒之间,不复王图霸谋矣!

虽然如此,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山口经大内家百年经营,此时仍是日本西部的文化中心,艺流云集,人文鼎盛,大内义隆呼声一出,文采风流之辈登时齐聚一堂,或硕儒,或高僧,画宗名匠,乐伶茶人。均为日本当世之翘楚!

蒋逸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语言天赋又高,若说他在双屿时还只是粗通日语,到达山口时与群贤沟通便完全没有障碍了!这时遇儒则论道。遇僧则讲禅。茶端起来就品,画摊开来就评,又在指点能剧之际,高歌一曲水磨调,起若琵琶湖之清丽,走如信浓川之曲折,收如富士山之端凝,把一众乐师听得如痴如醉。方兴未艾之水墨调自此东传,此调在中土尚未大成,却因蒋逸凡这一唱而在日本成为时尚。

大内义隆见他才学如此,深为叹服,大内家的重臣、文班之首相良武任问蒋逸凡道:“蒋先生才高八斗,却不知与李孝廉相比。孰高孰下?”

关起门来时,蒋逸凡常与李彦直较劲,这时出门在外,却慌忙摇手道:“比不得,比不得!我的这点学问,不过是学而知之;三公子的学问,却是生而知之!我们名为朋友。实为师徒。三公子于我有传道授业之功。我如何敢比!”

其实李彦直琴棋书画诗酒花上的修养,皆不如他。但日本群贤如何清楚?心想蒋逸凡是秀才,李彦直是举人,蒋逸凡是徒,李彦直是师,蒋逸凡是从,李彦直是主,料来李彦直更胜蒋逸凡乃是理所当然之事,因此闻此言皆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李孝廉更增钦仰神往。

相良武任又问:“然则中土人物,如李孝廉、蒋先生者几何?”

蒋逸凡笑道:“三公子之才学深浅,未可知也。吾未测三公子才学之深浅,如何敢妄言当世如三公子者有几何!至于蒋某,区区曾考举人,却也落榜,由此可知蒋某于中土士林不过中等偏下人物,似蒋某之辈,车载斗量,不可胜数!”

诸高僧儒者、画宗名匠闻得此言,便有不少想:“中华人物鼎盛,果非他邦能比!似他这等风流人物,居然只是中等偏下!”

相良武任却嘿然不信,又有一人站出来冷笑道:“文章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处?世上只有刀剑之下,才能出真英雄!”

站出来说话的,却是大内家武班之首陶隆房。

蒋逸凡来之前也曾做过功课,知道在大内义隆沉迷酒色之后,大内家的重臣也出现了严重地分裂,一派强调文治,希望能维持现状,一派强调武功,意图重振家声。虽然在邀请李彦直、礼遇蒋逸凡这件事情上,两派人马都表示赞成,但两派人马地目的却截然不同:文治派的相良武任是希望通过结交这位据说在大明很有影响力地李孝廉来扩大与大明地走私贸易,以弥补大内家在失去勘合贸易后出现的缺口;而武功派的陶隆房则是风闻李彦直的船队中有新式武备,对他的铁炮、大筒发生了兴趣,极度渴望能从他这里获得这两种新式武器,以重振大内家的霸业。

这时见陶隆房出来说话,蒋逸凡便道:“圣人传道,兼传文武,我们圣学嫡传,当然是文武兼备!只是今天开的是花会,谈谈诗酒可以,讲武事怕煞了风景。”

陶隆房这时对这些花啊酒啊的,哪里有什么兴趣,说道:“一味赏花喝酒,哪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下场比试一番,或比击剑,或比相扑,让我也见识见识中土地武功!”

大内义隆这两年虽然心灰意懒,但心想方才在文艺上让你出尽了风头,若能在武艺上叫你丢个脸,日后也有得说,便没阻止。

博文馆弟子都要文武兼修,蒋逸凡虽也学过荆楚击剑术,但所学不精,自忖斗不过久经战阵的陶隆房,便拍了拍手,有童子捧上一个长条状的盒子来,盒子打开,里面却是一支精制的鸟铳!陶隆房见了眼睛一亮,道:“铁炮!”

蒋逸凡微微一笑,将鸟铳准备妥当,命童子以石投树,惊起数只飞鸟,他举铳一击,一只朱应声而落,众皆称赞,连陶隆房亦喝彩道:“好铁炮!好铁炮!”

原来蒋逸凡最爱声色犬马之属,李彦直许精锐部属以鸟铳打猎射鸟为的是让他们练习铳法,但在蒋逸凡却将之当作一件好玩之事,玩得多了,自然也就精熟!

这时众人赞叹蒋逸凡的铳法,陶隆房却将眼睛紧紧盯住他地鸟铳,心想:“听说他李家枪械众多,回头得在找找他,尽量购置一些,最好是能打听到造铁炮的技艺。若能打造出一支精锐铁炮军。重振大内,指日可待!”

蒋逸凡就这样在山口留了半月有余,结识了一大帮人。既替李彦直邀誉。又替自己扬名,大内家从家督到侍女,从文臣到武将,真是无论男女老幼,人人都喜欢他,一时间成了从中土东渡的大明星!此行的副使张岳则躲在他的光芒下,悄没声息地做了好几笔大买卖,闷声发大财。到离开山口之日。两人一个是尽兴而返,一个是满载而归!

回到平户,李彦直对张岳只是慰勉了两句,却重重赏赐了他;对蒋逸凡则不论赏。蒋逸凡不悦,道:“三舍,你可不能偏心得这么明显啊!”

我哪里偏心了?”李彦直道:“张岳帮忙赚了许多钱。你却只去吹嘘了一番就回来了。所以我赏他不赏你,这个叫公正,怎么叫偏心?”

蒋逸凡叫道:“可我帮你扬名了“也替你自己扬名了。”李彦直笑道:“名利名利,名从来都在利字前面呢。你得名,张岳得利。你还压过他呢!再说你替我扬名而自己得名,不正好是对你最好的奖赏了?”

蒋逸凡也是爱名胜过爱利之人,闻言一笑。就不再争了。

李彦直又问道:“此去山口。过得可快活?”

蒋逸凡笑道:“徒弟我以三寸不烂之舌一举压倒群倭,快活倒也快活。只是东瀛毕竟只是小国,在这里扬名,中土的才子也不见得会承认,说来不过聊胜于无罢了。”他说是这么说,但一副得意洋洋地神色毫不遮掩,分明是其言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焉!

李彦直冷笑道:“你也莫小觑了日本贤良!他们自唐以来,师法我中土将近千年,一路未曾中断,底蕴甚厚。你不过是以博掩浅,以新取胜,这才暴得大名。若论真才实学,你未必就比得过人家!”

行了行了!”蒋逸凡说:“总之你就是看不得我好!总要贬我两句,不然怎么彰显你作为老师比徒弟强?”

李彦直被他这么一顶撞,不免摇头无奈,一笑而已,又问:“山口虚实如何?大内家对我们态度如何?”这一句,方是切入正题了。

蒋逸凡终究是入室高弟,有时虽然轻浮了些,但临事之际也没耽误,道:“山口表面繁荣,内藏危机。大内家文武分途,但文派想通过海贸赚钱,武派想通过我们买武器,都有求于我们。只要我们不做对他们十分不利地事情,他们应该不会和我们作对。”

嗯,那就好。”李彦直道:“大内家虽然没落,但在北九州的影响力仍然甚大。他若不动,北九州其它大小诸侯未必就会起来排斥我。我最近打听到东九州地霸主丰后大友家,和萨摩岛津家当代家主地关系似乎也不佳。若他们二家能保持中立,那么我们对萨摩行事时就会顺利很多。”

蒋逸凡虽然是文科秀才,却喜言兵,听到这句话眉梢飞扬,道:“三公子你决定对萨摩用兵了?”

李彦直微微一笑,道:“还不知道。我到了这里之后多方打听,并没有听到岛津家渡海劫掠地事情,所以对这件事情略有保留。”

蒋逸凡哼了一声道:“这种事情,他们哪会说?当然是悄悄地做!”

李彦直嗯了一声,似表赞同,跟着从衣袋中取出两封信来,扬了一扬,说:“岛津家似乎知道我们来意了。”

蒋逸凡道:“他们给我们下战书了?”语气中竟带着几分兴奋!

不是。”李彦直道:“这是王五峰给我送来的信。”

蒋逸凡和张岳都为之一奇:“王直?”

对,是他。”李彦直道:“王直是来作和事老,要斡旋此事。他在信中说二哥这件事情,应该不是岛津家做的,希望我们再三明察,免得大动干戈之后才知道是误会。他在信中还转述了岛津贵久的邀请。贵久联合了他的姐夫肝付兼续,邀请王五峰和我在樱岛见面。岛津家的正式使者,这几天兴许也会到平户。”

张岳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才插口道:“三公子,要小心是鸿门宴!”

那倒不至于。”李彦直说:“王直的信中暗示我可以带兵前往,所以这一次是类似于诸侯会盟,只要我们小心些就无碍。再则,我料王直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帮着日本人搞我的鬼,否则他在东海将难以立足!甚至就是许龙头也将容不得他!所以这一次对方应该是很有诚意地,至少王直很有诚意。”

蒋逸凡看着李彦直手里的两封信,道:“这两封信,一封是王直的,另一封莫非是林道乾的?这小子是不是又探听到什么消息了?”

李彦直脸色一沉,道:“不是!你又猜错了。”他向南望去,指着大员的方向道:“这一封是大管带(李光头)从双屿转来的消息。羽霆说,破山在大员出现了。”蒋逸凡和张岳都与破山都没什么交情,但毕竟同是六艺堂地弟子,因此都知道破山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闻言都是一愣,蒋逸凡道:“破山去大员干什么?”

还不知道。”李彦直说:“羽霆正在查,后续的消息还没到。但我有预感,这些事情似乎是有关系的。”

之十二 佐多岬

之十二佐多岬

嘉靖二十三年,夏,九州岛西南部发生了一件被大明中央政府以及日本京都公卿都忽略了,但后世却认为非常重要的事件:大明的一个乡贤、一个私商与日本的两个诸侯在萨摩半岛与大隅半岛之间举行四方茶会。

为了这次茶会能顺利举办,岛津贵久特地派遣了重臣伊集院忠朗随着王直的部属王清溪前往平户邀请李彦直,伊集院忠朗口才颇妙,风度亦佳,在交涉中表现得不卑不亢,李彦直当场便答应了,又称赞伊集院忠朗为“善使者”。此语在后来李彦直声威大震之后被伊集院录入家史当中,奉为家族至誉。

不久李彦直便率领舰队移师南下,先到种子岛与王直会合,两支船队合作一处,向樱岛进发。

在九州的西南部,有萨摩、大隅两个半岛,两岛之间夹着一个鹿儿岛湾,樱岛就位于鹿儿岛湾中间。岛津家的领地集中在萨摩半岛,肝付家则是大隅半岛的守护。

为了日本人的门面,岛津家和肝付家搜罗了境内所有拿得出手的船只,在鹿儿岛湾的出口迎接,不想李、王两支船队加在一起,足足有大福船级以上的船只十二艘!其余随行小船不计其数!这支联合船队乘风而来,风帆接云蔽日!端得是威势惊人!

岛津贵久、肝付兼续在陆上时也听过李、王在海上的威风,但耳闻与眼见感觉自是不同!两家在目睹了这么强大的船队之后,人人心中戒惧。就不敢请他们入湾。临时改了会盟地点,要求在鹿儿岛湾的入口处佐多岬见面。这样做虽然未免示弱,但为了安全起见也顾不得了。

王直是生意人。倒没什么意见,便派人来问李彦直,李彦直道:“主随客便,佐多岬就佐多岬吧。”

因为是临时改换地地点,所以场地布置甚显仓促,只是在岸边摆了十几张桌子,端上酒菜。分作四方,由李、王、岛津、肝付带领各自地家臣部属入座。佐多岬属大隅半岛,便以肝付兼续为地主,李彦直坐了上座,岛津贵久、肝付兼续见这个颇有威名的大明孝廉如此年轻,心中都颇纳罕。

这次的会盟,表面上是岛津家、肝付家邀请李、王到种子岛开埠,希望李、王能将在日贸易据点由肥前移到南九州,但实际上更直接地缘由却是岛津家希望与李家澄清误会。王直和肝付兼续作为调停人的角色,力保岛津家绝非绑架了李介的元凶。

误会?”李彦直两手一拍,卢复礼便扯出一面旗帜来,岛津家、肝付家的人哪用看第二眼?马上就认出了旗上绣的是岛津家的家徽!李彦直道:“诸位认得这家徽吧?”

伊集院忠朗有些惊讶地道:“这,这确实是我家的家徽!但如何会在李大人手里?”

蒋逸凡冷笑道:“如何会在我们手里?这就要问你们了!这面船旗,是那帮劫匪在福建沿海作恶时。于争斗中失落地!”

肝付兼续是岛津贵久的姐夫,岛津忠良的女婿,但两家的关系并不如他们的亲戚关系那般紧密,彼此颇有心病,这次肯来主要是肝付兼续想在这件事上邀利----若李、王肯将在日贸易据点移到南方来,对肝付家也有很大的好处。这时他见了岛津家的家徽,心想:“贵久绝无能力独自远航。”就问起在福建沿海作恶的那伙倭寇的船只规模、首脑人物以及在大明沿海为恶地时间。

李彦直按照田大可的描述。道:“原本只有一艘旧的三桅大帆船。回到日本时,怕已有五六艘了。”多出来的四五艘大帆船。一半是在海上抢的,一半是在镇海卫劫的,但这其中涉及到大明地脸面,所以李彦直就没仔细说船只的来源。肝付兼续一听去一趟大明居然能有如此大利,忍不住心痒痒,李彦直又道:“那伙贼寇的首脑自称姓岛津,姓名不详,此外有一个叫新纳的部将,还有一个叫秀吉的跑腿----都是日本人!”

伊集院忠朗一听,赶紧抗辩说岛津本家要人绝无一个曾经涉海,肝付兼续心想:“这么重要的事情,贵久要真的做了,必定是岳父或者贵久自己去,而且家中重将必定要出动相当一部分人!可这两年岳父和贵久正忙着解决北原、本田地事,频频在各种场合中出现,根本不可能消失那么长时间去大明!”便开口道:“李大人,看来这件事情真不是岛津家做地。这两年岛津家的重要人物频频在南九州地各个战场以及外交场合中出现,并没有一个人失踪过。此事只要找来南九州见闻稍广的人一问就清楚了。”

蒋逸凡道:“那家徽和首脑人物呢?”

肝付兼续说:“过去几年萨摩战乱频仍,家徽也许是被盗用了,至于首脑人物的姓名也是可以冒充的啊!”

伊集院忠朗等都叫道:“兼续大人所言甚是!还望李大人明察秋毫,以免中了奸人的诡计!”

王直亦道:“就我所知所闻,亦是如此。”

李彦直回头与众部属商议了一下,蒋逸凡等一时都听不出破绽,李彦直这才回头道:“既然诸位都力证确无此事,那李哲便权且相信诸位。只是家兄的消息,却又断了。”脸上便显得黯然。

岛津贵久道:“今天李孝廉肯来,便是愿意交我们这朋友!朋友有事,我们一定帮忙!李孝廉放心,若那伙海盗真的到九州来,那他们劫来的货物一定要脱手。货物一脱手就一定会留下踪迹。到时候我们就可按着这些踪迹找到真凶!救回令兄!”

肝付兼续也说:“不错!不过李孝廉最好给我们列个清单,将损失的货物告诉我们,好让我们留意。”

李彦直沉吟半晌。终于答应道:“好吧。”便命杨舟列出李介座船上十几款易于辨别地货物,抄作两份,交给了岛津贵久与肝付兼续。

岛津贵久又要提贸易据点南移之事,李彦直道:“我这次来东瀛是为了救出兄长,没平安见到兄长之前,没心情谈生意上地事。”

贵久和兼续都无法,均想:“那就只好先帮他解决了这件事再说了。”

此次会面倒也顺利。但因是初见,所以中午开始,黄昏没到便结束,没有延续到夜晚,贵久和兼续对李、王的大海船都十分忌惮,也就没邀请对方入湾,会谈结束之后李彦直便率众至种子岛暂住,途中王牧民跑到福太和上来,追问李彦直打算如何---李介的事毕竟数他最挂心。刚才在会谈上不好开口,憋到这会终于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