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直道:“至少表面看来,他们似乎没说谎。”

王牧民一听眉头大皱,他远航数千里,大老远跑到日本来,一直以岛津家为假想敌。原本是不惜一战,这时听李彦直这么说便如陡然间失去了目标,甚是难受,道:“若是这样,那咱们到底来日本干什么!”

李彦直忙劝道:“牧民,你别急啊!”

不急?”王牧民捶了捶他厚实地胸膛道:“三公子,你算算二公子都已经失陷了多久了!就算他还没遭遇不测。这会也不知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不急。不急,你叫我如何不急!”

李彦直罕有地咬着嘴唇。偏开头去,半边脸有些抽搐,呼吸也有些不正常了,蒋逸凡看见,心想:“三公子的修养越来越好,近两年来,很少见他失态了。王牧民也真是,人家是兄弟,你只是主从,你表现得比三公子还紧张,那不是让他难以下台吗?”忙试探地问了一声:“三舍,你…”

你道我真的不急吗!”李彦直猛地抬起头来,这句话竟是没顾着蒋逸凡,直接在回应王牧民:“那是我哥哥啊!”他虽然没王牧民那么厚壮,但身高与之相仿佛,这时两手按在王牧民肩上,两眼直视之,道:“但我不能乱啊!我要救回二哥,可也得对手下这帮兄弟负责!带着几千人跑了几千里!日本这边的环境又还不熟悉,情况又是这般扑簌迷离,一个不慎,福建老家就不知得有多少人要丧父子失兄弟!多少女子失去丈夫!我不能乱!我不能乱!”说到最后话,才恢复了平时的冷静。

王牧民见李彦直如此,也叹了口气,道:“三公子的苦衷,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急躁了…”

不!”李彦直道:“其实我比你更急!不过欲速则不达,事情没弄清楚之前,还是不能妄动!只希望道乾能早点打听到消息…二哥啊二哥!你到底在哪里!”

就在李彦直发出这句感叹之时,岛津贵久亦在回鹿儿岛的船上感叹,他感叹地却是中国商人的富强!因与乃父忠良商量说:“这些唐人的船和炮,真是令人艳羡啊。要是我们也有这样的好船,好炮,那么不但能用更强大的力量来完成萨摩的彻底统一,就是制霸整个九州也不在话下!”

岛津忠良道:“船我们可以向唐人买,然后再自己学着造。铁炮惠时、时尧已经学会造了,只是还不够精良,假以时日一定能造出和南蛮、唐人媲美的好武器来!至于大筒,现在来说就还得跟唐人、南蛮人买。”

贵久想起一个人来,道:“那个叫雷克的南蛮人!”

忠良道:“对!”

贵久便叫来镰田政年,要他回去后就将那南蛮人请进城来商议大事。说话间船只靠岸,忽有前哨船只来报,说在海岸边发现了一艘小船,不像渔船不像商船,似乎有些怪异,怕是敌人的间谍船只。此时天色已经昏暗,那艘船因点着三盏***,所以倍加引人注目。岛津贵久派人前往探视,家将去了一趟后回来道:“船里有一口棺材,棺材里装着个男人,穿着唐人地衣服,好像还活着,不是死尸。只是手脚都被绑住了,连眼睛也被蒙了起来。”

岛津贵久听了越发觉得此事不寻常,亲往查探,来到棺材边,让人扯出塞住那男人嘴巴的布条,便听棺材中的男子怒吼道:“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帮该死的倭奴!若我李介有脱困之日,定要率兵踏平倭岛,叫你们这帮倭奴全都不得好死!”

之十三 城中乱

岛津贵久才会过李彦直回来,就在岸边遇着一艘小船,搜到一个自称李介的男子,岛津家的人里本有懂得福建话的人,贵久听了翻译后心中震骇,知道事不寻常,当机立断,马上决定控制局面,勒令所有知道此事的十余人统统不准泄露半句,连本田薰亲来问也不告知。

回城之后,且将那棺材连带那男子好生收藏,方才请岛津忠良、召伊集院忠朗商量此事。

这可真是一件顶级麻烦的事,自佐多岬一会之后,岛津家对李彦直的海上实力已有了重新评估,心中对之着实忌惮,所以三人一时都不敢妄下主张,岛津忠良道:“此事最要紧的,是先确定此人究竟是否李介,然后再作其它打算!”

伊集院忠朗道:“可怎么确定呢?”

岛津忠良道:“空言无益,且让岸本去试探一下。”

这一夜,鹿儿岛城内像平常一般安静,却有一些人根本未曾入眠。帷幕掀起,岸本信如斋和伊集院忠良走进只有岛津贵久父子的小屋子中,屋子里连***都没有点,月光从开了一条缝隙的窗间透进来,四人围月光而坐,贵久便问:“怎么样?”

十有八九,是了!”岸本信如斋低声道:“我善作假声,进去之后,便用假声扮作来自李家的使者,谎称来赎人,要验明真伪。跟着以浊声相应,然后再以假声上前问询,自称是中间人,受了李孝廉之托来赎人,棺中人十分谨慎,却先问了我外间的情况,我就以近来关于李孝廉的情况说与他知,因是实情,毫无破绽。所以棺中人便信了。接着我便要棺中人证明他就是李介。”

岛津忠良问:“他怎么证明他自己?”

岸本信如斋道:“他没有立即证明自己,却先问我:你方才说李孝廉,三弟是中了举人了吗?我应是,他便欣喜若狂,在棺中大叫道:好!好!好!不愧是三弟!如此好一阵子,又问旁边有无其他人,当时忠朗大人虽在旁边。我却说没有,他才压低了声音道:你回去告诉我三弟,我双眼虽被蒙住,但耳朵不聋,他们又不知我其实懂得一些倭话,常在棺中侧耳细听一些看守棺材的下人或者卫兵说话,从他们泄露的言语中推知劫持我地人。主谋是岛津家的,叫什么忠良,他用一个影武者代替自己在九州活动,自己却带了几个家将。偷偷驾驶一艘从华商那里买来的三桅帆船,由一个改名叫岸本的大明和尚作向导,跑到我福建沿海为非作恶。这个什么忠良还有个儿子,叫什么贵久,也许还会扮好人去接近三弟。你要三弟一定要小心!能不能救我出去还在其次,他自己可千万别陷进来!我又问他要一句凭证好让李孝廉知道我见到的确实是李介,他又道:跟我弟弟说。我怀疑那个叫岸本的和尚就是破山。我再问他破山是谁。他道:你告诉我弟弟,他自然就会明白了。”

听完了这段话后。忠良、贵久转头看着一直在棺材旁监视岸本信如斋的伊集院忠朗,忠朗点了点头,贵久才以手拍额,叫道:“完了,完了!这回可真是水洗不清了!”

棺中人的话,虽然有一些他们没听明白,比如“破山”是谁,他们便都不知道。但从语气、常理推断,这男子很可能就是李介!

岛津忠良亦沉着脸道:“这果然是个阴谋!对方可把我们的底细摸得很清楚呢!连岸本都知道!还说什么影武者,那样我就连自己未去过福建也说不清楚了!如今这个李介既认定是我们劫持了他,若让他回去,只怕会让那李孝廉更认定是我们在搞鬼!”

伊集院忠朗便作了一个“杀”地手势,贵久想了想,说道:“也只有如此了,不过要做得干净!”

就在这时,外面忽有人大叫:“着火了!救火!”

屋中四人慌忙抢出,看看西头一间柴草间有烟火冒出,贵久惊道:“不好!那是粮仓所在!赶紧救火!”就带着人赶去,到时烟火却已被扑灭,原来只是一场虚惊,岛津忠良行动不如儿子迅疾,只是在后面看着,未入火场,人也更加冷静,看到这形势,忽有所悟,心道:“不妙!这火好像是故意放地!但这么小的火,只怕不是为了烧我们的粮仓!啊!诱敌!既是声西,一定是击东…东面有敌人?啊!不对!那口棺材就放在东面!”急急带人赶到停放棺材的小屋,远远便望见有两个人窜了出来,其中一人的身形正是李介!

岛津忠良高叫道:“拦住他!”便有家将分头抢上拦截。

李介看看这些人都冲自己来,自忖难以逃脱,却推另外一个黑衣蒙面者道:“你快走!”提了一把刀反过来阻拦追击者,一边叫道:“告诉三弟,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别以我为念!救不了我就为我报仇!”

那黑衣蒙面者略一迟疑,便闪入黑暗中去了。

李介的武艺也自不凡,岛津忠良又要求活捉他,所以家将们不免有些缚手缚脚,被他这么一拦,便没法再追那黑衣蒙面者,只捉住了李介。

岛津忠良见停放棺材的屋子门口倒着一具尸体,冲进屋内查看,里头又有一具尸体,正是负责看守此屋地两个家兵。那边伊集院忠朗带人去追那黑衣蒙面者,却只在墙角找到那件黑衣和蒙面巾,那人早不见踪影了!他又细细在黑衣附近搜寻,竟在一个城墙角落里发现一个被灌木掩盖着的狗洞!岛津贵久赶来,看了狗洞后恨恨道:“怎么会出这纰漏!快堵起来!”

伊集院忠朗仔细查看后道:“这个洞很新,看来挖了没多久!还有这个角落这么隐蔽,看来竟不像从城外挖进来,而像从城内挖出去的!”

岛津贵久心中一凛:“难道有内奸!”派人出城搜寻时,却找不到任何可疑的人。

岸本计算了一下时间,近前对贵久道:“会不会是那伙南蛮人?”

岛津贵久心中亦为之一动,便叫来镰田政年,问:“对那位雷克船长,你招待得可好?”

镰田政年道:“一切都按照主公的吩咐行事。”

原来镰田政年日间已经邀请了今井宗久、阿拉贡会同雷克以及他的合伙人入城招待,因为岛津贵久本来是打算着处理完李介的事情后再跟他商量购买大筒地事,这时城内遇变,这伙唯一的外人便首先受到了怀疑!

岛津贵久带领人马直闯招待南蛮人的屋子,日间随今井宗久进城的有雷克、阿拉贡和他们地合伙人,雷克和阿拉贡早已惊醒,那个合伙人直到岛津贵久来到才有些睡眼惺忪地出来,今井宗久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雷克问出了什么事情,岛津贵久到屋内屋外四处巡视了一番,道:“没什么,只是城里出了盗贼,我特地来看看,瞧瞧贵客可曾受到过骚扰。”

今井宗久欲言还休,雷克道:“倒也没什么骚扰,就是没了个好梦。”

他的回答倒也有几分幽默,岛津贵久哈哈一笑,便出来了,岸本上前问:“如何?”

岛津贵久说:“应该不是他们,今井是日本人,那伙南蛮又是生番,应该不是他们。”

岸本信如斋道:“可是他们的那个合伙人,面目看着似乎是个唐客。”

你是说那个叫什么拆哇苦拉什么撒拉瓜的?”岛津贵久说:“这人的名字太长,记不住。我听今井说他有安南人的血统,也许是因此才与明人有些像。他皮肤那么黑,五官也有些瘪,哪有前两日我们在佐多岬见到的那些唐客那样风流潇洒?”

在佐多岬出现地中国人虽然不少,但李彦直、王直等光芒太盛,就是蒋逸凡、卢复礼等亦都相貌不凡,所以岛津贵久等地目光都被这些人吸引过去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形之下,那个合伙人地长相便不免和岛津贵久心目中唐客大异其趣。

岸本信如斋想了想,道:“也是,那蒙面人应该已从狗洞中逃走了。若这伙南蛮商人缺了一个,那多半就是他们,现在人数既然不缺,应该就不是他们了。”

岛津贵久颔首道:“你说的没错。”

之十四 纵欺他

这一夜鹿儿岛城中又是起火,又是追截,事情闹得开了,更跑了一个来救李介的蒙面人,虽然事后岛津贵久下令全城戒严,但人多口杂,料来此事已难彻底遮掩。伊集院忠朗来问要如何处置李介,岛津忠良说道:“现在杀了他也没法灭口了,不如留着,或许有用!不过误会已成,若是那个李举人得到消息,恐怕两家之间不免一战了。”

既然如此,那就备战吧!”岛津贵久说:“就在咱们家门口,难道我们还怕了对方不成!对方只是大船可怕,上了岸可未必敌得住我们的武士刀!”

这时火已救熄,城中家臣都赶来问询,贵久挥手道:“别问这么多!回各自的岗位去!明天自然会有命令发下来!”

城内恢复平静之后,岛津贵久才召集重臣商议今夜之事,这次会议又增加了山田有德、镰田政年以及青年战将新纳忠元三人,他们对李介一事本不知情,便由伊集院忠朗先为介绍,新纳忠元听了之后叫道:“诡计!诡计!这是一条诡计啊!”

谁都知道是诡计!”岛津贵久似乎对新纳忠元这句“没用”的话不甚满意:“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应对这诡计!”

我们跟李家直说吧。”新纳忠元道:“原原本本地跟他们说,也许…”

他们不会相信的!”山田有德两手按着地面,一字一顿地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暗中挑拨我们两家的人已经达到了他们的目的。如今我们就算再怎么澄清自己也没用了!”

新纳忠元愕然道:“那怎么办?”

岛津贵久哼了一声,猛地半跪起来,道:“那就不管这诡计,用实力来粉碎这诡计!”说着左手一扬,仿佛他这一扬手间能毁灭李家的舰队一般!

新纳忠元被贵久的这份威势所感染,激动地叫道:“不错!不错!我们可以用实力来粉碎这诡计!”

可是,我们的实力…”伊集院忠朗说了这句话后。就没再说下去了。他在见识了李家的船与炮之后,面对李家时已经没什么信心了。

一提到这一点,岛津贵久的信心也受打击,见识过李彦直和王直地船队之后,如果说完全不受影响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伊集院忠朗想起李彦直对自己颇为礼遇,觉得他不像一个不讲理的人,便道:“要不,我们先派人过去交涉一下,透露一点信息。以诚意打动他们,或许能叫那位李孝廉相信我们也未可知。”这个说法其实和新纳忠元的说法并无不同,只是更加文雅而已。

但贵久一听就摇头,觉得“诚意”一事,说说可以。在当前的形势下,只怕起不了什么作用。岛津忠良道:“我却觉得,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这样做只有一个结果,就是那李介回去之后鼓动那李孝廉带齐兵马前来报仇雪辱!”

岛津贵久想起了刚看见李介时他在棺材中的怒吼,默默点头。

要不我们就把那李介给杀了吧!”山田有德叫道:“也算在战前立威,叫人不敢小看我们!”

忠良和贵久对望了一眼。心想这算什么馊主意!杀人要是没好处的话,杀来干什么?何况杀了李介反而可能会引起李彦直的强烈反应,那么杀他就只有坏处。可是要就这样送李介回去,那是告诉所有人自己怕了对方,徒惹人笑。

真是左右为难!

镰田政年说:“我看我们还是先查出真相吧。”

查明真相需要时间,找到证据更需要时间!而那个蒙面人已经逃走了。”岛津忠良说,“如果我猜的不错,不出数日,那李孝廉就会知道这件事情。若我们不先发制人,往后就会受制于人!更何况能否找到证据来澄清我们自己都还难说呢!别忘了。除了这些唐客之外。其它诸侯也在觊觎我们。只要我们露出一点虚弱的迹象,马上就会被人群起而攻之!依我看,策划了这整个阴谋地人,多半就是想攻击我们的某个大名,甚至就是萨摩内部的某人,也未可知!”

给岛津忠良这么一分析,倒像萨摩内外处处都是敌人。但在这个时代。哪个大名不是明里暗里内内外外都是敌人呢?所以岛津忠良所说的也可以说是一个事实,众人一听。心情不禁又沉重了两分。

诸家将轮番发表意见,可提出来的想法,要么如伊集院忠朗与新纳忠元,要么如山田有德,就是找不出一个绝无祸患又有好处地办法来。

群言纷纷之际,岛津贵久发现场中有一个人始终没有开口,便叫道:“岸本,你来说说有什么意见!”

岸本信如斋这才出列,道:“我没什么好主意,算来算去,只能开战。最坏的结果是,不但开战,而且战败,不但战败,而且还要赔上岛津家的声名。”

这几句话说得实在不祥,山口有德忍不住斥责他起来,对这个来归的唐人,他平时没说什么,可现在是和唐人对立,他便不太愿意相信他了。山口有德的斥责引发了好几个人的共鸣,岸本信如斋来归不过两年居然就得忠良、贵久父子如此信任,他们早看不惯了,便纷纷出声助骂。

岛津忠良却道:“良药苦口,真言逆耳,他说的是实话,你们乱嚷嚷什么!”

岛津贵久也点了点头,继续问岸本信如斋道:“你说下去,最坏地结果是这样,那最好的结果呢?”

岸本信如斋说道:“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找到证据,揪出奸人,向李家证明此事并不是我们做的。但这个阴谋我们至今没有一点头绪,而李家却随时有可能会兴兵来犯,躲在暗处的敌人更有可能会落井下石,所以要追求这个最好结果,需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如果主公肯相信人间必有真相,肯相信世事定会水落石出。肯相信李家会有诚意来相信这个真相,那么就可以期待这个结果。”

岛津贵久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难道除了这两个结果之外,就没第三个结果了么?”过了好一会,贵久才问道。

有!”岸本信如斋道:“还有一个不太坏但我们或许可以控制的结果。”

贵久眉毛动了动,似乎来了兴趣,叫道:“说!”

岸本信如斋道:“天下之事,财、力二字而已!有了钱。就可以买铁炮,大筒,就可以招募更多的武士,就可以把更多的兵农分离,就可以对内加强集权控制。对外拒唐客,拓疆土,压诸侯!若我们能利用这件事情丰财强兵,那么就可以应付接下来可能发生地变故!”

他这段话一口气说出来,极具煽动力,连新纳忠元都听得砰然心动,热血上涌。贵久更是身子前倾,招岸本信如斋至跟前,抓住他地手问道:“怎么利用此事丰财强兵?真能做到么?”

有可能的。”岸本信如斋道:“只要顺势而行就可以了。”

贵久忙问:“怎么顺势而行?”说着瞥了其他诸将一眼,似在想需不需要屏退众人。

岸本信如斋却道:“此是阳谋,不是阴谋,大家都可以听的。”

那快说!”贵久催促道:“怎么顺其势而行?”

岸本信如斋道:“那李孝廉既然如此看重他兄长的安危,为之不惜兴兵越洋,那我们大可顺其势而行,把他兄长还给他,却要求他交付一定的代价。”

代价?”贵久问:“什么代价?”

什么代价都可以。”岸本信如斋说:“李介在主公手里。主公想怎么开价。就怎么开价。”

岛津贵久啊了一声,忽然完全明白了,伊集院忠朗一听,趋前叫道:“不可以!不可以!要是这样,那我们会失去大义的!”

大义?”岸本信如斋冷笑道:“什么大义?那种大家抱着一起死的东西么?”

岛津贵久嗯了一声,一时沉默无言,岛津忠良道:“只是李家海船厉害。若那李孝廉一怒来攻。恐怕难当。”

这个不怕。”岸本信如斋说:“李家在日本孤掌难鸣,就算真地来攻。也必瞻前顾后,进退失据,李家地船虽然厉害,但他若真来攻击时,我们也不需接战,任他们封锁鹿儿岛湾,只要躲到岸上,坚壁清野,与他耗着!待他粮尽,自然退去。”

岛津忠良又道:“此事仍有一虑----只怕我们如此做,会惹来众大明私商群起而攻我。”

那倒是不会的。”岸本信如斋道:“那李孝廉或许会为兄长一怒而动兵,但我们到时候财货既足,怕他何来?至于其他私商,却断断不敢动手地。”

岛津贵久问道:“为何?”

岸本信如斋道:“大明朝廷禁海,这群海商看似威风,其实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他们兵力再强,没有后方,便也没把握攻取我们,没把握攻取我们,便断断不敢得罪我们!这是形势的问题,非一家一姓之仇恨、一时一地之怒火所能改变。我纵欺他诳他,彼也无奈我何!那李孝廉纵有威信,但为大明地私商也断不会为他一人之事而干下这等可能导致后路断绝的祸事!所以此事不足为虑。我料最后的结局,不过是众海商群声谴责,作无意义的声援,之后李家或黯然敛怒归明,或一怒来攻却无功而返。总之季风起时,彼必返回!我等只要支持到那时,便可坐享此事大利。之后再追踪寻迹,找出在此事上与我们作对的暗敌,若是内贼,则杀之并借势加强对萨摩的控制,若是外敌,则讨之并借势拓展疆土!李介之事,虽必是出于仇敌之阴谋,但我们若处理得当,何尝不能转危机为良机?此举若成,则将奠定岛津家之霸业!龙蛇胜败,其决便在今朝!”

这时不但新纳忠元这样的后生,连山田有德、镰田政年等亦已听得耸肩动容!

岛津忠良听得暗暗颔首,道:“不错!只要有实力,一切污名皆可洗刷!胜利者便有大义!此事可行!”

岛津贵久此时亦已意决,拍膝道:“便依岸本之言!行事!”

之十五 能奈何?

种子岛是九州西南方向外的一座离岛,与九州岛隔着一道小小的大隅海峡,王直派了叶宗满到平户主持贸易,派方廷助去丰后买卖货物,至于和大隅、萨摩诸土豪的交易则自己亲理。

李彦直因王直在种子岛,便也停停驻在此,这日忽有急信传来,李彦直打开之后脸色一变,急召吴平、蒋逸凡、王牧民、张岳会议,道:“二哥有消息了!”

王牧民先是大喜,但见李彦直脸上无喜色,随即转为沉重,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不算有好消息,或者也不是坏消息。只是委实气人!”李彦直道:“是道乾来信了。他已经混入鹿儿岛城,结果入城的第一晚就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鹿儿岛城内有熟悉的身影?”吴平道:“莫非是破山?”随即道:“哦,不对,吴平不认识破山。”

李彦直道:“是那个叫秀吉的倭人!”

王牧民啊了一声,叫道:“这么说来,那秀吉果然也是岛津家的人了?”

道乾信中对经过描述得十分详细,你听我说下去,然后再作判断吧。”李彦直道:“当时道乾只是隐隐觉得像是那个叫秀吉的人,但他是随今井宗久进城,当时身边有人跟着,行动不便,只瞥见那个像秀吉的人在一个角落里消失了。到了晚间,他穿了夜行衣,冒险偷出房间,再去那个角落探查,却发现墙角有一个狗洞,此外又有些若隐若现的脚印之类的踪迹,他反追这些踪迹,寻到一间屋子,屋外有人看守。他却绕到屋后,从缝隙中窥见屋中竟停放了一口棺材!屋内还有两三个人影,又有人在说话,说的却都是福建话,他便留了心,再听一会,似乎棺中也有说话声。想来棺中有人!只是他人在屋外,便是将耳朵凑到缝隙旁也只很难辨别棺材中的人在说什么,只听棺材外那个人似乎是冒充成我派去的使者,似乎在赚棺中之人的话。过了一会。站在棺材旁的人道李孝廉如何,李孝廉如何,猛地棺中人的话说得大声了一点,似乎在说:你方才…李孝廉,是三弟…中了举人吗…云云。跟着棺边人应是,棺中人便大叫起来,那几句话却是清晰可闻,分明在连声叫好,且道:不愧是三弟!”

王牧民啊了一声,叫道:“是二公子,是二公子!一定是二公子!”

李彦直握紧了拳头,道:“道乾当时亦如此想,只是无法进去确认。他心中既有此念,再听那棺边人地话。以及棺中偶尔透出的只言片语。越听越是肯定!过了一会,屋内两个人似乎问完了话,又将棺材盖盖上。”说到这里拳头忍不住往桌上重重一击!

王牧民亦几乎在同时大怒道:“倭奴大胆!如此折辱三公子!”

吴平问道:“后来呢?”

李彦直继续道:“之后屋内便走出两个人来,道乾躲在暗中,也不敢跟去,只是伏在屋外等候机会,过了好久。鹿儿岛城另一个方向忽然火起。城内有些乱了,就连看守棺材的两个士兵也有一个走出来张望。道乾也真是大胆,竟然犯险,取刀暗杀了那个士兵,屋内那士兵听到声响,出口问怎么了,道乾以倭话含糊地道有只老鼠,跟着进屋,趁着黑暗,又将屋内那士兵杀了。”

蒋逸凡听得有些害怕,道:“这人好狠!”他是文人脾气,闻战阵伤亡十万丝毫不以为意,对这等面对面的杀人却有不忍之心。王牧民却喝彩道:“当机立断!好手段!”又问:“后来呢?”

李彦直继续道:“道乾杀了二人以后,便搬开棺材盖子,以我教他的秘语切口与棺中人说话,棺中人一听就明白了,且回答得上,道乾这才确定那就是二哥!”说到这里李彦直声音微微发颤,似甚激动:“原来二哥被倭奴劫持之后,便一直被拘禁在棺材里,不但绑住了手脚,甚至还蒙上了眼睛…一年多了啊,一年多了啊!这暗无天日的一年多里,都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挨过来的!”

这下连最冷静地吴平、城府最深的张岳都愤怒起来,王牧民和蒋逸凡更是在那里破口大骂!

过了好一会,李彦直才算平了平情绪,继续道:“道乾和二哥互相确认了身份后,便给二哥松了绑,救他出棺,不料才出门,就有倭奴赶了过来!二哥当时身体弱,行动又不甚方便,便推了道乾一把,叫他先走,自己却提刀反过去阻拦追击者,对道乾道:告诉三弟,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别以我为念!救不了我就为我报仇!”说到这里拳头又重重一捶,道:“道乾无奈,只好先走。他到了那狗洞附近,却不钻出去,而是脱了黑衣,趁乱跑回屋里装睡去了。当时形势颇乱,又得同伴遮掩,竟也无人怀疑他。之后又借言火器生意的事情,将信传了出来。”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信件。

张岳赞道:“好胆色!好手段!”

吴平却道:“好胆色不错,可惜欠思量了!他孤身在敌城,就算给他逃出屋外,又能怎么样?有倭奴赶来拦截,那是应有之义!其实他不该这样贸然行事地。本该想个万全之策,谋定而后动!如今这样,都不知会否累得二公子陷入险境!”

王牧民却咬牙切齿道:“要是换了我,当时也非冲进去救人不可!那般情况之下,哪里考虑得了这许多!”

李彦直却摇头道:“不!我却认为,这样二哥反而安全了不少!岛津家知道消息已经泄露,反而不会再动灭口的念头!要不然…”因涉及不祥,便不敢说出来。

五人正商议该如何去责问岛津家,铃铛忽响,张岳去开了门,卢复礼进来道:“岛津家有使者到了。”

屋中诸人对望了一眼,李彦直嘿了一声道:“来得好快!有请!”

不久卢复礼带了伊集院忠朗至,李彦直见面便冷笑道:“善使者,又见面了!”

伊集院忠朗脸色如常。心中却颇有疚,干笑而已。

李彦直厉声喝问道:“棺中人如今安否!”

伊集院忠朗大惊道:“你…李孝廉你怎么知道…”

李彦直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何况贵城有那么大一个狗洞呢!”他这么说,那是有意释放假消息,要掩护尚在城中的林道乾。

伊集院忠朗心道:“那细作果然已从狗洞中逃走了。嗯。对方既然已经知道,那就不用多废话了。按已定计划行事吧。”便呈上了一份清单。

李彦直打开一看,饶是他定力非凡,见了之后也不免一呆!

这份清单包括生丝、硫磺等诸多货物!计其价值。差不多是这次李氏船队运到日本全部货物的总和!李彦直将清单传示吴蒋王张等人,一边问伊集院忠朗道:“这是什么?”

伊集院忠朗道:“我家主公从佐多岬回鹿儿岛,途中碰见一艘颇为怪异的小船,一搜之下,却发现了一口棺材。棺中之人,或许就是李二公子…”

他说地倒是实情,但王牧民一听之下忍不住勃然大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要来扯这弥天大谎!我们又不是三岁小孩,谁会信你!”

伊集院忠朗心道:“说了实话,他们果然不信。”

李彦直却忍住怒气,对王牧民道:“稍安勿躁!”又问伊集院忠朗:“你我两家通好,既然托福,由你们先找到了我二哥,还请平安送我二哥回来。”

他这可不是真相信了伊集院忠朗的话。只是客气的外交辞令罢了。伊集院忠朗自然懂得。却道:“两家通好,自然应该送回李二公子,只是为了这事,我们岛津家也着实辛苦了一番,所以想请李孝廉犒劳底下的人一点辛苦钱。”

他说得虽然客气,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那不过是一件肮脏事地好听说法罢了。李彦直冷笑一声,道:“岛津贵久要多少赎金?”

伊集院忠朗往清单一指。道:“就在那里了。”

蒋逸凡等这时都已看过了清单。无不大怒道:“什么!”蒋逸凡戟指怒道:“你,你。你们也未免太贪了吧!”

李彦直却已完全平静下来,竟然便道:“好,我答应。”

这个清单乃是岸本信如斋拟的,当时岛津家的人看了自己都觉得过份,伊集院忠朗本也只是抱着一个漫天要价等对方就地还钱的心态来,不想李彦直竟会答应得这般爽快!

蒋逸凡和张岳都叫道:“三公子!”虽没说什么,但语气中的劝诫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钱没了,可以赚回来。”李彦直恨恨道:“可我二哥的性命却只有一条!我不能冒险!”这时清单又传回他手上,他伸指弹了一弹,对伊集院忠朗道:“货物,我可以给你们,但你们要求地武器我没法做主!”

伊集院忠朗愕然道:“李孝廉也没法做主?”

当然。”李彦直道:“我所率领乃是闽海机兵,武器除非禀过都司衙门,否则不敢妄自转手。这是法令所在,我若妄为将有灭门之祸!你们别说劫持了我二哥,就算把我父母也劫持了,我也不敢答应你们这件事情。”

其实大明地法令如何,海外之人如何深知?因此李彦直在海外说什么便是什么,伊集院忠朗竟也没怀疑,心道:“等有了钱,武器大可向南蛮人和其他唐客购买。”口中却道:“这样的话,我就要回去先禀明主公,再作定夺。”

好!”李彦直道:“你回去告诉贵久,这几日还请他好好伺候我二哥,若有个什么闪失,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送走伊集院忠朗之后,张岳过来道:“三公子,要真答应了他们,就算他们肯不要武器,那…那我们也要被掏空啊!这一次来日本,我们是带足了本钱啊!要是就这么都给了他们…同利家业虽然不小,只怕也经受不起这次的损失!”

我知道。”李彦直道:“所以这笔钱,我们只能出一半。”

张岳问:“那另外一半呢?”

借!”李彦直道:“你这就拿着这张清单去找王直!看看他这个当中人的有什么话说!”

之十六 李介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