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将一听,就有几个冲出来跪下,痛哭说曾总督冤枉,请监军启禀朝廷,莫要冤杀了良将忠臣!这几人一带头,满营地人便都跪下来求情。

李彦直慌忙起身,一个个地扶起,神色凝重,言语却半点不受套:“诸位的意思,我一定会上禀朝廷!我想只要曾总督真个无过,则皇上必有公断!”

这满营地兵将都有妻儿老小,顶头上司忽然被抓,一时的情绪是有的,不过情绪过去之后军营便平复了下来。毕竟,这些都是朝廷的兵,而不是曾铣的兵。

李彦直每日走访各营,听将士们诉苦,又尽量抚慰他们,他忽然发现这些西北男儿的喜怒哀乐、辛酸苦辣,与东南的海上男儿在本质上并无不同。而诸将见他娴熟兵事,不是那种对军中男儿的酸甜丝毫不能理解的文官,也都渐渐和他亲近起来。

这几日功夫让李彦直更增添了几分自信,让他知道自己在南方带兵的经验,来到北边也是可以用的。

如果给我以方面之权的话,我也做得来这三边总督!”

李彦直想。

不过很快地,真正的三边总督便到任了。他见军营在李彦直的监掌下半点漏子也没出,心中讶异,赞道:“李主事,看不出你一个新科进士,带兵也有一手啊!”

李彦直忙道:“与下官何干?是将士们能恪守军规耳。”

诸将一听无不大悦,新总督微微一笑,在给兵部的回复上也特意加了一笔,盛赞李彦直这个临时监军处事得宜,才堪大用

之十一 填港

夏言倒台的消息传到南方,众海商额手称庆。尤其有小道消息称新首辅严嵩也已接受了海商们的礼物,更是让双屿连做了三台大戏,市井间各种传闻透露的都是利好消息,以为一个全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然而这些人在风浪中来去是本业,对大明官场却毕竟是外行!哪怕是高层首领如许栋、王直、徐惟学等人,也不具备准确预测政治走向的能力。

朱纨和夏言的关系,并不像赵文化之流与严嵩的关系,他们之间没有过分紧密的私交,夏言起用朱纨,只是觉得朱纨胜任这份工作,并不算引用私人,加之中央的变动要传递到地方需要一定的过程,对严嵩来说他的当务之急仍在北方,所以夏言倒台之后,朱纨在东南的势力还在延续。

嘉靖二十七年四月,落日昏暮,海雾迷蒙,双屿上的海商海贼们欢歌未散,有些人就醉倒在地,

张岳这时也在月港,他正在写信向李彦直报告这边的情况,并想询问他北京的动态----张岳也是以为开海胜利在望的了。他的信才写到一半,海边忽然传来阵阵杀声!张岳一惊,停笔问:“出什么事了?”急命人去探,没片刻那下属便跑了回来叫道:“张大掌柜!快跑!快跑!官兵杀来了!”

官兵?”张岳惊道:“哪里来的官兵?”“不知道!周围都是雾,看不清楚,但有很多人从港口冲进来,有被伤了的人大叫官兵!”

张岳当机立断:“马上收拾!走!”

同利在双屿没多少货物,只是一些机密信件之类的要带上,还有些怕中途遗失了被缴获的---如李彦直和张岳的通信----就当场烧了!

二十几个人略一整顿,跟着便向双屿南边跑去,那里停泊着两条应急海船。

等等,”张岳让他的副手带着东西先走,“我去见见李大管带!”

此时双屿已是一片混乱。到处是杀喊之声,西边的居民区和市集已经起火了,不知是官军放火,还是海商自己放火,张岳跑到李光头的住所时他也不在了,在李光头一个部属的带领下,才找到正在乱战中指挥的李光头!此刻他地两条眉毛也都焦了,身上都是泥土和血,可听他指挥的人却还不到二十个!

李大管带!”张岳叫道:“快走吧!”

李光头听到声音。看了张岳一眼,认出他是谁后,叫道:“你先走!我要掩护许龙头!”

张岳叫道:“都什么时候了!顾着自己再说!”

李光头一听这话,怒道:“滚!”

张岳一呆,脸现惭色,李光头忽然将他拉近,低声嘱咐道:“你不是刀头舔血的料,我不怪你。要是能逃出去。记得告诉三仔!不管发生什么事,别理我!一家子的性命都在他身上呢!”手一扯,把两条半焦了的眉毛撕下来交给张岳,就把他推开了。

张岳被他推得踉踉跄跄,看看李光头不但不逃,反而带人向厮杀声中闯去,暗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大管带。保重。”将两条眉毛好生收藏,然后便去寻船只。

双屿的商家有相当一部分舍不得家当,正在战乱中收拾,结果越耽搁就越麻烦,但仍有一部分人断臂保身,逃出兵窟火海,这部分人便顺利上船。张岳的船开动时,已有数十条帆船一起发动向西面出口冲去。

官军的战船无论大小、制式还是数量其实都远远不如海商,幸亏是这场雾气和海商本身的懈怠让官军冲上了岛,使之能避短就长。加之海商们措不及防,缺乏统一地组织,场面大乱之下更是对官军大大有利!但到了海上官军就不行了,这时凑在一起的数十艘船虽只是双屿船舶总量的一小部分,却也非官军船只所能拦截。张岳的船尾混在其中,便顺顺利利地逃出了双屿。

张岳坐在海舟中。摸了摸怀中李光头的两条眉毛,一时担心这个老上司的安危,一时又想着以后的事态不知会如何发展,夜海浪涛声声在耳,眼前的道路却仍笼罩在迷雾当中,辗转了一宿,根本就睡不着。

第二天朝阳重照,张岳爬出舱外一看。才发现这支逃难地船队已经集结了上百艘大小海船。方脱大难的海商们犹如惊弓之鸟,一时之间人人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几乎都是毫不犹豫地就跟着走在最前面的那艘帆船走,而走在最前面的那艘帆船其实也不知道目的的在哪里。

忽然有人对张岳说:“咦,那不是五峰船主么?”

张岳举目望去,果然见王直袖破衫污,蓬头垢面,也正站在船头发呆,张岳心想:“他见机倒也快。”

船队继续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烈屿停下,众海商惊魂初定,这才商议起该怎么办。从下午商量到夜晚,渐渐有人道:“蛇无头不行,我看我们还是先推出一个首领来吧,然后再定去向。”

众人都叫好。张岳注意到说话的人乃是徐惟学。

当下众海商、海盗论资排辈,排来排去,便将王直给推了出来,王直谦逊了一会,才在篝火边垂泪道:“如今许龙头是生死未卜,我等是劫后余生。蒙大伙儿看得起,推王某来挑这担子,王某若再推辞,那是有负诸位的信任了。不过接下来地路一定很难走,大伙儿需得齐心合力,才能共度难关。众人都称是,跟着王直又道:“我一人不能成事,还须再推出几位首领来。”便又再推出十一位首领来,徐惟学、王清溪、毛海峰、洪迪珍与张岳都在其中,此外还有一个佛郎机船长和一个回回船长。

王直安抚众海商水手且去休息,却与十一位首领聚篝火旁共商大计,张岳心头一转,便道:“按如今的形势,不如就去大员。”

洪迪珍也是福建人,闻言就叫好,好几个首领也颔首称是。王直却沉默不表赞同,徐惟学道:“我怕不妥。一来,大员那边听说也挺吃紧的,能否容得下我们还很难说。”

怕什么!”洪迪珍指着张岳道:“这里有同利的大掌柜在这里呢!再说,大员是李会元开的埠,怎么可能不接纳我们?”

我又哪里会不知道这两层关系?”徐惟学一叹,道:“只是我们眼下亟需休养生息,不能再折腾了。比起双屿来,大员虽然离大陆远一些。但也很近,我怕我们去了大员,却把官军也给招惹去了,那时不但是给大员带去了祸患,而且我们自己也没法安生啊!”

张岳本来也要力劝众海商往大员去,听到徐惟学这话便不敢开口了,忽又想:“可王直为什么不肯去大员?真的是在为大员着想?”

洪迪珍问道:“依你说该怎的?”

我认为该去日本。”徐惟学道:“一来我们地船还可以支撑到那里,二来我们船上还有货物。去到日本那边可以赚一笔作为东山再起的资本,三来我们在日本那边都是有店铺、有根基的,去到那边不怕是陌生地方,四来日本离大陆较远,官军再狠不可能渡海去到日本追击我们,所以我们可以在那里慢慢休养生息,以图将来。”

经他这么一分析,大部分海商便都觉得有理。洪迪珍却仍道:“我还是想到大员歇歇船。我地弟兄都是福建人,自李会元开海以来,大伙儿都把大员当福建的前院了,如今出了事,不去大员而去日本,我怕他们会闹意见。”

王直也不勉强他,就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各走各路,各自负责吧。”

当下这拨海商便分成两部,大部分都跟王直去了日本,其后王直在平户、五岛一带竖立大旗,东海海商多往归依,破山亦与之结盟,两者相得益彰,声势更大。洪迪珍则与张岳取道向南,路上因说起王直不肯去大员的原因。洪迪珍笑道:“他怎么可能去大员!现如今他惶惶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去到大员,不就和小尾老一样被收编了么?到时候见到陈里长都要让一肩,将来要见到了李会元,哪里还有站的地方?”

张岳嘿嘿一笑,点头称是。

不久到了澎湖,李介听说他回来。急奔到码头。扯住了张岳就问:“二叔呢!”

张岳甚是难过,取出那两条烧焦了的眉毛。将李光头托付的事情说了。李介刀剑加颈也不皱眉地一条汉子,这时却捧着两条眉毛忍不住垂泪,陈羽霆劝道:“二公子别伤心,李大管带吉人天相,应该不会有事。”王牧民高声大叫,就要带人去搜海抢救。

这时又有一艘小船急急入港,却是镇海卫那边冒险派人来报信,报的却是两个坏消息:一是许栋、李光头都落网了,二是朱纨竟把双屿给填了!

王牧民一听暴跳如雷,陈羽霆却道:“这是好事啊。”王牧民怒道:“什么好事!”

陈羽霆道:“我们怕的是大管带在战火纷乱中出了意外。如今是明明白白在官军手中,那就是没有生命危险了,我们反而好办事。我们在福建浙江地公门都有人,不怕。”

张岳等一听也都道:“陈里长所言甚是。”

李介王牧民一想也觉得有理,便渐渐平复了下来,陈羽霆却道:“不过朱纨怎么把双屿给填了,这可真是奇怪。”

接下来的数日,各方面消息不断传来,陈羽霆等才算摸清了事情的始末原来朱纨攻占双屿的计划谋之已久,既非因夏言罢相而起,也不受夏言倒台的影响,只是按照原定计划进行。朱纨执掌东南军务,权力极大,这次是合浙江、福建二省之兵力,协力夹攻,意图“毕其功于一役”!

这段时间里朱纨连连调兵四处剿匪,频密地小股兵力调动成了常态,许栋王直又还对沿海士大夫存在幻想,少了几分警觉性,因此竟都被瞒过了。

兵力准备结束后,朱纨便命福建都指挥使卢镗为统帅,趁着雾色天气发动夜袭,果然一举攻占了双屿!

这双屿乃是一个天然良港,既是海商地贸易据点,又适合部署海军,地理位置更是上上之选,是一个天然的军、商两用基地,就连李彦直对之也是垂涎已久,只是要收入囊中力不能及罢了。

当初李彦直发动机兵荡平澎湖盗窟,跟着马上安民立寨,澎湖一带很快就建立起了一个组织健全地华人社会,并逐渐将辐射力扩大到大员、吕宋。

朱纨今天也是荡平了双屿,但他的后续做法却是先烧尽双屿已经建成的一切民居、市集与防御工事,跟着驱遣民夫士兵,花了偌大的力气运来土石,把这个天然良港给填了!双屿一役,除了把一批海商杀光,将一批海盗打散之外,对大明皇朝的经济与国防都不见好处。

陈羽霆对朱纨的做法感到很奇怪,双屿那么好的一个地方,干嘛不拿来自己用,难道双屿不是大明的地方吗?他却不知朱纨也有他地无奈,因为要经营好双屿的前提是允许和海外通商,这才能盘活双屿的港口贸易,然后用贸易的利润来养兵,否则只是作为一个军事港口的话,大明政府每年又要朝这里多扔数十万两银子,这是不可能被接受的建策!

而朱纨本人的思维显然也没到达李彦直、徐阶那个层次,他自己既没能力发挥这个良港地潜力,便担心留着它会成为“贼寇们”的巢穴,所以他便采取了一个更简单而且也更容易被朝廷接受的方案:一填了之!然后兵力全线内缩,把一个已经形成气候的军商两用良港变成了一个死港,而东海诸岛也在这样的政策底下继续蛮荒下去

之十二 公私

陈羽霆错了!

他说同利在公门人脉广,一定能设法救出李光头,但是他没有预料到这次他们遇到的朱纨不但和通常那些贪官污吏不同,而且有时候执拗得让人惊骇!在填掉双屿之后,他不顾部分官员的劝阻,便将许栋、李光头等共九十六人在演武场枭首斩杀!

消息传出,东海震荡!李介当场吐血,陈羽霆急命抢救时,有人来报说鸡笼寨正整兵待发,陈羽霆惊道:“整什么兵?待什么发?”

王副大管带正在点兵点船,要杀入福州杭州,为李大管带报仇!因此派人来通知澎湖这边一起进兵!”

陈羽霆还没反应过来,李介也已跳了起来,叫道:“没错!没错!报仇!报仇!”便下令:“传令吴平,马上点齐兵船,这就报仇去!”

陈羽霆听李介也乱了,急得叫道:“不能去!不能去啊!”

李介怒道:“为什么不能去!”

陈羽霆叫道:“三公子说了,无论如何不能和官军作对!”

李介怒道:“我是他哥!现在我说了算!”

陈羽霆连叫:“这样不行啊!”却哪里拦得住他?

这条爆炸性的消息传遍澎湖时,大员正准备召开高层干部会议,南海诸寨主中最后一个到达的张琏也上了码头,李介冲到岸边,传令道:“叫王牧民先下来!兵船要汇聚一起,才好动手!”

南海五寨寨主这次也各带部分兵力来汇,这些都是从海上机兵衍生出来的海上力量,聚在一起非同小可,自双屿遭到突然打击以后,满剌加海峡以东暂时已没有第二支足以与之抗衡的海军了。

但诸寨主以及南北两路商务使、澎湖三老等听李介要发兵攻打闽浙无不骇然。这些人除了张岳意外大多和李光头没什么交情,李光头被杀,他们哀则哀矣,却还不至于都跟着乱,众人纷纷劝阻,但李介哪里肯听?只是接连催吴平速速调兵。

林尾扯了陈羽霆道:“陈里长,你就这样由得二公子?”

陈羽霆咬牙道:“我能如何!”又道:“只有吴平或能阻止二公子!”便派了人去让吴平莫动,吴平回复道:“二公子是水上机兵名正言顺的统帅。他要求发兵,我不能不动。”陈羽霆顿足道:“这时候他倒坚持原则了!”忽一转念,觉得吴平话中有话,便先来寻张岳,问道:“你觉得该出兵?”

张岳曾在李光头手下呆过很长一段时间,这时踌躇了好久,才摇头道:“我不知道!陈里长你就别问我了!”

陈羽霆又问张琏,张琏道:“现在出兵,那是自断后路!”

张维哼了一声。说:“对!要真动了手,除非是把天下给打下了,否则我们是回不了对岸了!”

陈羽霆又问沈门,沈门道:“咱们好容易走到这一步,忍了多少委屈?若现在出兵。又得做海贼,那岂非前功尽弃?”

不止如此!”詹毅道:“只怕三公子在北京也有性命之忧!”

各寨主以及林道乾张岳,林尾蔡大路辜盛等都道:“不错!”便都以此言来劝李介,李介心中一惊,顿足道:“都怪老三!都怪老三!没事跑北京去干什么!这下倒像变成人质了!”

这才算缓住了,不久王牧民率领鸡笼水师赶来会合,这时诸首脑都聚集在水寨之外,王牧民跳下码头问:“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还不动!”

李介长叹道:“三弟在北京啊!怎么动!想把他坑死吗?”

我就知道,让三公子去北京不是个事儿!”王牧民道:“不过还是可以动手!”

李介问:“怎么动手?”

王牧民道:“我一路来已经想好了。咱们先打着许栋的手下给他报仇的旗号,奔袭浙北,等朱纨去了浙北,再袭浙南,等他到了浙南,我们却去杭州!打他个团团转!”

陈羽霆怒道:“你一动手,朱纨一定要调查你,一调查起来,迟早要穿帮!”

是要穿帮!”王牧民冷笑道:“但还没穿帮之前。足够有时间让李家的人撤入大员,足够让三公子回来了!哼!我看三公子去了北京这么久,又做会元又当女婿地,这边的事情也都不管了,肯定是被官场迷住了,现在叫他回来,他也未必肯回来,只有这么一逼。他才不得不回来!”

李介被王牧民说得心动。觉得如此可行,便道:“好!就这么办!”便命张维:“你这就去尤溪。设法把我的家人都接出来!”又对林道乾说:“你这就上北京,叫二弟回来!”对吴平道:“我和牧民先去浙江打朱纨几棍,你且整军待发,调齐大员、吕宋以及南海五寨水陆兵马,等三弟他们一回来,马上与我们会师,不杀朱纨,我誓不罢休!”

最后,才命陈羽霆:“你准备好粮饷接应!”

张维唯唯,林道乾诺诺,吴平默然,陈羽霆却道:“我不能奉命!”

李介微现讶异:“你不奉命?”

我当然不能奉命!”陈羽霆道:“李大管带的事是私仇,出兵和朝廷作对,这是公事!我们不能以私废公!就算是三公子在此,他也断然不会答应的!”

李介怒道:“你反了你!”

陈羽霆头一昂,道:“大伙儿团聚在三公子麾下,是因为他理念,不是因为他姓李!”

李介一时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王牧民拔刀怒道:“我就知道你小子反骨!”就要来杀陈羽霆,吴平喝道:“你才是反了!”与张琏一左一右,将他按住,船上机兵望见都耸动起来。

王牧民不断挣扎,吴平让沈门过来接手,却走向码头几步,喝道:“首领们议事!没你们的事!都给我别乱动!”

王牧民怒道:“议个鸟事!”拼甩着叫李介:“二公子!二公子!他们是造反啊!”

李介一时迟疑,陈羽霆站出一步道:“就算是三公子在此,也不该做违反他自己一贯理念的事!”对众人道:“如果诸位支持我,今天这个丑人,就由我来做!”

林尾沉吟道:“陈里长你说怎么办?”

王牧民叫道:“二公子!别让他说话!”

李介要站起来,但他却不是一味使狠的人,心中仍有一份慎重在,陈羽霆已道:“二公子和王牧民心神已乱!我建议暂停二公子一切权力!暂罢王牧民鸡笼寨主之职,一切等三公子那边有了回音才议!”

张琏沉声道:“但三公子要是一年半载也都回不来,怎么办?”

三公子离开之前不是已经留下话了吗!”陈羽霆道:“商务之事,东海有张岳,南海有林道乾,五寨各自为守,大员政务由我主抓!朱纨未撤之前,暂停和福建方面地一切联系!张维转入地下!澎湖水寨仍归吴平管,鸡笼那边…”从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张岳身上道:“东海暂无商务,鸡笼就由张岳暂摄,大家认为如何?”

众人皆默然,李介忽然站了起来,陈羽霆有些担心,怕他拒抗,李介若真用起强来,吴平等可未必敢拿他如何,一旦起了对抗,这片海外的基业非马上分裂不可!不料李介却只对抓住王牧民的张琏沈门道:“放开他!”

张、沈对望了一眼,默然防守,王牧民跳了起来,叫道:“二公子,我先杀了那反骨的陈小子!”李介却一把夺过刀来,哑着声音道:“你再闹!我先杀了你!”王牧民一惊,再也作声不得,便被李介拖着走了。

陈羽霆叫道:“二公子英明!”

英明你个头!”李介脚步停了停,哽咽道:“我是过继给二叔的了,你知道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现在,现在…现在算是你把我废了吧!我,我…”再说不下去,拖着王牧民走了。

望着李介远去的方向,众人怔了许久,张岳看看大伙儿,问:“那现在怎么办?”

按三公子的话!”陈羽霆道:“大家能自决的事情,便自决,不能自决,便商量着办!”

由李光头之死引起的这场风波便这样消弭于无形,不久闽籍在京士大夫发力,弹劾朱纨“擅杀”,朱纨遂从巡抚被贬为巡视,权威大减,严厉地禁海渐渐的又有放松的迹象

之十三 预言

李光头的死对李彦直打击甚大,而更惨的是他甚至不能像李介一样宣之于口,只是有苦自己吞,就连妻子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说:“我二叔死了。”

陆尔容吃了一惊,就要操办致哀之事,李彦直却摸出两条半焦的眉毛来,失声哭道:“二叔不让我办。”

这是陆尔容第一次看见丈夫流泪,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她以前甚至不能想象丈夫哭泣的样子!

这一刻李彦直罕有地显得很脆弱,伏在妻子身边,静静地睡了过去,陆尔容也默默地陪着丈夫,直到深夜,忽然叫道:“哎哟!他踢我!”李彦直才惊醒过来。

这次却不是“踢”这么简单,而是陆尔容要临盆了。

这一晚,陆尔容给李家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李彦直方遇桑亲之痛,又逢得子之喜,抹了抹脸上的泪痕,一时间也不知道这个夜晚是该悲伤还是该高兴。

在房外听见婴儿啼哭的声音,风启、蒋逸凡都来恭喜他,却听李彦直看着房门发呆,口里似乎在说:“叔叔那一代人抢救不及了,但至少要让孩子们活在一个新的时代!”

一个人同时遇到这么多人生大事时,大概是没心思再顾公事的了,但李彦直作为大明的臣子却仍需继续尽职,更何况近两年西北东南都正是多事之秋,繁忙的国务中几乎容不得私事的存在。喜获长子的第二天,他就回到兵部上班。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李彦直连上了一十八道奏疏,所论皆西北、东南之事。

这十八道奏疏里不但有他的调查结果,还有他的预言!

李彦直的第一道奏疏,就是论述西北之危,且言三年之内俺答必来!

严嵩一见到这份奏疏忍不住头皮发麻,他对西北可是主张安静绥远的,坚持“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仍不动、敌大动了我再看看动不动”的政策。绝不主张主动出击。甚至不主张积极防守,盼着和大漠地“老朋友”相安无事。不想眼下和他政见相反地夏言刚刚倒台。李彦直就捅出这么个东西来!一怒之下要以权术来整治他时。又碍着陆炳的面皮,要秉公处理地话,李彦直这份奏疏却又有理有据,找不到什么破绽来搞他。==http://junzitang首发==

严世蕃拿着奏疏地副本看了又看,对乃父道:“这小子还算乖巧,这里头虽提了许多弊政,但每每说是历朝所积,并没有把矛头指向咱们。看来这小子无意与我们为敌。”

不久李彦直又追上了五道奏疏,却都是第一道奏疏的延伸,严嵩也将这六道奏疏读了两遍,越读越觉得所言甚实,便道:“要不就按他的说法,挑两条来办了吧。”

严世蕃惊道:“那怎么行!他的这些建策和我们的路子全然不同,一办起来今上一定会过问,一过问就要拿奏疏看,一看奏疏定然想起夏言的种种好处来!跟着多半就要提拔夏言的余党!那是给我们自己找麻烦啊!”

严嵩想想也是。此事便不再提,李彦直的奏疏便被内阁给压住了。

不久,闽籍贯御史、给事中纷纷弹劾朱纨擅杀,朝中便有罢免朱纨之意,严世蕃以为李彦直也是闽人,家中生意又多有损失,这回必定是会赞同此事地了,不想李彦直又上一疏。内容却让严世蕃大感意外!

这道《论东南海防不可大松疏》说。朱纨执行海禁过严,以至于自士绅以至小民都没了活路。因此闽浙两省天怒人怨,此人宜撤。但朱纨罢免之后,却要防止东南海防在大严之后转为大松,因大严是逼民为贼,大松则使东南无法,都是乱国之道。他建议罢免朱纨,另择刚柔两擅的大臣接替此任,防止东南的政策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严嵩这时正要清除夏党,大觉李彦直不识时务!闽籍士绅更都沉浸于对朱纨的仇恨当中,听说此事背地里纷纷骂李彦直反骨!因李彦直主张规范东南的海贸秩序,那不是要断他们家族的财路吗?

李彦直见一疏不见回应,又上两疏,还不见回应,又连上三疏!但他这六道奏疏完全是逆官场大势而行!这时北方的官僚大多不甚关心东南之事,关心东南之事的闽、浙两省京官又都站在李彦直的对立面,所以李彦直连上六疏都如泥牛入海,掀不起半点风浪来!

只有徐阶等寥寥数人对此颇为关注,这些人地作风都偏向于夏言一派,心中怀有国家,不管出身何地,利益何属,都还保有部分的良知关注着天下大局。==http://junzitang首发==但自夏言倒台以后,这一派的人或贬或逐或被冷落,又不讨嘉靖的好,便都说不上话。

李彦直连续建言两件大事都没得到相应,他却也不气馁,竟然又连上三疏,三疏之后又三疏,这次说的却是他的“本分”事情,讲论本朝兵制之弊,尤其指出京城附近防务废弛,一旦有事无以应变,主张加紧整顿,以备不测。

这下连严嵩也坐不住了,几乎就要拿办他,严世蕃道:“办他?怎么办?他论兵部的事是他的本分!这奏疏措辞严谨,没犯忌!这小子背后有人啊!要是强行办了他,一定有人出来给他喊冤!事情一闹大,陛下过问起来,反而见到这奏疏了!不如还是奏疏压下,继续不理他就是了。反正也没人跟他一起闹。”

严世蕃所料不错,李彦直兵部地同僚们,还有那些吃空饷地将领们见到这份奏疏个个胆战心惊,都怨李彦直多事,人人排挤他,一时之间把他变成一个孤得不能再孤的孤臣!对于李彦直地奏疏被压住不放非但不予同情,反而觉得首辅大人英明,甚至有人为了买保险,又去贿赂了宫中秉笔太监,让他们莫在此事上多口,结果反而让司礼监的太监们也知道了兵部李主事之名。

陆炳扛不住压力,便将李彦直叫到府上。要他少惹事。

兵部李主事自此沉寂。然而无论西北还是东南,事态的发展却一一在应验李主事的疏论。尤其是东海的形势。如果说李彦直那六道关于东南局势的奏疏是一份剧本的话,那东海的实际情况简直就是按照这份剧本在上演!

许栋一死,东海群龙无首,陈羽霆在大员是个弱势首脑,缺乏振臂一呼响应云集地大魅力,又厉行保守收缩政策,对海商们是给予有限地保护,对海盗则婉拒门外。如此一来,东海的骁勇之辈便都瞩望于王直。

王直和徐惟学到达日本后便与破山结盟,稳住脚跟后便在平户竖立大旗,招纳海商海寇,无论华倭,来者不拒,东海正缺一个强有力地大首领,因此不数月之间蚁聚豸集,听命于王直者多达三四万。

不久朱纨被罢职。这位可怜地老儒在撤职命令下来之前就先自我了断了,见到了他的下场后,无论朝中或者闽浙,还稍有良心者皆摇手不敢再言海防之事,朱纨所有重用之官兵将领一概贬撤问罪,自长江入海口以至于广东数千里海岸线成了一个不设防的羊圈!

一切种种都应了李彦直的预测,大严之后果然转为大松!连朱纨到达之前的厉行海防检查都没有了,海商们上岸下海。也由以往的偷偷摸摸变成了大摇大摆!恶法虽去。良法亦不留,国家秩序荡然无存。被逼为贼的饥民们没有及时转为守法的小商人,却都变成了大大小小地海贼,东南便由极端的政策压抑,变为没有秩序的爆发性繁荣与爆炸性混乱。

就在这种情况下王直夹带数万之众回归浙江海面,海面上万众欢呼,如迎君王!归附之众竟达十余万,激增的交易总量亦为王直带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暴利。

在这样的大形势下,陈羽霆也只能力保大员而已,被剥夺了兵权的王牧民整天叫嚣着要赶紧北上抢地盘,但陈羽霆总是畏首畏尾,既慕其利,又怕会沾染浙海那些大盗的恶习,召集三老和众寨主商量来商量去,都没能商量出个万全之策来,因此虽然保住了大员内部的“干净”,却又白白错过了东海地这次变态的大扩张时期。

王直、破山自此坐大,称雄东海,进入嘉靖二十八年下半年以后,自长江以南至于粤东,豪杰之辈、不法之徒尽皆归之,王直大集徽、苏、浙、闽、九州、琉球之众,近战则以倭刀,远战则以鸟铳,买佛郎机火炮武装中国商船,五峰旗帜所到之处,沿海官兵皆仰其鼻息,驱倭岛武士在他面前更有如走狗。他势力一大,对闽浙士绅也就不怎么放在眼里了,闽浙士绅暗暗叫苦,这时又怀念起那些能灭倭逐寇的能臣来了。

破山背靠王直,竟也吞并了大隅,又灭了大友家,九州一岛几乎统一,又向南侵吞琉球!王直的势力亦逐渐展布南北,致书陈羽霆,表示自己准备在鸡笼再立一寨,言下之意竟是要平分大员了!

消息传到北京,蒋逸凡大骂陈羽霆无能,风启却道:“羽霆也很难做啊,又要他低调,又要他扩张,哪里能够?”

蒋逸凡怒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低调个屁!当时就该趁王直还没回浙江北上抢地盘去!现在倒好!不但浙江那边我们完全被排挤了出来,连大员也要被人染指了!”转头对李彦直叫道:“三公子!咱们得赶紧想办法啊!三公子?三公子!”

原来他连叫了几句,却发现李彦直正拿着一份兵部的文书发呆,似乎根本就没听见蒋逸凡说什么,只是喃喃道:“来了,来了,终于要来了蒋逸凡一奇,问道:“什么来了?”

海运!”

海运?什么海运?东海的航运?”

李彦直却收起了那文书,喃喃诵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