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见群盗似乎有满足之意,正松了一口气,然而群盗却没就此退去,却听麻叶在底下叫道:“皇帝,我们好歹也立了战功,你且给我们封个官做吧,要大一点啊!”嘉靖一听脑子晕眩,差点站立不稳。

像王直这样读过一点书的,他还觉得好对付一点,但遇上麻叶这种莽夫,嘉靖就完全没辙了!

之三十 沐猴

王直叩阙之时,陆炳等以锦衣卫守护皇城,心中对能否守住毫无把握----要知历代战火一旦烧到内城,帝王将相们基本就崩溃了,皇城之内就算仍有重兵也很难再守下去。

这道城墙、宫门的最后防线,竟已不全在内外的兵力对比,双方心理力量的较劲也是一大关键!若是俺答到此,以漠北胡骑之积威,嘉靖说不定就投降了也难说。

然而面对王直这么一个海寇,徐阶等却还有一些心理上的优势。他稳了稳腔调,就上前道:“王将军,且率诸位将军先退下吧,将西直门战功报呈兵部,由内阁议定官爵,明日金銮殿上听封!带兵叩阙,毕竟于礼不合。”

王直望了望宫门,一时还打不定主意,麻叶陈东虽然在那里叫嚣,但王直心中并不看重这些莽夫的话,回顾徐惟学,徐惟学亦一时不敢近前,信如斋冷眼旁观,暗中冷笑,却道:“不如且退去吧,先平定内城九门,那时北京就都是我们的了。”

这时嘉靖又让人拿出一些一品二品的仪仗、官袍送了出来,徐阶在城头道:“此为一品兵将官服,诸位穿了,自此便脱了民籍了。”

王直慌忙接了,拜谢圣恩,因想这次若闯进去,却要拿皇帝怎么样?杀了么?那接下来的局面如何收拾?思来想去,毕竟觉得信如斋的主张有理,便决定先掌控内城,当下传令诸将,攻占九门。

这北京城乃是一个花花世界,麻叶陈东等见到了都流口水,王直却约束手下不得擅闯民居,有几个不守规矩的,都被他杀了示众立威。

京师的官宦人家因此未受多少骚扰,不过一番惊吓自是难免。王直收集虾兵蟹将。并京中无赖混混,共有十余万之众。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大肆劫掠虽然没有,背着王直偷偷摸摸的自然却是免不了。

王直听说李彦直来,便派人来请他进城,共享富贵,但他派去的人李彦直一个不落全部扣下,也不回音,王直大怒,便下令京师九门不许对李彦直开放。

李彦直到达西山时。王直已经占了北京内城外城,诸将颇为担忧,怕王直挟天子以令天下,李彦直听了这个说法后失笑道:“挟天子以令天下?诸位是听《三国演义》的书听多了!在我大明体制之下不会有这种事情的,他一个海盗,就算真挟了天子,命令也出不了北京城!”

因此他不慌不忙,先派了一支人马去取了南边的良乡,又让戚继光抽调两支兵力进驻昌平、顺义,他自己只留下一部分人留驻西山。大部队却绕过顺天府,夺了通州。

李彦直已得皇帝、内阁、兵部的委任。这些事情干起来那是名正言顺,去到那里官吏都听他地。本地士绅也都拥护。

群盗见李彦直来意不善,又占了他们的东归之路,心中害怕,毛海峰说:“张岳还在天津呢!这家伙可是李双头地人!李双头一到通州,怕天津也落进他手里了,那我们的船就都没了!”

王直却笑道:“怕什么!他就是有百万大军在手!把京师团团围住我们也不怕!别忘了皇帝在我们手头呢!回头等我们掌控了朝廷,兵部一道命令下来,就能叫他解甲听命!”

群盗听了都说:“还是老船主英明!”

那边徐阶主持礼部,果然在金銮殿上册封王直为靖海侯、正一品特进官禄大夫。徐惟学为平海伯、正一品特进荣禄大夫。毛海峰为龙虎将军,王清溪为金吾将军。麻叶陈东为骠骑将军,洪迪珍、徐元亮以下封赏有加,或一品或二品,最小也是三品,就是那些小海贼,阿班做百户、火长做千户,而且都是世袭的!四万多人一个也不落空!只是一下子封了这么多的官,官袍便有些不够用,然而也不打紧,至少吏部兵部礼部的批文是下来了,群盗拿到批文均想这下可光宗耀祖了!

只有信如斋辞不受封,说:“出家人不受俗世爵禄,只要老船主富贵无极、得偿所愿,那就行了。”群盗一听,无不大赞他有高僧之德!

封赏这几万人那可是一项大工程,礼部忙得焦头烂额,却也非旬日所能完成,在外头李彦直到通州后因听说张岳所部仍完完整整在天津,忍不住对蒋逸凡笑道:“王五峰这次真是鬼迷心窍!他若不败,那可真是没天理了!”

便派人去天津,取张岳一部进通州听命,张岳等这个命令可不知等了多久了!闻令便行,走的也是大运河,两日之内便全部到达通州听命。他的军队一到,李彦直便尽数编入行伍之中。

张岳带的都是王牧民的旧部,那是极为强悍的精兵!人数只四千余人,但编制完整,倭刀手三百,佩戴鸟铳者一千五百人,又有佛郎机火炮与仿制佛郎机火炮,张岳本人不是个打仗地料,兵强而将弱,这部人马在张岳手下便起不到很大的作用,王直也不甚忌他。但这部人马到了李彦直手里那就截然不同了!

机兵们一见到李彦直,那可比见到王牧民还兴奋,纷纷嚷着三公子,李彦直在营中笑道:“兄弟们,别叫三公子了,李三如今是兵部左侍郎总督直隶军务,大家口顺点,叫句总督吧!”

众机兵欢喜若狂,都叫道:“就盼着这一天啦!”

张岳因听说王直在金銮殿上受封高爵,颇为担心,说道:“王直入城不劫掠,看来很能收人心,若是把握得好,或许真叫他成了大事,三公子,我们不得不防啊!”

他是在海上呆惯了的人,又常走日本,颇受那边的政治形势影响,熟悉大明政治体制的蒋逸凡一听却大笑起来:“张阿帅你是不是在海外呆太久了?咱们大明的国制岂同倭国?现在咱们这里还是一个治世,不是日本那样的战国,名份还是很重要的!王直一个海盗,机缘巧合之下。让他侥幸进了京城,就算是封了大官。那些士大夫也当他是沐猴而冠,就算让他挟持了天子,也不会有人听他的!收人心?他收谁的心?他谁地心都收不了的!”

李彦直微微一笑,说:“这也罢了,其实王五峰这次最失策地,乃是他居然约束属下不许劫掠!”

张岳奇道:“这又有什么出奇?我们去到一个地方,也都有此戒令啊。”

李彦直哈哈一笑,说:“我们做得的事,他未必做得!因我和他身份不同啊!”

蒋逸凡连连道:“对,对!他自以为是一个儒商。其实在士大夫眼里他就一个通番海寇,他再怎么努力,别人也不会认他地!还约束部下不许劫掠呢,当他自己是吊民伐罪的仁义之师么?这一来只会连他手下那批人都不服他!”

蒋逸凡点破的这一点,李彦直也是同意的,但他却没有笑,反而默默叹息起来,道:“王五峰的气势还没造起来,他现在确实连黄巾黄巢都不如,除了沿海州县。北方有几人知道五峰船主是谁?如今又不是乱世,他就是拿住了皇帝又怎么样?当初瓦剌南下。不也劫持了皇帝么?结果有个屁用!王直以海盗的身份劫持了北京,京师再传出命令。各省督抚州县都不会听的了。各地还有藩王在,南京还有另一套中枢!真到危急时,南京大旗一竖,我这边以大军一围,他劫持了皇帝也好,内阁也罢,令不出京师,就只能坐困等死罢了!因此我们不用急了,慢慢来。慢慢来。”

张岳听到这里。对王直有些怜悯起来,觉得他做了这么多事情。原来走的却是一条绝路,因叹道:“从一开始,他就不该走这条路、不该北上地。”

谁料李彦直却道:“不,其实他当日还是应该北上,只在东南打转是没出路地,迟早要被朝廷以千钧之势压死!既然有这个千载良机,如果换做我是他,心肠又够硬地话,也是要北上搏一搏的。当然,若是我已经决定北上,作法会和他有所不同。”

蒋逸凡和张岳都是一奇,齐声问:“如果换了三公子你在王直那个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李彦直笑道:“我不是王直。”

蒋逸凡含笑诱引道:“我说如果嘛。”

李彦直笑了一笑,跟着脸容一敛,说:“我以下说地话只是如果,你们不许放在心里,也不能效尤。”

蒋逸凡和张岳都道:“那当然。”

李彦直迟疑了好久,似乎还是觉得接下来这番话难以出口,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每个人都该先知道自己是什么,然后知道自己最多能得到什么,不能妄想啊…”这句话蒋逸凡没听明白,却听李彦直继续道:“王直还有妄想,他是既想名正言顺地封侯拜相,又想能继续在海外逍遥,可他的身份是海贼,他的条件又不够,所以这就只是妄想而已。若我是王直,又得了眼下这个千载良机…”

说到这里,李彦直顿了一顿,却将手往北京城一斩,说道:“我会杀进皇城,下令先将所有皇室、宰相、大臣全监禁起来,然后将在京皇室斩首,杀个尽绝!不肯归附的宰相、大臣太监也全部杀掉----这些事都要当众进行,好让天下人都知道皇帝已死,朝廷已亡。跟着纵兵劫掠京师,如此则众海贼得利,无不归心,且除了跟他之外再无退路了,就是洪迪珍等人也不敢再有异心。跟着拉壮丁入伍,尽得京师财富作为军资,再放火将京城烧作一片白地…”

李彦直说到这里,蒋逸凡已倒抽了一口冷气,忍不住发抖,然而李彦直还没说完:“跟着尽速下天津,分水陆两路南下,陆路是刚在京畿收罗的杂牌部队,水路则是海上精锐。陆军一路劫掠,乱直隶、山东、淮北、淮南,水师则趁着现在北风渐起,乘海船直抵达南京,打南京个措手不及,如今南京的军备比北京只怕犹有不如,若能攻下南京,则明室两头尽斩,跟着再派人去凤阳把朱家地皇陵给掘了…”

蒋逸凡吓得叫道:“要是这样,那不是天下大乱了吗?”

当然是天下大乱啊!”李彦直脸色也变得有些暗黑:“到那时节,各地藩王会自立为帝,外族或者会趁机崛起,大明就会乱成一锅粥!虽然天下士大夫都会声讨王直,但这些人有的会自相残杀,有地会观望,有的甚至会首鼠两端,形不成气候地,一旦局面发展成这样,我们对时局也就无能为力了,而王直则可以从从容容地选一块靠海地方,或者是南直隶,或者是浙江,渐渐经营自己的大本营,在陆上种粮供给军队,在海上建立海军保护贸易线补充军资,运气好的话或者能逐渐扫荡各地成就一番大业,运气不好也还能割据个几年、几十年…”

蒋逸凡和张岳心中都浮现出一个烈火熊熊、布满血腥的画面!若王直真这么做了,那可就是用自己的双手亲自将整个天下都拖入地狱!若真有这么一天,这个国家怕得死掉一半的人口,他也势必成为屠得万万人的大恶魔----当然,亦可能成为受亿万人崇拜的雄中之雄!

李彦直说到这里也沉默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样一个“策略”就是讲讲也是一种罪过,好一会,他才重新开口,叹息道:“从王直受不住信如斋的诱惑决定北上那天起,这已经是他最好地下场了。不过很可惜,看眼下他地作为,王直终究只是王直,他的身份注定了他只能做恶人,还是最恶地那种,只有先恶到极处,才有生机,但他却还被儒家的一些东西束缚着,梦想自己能做班超,或做曹操,却不知自己其实比黄巢还不如呢!”

蒋逸凡和张岳听得如在梦中,许久,许久,才叫道:“三公子,那咱们可得赶快行动,别让王直想通了真按你说的办,那可就糟了!”

李彦直却笑道:“他应该在我到达之前就动手,现在已错了第一步,再想这么办也来不及了,我不会让他得逞的。更何况,你们认为王直想得到这些?”

之三十一 鸟弓

自朱纨死后,大明的海禁形同虚设,走私都变成了常态,鹿儿岛的市面也变得景气了起来。

这块土地上,如今已尽是唐言,或是南直隶口音,或是浙江口音,或是福建口音,当初因为天灾而流入的十几万灾民,现在基本已在这片土地上寻到了生路,甚至立起了基业。就连本地的土著也都习惯了和唐人们讲唐言,商人、进城农夫,甚至和商人们有一些交易的渔民。

这种情况一开始只是在鹿儿岛,但随着岛津家势力的扩大,已经逐渐扩散到大隅、日向,甚至北九州。至于平户和五岛,那里就更加是大明商人、大明海贼的天下了。

胜久变得很不习惯,无论是呆在城中,还是走到城外。他感觉这个地方越来越不像他的领地了,哪怕这里的旗帜仍然挂着岛津家的家徽,但行政管理体系已经唐化了,不过又和大明眼下的体制不同,而更像大员。破山在感情上和李彦直很不对付,但做起事情来却十分的“拿来主义”,李彦直的那些他认为好的东西,从行政体系到移民策略到控制海盗的步骤,他都不加抵触地继承了。

正因为如此,自幼深受日式贵族教育的胜久走在大街上就觉得别扭!

这真是我的领地吗?”

他心中没有半分亲切的感觉。鹿儿岛的繁荣没有他的多少汗水,当初他曾为这种不劳而获而沾沾自喜,可现在,他却后悔了。假如当初他曾为这块土地流血流汗,那么今日这个市镇还有这个市镇的民众大概就不会像今天一样,对他这么陌生了。

啊,岛津大人。”

有认得他的唐民点首鞠躬,给他行礼,然而胜久在他们的眼神并没有找到尊敬。甚至没有找到亲切!

这…真是鹿儿岛吗?”

近来,破山已经着力于在控制地区推行县制和新式科举,县制是废贵族特权,进行更直接的行政控制,而新式科举的招考范围则不局限于九州,而是面向整个日本,所有有一技之长的人,不管他地身份是什么,只要通过了考试并能听、说唐言。都可以在九州这里获得官位与爵禄。

自推行这个计划以来,本州岛的无数浪人、农民和破落贵族都往这边跑,要到这里来追寻前途!甚至连一些心怀理想的贵族子弟也都涌到这边来!就是在日本势力强大的僧人集团。对破山的作为也表现得很容忍甚至欢迎。

科举啊!那是大唐的伟大创设啊!”

其实科举应该是隋唐的伟大创设吧,不过日本人喜欢将好事情都归功于唐朝的心理也是可以理解的。

日本地学者、高僧也纷纷讨论着:

日本早就该进行科举了!”

当初什么都学了,为什么就不学科举!”

还不是因为那些猪一样的愚蠢贵族不肯放弃自己的特权!”

所以,在进步势力地观念中,破山的作为是正义的,是符合大义的!

然而,这是一个割据政权、一个诸侯该做的事情吗?

本州岛上的诸侯都出离愤怒了!两年来讨伐岛津的声音是一浪高过一浪。可是叫嚷是叫嚷了,却谁也没动!

日本缺马,又多山,靠着步兵从本州岛中心地京都、奈良等地跑到萨摩来,那可是一段很长的距离!运输、补给都很成问题。当然还有另外一条捷径,就是走濑户内海的水道,可是岛津家的水师虽然还比不上王直。在日本却绝对是无敌,走海路来萨摩无疑是找死!但要走陆路,从大和、奈良一带出发。经过狭长的山道、小路,抵达周防、长门然后再渡海进入九州----这段路程对日本当下的运输技术来说太长太艰难了!中间会出什么意外谁也说不准。

而更麻烦的是组织地问题。破山如今占据了萨摩、大隅、日向、肥后、丰后五国之地,又控制了琉球列岛的部分岛屿,截取了对明贸易里日本方面所获得的绝大部分利润,以此募兵、练兵、购买火器,打造战船,无论综合国力还是军力,都已不是任何一家大名所能独力讨平地了。可要联合征讨嘛,却又要由谁挂帅呢?东海的今川家?山口的大内家?出云的尼子家?尾张的织田家?京都的细川家?安艺的毛利家?都不可能啊!这些家族有的方兴未艾。有的盛极已衰。并无一个足以服众而领导群雄!那要推天皇作主吗?天皇早成了摆设。要推征夷大将军做主吗?将军也早就成了傀儡。

所以,本州岛上地大名吵归吵。吵完之后谁也没动手,谁也没把握,反倒是一边明着骂,一边暗地里和破山做起了生意。

一群鼠目寸光之辈!”大商家今井宗久对另外一个大商家、同时也是茶人地千宗易说:“当初六国之对强秦,不就是这幅模样么!虽然关东之地,五倍于秦,关东之众,十倍于秦,可到头来还不都被秦国逐步蚕食!今日本州之诸侯,也是如此!”

千宗易深以为然。

而像他们这样的远见卓识者,在日本并非只有一二人。不过在君臣之道败坏地日本战国时期,这些人的大部分并没有选择站在破山的对立面,而是选择了顺应他们心目中的时势。

自古日本之开国君王多从西方渡海而来,并向东逐步征服原有土著,至少在这个时代,日本的知识界都还以接受从大唐传来的知识、理念为荣,高级知识分子更是无不精通汉文----不会写汉字是无法成为高僧和学者的,因此这些人认为,学习唐言本来就是一种荣耀。

而那些已经进入九州,又从考试中获得官位爵禄的人则更是尽心戮力地维护着这个崭新的体制----他们是在这个地方才有机会摆脱农夫、浪人的地位,若是仍然安守于层级贵族的统治之下是很难有出头之日的!而一些还没通过考试的人也咬着木塞子努力练习着。

胜久已经过了学习语言的最佳年龄,他会写汉字,但不大会说唐言,勉强说几句嘛。那一口古怪地腔调又常常惹来旁人的耻笑。因为这个原因,在“岛津家”的领地上,反而是他这个大名成了唯一痛恨唐言的人。

胜久也不能参加新式科举---他已经是“最高领袖”了,怎么参加科举?所以破山的种种政策,唯一没有收益的人就是他!

如果说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他有了一所舒适的房子,有些仆从,各种生活必需品也都很充裕,不用再像重回鹿儿岛之前那样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了。

可这就是我想要地吗?”

当然不是!

尽管曾经堕落过。但人也总有希望自己能振奋的时候啊,可是在破山的豢养下,胜久却只能过这种平静而无聊地生活。

豢养。豢养…”

没错,就是这个词!

最近胜久常常觉得,自己就像是破山豢养的一条狗!

对于“最高领袖”的这种处境,若是放在大明,士大夫可能会很抵触,但九州的民众却毫无保留地就接受了,想想也是。最高领袖被架空被豢养,不也是日本的常态吗?天皇先被将军架空,跟着被豢养了起来,将军又被强势大名架空,也被豢养了起来,既然如此,九州的真正掌控者玄灭法师架空和豢养胜久大人那也是相当正常的事情啊。

正是这种群体性认知让胜久更感无力、无奈甚至绝望!虽然破山没限制他地人身自由。但他走遍全城也找不到一个能支持自己的人。破山的政策,已把九州所有的实力派绑在了一起。无论是商人、农民还是通过考试而获得官爵的新官吏,都成了南九州新体制的坚决拥护者!如今。破山已经不是一个人在奋斗了。甚至北九州那几个和海外贸易有密切联系的家族,如松浦家等,也都不得不靠紧破山---本州地大名已经不承认他们了,在利益和存亡面前,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唉,回去吧。”

胜久叹息着往回走。

鹿儿岛的早晨,依然平静。不过这几天商人们却显得有些烦躁了。

唉,怎么大明地船只还不来啊!”

是啊,早该到了才对!”

不会是遇到风暴吧。”

不至于吧…这边看起来天气很好啊。”

类似的话胜久也听过许多了。不过这些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吧。

他回到了家中。忽然听见自己的房间内有男人在笑!

胜久怔了一下,随即暴怒起来冲了进去!

榻榻米上。破山的袈裟掉在一边,只穿着一条短裤,正逗着岛津家的幼主玩儿,胜久的夫人裸着臂膀,倚在破山的肩膀上和他一起逗儿子,看见胜久进来赶紧把衣服拉起来了一点,说:“你回来了啊,今天怎么不多溜达一会?”

看着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胜久脸上的肉抽搐着,说不出话来,忽然转身逃走了!他好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回来得这么早!

他出去以后,岛津地夫人忽匍匐在破山光溜溜地背脊上,幽幽地说:“什么时候让他搬出去啊,我不想整天见到他。或者你另外起个排屋,我和庆祥丸搬过去也成。”

再忍忍吧。”破山含笑说道:“现在日本这边一切顺利,再过三年,我就…”

外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跟着便是日向宗湛有些着急地声音:“玄灭!有急事!”

岛津的夫人很识大体,三两下穿好了衣服,抱着孩子到后面去了。

破山也整理好了衣服,宗湛这才进来,破山问:“大明的船还没到吗?”

来了一艘。”

一艘?”破山眉头大皱:“莫非遇上了大风暴?”

不是大风暴!是谣言!”宗湛道:“听说东海那边正盛传一个谣言,说日本大名对在日唐人群起而攻之,九州这边华人正面临灭顶之灾!所以王直尽起东海精锐,赶来这边救援了。”

破山怔住了:“怎么会有这种谣言?可王直他也没到啊!”

是!”宗湛说:“现在进港的那艘船并不在王直的点选之列,是在王直出发之后。才偷偷跑来的,应该是想来趁乱混水摸鱼,谁知来到这边却是一片平静!我细心辨察,又将那艘船的水手分开了审问,觉得这个消息应该不假!但王直若是点选了那么大的船队,却又没来日本,他能到哪里去呢?难道是遇到了海难不成?”

海难?不可能是海难!”破山的鼻子仿佛嗅到了阴谋地味道:“岸本呢!他也没有一言片语捎回来?”

没有。”

鹿儿岛市井对大明来的船队,本来只是期盼与担忧,如今却平添多了许多的迷云!

又过了数日。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早晨,又有一艘船进了港,这艘船却是徐惟学在船队转而向北之后。想起答应送给破山一些时鲜珍品,在知会了王直之后派遣他侄子徐海离队送过来的----王、徐二人当时并不当这是一件要紧的事,所以也没告诉其他人。

徐海是知道九州其实没被袭击的,他进港之后就被召去见破山,然而当他听说破山尚未知道王直北上的消息时却不禁大奇:“那件事情,信如斋没跟法师说吗?”

北上之计是信如斋献的,王直又将破山引为同盟。再则破山远在日本,王直心想他就算有什么坏心也来不及阻止自己了,所以就没有对他守密地意思,反而让信如斋去信通知破山,以示彼此通好之意。

破山和宗湛一听却都急了:“那件事情?什么事情?”

徐海奇道:“难道是信如斋派来的船都被风吹偏了吗?”便将那“勤王”的计策说了

破山这时地神情,已不能用目瞪口呆来形容,他整个人就像变成了僵尸。不知过了多久,才猛地狂吼一声,跳起来指着西北方向怒吼:“商之秀!你这个口蜜腹剑的无耻贼子!无耻贼子!”怒吼几声。呼吸几乎不继,却又抟拳恨声道:“王五峰,王五峰!你这个老糊涂!”

宗湛亦是面如土灰,徐海瞠却目不知何事,过了好久,宗湛才道:“事已至此,怨王恨李又有何用?不如图谋善后之策罢。”

破山却惨然道:“大势已去,大势已去!我本道李哲至少还须三五年方能脱身下海,不想…唉!可怜我们数载经营。如今全作了李哲的嫁衣了!”

宗湛道:“困兽犹斗!何况北京之事。亦未必一切能皆按李三所愿进行!不如趁着李三注意力尚在北方,先取了大员。那我们便仍有与他划海一战之力!”

破山问明徐海,知吴平尚在澎湖,叹息道:“有吴老二在,单凭我们,这大员怕也攻不下!除非…”

宗湛问:“除非什么?”

除非我们和王直联手!”破山沉吟道:“如今鸡笼水寨兵马北调,若我们能和王直联手,摧毁吴平一部,则李三一年半载之内便无出海之船!东海商路已在我等掌控之中,若再截断大员海峡,隔绝南洋商路,则李三无海外利润可得!那时他要动兵,就得靠朝廷给他拨银子----但大明朝廷能有多少银子给他?若是为此事加饷,大明的天下马上就乱!若不加饷,就得改革税制,就得动朱家的祖宗家法!”

妄改税制那不可能的!”宗湛插口说:“就算是宋神宗王安石那样君相相得也干不来这事,何况李三!”

破山这时已经恢复了一点信心,连连颔首,说道:“我们还在福建时,就常听说大明朝廷是入不敷出!若是李哲自己没收入,却想从户部太仓那里拿银子,户部和内阁都一定要掣肘,所有等钱用的衙门也都会一起干涉,那样李哲马上就要陷入内部政争当中!非三年五载跳不出来!若是那样,我们就还有机会!不过那就要和李哲抢时间了!”

可是王五峰地船队还在北边啊!”宗湛跟着又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而且我们一旦离开日本,这边…”

事有主次缓急之分。如今胜败关键,全系于北京,九州这边的事情,只能冒个险了!”破山道:“若教李哲缓出手来收拾了东南沿海,将吕宋大员都并了过去,让他以海外贸易所得利润养私兵,立大功压制国内,靠大陆收拾海外,那时别说一个九州岛,就算让我们统一了整个日本也只是坐等待他来收拾而已!至于王五峰那边…只希望他还不至于太糊涂吧!”

之三十二 攻心

王直终于发现,北京的政治局面比他想象之中要麻烦得多、复杂得多。

这里通行的并不是海上男儿之间的那种野蛮而直接的丛林法则,但大臣们又绝非依着圣贤书中所记载的礼义廉耻行事,如果实在要用一句话来概括他们是怎么做事的,那就是:托仁义之礼,行无耻之事。

可是如何以仁义之礼来行无耻之事,这中间的学问可就大了!符合圣人礼法的真仁义,在北京是不存在的,而完全没有仁礼外衣的蛮横,在这里又行不通。

海盗们是习惯直来直去的,野蛮之事做起来毫无障碍;王直也读过两天书,知道什么叫仁义礼节----可如何打通仁义礼节与无耻野蛮之间那个关键环节,王直就还没学会!因此他虽控制了北京城,却没法运转它,这个全世界最强大的机器在他手里就像瘫痪了一般,变成了一个废物!

王直“敦请”六部向各省发令,内阁就顺着他的意思发了,可命令才出九门就被李彦直给截住了,当场烧掉。王直心头火起,就命吏部、兵部撤了李彦直的职,让刑部发拘押拘他入京受审。各部依然照搬,但命令传到外头,李彦直睬都不睬,继续加强对北京的包围。这时直隶的军民官吏都已动员起来,切断了京城内外的补给通道,李彦直甚至下达了限粮令,每日只许送入仅能确保大内温饱地柴米油盐。城内米价登时大涨,人心思变!

就这样。王直眼睁睁地看着局势越来越对自己不利,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占据了京师啊!怎么会没有一点用处呢!”

这时他想到了自己手头还有皇帝!便派人进宫,“请”皇帝下旨惩处李彦直!嘉靖和他的大臣们这时都已知道李彦直在耍什么手段了,见王直因不懂得官场规矩而被李彦直玩弄于鼓掌之中,虽在围城之内也暗自好笑,帝相都默契地配合外间地行动,对王直奉行“不抵抗政策”。便发了圣旨,把李彦直严厉斥责了一番,并勒令他立即解甲进京候审!

那大太监黄锦将圣旨宣完之后。还真有些担心李彦直忠心昏头竟然奉旨,还好李彦直只是一笑,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挡了回去,继续加强对北京的软攻势----他也不直接攻城。就这么围着困着。叫王直占住了北京却使不出半点力量来!

受不了啦!受不了啦!”麻叶叫嚣了起来:“打!打出去!我不想天天坐在城里受窝囊气了!”

竟然不顾王直号令,率众出击!李彦直可等了他好久了!这时他在外城内城都安有细作,北京百万人口,谁都觉得王直这海盗不成气候,李督军迟早要进城护驾的,这会给李督军暗通消息那叫忠君爱国,谁不乐意?王直手头的嫡系不过数万人,能扼守要道就不错了,他们又是擅长流窜劫掠。不善防守治民。哪里看得住这上百万人?更无法将这座当代超级大城市守得滴水不漏!

所以麻叶才出动,外头李彦直便知道了。他在东便门外安了鸟铳炮火等着,自己却立马城外,只带了十几骑诱敌,就有认得李彦直的海贼叫道:“在那里呢!”麻叶就率兵赶来!

当初东海众能打败俺答,靠的是在北京的城防上安装了新式火器,这才在防守战中将蒙古人地组织打乱,当时也好在有李彦直以骑兵配合突击,否则群盗出城野战也断断追不远!蒙古人在城外受挫之后,逃出一段路程又会聚集整兵。

而这时李彦直手头既有骑兵,又有炮火,部队又是气势如虹!麻叶哪里是他对手?因此李彦直也不使用诡计,看看麻叶已经出城里许便下令进攻!要以堂堂正正之师迎敌!

炮火先轰,却不打麻叶前军,而打后军,同时鸟铳瞄准发射!两轮炮、三轮枪下来,东便门外已是一片狼藉!也亏麻叶等久经战阵,又熟悉火炮鸟铳的特性,在混乱中这部人马竟未十分慌乱,仍有两千多人手持藤牌,冒着炮火滚地而进!他们的队列并不齐整,而是稀稀疏疏、似无章法走窜过来!

李彦直望见,赞道:“好!这部人马也算难得,可惜可惜!”

蒋逸凡在旁问:“可惜遇到了三公子你?”

不是。”李彦直摇头叹息道:“我可惜地是眼下我需要杀他们立威啊!”

周文豹请战,李彦直却道:“你们去和他打,虽然胜算不低,但我方伤亡恐怕也会不少。我另有战法克他!”便下令火炮继续轰,却又对传令官做了个手势,传令官会意,挥动了令旗,北边拐角处便猛地有五千余骑冲了过来!两万只铁蹄放开了踩踏,直把这东便门外的地皮都踩软了!

正匍匐而进的麻叶和他的两千多名手下望见,一时间全吓呆了!

王直等本来正要率众出援,见得这副场景也吓得不敢出来!李彦直暂时尚未强攻外城,但王直也没把握外城能守住,所以炮火都集中配备在内九门,这东便门外便无火炮可用。

但听咚咚声响,万蹄齐踏之下,声势绝不下于炮火轰鸣!李彦直对左边张岳道:“一物降一物!用兵讲究的是配合天时地利人和,麻叶这部人马,若在海上狭路相逢,我还真有些怕他,可惜他竟贸然出城,又没炮火掩护,这不是找死么?”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有些惋惜。

那五千骑兵直接踩踏过去后,后面又来三千骑兵,等这三千骑兵也踩踏过去。那五千骑兵又掉过头来重新踩一遍,虽有几个极度强悍地海盗硬生生砍断了几条马脚。但那只是极个别地偶然,绝大部分人全都丧身这八千骑兵来来回回地铁蹄底下!麻叶也被活生生踏得肚破肠穿!这部人马有三四千人出去,最后只有一百多人侥幸逃回,剩下的不是死,就是降!李彦直下令枭了麻叶之首,传示七门,城头群盗望见无不变色。

当天李彦直又派人射入了“赦胁从令”。表明自己很理解那些被胁迫部队的处境,又表示只要这些部队能真心悔过,弃暗投明。李彦直便以总督身份保证既往不咎!

此令一入七门,十余万降附军队和杂牌军队便人心动摇,纷纷向城外暗投书信,李彦直看着那一箩筐表明忠心的投诚书,对蒋逸凡张岳笑道:“三日之内。王直手头就会只剩下不到五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