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挥手道:“到时候再说吧!”将茶碗碗盖翻了过来。岸本信如斋也知趣,便即告辞。

他走了之后,徐惟学道:“这伙假倭,野心只怕不小!”

王直嘿了一声。说:“他就算想放火,暂时也还烧不到咱们身上来!且听其言观其行吧。”顿了顿道:“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在他们身上能闻到李彦直的味道!”

这时破山的海上力量还不如王直,还得借重许、王的远航船队,但他们在日本那边也已站稳了脚跟,如今大明这边形势恶劣,王直不想日本那边也起火,那样他就要陷入两头开战的窘境。且在日本时破山又是他们最主要的粮食提供者之一。双方各有所长、各有所忌,便建立起了一种微妙地合作关系。

徐惟学道:“不过现在我们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李双头带走了那么多钱。@却半点动静也不见有!海禁越来越麻烦,却见不到他半点动作!他就知道保住他在大员的那一亩三分地,我们的死活可不见他管!”

王直冷冷一笑,说:“他才入仕呢,要见功效也不是现在!不过我们等不得他了!得另外找有大力量的人才行!”便派了闹海儒生王清溪乔装改扮,带了礼物去福建求见林希元。

海商与沿海士大夫之间的关系也颇为微妙:士大夫需要海商帮他们赚钱,但他们赚钱之余,内心却又对这群四民之末、通番之贼充满了歧视,甚至连和他们交接也怕失了身份;海商们暂时还需要沿海士大夫的政治保护,但对于这群趴在自己身上吮血吸脂的士大夫内心实是深恶痛绝!若不是还有王直等有大局观的海商高层保持克制,那些中下层水手几乎都想冲上岸去,将这些士绅扒皮拆骨了。

这时王清溪遇到的情况也是如此,他本人在海上地地位也不算低了,可带了大批礼物,费尽千辛万苦来到泉州,递上拜帖,林希元竟不见他,只让管家出来跟他说:“老爷知道你们的来意,这边已遣人北上了,你们回去等消息吧。”跟着就像打发流浪狗一般要打发他走。

王清溪在海贼中算最斯文的人了,看见那管家的嘴脸也想打他,却又怕误了大事,只好忍气吞声地告辞而去。

管家收点了礼物,又入内禀告老爷说:“打发走了。”便听门外一个人高叫着跑进来,口里叫嚷着:“爹!这口恶气我忍不下去,我一定要出!”却是林文贞。

林希元见到了他大怒道:“你这闯祸的畜生!尽给我惹事,还说什么出气!”

林文贞愤愤不平:“我哪里有惹事了?”

怎么没惹事!”林希元道:“都被逮到按察司衙门了!若不是我还有点老脸,你这会还不知在哪里呢!”

林文贞更是不服气:“我这回可不是干什么争风吃醋的事情给抓起来的,我干的事情别家都在干,凭什么只捉我!”看了他老子一眼,就差说“你也在做”了。

林希元哼了一声,道:“别人做,你也在做,你却被逮着,这就是区别!”顿了顿道:“不过我也只是暂时保你出来,朱纨未必肯罢休!你别在家里呆着了。”

爹!”林文贞惊道:“你该不会是想叫我逃跑吧?”

不是逃跑。”林希元说:“是上京!”

上京?”

对,上北京。”林希元说:“若去别的地方,会被人抓到把柄说你躲起来,但你到天子脚下去帮我送封书信,朱纨就算知道也不好说什么。”

林文贞连道:“妙,妙!”又说:“不过这事难道就这么算了?咱们家这次损失惨重,詹家、陈家、辜家也都不好过,听说浙江那边谢家、柴家也在遭殃!爹,我看还是赶紧想个办法把这朱纨弄走吧!再这么闹下去,我们这几年赚到手的银子都得赔光了!”

林希元嘿了一声,说:“此事我早有准备!”因取出两封信来,密嘱儿子:“这两封信你要好生收藏,一封交给御史叶镗,一封交给给事中周亮,要亲自交给他们,不能假手他人。给了信件之后也不须你多说什么。”

林文贞一喜:“要动手干掉姓朱地了?”

林希元淡淡道:“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这次新巡抚既来,我们早准备会有所损失,只是没料到朱长洲会固执到这个地步!半点回旋余地也没有!那些越来越不规矩的海贼末民还没见教训,倒先动起自己人来了!真是糊涂透顶!说不得,只好…哼哼!”

林文贞道:“不过听说朱纨是夏阁老亲点的人,只怕…”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林希元道:“京师方面的人自会把握分寸。”

林文贞又问:“那李哲那边,要不要跟他接个头?”

那小子啊…”林希元嘴角带笑,说:“他还嫩着呢!且让他再历练几年再说吧。这事他掺合不了,不理他!”

林文贞此次既是送信,也是避祸,匆匆北上,无独有偶,王直也派了王清溪上京!

原来王清溪回双屿后,王直那边觉得林希元、李彦直都不可倚靠,心里也焦躁起来,岸本信如斋道:“既然如此,何不直接派人上北京?”王直恨无门路,岸本信如斋道:“李公子不是已经打通门路了么?我们就派个人带上金珠北上,要李公子那边地人帮忙牵线,这事李家不好拒绝。他一牵线,我们的人一和严家接上了头,事情就好办了!天下没有不收钱的官!何况严家父子的美名官场谁都知道呢!”

王直给他说得心头大动,心想与其在双屿空等李彦直的消息,倒不如直接搭上严氏父子的线!当即让王清溪备了礼物,从南通登陆,由运河辗转进入京师。

林、王二人到达京城时,已是第二年正月,北京笼罩在一片皑皑白雪当中,他们二人却还不知道,夏言和严嵩的生死棋局已经接近尾声。

这个时候,李彦直正在兵部坐班,官居职方司主事

之九 帝术

中了进士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彦直就像是消失了一般。他本人其实非常的忙碌,但从外人看来,无论是北京、河套还是沿海都见不到他的身影,仿佛一转眼间他就成了东海的旁观者,成为京城中一颗闲棋,成了兵部的一个小卒。

嘉靖二十六年年底,看看就要过年时,李彦直的上司----职方司的郎中王上学把他叫了去,让他准备一下,过几天就到陕西去考察边防。对于一个资历浅近的新任主事来说,这样的命令是没有任何拒绝余地的,甚至连问“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派我去考察”的问题都不能问。李彦直也没推托,马上表示奉命,回到家就安排起来。

可能无法在家过年,这是小事,但陆尔容的肚子这时已经大了起来----这就是件麻烦事。虽然,李主事的府上不缺吃不缺穿,又有下人使唤,还有医术高明的医生跟着,但这时身边毕竟没有一个亲人,风启蒋逸凡虽亲近,却都不大好随时穿堂入室,小两口商量了一夜,李彦直说:“要不你回娘家住几天吧。”

这也是个好主意,陆尔容便答应了。离京之前,李彦直便送了妻子来到陆府,顺道拜访一下他的锦衣卫丈人,并向他请教一点此次西行可有需要注意的地方。

关上门之后,陆炳和李彦直的翁婿关系可就没外界传说地那么淡漠。相反,陆炳对这个点头知尾的女婿是相当的满意。

你是个敢讨伐山贼海寇地人,到了那边就算遇到战乱应该也不会出事。不过在给兵部回报时,有一件事你得谨记!”陆炳说:“千万不要建议马市!最好提都不要提。”

李彦直心中一动,对东南的形势,他绝对比夏言徐阶更有发言权,但对西北的情况他可就生疏多了。严世蕃评论他说是个方面之才,以现阶段来说并未说错。这时的李彦直还不具备把整个大帝国治理得井井有条的能力。

为什么?”他问。

陆炳睨了他一眼,忽道:“你好像是主张开海禁的。”

李彦直头低了低,但也没有否认。

但你在兵部好像从来都不提这事。”

李彦直叹了一口气。道:“我来到这里之后,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皇上不可能答应,所以我再提这事只会引火烧身,却对时局不会有任何补益。”

陆炳露出了微笑,似乎觉得女婿开始上道了:“马市的利弊,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楚地,不过在皇上心中…西北的马市,就是东南的市舶!”

李彦直一听,马上就明白过来了。问:“那么岳父大人认为,马市究竟是利是弊?”

陆炳一听这话就皱起了老大的眉头:“利弊?你怎么还不开窍!马市的利弊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提马市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李彦直听到这里又低下了头。

其实,这根本就不是开窍不开窍的问题,而是两人立场异同的问题。无论海禁也好,马市也好,夏言、徐阶在考虑对自己是否有利的同时,还会考虑对这个国家是否有利,而严嵩、陆炳就完全不会顾及后者,这就是他们的区别!李彦直虽然是陆炳地女婿,但在这个问题上翁婿却非同路人。

陆炳对女婿的了解。也已非第一次见面时可比,这时两人关系已非寻常,他说到这里就老不客气地指着李彦直的脑袋说:“趁着这次去西北,你最好把脑子洗一洗!以后安心做官。积累年资慢慢爬,别的什么都别管!特别是东南!你最好把海上的事情全给我忘了!”

李彦直一怔:“东南?海上?”

怎么,你还给我装糊涂!”陆炳冷笑道:“我本道你在福建士林有那么好的根基,又一路从科举考过来,文名又盛,底子应该干净,所以才会把女儿嫁给你!谁料你家的生意,可比我料想中要复杂得多!哼哼!”

岳父大人。我…”

行了!”陆炳似乎不大想听这方面的事情:“如今你既是我女婿。你的事我便不能不理。也亏得你把福建熟知你根底的士大夫都拉下了水,省了我许多手脚!这帮人要是开口。自己也得出事,只要他们不开口,我会将那些传闻都变成流言。不过我要你从此不与海上地人来往,这样我才能设法帮你洗干净。”

李彦直低着头,沉默了好久,才恭恭敬敬道:“谢岳父大人周全。当时愚婿年轻气盛,也没想得这么长远,这才给岳父大人添烦恼了。”

陆炳摇头摇头,道:“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你是运气,娶到了个好老婆…”顿了顿又道:“将来你若只是做到三品四品,不乱掺合朝廷的争斗,小心做人,以布政使、侍郎致仕,这一生不会有事。但你要是想更上一层楼,或者卷入政争,那时这些还是有可能会被人翻出来说的。少年做虐老来受,将来你自己的路该怎么走,心里也该有谱了。”

说到这里竟有些沮丧,他本也有些希望这个女婿能出人头地、大放异彩,但现在看来却必须一生都低调收敛了。

李彦直地心情却没有受到这次翁婿密谈的影响,自殿试之后,他虽一直没什么表现,外间的形势也出现了许多对他“貌似不利”的变数,但他竟是越来越有信心了,仿佛一切已尽在掌握之中。

出发这天,嘉靖忽然传旨召见,陆炳匆匆赶到西苑。在西苑外遇到了严世蕃,两人错身而过,头也不点一下。到了里面,又遇到严嵩出来,两人也是一揖而别。

嘉靖这时不在书房,不在板房,却在丹房,陆炳进去后众道士相继离场,陆炳跪到丹炉旁边地蒲团上,见嘉靖双目如瞑。半晌不敢说话,直到嘉靖睁开眼来舒了一口气,陆炳才轻生轻气地问道:“皇上,丹成了?”话声很低,却带着一种既兴奋又期待的激情----要他一个中年武夫作出这等少年情状,却也真难为他了。

嘉靖看了他一眼,略显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说:“还没呢!最近心境不好,怕这丹也受了感应,进境甚慢啊。”

陆炳搬着蒲团凑近了一点问:“陛下有什么烦恼事吗?”

阿炳啊,”能让嘉靖用这样的语气叫唤地。当朝大员中也就陆炳了:“底下这帮人,真是越来越不好管了。”

陆炳一时揣摩不透嘉靖地心思,试探着说:“谁敢冒犯圣颜?请陛下降旨,臣立即去捉拿!”

嘉靖道:“严嵩…不会办事!”

这没来由地一句话叫陆炳一呆,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过了好一会,他才说:“严阁老,好像不大会办事。”“夏言会办事。”嘉靖说:“可又觉得他不够稳当啊。”

陆炳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有些捕捉到嘉靖的心意了。他没有再说“陛下圣明”之类地废话,这时候若不露出点见地来,就没法让嘉靖有兴趣再说下去了!

皇上。您安排得巧妙啊!”陆炳说:“夏、严,各有其长,各有其短,陛下起用他二人。正是深得取长补短之妙!”

嘉靖对这句话不是很满意,不过他是个十分自负的人,对臣子跟不上自己的思维觉得很正常,继续道:“张孚敬帮我赶走了杨老匹夫,很好,很好。可惜啊,可惜,后来他自己又变得不是很恭顺了。夏言代我治了他。很好。很好。不过当下士林的风气真是很糟糕啊,宁负天子。不敢忤权臣,二十几年前地话了,到今天还是这样,甚至更糟!”

尽管和这个皇帝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陆炳仍然觉得每次和他说话都很痛苦,他仍然闹不明白嘉靖要说什么!

嘉靖似乎也没怪他不接口,自顾自道:“严嵩嘛,唉,他恭顺倒也挺恭顺,就是名声不大好,不讨人喜欢。而且他这恭顺老实是不是也是装出来的呢?俗话说,日久见人心,日久…阿炳啊,你说这满朝文武,可有没有能治严嵩的?”

陆炳这时心情紧张,脑袋崩得像一根代发之弓弦,脱口就道:“夏阁老啊!”

嘉靖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阿炳啊,你就是老实!”挥了挥手,就让他回去了。

陆炳惊疑难定,回到府中问李彦直何在,家人说姑爷已经出发,陆炳道:“把他追回来!但不要声张!”

不久又有严世蕃来拜会,陆炳避之惟恐不及,托病不见,陆尔容听说父亲找丈夫,便挺着个大肚子走出来,又听陆炳拒见严世蕃,心中奇怪,便问了一句:“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陆炳这时脑子像浆糊一般乱成一团,道:“不关你事!回去好好养胎!”顿了顿,似乎亟需找个可以信任的人倾诉,便道:“严嵩看来要倒霉了!”

陆尔容惊道:“这是为何?”

陆炳便将方才嘉靖的言语转述了一番,陆尔容论老辣不及乃父,论聪慧则青出于蓝,自幼耳濡目染,这时又旁听者清,不像陆炳般身陷局中,听完了他爹爹的述说,却叹道:“爹!你怎么糊涂了?要倒霉的不是严嵩,是夏言!”

陆炳一怔,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陆尔容道:“皇上若现在要治严嵩,找夏言就是,何必再来问爹爹你?他说这话,是当已经没了夏言这个人了啊!”

陆炳哎哟了一声!手在额头上大拍特拍,叫道:“看我糊涂的,看我糊涂的!”

他久宦成精地人,一被点破重要关窍,心中对嘉靖的话便完全明朗!

嘉靖和陆炳说的那些话,不能按照他说话的顺序来听,必须前后互证,取此续彼,先看后面的话,弄明白了再用前面的话来印证,方能真正明白。

嘉靖说“宁负天子,不敢忤权臣”,说的就是夏言,嘉靖对张璁的评语是“后来他自己又变得不是很恭顺了”,这句话正好落在今日的夏言身上!若是严世蕃李彦直徐阶三人能以平常心侍立在侧,听到这句话多半马上就猜到嘉靖要废掉夏言了!

但嘉靖也还有顾虑,那就是“严嵩不会办事”,相应的,夏言虽然“不恭顺”,却会办事。此外,嘉靖还担心严嵩地“恭顺老实”是装出来的,担心严嵩日后也变成夏言,所以他才会问陆炳“满朝文武有没有人能治严嵩”,严世蕃要听到这话非跳起来唱歌不可----嘉靖说这话,分明已有心让严嵩当首辅了,只是又想找一个能和严嵩作对的人来牵制严嵩,以免严嵩独大!

嘉靖这些年懒于政务,但对皇权却仍然抓得极紧!而他在这一块也确有过人天赋,维护皇权本是一件极为复杂的事情,但嘉靖却削繁成简,别地事情都不管,任臣下去折腾,却只盯紧了两件事!哪两件?一是防止武将拥兵叛乱,一是控制文臣之首。

在大明的体制之内,武将要拥兵叛乱的机会无限趋近于零,而且这个问题自有一帮文臣帮自己盯着,嘉靖不用太担心,只要防止武将与有实权的文官结合就可。那么剩下的就是如何控制文臣之也就是内阁了。

嘉靖和他的祖宗朱元璋不同,朱元璋是皇帝里头的劳动模范,天生的精力过剩,嘉靖却是皇帝里面地世外高人,只想炼丹成仙,不想管那些繁杂地俗务,所以控制内阁的方法也是按照他地原则衍生出来的!

张璁斗杨廷和的时候,他还小,支持张璁还是出于形势需要,这个时候他是凭着天才与直觉在行事。但这之后夏言斗张璁、严嵩斗夏言,乃至他所展望的严嵩时代,嘉靖就是很自觉地居于裁决者的立场,看着大臣党争!而他也很清楚,无论党争的结果如何,最后获胜的一定是他自己!

在炼丹之余,嘉靖就对这两件事情上心,除此之外的其它枝节杂务,他就并无兴趣,也认为没必要关心了。

陆尔容的话把乃父点通之后,陆炳再回忆和嘉靖的对话便豁然开朗,许多乍一听好像全无道理、仿佛意识流般的呢喃重新拼凑整合,才算成了嘉靖心中真正的想法。

陆炳想明白此事之后心下大畅,连骂自己糊涂!

陆尔容轻轻一笑,说:“爹爹当时是紧张的。不过让皇上认为爹爹糊涂,那是好事。”

陆炳一笑,道:“不错,是好事。”又道:“唉哟,我刚才还推了严公子,这下可得罪人了。”

陆尔容笑道:“不怕。现在这会是多事之秋,虽然严嵩有机会再为首辅,但我们也还是避嫌些好,免得犯了陛下的忌。”

陆炳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忽道:“对了!”叫来张管家说:“你派人追上去告诉姑爷,让他不用回来了。”

之十 浮沉

李彦直离开北京的时候,就知道夏言、曾铣可能要糟糕。

在回京之前,他都不知道嘉靖和陆炳在丹炉边的谈话,他之所以作出这样的推测,是根据自己所掌握的信息。

兵部职方司负责的是大明帝国的军事情报、军事参谋工作,一些最高机密,主事级别的他还接触不到,但他也听到了一些“传言”,“传言”说着两年山西、陕西正闹饥荒,曾铣的复套计划又要大举花钱,滋扰地方,征调民夫和摊派粮饷曾引发了好几次的骚乱,而且曾铣本人还存在着克扣军饷的嫌疑。而传言的源头则来自一个被曾铣弹劾入狱的总兵仇鸾。

李彦直知道,仇鸾的这些“传言”兵部是有报上去的,问题是内阁是否压住了,或者有没有别的人将这些“传言”通过别的途径告诉嘉靖呢?但想想严世蕃的性格,李彦直就知道,除非这些传言完全是捕风捉影,否则的话,哪怕只有三分事实打底,严世蕃也一定会想到办法让嘉靖知道的。

那时候曾铣就糟了!”李彦直想,可他没料到的是,不是“那时候”,而是“这时候”曾铣就已经糟了!

几乎就在李彦直离开北京之后的第二天,嘉靖忽然下令要内阁重新审议这次复套行动的后果,他提出了三个问题:第一,复套是否师出有名?第二,粮饷是否充足?第三,是不是一定成功?

第一个问题是虚的。第二个问题是关键,而第三个问题则是嘉靖地底线!如果只是这三个问题也就算了,可这三个问题后面还跟着一句话,一句很可怕的话。就是万一师出无名、粮饷不足又不一定能成功,“一铣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何!”

这已经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定调了!

西北没钱!

这一点李彦直在东南时就听说了,而在西北巡视了几个月后他就更加坚信。

明帝国内部各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极不平衡。东南农业发达,商品经济又繁荣,真是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而西北却由于历史原因普遍贫瘠,粮食生产连自给自足都难,至于说要买粮又没钱!所有的军事行动都必须依靠中央地支持。可是中央就有钱么?

没错,嘉靖刚刚拨了二十万两白银作为启动经费,但是二十万两白银相对于这个复套的大计划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就在出发之前,李彦直才翻查了兵部关于复套计划的相关资料,知道七十年前的兵部尚书白圭第一个提出这项计划时曾做过估计,认为每年可能要投入九百万两白银来维持,正是这个可怕的数字吓倒了七十年来地历代执政者!

嘉靖在权术上有一定的天赋。但在国事上的表现却有着诸多的毛病。做事尤其缺乏执中审慎,易走向极端执拗,刚听到复套计划时他很兴奋,竟也没想那么多,但回头一想觉得不对,便从一个极端倒向另外一个极端去了。

可是,皇帝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不会出错地,所以错的必然是臣子。必须有臣子来为这件事情负责。这样皇帝才能不丢脸!所以嘉靖提出了那三个已确定答案了的问题。

这三个问题,夏言无法回答。

自再次入阁以来。他在西北这个贫穷的地方干是花钱的事情,而在东南那个富庶的地方干的也是花钱的事!数百万两白银啊!即便身为首辅的他也筹措不出来!在大明现有地体制下,就算是夏言这样地强势首辅也丝毫没有能力解决财政问题。

至于说必胜----战争是没有必胜的。

李彦直站在山西的长城旧址上,俯视底下那些边境村落时,忽然发现大明帝国的这个侧影竟是如此的破落!

这里和东南,真的是同一个国家吗?

他心里不是产生了嫌弃,而是感到悲哀。

东南的钱,没有用对地方啊!”

北方虽然穷,却是抵挡胡虏的第一线!对于富庶地东南来说,山陕诸边也许是贫穷落后地,但他们同时也是坚忍不拔的!如果贫穷而落后地北方失守,南方的文明与财富也将难以保全!

同样,北方战线能否守住,关键也不在北方,而在东南!因为打仗需要钱,而西北没钱!

这是天然的唇齿关系!

调东南之财力,养西北之兵!”

这才是正路啊。

不过,南方的小生意人们大概不会想得这么长远,这时就需要大一统的政府来进行调控规划了。

可我们的朝廷在干什么啊!”

想办好事而没有足够的能力办好事的夏言很窘迫。\\\

这时严嵩站了出来,厉声喝道:“臣以为,复套绝不可为!”他鼓足了好久的勇气,才算把这句话吼了出来,面对着夏言质疑的眼光,他缓缓道:“复套费用庞冗,而今却国库空虚,此一不可为!边将嫉贤妒能、克扣军饷,事不得其人,此二不可为!宣、大、三边,本无大患,如果轻启边衅,致成大祸,引胡马南侵,谁去抵挡?此三不可为!如今朝中奸党、边境武夫欲博一己万古之名,拿陛下之安危,京师之存亡作赌注,老臣恐班超之功未见,而土木之祸已临门啊!”

土木之变”发生于大明正统年间,其时瓦剌南侵,宦官王振挟持英宗亲征,兵败土木堡,英宗被俘,实为大明开国以来所未有的奇耻大辱!嘉靖一听马上脸色大变,而眼神中已有惧意!

擅权谋者未必擅政略。勇于内斗者多怯外敌!

李彦直离开大同的时候,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京城地老爷们并不惧怕四时变化,因为冬天有炉炭取暖。夏天有藏冰解暑,四季越是分明,他们越是享受。但边境的底层将士缺衣少食,一场大雪下来就可能将他们埋葬!而这些情况大多数高居庙堂的人都看不到----甚至不给予半点关注。

夏言是能关注到这些的少数大臣之一,严嵩地那番话让他很吃惊。他盯着眼前这个曾跪在他脚边哭泣求饶的“老朋友”和老对手,忽然发现自己错得厉害----他低估了对方的无耻!

既然你反对复套,之前为什么不说!”夏言怒吼着!

陛下!”严嵩哇的一声,老泪纵横。跪倒在嘉靖脚边:“陛下啊!不是老臣不反对啊!是夏言从来就不给人机会反对他啊!臣与夏言同典机务,事无巨细,理须商榷,但他骄横自恣,凡事专制独裁!一切机务忌臣干预,为了避开臣,常常等到半夜才拟票本,只偶尔才挑其中一二送臣看看而已!根本就没和臣商量啊!所以朝中都嘲笑老臣,说老臣在内阁乃是摆设!又都敬畏夏言。人人道:不见夏言。不知相尊”

嘉靖眉毛竖起,怒道:“真有此事!”

夏言心中一寒,他忽然发现,这一刻在西苑产生对立的已不是他和严嵩,而是他和皇帝了!

然而这时候再说什么也都来不及了。

当天夏言就被罢了职,即日赶出京师,而曾铣那边更惨!吏部、礼部和都御使都认为罪不可赦!严嵩背着嘉靖地时候嘴角在偷笑,严世蕃收到消息之后躺在肉蒲团上狂笑。

李彦直到达曾铣的军营。正要进去去拜会他时。却有一队快马抢先了他一步!

是什么人?比兵部的特使还凶?过了约一炷香时间李彦直就知道了----是嘉靖的特使!

圣旨一下,手掌兵权地三边总督就像一条狗一样被拖了出去!

看到了这一幕。李彦直忽然背脊渗出了冷汗!

如果我当年走的是另外一条道路,像曾铣一般慢慢爬,就算有机会让我做到浙江巡抚,掌管东南防务,皇帝一改主意,我大概也就是这个下场吧。”

李彦直和曾铣的会面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发生,曾铣根本就不知道谁在看着他,只是在枷锁之中大呼冤枉!

他的叫声很凄厉,也充满了无奈。

李彦直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这一切他无能为力,甚至不知道怎么办。

到西北巡视的兵部主事李哲到了没有?”

传旨太监呼喝着。李彦直举步出列,跪下听旨。

命兵部主事李哲暂掌此营,直到新任总督到达!”

臣领旨。”

暂掌此营,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做临时监军,短则数日,长的话也就个把月,但有很多人就死在这短短的数日之中!

曾铣被抓走以后,李彦直走入营中,果然觉得每一双眼睛都充满了仇恨地盯着自己!

曾铣对他们不错。”李彦直想。如果曾铣果真对他们很坏的话,此刻李彦直就应该是受到欢迎,而不是猜忌了。

他拿着委任状,慢慢地走进大营,下令升帐,召集诸将议事,进来的将领,也大部分双眼血红,他们进了帐,却没有卸下

大帐之内充满了杀气!若是换了王世贞来,或许就被这股杀气给吓趴下了。

李彦直却缓缓地坐了下来,命诸将也坐。在这座大帐之内,他地官阶是最小地,但此刻形势特殊,作为暂时的监军,他却成了首脑,他出声了之后,诸将才敢坐下。

我虽是兵部的人,但才从山西来,京师那边的形势,并不知晓。”李彦直说:“才到这里,正要拜会曾总督,不想就遇到这事情,我和诸位一样,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是又是惊骇,又是不解。不过,朝廷既有命令下来,让我暂掌此营,便请诸位鼎力协助于我,在新总督到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大家上上下下,别出乱子。诸位吃的也都是朝廷的粮饷,应该分得清轻重。”

他这句话是表明立场:我虽然也是北京来的,但和抓走曾铣那伙人不是一路地,我不会刻意为难你们,但你们也别给我闯祸,别给自己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