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逸凡即日南下,先到尤溪转了一圈,报了喜,然后便转泉州,来到这里不禁吓了一跳!如李彦直所说,这里果然是一片通过书信感受不到地可怕景象!

原来自朱纨巡海道,采部分主张强硬禁海的官员士绅的建议,认为不革渡船则海道不可清,不严保甲则海防不可复,这回他可是完全认真起来,而非新官上任三把火,乃是真正地在推行海禁!他要以雷霆手段来恢复东南的安定,把这里地社会秩序按照纸上的规定来进行整理!

朱纨在朝中有夏言呼应,手中又掌控着军政大权,命令一下,层层逼迫下来,把处于黑白之间的出海灰色地带都禁绝了!他又推行严厉的保甲制度,对关卡道路严加搜寻,蒋逸凡虽是一个举人,来到闽南时也被盘查了好几回,至于道上的商旅运输成本就更大了!就算筹集了货物,运到泉州以后也十九没法下海了!

朱纨的“严保甲”这一招也真是厉害!明朝自中央至地方,所有人员从居住到工作到流动,都有严格的户籍制度束缚着。这户籍制度就像一张渗透到千家万户的蜘蛛丝网一样,真要严格起来,几乎可以扼杀一切地自由活力!在朱纨地政治观念里,农民就该在自家的村里种地,工匠就该在所属地工坊里做活。士农工商,最好是无论贫贱生死都别乱动,因为任何流动都可能是有害的!

对政府而言。保甲户籍制度乃是防范造反的良方,反正只要民众不要乱动,他们所受地苦楚就不会在流动中传播,不会在流动中扩大,该饿死的饿死,饿不死的算命大,等来年收成好了多生几个补充劳动力便是了。

这就叫太平,这就叫稳定!

闽浙两省的经济状态是整体的混乱加上部分区域的繁荣。王直他们希望开海扩大海商的利益。林希元他们希望打击海盗来保护自己的利益,李彦直是希望闽浙地部分繁荣能够变成整体繁荣----这样对大家才是最有利的。

但朱纨不是。

他要的不是活力,而是稳定!于是他用一种一百年前的秩序把东南变成了一潭死水。

闽浙士绅本来是想请个人来护法,打击海盗好保障他们的利益,没想到夏言却派了个怒目金刚来,不但打击海盗,连所有和海商有勾连的士绅都受到牵连不敢出门。林希元之前还能派大船明目张胆地出海,路上主要防海盗,镇海卫的官兵不敢阻拦,这时候却也被朱纨给盯上进退不得。非但无法省下那笔防范海盗的费用,连原本的通番收益也失掉了。

蒋逸凡到了漳州见到詹臻,才知道大员海峡这条浅浅的水道此刻已是可望不可即!澎湖方面遵守李彦直离开之前地命令,为了避免和官军起正面冲突而主动断绝了和大陆的联系。

蒋逸凡听得暗暗叫苦,心想:“要是这样,那三舍交代的事情可如何完成?”

澎湖方面情况还好一些,毕竟大员的粮食已能实现自给自足,之前又大面积收缩商业业务,勒紧腰带总能挨几年,东海那边可就惨了。保甲制度一严格起来,海商们所依赖的沿海接济体系便大面积堵塞!做生意的人,谁手头没几笔三角债呢?大一点的舶主如许栋、王直都被逼入了财政困境,而小一点的海盗连生计都断了!

而万里之外的佛郎机和回回们却还不知道这些。他们还驾驶着大船,装着金银硬通货,准备来中国沿海购置走私货品呢!

还没到达闽浙的商人,不知自己即将空走一趟陷入破产危机,而已经到达地人则每日坐饿海上。

身后债主催债的脸孔不断在他脑海中闪过。

肚子已经饿得响了起来。

而他们手里却有刀!

为了生活!

为了财富!

一怒拔刀向良民!

十万海商化作贼!

杀吧,杀吧,杀吧,无论是官兵杀海盗。还是海盗杀官兵。反正几十万人死过一轮之后,几十年后仍能恢复过来。然后再杀一轮,直杀到这个国家承受不起这种循环为止。

你们在北京那么久,究竟做了什么啊!”作为漳州一个颇有产业的土绅,詹臻在这场禁海中也是损失惨重,而他所负责的同利闽南业务更是大亏特亏,因此不免有些不满:“花了那么多地钱,到头来还是这个局面!”

蒋逸凡这段时间以来已经觉得很辛苦了,却没想到回来后迎接他的不是安慰而是指责,他的心登时充满了愤懑:“我们做什么…你去试试啊!去了那种地方才知道!我们根本什么事情也办不了!”

詹臻叹道:“既然改变不了的话,那钜子他还北上干什么去?”

若是蒋逸凡是留在南方的人,大概也会如此指责李彦直,但这时却感觉这些没去北京的同学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他要辩护,为李彦直辩护,也是为他自己辩护:“还不就是为了可能做成什么!”蒋逸凡说:“虽然最后还是没做成什么!”说到这里又不禁有些苦恼。

突然,他想起了李彦直要他转告的话来,便脱口而出道:“不过!我们做的事情绝不是无谓地!我们为地是数年之后,或十数年之后能够斩断导致这种恶果的根源!避免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他开始只是转述,说着说着似乎连自己都信了:“所以我们必须对三公子有信心!对自己有信心!要不然就真不知道这么些年我们在干地是什么了!”

詹臻嗯了一声,道:“是,三公子给我们的书信,也一直是这么说的,不过有些事情,不是三公子用书信写几句话就能让大家信服的。因此海外那边,最近好像有些变异。”

变异?什么变异?”

不好说…”詹臻道:“但在这种局势之下,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之六 视察

蒋逸凡闻海外人心浮动,不免忧心,便决定冒险往澎湖走一趟,詹臻道:“你这不是难为我么?”但蒋逸凡作为李彦直的使者,既提出要求来詹臻也只好尽量配合。

两人从漳州府城出发,以探亲为名,不久便到达月港,这一路走下来蒋逸凡才知道闽浙被控制得多严!如今是非常时期,里正被县吏逼着,县吏被知县逼着,知县被知府逼着,知府被布政司逼着,布政司又被朱纨逼着!朱纨在上头磨刀霍霍,威权正大,大小诸官既不想丢饭碗又不想丢脑袋,便都变本加厉地严抓起来,宁可抓错了人也不想自己这一处辖区出了问题,下面的官吏老实点的就按章办事,不老实的就趁机偷鸡摸狗,骚扰地方,逼着良民交孝敬,要不然就要抓他们去问通番之罪,因此从漳州府到月港分明是在同一府的道路上行走,但蒋逸凡和詹臻却还是缴了七次孝敬。

到了月港,张维听说他们要出海摇头叹息,带了他们到仓库中去,只见满仓堆积着大大小小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丝绸陶瓷硫磺针,张维道:“若此刻出得了海,这些货物我早出了。平时被我们买通了的大小官吏,如今也暗中发来严令,叫我们不能妄动,否则他们就要公事公办!”

其实海商们的生意做得那么大,沿海的本地吏员都是地头蛇,哪里会不知道谁出海谁不出海?只是朱纨来之前。禁海令只是一纸空文,虽有“公事”,并未“公办”。保甲制度真地严格执行起来。城市里的同坊之间,乡村里的同里之间,谁出了事都要连坐,某甲犯法,他地邻居某乙若是知情不报事情发了就得同罪----这就叫严保甲!这一招令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邻居在盯着自己,所有人都怕被亲戚邻里告密,在这种恐怖的监视网之下所有人便都不敢妄动,因此除了少数连杀头也不顾的人。大部分人便都龟缩着不敢动弹了。

蒋逸凡问道:“难道就没办法了么?”

张维道:“有两个办法,一是冒险出海,赌赌运气,也许能没遇到谁就出海去了,或者遇到了官差巡海而对方肯收钱,那也可以。这个月也有不少人冲出去的,十个人里大概有一两个成功了。”

蒋逸凡眉头大皱:“那怎么行!成算太低了!”

张维指着仓库里那些货物叹道:“若是成算高,我还会留着这些东西在这里发霉?”

詹臻问:“那第二个办法是什么?”

还是冲出去!”张维道:“带上刀,万一贿赂不通就冲杀出去!这个月里冲出去的人里,每十个人就有两三个是这么做的。官差官兵们打仗惜命,拦不住我们的。”

蒋逸凡和詹臻一听齐声叫道:“那怎么行!不行!”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能和官府对立,这是李彦直北上之前留下地第一严令!

张维道:“那我就没办法了不如你们到镇海卫悄悄,或许从那里能出去。”

蒋逸凡一听镇海卫,大喜道:“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那里!”

不想到了镇海卫,田大可听詹臻要他派一艘小船送蒋逸凡出海就叫苦连天,叹道:“蒋老爷,蒋爷爷!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给我出这么大的难题!现在这形势我哪里敢动!朱纨那酷吏防我们比防贼都紧!谁知道他安插了多少只眼睛在这里盯着呢!他是巡抚兼钦差,手里握着尚方宝剑呢!见谁不顺眼杀了再说!我哪敢招惹他!我做的毕竟是朝廷的官。镇海卫不是我家开的。”

正说着,属下来报,却是一伙海贼入侵,蒋逸凡动容道:“这里还有海贼?”

李孝廉…啊。现在是李会元了----自他扫荡招抚过以后,这一带的海贼本来已经少了很多了,”田大可叹道:“但海内的商家货出不去,海外的商家又买不到货,两下交逼,渐渐都按捺不住了,便有人要从外部杀进来取货,也有人要从里头杀出去卖货。又有人趁乱打劫的。也有人,总之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有!唉。我得赶紧去办事了。”

便听外头轰轰声响,似乎斗了起来,田大可自与李彦直私通,赚了不少好处,他又得李彦直叮嘱,将其中一部分投入到军用上去,因此武器较其它卫所精良,手底下地人得到了一些商业沾润,积极性也比其它卫所的卫兵高一些。这时噼里啪啦打了一通,便将那伙海贼给击退了,田大可战斗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个主意,便趁机派了艘船号称逐贼巡海,顺路送蒋逸凡和詹臻出去。

二人大喜,正要走时,漳州府詹家派人送急信来说:“少爷快跑!县里发令来拘老爷呢!如今老爷夫人都被扣住了。”

詹臻大惊,一问之下,才知道有人告密说林希元的儿子林文贞私通海外,其案由朱纨亲抓,审着审着,便牵扯到了詹家,漳州知府虽然平日没少收詹家的孝敬,但这时被上峰所逼,只好派人来拿詹臻,结果詹臻没拿到,就将他的父母扣住,只放了个家人出来,要他来通知詹臻回去归案,但詹臻的父母心疼儿子,却嘱咐家人秘劝儿子脱逃:“勿以父母为虑。”

詹臻一听放声大哭,非但不逃,反而要回去,蒋逸凡劝道:“这案子若是朱纨主抓,恐怕你这一回去凶多吉少!”

詹臻摇头道:“凶多吉少也得回去啊!我若不回去,不但父母难以保全,而且同利那边势必混乱。到时候牵来扯去,只怕连李家、陈家都要被牵进去!那可就危险了!”

田大可怕祸及自己,也赞成他回去。道:“其实也不用太担心,这案子地主犯是林希元的儿子呢!他一进来,福建只怕就有一半士林会被牵连。^^强龙不压地头蛇,朱纨再狠,在福建未必斗得过这些人。”

詹臻点头道:“田指挥使所言有理。”便与蒋逸凡话别,告辞而去。

蒋逸凡亦知出于责任他是不得不回去,便没再劝,坐了田大可派出去的巡海船。一路到达澎湖,田大可地心腹手下自取出海船中地货物去市集交易,蒋逸凡却来寻李介、陈羽霆等人。

李介、陈羽霆等听说他来喜出望外,忙设“番薯鱼汤宴”给他接风洗尘。番薯和鱼乃是大员最不值钱的食物,眼下这些高层都不敢铺张浪费,因为大员又遇到了经济困难时期,只不过上次经济困难是由于天灾,这次却是因为人祸了。

宴会上李介为弟弟成婚而酒到杯干,陈羽霆却滴酒不沾,蒋逸凡来劝。他仍以水代酒,道:“逸凡,我真不能喝,怕乱了神志,请原谅。”

蒋逸凡只觉得他的强调怪怪的,见他胸口挂了个十字架,笑道:“最近这边流行戴这种项链么?”“不是。”陈羽霆笑道:“这是沙勿略神父赠给我地,逸凡,明天要是有空,你也来听听神父讲道理怎么样?”

蒋逸凡皱了皱眉。道:“神父?那些番和尚么?你知道三公子不喜欢他们的。”

怎么会!”陈羽霆道:“三公子的很多理念,都和真理暗合啊,不过三公子地有些地方也需要修改罢了。逸凡,你们都不喜欢他。只是觉得他是异族,和我们面目不一样。不过总有一天,大家会发现沙勿略神父讲的都是真理,是超越一切种族之上的。”

行了行了!”王牧民在旁道:“你就别说这些了,说得大家都没喝酒的兴致了。”

当晚李介喝得大醉,蒋逸凡却颇克制,第二日到澎湖大员各处墟市巡察,所到之处。商人无不诉苦。都道:“三公子什么时候回来?去年灾荒过后,本来生意才有点起色。那朱纨一来,生意又难做了!”

蒋逸凡连连劝导,道:“三公子虽然不在这里,但他人在北边,心却牵挂着这里。”

众商人道:“那是,那是!我们日日夜夜,都盼着三公子赶紧回来。以往总得他有好消息时,我们才能赚钱。”

又有几个商人偷偷说:“咱们陈里长人倒也不错,只是他搞生意不大在行。我们跟着他,老见亏本。”

蒋逸凡忙道:“现在是整个东海局势不好,这几年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想赚钱?”

那几个商人听了都叹道:“那也是。”

蒋逸凡又到大员乡下视察,这时大员南部已开出了五十七个村子,但在体制上仍然是一个“里”,实在有些实不副名。这些村子都是陈羽霆一手一脚指挥着建起来的,各村村民大多是新移民,只是听说李彦直是领袖,陈羽霆如何尽心尽力他们却看在眼里,因此陈羽霆在村民中地威望更高。

此外各处无论行政厅、市集、祠堂、妈祖庙、乡兵所,均依李彦直所设建制,只是澎湖学院内部那所十字堂却热闹了许多,每七天便有上百人前往礼拜。

蒋逸凡心中诧异,担心陈羽霆违制,问了之后蔡二水道:“陈里长没违制,我们也没放那番和尚到外头布道,不过陈里长信了他以后,便有不少人也跟着信了。”

最后蒋逸凡才回到澎湖,去视察水寨机兵。

大员海峡如今有一南一北两大机兵水寨。南部澎湖水寨由吴平掌制,北部鸡笼水寨由王牧民掌制。这两大水寨正是李氏在海外机兵地主力,除了负责大员海峡的防务以外,吴平还节制着南海地安全事务,东海方面的动态则由王牧民负责,对南攻,对北守,也是李彦直北上之前定下地大略。在吴、王之上,又有李介统筹全部机兵。

这时吴平在吕宋巡察未回。蒋逸凡手里有李彦直给地印信,虽然可以直接入营阅兵,但眼下不是非常时期。他尊重吴平就没擅闯,且到鸡笼来。

那日“番薯鱼汤宴”一别之后,王牧民也没机会和蒋逸凡说话,就回了鸡笼,这时听说他来,特地将七艘四桅战舰开出水寨,二百余艘大小战船布列成阵,放炮欢迎。蒋逸凡在船头笑道:“王胖子!你这么嚣张!小心对岸朱纨听到炮响,说你造反!”

其实这边放炮,海峡那边如何能听见?再说朱纨也不住在海边。蒋逸凡说的是个笑话,王牧民听了却一阵苦笑,道:“别提他了!为了他,海上的兄弟个个挨穷,人人都恨得他牙痒痒地!就是三公子有严命在!要不然我早发兵干他娘去了!”伸手往背后的舰队一指,道:“你也是来得早,若迟来两年,这舰队就只剩下一半了。”

蒋逸凡惊道:“剩下一半?这是为何?”

养船养兵。都要钱啊!”王牧民抱怨道:“陈羽霆说了,如今是非常时期,同利的收入暴减,要我压缩一下花销---***!我平时又没乱花钱,能怎么压缩?没办法,只好旧的船不修,新的船不造了。”

蒋逸凡骇然道:“这怎么行!没有机兵保护,大员如何能保平安?”

没有机兵倒不至于。”王牧民说:“不过陈小子地意思,是想将船削减四成,机兵削减一半。等将来好转了,再造船、募兵。哼!大员人口几年之间多了二十倍,本该增兵才是,他却不增反减。把钱都拿去干那些不紧要的事!”

蒋逸凡问他陈羽霆把钱拿去办什么事情,王牧民愤愤道:“铺路、造桥!修水利!你说这是不是胡闹!”蒋逸凡笑道:“原来是这些,这些也都是有益于民生地好事啊。”

你这人怎么也不分轻重缓急!”王牧民道:“就算是好事,也要分个先后!如今大员已变成了一块肥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他却先去办那些不着急的事,尽去讨好那些才搬来地客民!哼!因此兄弟们都对他有意见了!我去找吴平,但吴平如今也压不住姓陈的。去找二公子。二公子也说不过他!说到最后吴平道:削这么少实在不可能!你若搞不到钱,这余额我来想办法!”

蒋逸凡大奇。道:“吴平不管钱啊,他怎么想办法?”

他是不管钱,可他有来钱之道。”王牧民笑道:“当时那姓陈的也如你这么般问,吴平就说:我带人假装海盗去抢。把那姓陈的吓了一跳,连说不妥,吴平道:三公子只说不能和官军打擂台,没说不能做海盗。现在是非常时期嘛!为了养兵,说不得,只能把我的旧营生拿出来做一做了!人不能为那些仁义道德委屈了自己,让兄弟们穷死!那姓陈的没办法,这才退了一步,说是要将机兵削减两成,战船开支减少三成。船好减,木头嘛,但人怎么减?那些弟兄都是手把手带出来的,能赶谁走?最后我是一个都没赶,自己带头把兵饷减了两成,还好兄弟们也还听我的话,只是暗中不免叫苦。蒋钦差!你回到北边,记得把这事和三公子说说,叫他给大伙儿主持公道!”

蒋逸凡脸上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一定说!”心里却想:“如今东海谁都难过,就是跟三公子说了,他也未必帮你。”

然而蒋逸凡却错了,当他把消息传到北京,李彦直知道后愣了好久,马上让风启提前把京师地货都出了,又发信回家,卖掉了老家十几处产业,甚至连李家地宅子都抵押了出去,为了筹集儿子指定的钱银数目,老李家在尤溪几有砸锅卖铁之窘,但李大树和李刚还是没有犹豫,听了三仔地话把钱汇汇到詹臻处让他设法转到澎湖给机兵们补发这一年的饷银,两寨机兵拿到饷银后欢呼雀跃,但听到银子出处后又无不感动落泪。

这时蒋逸凡在才立寨一年的鸡笼转了一圈,见水寨基业虽立,但由于追加的资金不足,几乎便没见有增筑的工事在开工。他在鸡笼转了两天,又在大员北部的新港与负责北面商路的张岳相见。

自从同利暂时放弃了双屿地基地内缩到大员北部来,同利在东海的生意份额也跟着急剧减少,但因割肉割得及时,早做了准备,朱纨来到后反而不受太大影响,但张岳却仍在大员以北、日本以南的海面上活跃着,这时蒋逸凡问起双屿、日本的情况,张岳笑道:“双屿那边地形势,和三公子预料的差不多,不过日本那边却出大事了。”

蒋逸凡忙问:“什么大事?”

张岳嘿了一声,道:“还不是因为破山!”

之七 同门

蒋逸凡从张岳口中听到破山的名字,心中诧异,但是更让他吃惊的消息还在后头呢!

只听张岳说:“北面刚刚传来消息,破山在今年夏秋之际忽然发难,先攻灭了田家,跟着吞并了伊家,连家也成了他的附属。如今田家和伊家的余部已经逃到了双屿,准备到大员来依附我们。”

蒋逸凡大惊,问:“那种子岛呢?”

种子岛也落入了破山的掌控之中。”张岳道:“不过很奇怪,他击破了种子岛的水师之后,就只是下令封锁,没有继续登岛攻城的打算,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这些已经是两个月前的消息了,破山既统一了萨摩,接下来恐怕就要进军大隅了,或许已经攻下了也未可知。”

蒋逸凡道:“那咱们总得做些什么!”

张岳叹道:“做些什么?我们能做什么!现在朝廷禁海正严,东南人心惶惶,个个都自身难保,谁还有空顾得日本那边的事情?嘿!破山可真会挑时候!”

蒋逸凡带了这个消息去找王牧民----王牧民也已经知道,却也摇头道没法子干涉,如今大员的军费不足,而且来年的收入预期又低迷,要维持眼下的兵力已有些勉强,何况是越数千里去干涉日本?蒋逸凡道:“那难道就这么算了?”

那能怎么样?”王牧民道:“且不说三公子临走前让我不要妄动,就算我真的想动。也得有粮饷才行啊!你要是能帮我筹到粮饷,我这就去萨摩把破山抓回来!他娘地!太久没打仗,手都痒痒了!”

刚好这时澎湖那边来报说吴平回来了,蒋逸凡便坐海沧舟南下,一路想:“真是多事之秋!这些事情怎么不迟不早都凑在这时候发生?”随即又想:“也或许是破山算准了我们无力干涉,所以才选在这时候动手!”

他的船进了澎湖湾,正要去水寨。却望见陈羽霆的部属送一个和尚出来,正要登船,蒋逸凡看着那和尚眼熟,便对替自己摇船的船夫道:“驶过去看看。”

船越驶越近,蒋逸凡看清了那和尚的相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怒喝道:“商行建!是你!你居然敢来澎湖!”

那和尚听到蒋逸凡叫唤。偏过头来。先是一愕,随即笑道:“是蒋逸凡啊。听说你入室了,最近又甚得李公子宠幸,恭喜恭喜。”

蒋逸凡戟指怒道:“姓商的,你不是跟破山去日本了么!居然有胆子来大员!”

那和尚微微一笑,说:“没错,我到日本以后改姓岸本,法号信如斋.这次西渡,是来帮玄灭办点事情。嗯。玄灭是谁你应该知道吧?”

蒋逸凡怒极而笑,指挥周围道:“此人是奸细!快把他抓起来!”

旁边便有几个人要动手,大部分人却都不动。蒋逸凡怒道:“你们做什么!”

岸本信如斋笑道:“蒋逸凡,你人长得斯文,性子却真是鲁莽!我这次来又不是偷偷摸摸来,我是光明正大来见羽霆地,你干嘛这么紧张?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我们两家都还没翻脸呢!说来大家一场师兄弟,正该亲热亲热才对啊。”

蒋逸凡哼了一声。道:“羽霆知道你来?”

岸本信如斋道:“当然!我这次来。见的就是他。”

蒋逸凡略一沉吟,便命人将他看住。一边派人去知会吴平,自己却来寻陈羽霆,陈羽霆正在写信,蒋逸凡见面就指着他道:“羽霆!你疯了么!居然私下见叛徒!”

陈羽霆先是一呆,随即明白过来,道:“你是说岸本?”

你知道就好!”蒋逸凡道:“你肩负重任!怎么能如此不检点?我相信你不会背叛三公子,但你也该避避嫌!”

逸凡,你别这么激动.陈羽霆笑了笑,说:“我不是私下见他啊,我是堂堂正正地接见他的。岸本是今天才到的,他也没偷偷摸摸,是正儿八经地递帖子求见。人家这么做了,我总不能怕得见都不见他一面吧?因此便接见了他一会,把话说完,就让他回去了。”指着写了一半的书信道:“我正要给三公子写信告知此事呢。”

蒋逸凡神色略缓,就问:“他来大员做什么?”

陈羽霆对着日本的方向一声冷笑,说:“破山派他来的,能有什么好事?他这次来,说是有三件事情。第一是要和我们通商,我也没答应他,也没回绝他。第二件,则是要和我们结盟。对了,破山已经吞并了伊、田、连三家,一统萨摩,祢寝、伊地知也都已经臣服了他,你知道么?”

他一统萨摩地事,我是刚刚从张岳那里听说。”蒋逸凡哼了一声,道:“不过却还不知祢寝、伊地知也臣服他了。”

陈羽霆点了点头,道:“张岳可还没给我来信,这事是岸本跟我说地。破山的动作也真快,这么看来,萨摩、大隅应该都落进他手里了。不过他或许是顾念旧情,或许是还忌惮三公子,所以只解除了种子岛的海上力量,却没登岛进攻。他这次派岸本来,却问我打算将种子岛的力量南迁,还是要保留。”

蒋逸凡问:“南迁如何?保留如何?”

陈羽霆道:“如果我们想南迁,他就借两艘商船给小犬,且保证不会中途狙击;如果我们想保留种子岛,那他会帮我们照拂。”

蒋逸凡冷笑道:“他会有这么好心!”

陈羽霆道:“他眼下大概是在日本受到的压力很大,抵抗不住。因此才会拉下脸皮来要和我们结盟。种子岛地事情嘛,应该就是他留下一线以便和我们谈判的。”

这有什么好谈的!”蒋逸凡冷笑道:“三公子一定不会答应的!”

我地意见却刚好和你相反。”陈羽霆说:“我觉得三公子应该会答应。”

两人意见分歧,没法调和,便决定将事情交给李彦直定夺,蒋逸凡忽又问:“对了,你刚才说有三件事的,还有一件呢?”

陈羽霆笑道:“还有一件就是破山他们的诡计了。岸本居然劝我自立。”

蒋逸凡先是一惊,随即骂道:“他们自己做叛徒也就算了!居然还要别人做叛徒!哼!此人可恶!咱们不能轻易放他走!”

陈羽霆反问:“那按你说怎么办?”

蒋逸凡道:“扣住他!严刑逼问,叫他吐露…”说着说着忽然觉得不妥,岸本信如斋虽说曾是叛徒,但这次来毕竟是走正途来出使,全程又都处于监控之下,己方若将他扣住。无论是海上地规矩还是军政上的规矩都说不过去。李彦直一系可从来不是这种作风,当下叹道:“算了,这次就且放过他吧。等三公子回来我们提兵去日本把破山灭了,再将这两个叛徒依门规惩处!”

陈羽霆一笑,说:“什么门规啊!咱们的门规里可没说不能自己干别的事业,没说要一辈子给三公子打工。所以破山他们可恶是可恶了些,不过也不至于是深仇大恨,说起来咱们同学一场,香火之情总还是有点的。你何必这么激动?”

蒋逸凡将这事重新想想,觉得陈羽霆说的也没错,然而毕竟觉得不爽。陈羽霆拟好了书信。就直接交给蒋逸凡,让他代呈李彦直,道:“我在信中除了交代过去一年的政务以及岸本西渡之事外,还准备召开一次海外会议,你回到北京记得和三公子说。”

蒋逸凡问:“什么海外会议?”

陈羽霆道:“所以我想召开一起会议,召集南海五寨地首领,并澎湖、鸡笼机兵首脑,东海南海商路主管、滨海接济主管。到澎湖商讨一下接下来我们海外地事业该如何维持。如何发展。”

蒋逸凡皱眉道:“按三公子临走之前地安排不就行了?”

陈羽霆摇了摇头,道:“三公子离开之后。海外的事情起了很大地变化,他人又在北京,很多事情根本就没法禀明了他再处理。一些事不当面说甚至讲不清楚。加上闽浙海禁越来越严,以后我们得防备着连通书信都没办法的最坏打算。所以我才想召开这次会议,大家商量一下将来的事该怎么办。这事我已经问过二公子了,他也没有意见。三公子离开的时候曾说:我走以后,若有什么决断不了的事情就大家商量着办。现在把大伙儿召集起来,可比去北京请示三公子还方便。所以我就想请大家聚一聚商量商量。”

蒋逸凡越听心里越不舒服,可也找不到阻止他的理由,这时吴平派人来请他,他便辞了陈羽霆,到澎湖水寨视察,吴平在水寨内外将阵势摆开,请他检阅,回头见他没什么精神,问他怎么了,蒋逸凡道:“那个岸什么,就是商行建地事情,还有陈羽霆要召开会议的事情,还有破山在日本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吴平颔首道:“是,我知道。”

蒋逸凡问:“你就都没什么意见么?”

没意见。”吴平道:“破山那边,我们管不着,羽霆办事都按章法来,没出乱子。”

蒋逸凡道:“但我总觉得要出事!不行!我看得赶紧回去,和三公子商量一下,免得出了什么岔子。”

吴平微微一笑,说:“如果你这就回去地话,我倒也有一句话要请你带给三公子。”

什么话?”蒋逸凡问。

你转告三公子,叫他别急。”吴平道:“你跟他说我这边很稳,无论东海南海出什么事都好,澎湖水寨都会平安的。”

蒋逸凡道:“就这样?”

哦,还有。”吴平笑眯眯说:“尤溪那边来了家书,说我第二个儿子快出世了,就还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我想请三公子帮忙起个名字,沾沾他的才气,要是个男孩,说不定将来也能考个举人进士呢!”

之八 异志

蒋逸凡还没回北京,那艘载着信如斋的海舟却又进入了双屿,王直笑谓信如斋道:“岸本君,大员好玩不?”

岸本信如斋道:“大员的番薯田倒也开得不错,可惜没什么我们需要的东西。”破山在日本也大力推广新作物,以务农为本,但眼下日本市场需要的却是大明的手工业产品,大员方面只是造船业、武器冶炼还不错,但在民生手工业上,虽也有些小作坊对通番货物进行加工,但毕竟没有形成完整的产业链,根本无法代替大明作为日本的货源地。

王直颔首称是,心想这个和尚倒也老实,说道:“是啊,所以还是得开海禁。海禁不开,什么都是空的!”

岸本信如斋微微一笑,说:“开海禁不是短期之内就能做到的事,万一大明这边一时有不如意时,鹿儿岛那边的大门随时为五峰船主敞开着,萨摩那边钱财虽然不多,但所幸还有些存粮,或许会对船主有用。”

王直嘿嘿一笑,道:“谢了,不过你们就这样窃取了李双头的战果,不怕他往后报复你们么?”

岸本信如斋恍若不明白王直的话一般,说道:“李公子为我等座师,我们哪里敢得罪他?我们是见他对萨摩大隅弃而不取,方才俯身拾起而已。其实自李公子回归大明以后,伊、田、连三家都已生了反叛之心。又和丰后、山口眉来眼去,欲灭在日华人,我们不得已才先发制人。此中情况。我去大员时已详细告知陈羽霆,请他转告李公子。料来李公子知道此事之后,也一定会同意我们这么做地。”

王直哈哈一笑,又问:“岸本君你可真会说话,却不知陈羽霆可答应了和你们结盟未?”岸本信如斋淡淡说了一句:“时机未到。他如今还做不得主呢。xx”王直便知对方并未说服陈羽霆。

岸本信如斋又道:“其实我玄灭师弟的提议,船主考虑得怎么样?一直这么坐困东海,太也被动,李公子在海上虽然神通广大。但到了京师只怕却寸步难行,要靠他来开海禁,只恐是---难,难,难啊!”

原来岸本信如斋这次一不是第一次见王直,上次见到他时便呈上破山的书信,劝王直以更积极地态度介入开海事务,王直当时没有表态,这时岸本旧事重提,王直才道:“大明的事。不劳贵国挂心。”

岸本信如斋笑道:“我们到了那边,虽改了个倭姓,也只是为了行事方便,并不当自己是日本人,不过是在南九州谋个栖身之地罢了。王船主,你在平户,我们在萨摩,大家其实都差不多,只不过我们走得更远罢了。如今朱纨禁海越来越严,若万一哪天把眼睛瞄到双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