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羽霆虽久在大员,但这时一听也马上就算明白了这笔帐,心想:“若依此看,严嵩卖官未必就是昏招,只要他撑过了这两年,把东南各省的官员都变成南派,天下大势就会再次朝南京倾斜了。到了那时,或许都督都压制不了老皇帝了。”

他尚有这等认识,徐阶等更是心中明了,他们都清楚再这么拖下去局势将大大不利,可打嘴仗一时又压不倒南京,政治斗争到了这份上,再接下来就不是动嘴皮子传公文能解决的事了,本来已是非打不可了!

北京诸公也都想眼前,眼下莫如动兵最为有利,冒得一时之疑名,来个速战速决,因为南京方面现在钱粮不够,军队也缺乏精锐,所以北方大军压下的话,取胜的机会将很大----这些士大夫真到了切身利益上,连礼制都顾不上了。

可是要动兵也有个要命地大障碍----在南北之间,还有李彦直这股势力的存在。若是李彦直同意北京动兵,那么北京诸公都不需要调遣其它部队了,直接由李彦直挥师逆江而上,平定金陵也有七八分的胜算。但万一李彦直不同意动兵而北京方面就贸贸然动手的话,万一把李彦直逼得倒戈投靠南京,那时局势就会彻底扭转。

此事的利害得失,高拱在北京时已和阁臣们探讨得很清楚了,可这时到了李彦直面前,有些话却说不出口----他和李彦直不熟,不算李系的人,要让李彦直入金陵擒拿太上皇,这话不大好出口。

如今天下大乱在即,能够挽救苍生免于涂炭的,就只有李都督你了。”高拱尽量“点拨”着李彦直。

肃卿啊,可你要我怎么做呢?”肃卿是高拱的字,李彦直等进士第在高拱之后,眼下官爵却在高拱之上,为表亲近,也叫得他的字。

高拱在北京时是目睹了李彦直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他地手段也相当佩服,心想眼下这局势该怎么解决你难道会不清楚?现在还这么说分明就是装傻!暗中有些不乐了,脸上却还压着。把话多晾了几分:“都督,如今你手绾精兵,尤其水师是冠于天下,上海和南京也就几步路,石头城就在长江边上。海船都能进去,难道你就不能挥师西进,勤一勤王。清一清君侧吗?”

这话都是斯文话,但在场地几个人,李彦直张居正就不用说了,都是进士,陈羽霆冯保地文化修养也都不低,高拱地这几句话在他们听来算是够直白了,乃明着叫李彦直打进南京捉嘉靖杀严嵩了。

李彦直心里却明白,自己现在去打南京。虽然有“清君侧”这块遮羞布。但在礼教上毕竟是以臣攻君,若是朱载本人先在北京发威也就算了,若是北京未有明令自己就动手,那时候一定会有一帮有道德洁癖政治洁癖的御史伺机参奏自己“离间君皇父子”之类的话,更何况南京一旦攻下,天下便归一统,那时李彦直以震主之功,倾国之权,除非是拥兵造反搞“禅让”。否则就总会有被保皇派反攻清算的一天。关于这点,严世蕃当初已经“提醒”过他了,就算严世蕃没“提醒”,经过这么多事以后李彦直亦不会轻易受高拱地蛊惑。

此事,只怕不合祖制吧。”李彦直愁眉苦脸地道:“我这次南下,本来就是要平灭海盗、救回太上皇啊。如今海盗虽未平灭,但天幸太上皇已经回归,我这担子算是轻了一半。至于说清君侧…太上皇并未被严嵩或者王直挟持,这事天下的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肃卿要我去南京勤王。嘿嘿,此事在我身前也许是大功一件。可千秋万代以后,史书之上,我李哲的名字怕会被扫进叛臣目下了。”

李彦直说到这里连连摇头:“此事我不敢为,万万不敢为!”

高拱一听气得头发差点竖起来,鼻翼鼓了好几下,声调也大声了许多:“李都督,这事干系着大明社稷、天下苍生啊!若真让太上皇…不,让严分宜在南京得逞,那时不但天下涂炭,就是都督你,在严分宜手下只怕也没好下场!”

这话前半句都是虚地,后半句都是实的,那是在敲打李彦直小心养虎为患,到最后会把自己也陷进去。

李彦直踌躇了好一会,才说道:“可我已和众将士说了,南京北京的名分,是皇家的事,我们做军人的,只管打仗,做官员的,只管牧民。现在若强要我去勤王,且不说我并无十分胜算,就算我有胜算,手底下的人见我出尔反尔,也不服我啊。”

他也不管高拱由气转怒,依旧按照自己的步调说话:“所以啊,还请肃卿回北京跟徐师说一声,就说请他拿出个不会让我左右为难地章程来,那时我一定奉命行事。”

话说到这里,再往下就难以为继了,高拱甚不乐意地了一声,冯保忙在旁奉承说和稀泥地言语,不过他也还不敢表露出过分的亲近,只是偶尔背着高拱,和李彦直眉眼传意,暗表忠诚而已。

过一会李彦直端起了茶碗,张居正便送钦差出门,到了甲板上,张居正忽牵了牵高拱的袖子说道:“肃卿,你也是个大有见识的人,何必拘泥于迂腐过时的清议呢?东南这边,大有可为啊。”

他这句话说的有些没头没脑,换了别的太监只怕都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冯保一听心头就动了:“这个张太岳,这番南下是冒险押宝,他才来了多久?现在就要帮李都督拉拢高拱了?莫非他已经是李都督的心腹?”

高拱在舱内表现得十分激昂甚至冲动,听到张居正这句话以后眼中精光一闪,暗中却笑张居正还不够老辣,行事有些着相了,心想:“你和他是同年,拥立时就靠往他那边了,现在下来是名正言顺,别人可未必有你这么好地条件,我要卖好货,得另选时机。你来拉拢我,还不够格。”

他袖子一拂,说道:“我高拱不管什么清议、浊议,虽不敢比附圣贤,也羞做那种动不动就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可大明的国运,苍生的生死,心头却还是挂念的!太岳,咱们都是北京下来的人,该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你和李都督比较熟,有机会的话,多劝劝他吧,别让他行差踏错了。”

张居正这时的修为明显还未炉火纯青,脸竟红了红,讷讷称是而已。

送走了高拱回来,舱内再次只剩下三人时,李彦直才一转方才那朝廷式样地笑容,换了一副日常聊天式地口吻,问张居正道:“太岳,你看此事我该如何处理?”

这个问题里头学问可就大了,陈羽霆一听,也知道李彦直想知道的,不光是张居正对“这件事”地意见,更要看看张居正本人在几派势力间的立场抉择。

明天回广州了。

回家几天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肠胃貌似也有些问题,希望回到广州之后一切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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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 定章程(求月票)

张居正在回舱之前早已打好了腹稿,听李彦直问他意见,不慌不忙地说道:“新郑(高拱)虽然为国心切,不过还是太冲动了。ZuiLu如今南为上皇,北为天子,顺得上皇之情,却势必失了天子之意,高新郑只管北京好做,却不想想都督的难处。”

他这两句话乃是站在李彦直这边来考虑事情,李彦直一听心中欢喜,又问:“那依太岳,若不顺上皇,不顺天子,又该如何?”

张居正淡淡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当顺天下苍生之意。”

这句话当真打到李彦直心里去了,他又问:“如何才是顺天下苍生之意?”

张居正道:“先定天下,次安社稷,次富万民。”

李彦直心中所谋,虽和张居正所言路径有异,但这时对张居正已相当满意,又问:“那眼前之事,该怎么办?”

他问的就是南京委派官员的事。

天下州县,并非一年之内就会把实缺换个遍的。”张居正说道:“所以这件事情不急。”

李彦直问:“那三年之后呢?”

若按照当前的形势放任不管,三年之后,嘉靖委派的官吏势必取得南方大部分州县的庶政权力,那时可就麻烦了。眼下李彦直是利用北京、南京和自己三方面的微妙平衡局面从中取事,要在这种情况下阻止这件事情,手段便要做得相当艺术,若他锋芒太露的话,保不定会激得南北两京和天下士绅联合起来排斥他,那样可就难以收拾了。

张居正却伸出了一个指头,说道:“只要都督在一年之内能做成一件事情,那南北官员任他们怎么换都无所谓。”

哦?哪件事情?”

钱。”张居正点到了这个词时。陈羽霆心中一动。

你是说市舶司总署地钱么?”李彦直说着朝陈羽霆看了一眼。

不是这笔小钱。”张居正这时对海外地眼界也还未完全打开。对海外贸易带来地收入预判仍然偏低:“是另外一笔大钱。”

另外一笔?”李彦直和张居正目光相对。同时闪烁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太岳。你…你好毒啊!嗯。不错不错。要截到了这笔钱。那。那…哈哈。哈哈…”他笑了好久。才又说:“可这笔钱我们怎么动啊?”

张居正嘿了一声。说道:“这笔钱我们动不动得了。主要是看。至于名分地东西。到时候总找得到地。”

一场将影响天下大势的讨论就此告一段落。而张居正也迅速地在这个全新的局势中找到了自己地位置。李彦直对他说:“你们这一来,我在上海这边就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下浙东了。”

张居正走了之后,李彦直才和陈羽霆讨论起市舶司总署的开海章程,陈羽霆道:“都督。你的事业是越做越大了。”

李彦直眉头一皱:“什么我的事业?这是我们的事业!”拍了拍陈羽霆的肩膀说:“怎么?难道你到现在还对我调你离开大员耿耿于怀么?”

我在大员被王牧民押上船时,那真是肺都气炸了。到了福建时仍然愤愤不平,可等我到了浙江就想开了。”陈羽霆道:“其实我留在大员,真的不济事,但若在上海处理好市舶司地事情,反而能够给王直来个釜底抽薪,将他们逼入死地。”

李彦直一听,可比方才听到张居正的宏论欢喜十倍,说道:“你能想通这一点。才不枉了咱们之间地信任与情谊。海峡这边无论南京北京,官场习气都极重,若在这边挑选吏员,这市舶司马上就会走上老路,所以只有你从大员带来的人,才管得了这市舶司----这事就是张居正他们也办不来。我和你说句掏心窝的话,你本人实在是不善权谋,若是单独打拼,嘿嘿。只怕早被人整到角落里去了。但眼下既有我在。你行事就不用管什么,一切依法执行。外头有什么压力来,都有我给你顶着。”

陈羽霆也叹了一口气说:“三舍,你说的对,我确实不习惯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我也不明白,明明可以很简单地处理,大家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更不明白明明可以大家一起共赢的局面,为什么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不过现在我也不管这许多了,当下这局面既有我用武之地,我就把一身地力气都拼上吧。”

他是同门诸人中学业最好的一个,在大员又经过多年的实践,政务商务都极通,当下拿出风启、张岳草拟的章程,以及众士绅商家的回信,一一点评。他认为风启所拟,太过顾虑南京北京地看法,而没能充分考虑到海外商贸的新格局,“实在不像咱们一以室高足的手笔,倒像朝中大臣的幕僚代拟的章程!”而张岳所拟又太像下层商人的诉求,“阿帅深知东海小商人的疾苦,意见都是很好的,可格局太小,没有一个大政府的魄力。”

至于士绅和商家地回复,陈羽霆简直不屑一顾:“这些士绅尽是因循之辈,都不大想改变,明明是开海的章程,他们的回信中说的却都是促请都督平灭海盗,而众商家则人云亦云,毫无创见,我真不明白像这样的庸才怎么把生意做到这么大的。”

陈羽霆说到后来声调亢奋,就像那些士绅站在他面前听他驳斥一般,李彦直微微一笑,说:“羽霆,你点评得甚是,不过还是愤了一些。士绅是旧体制最大的得益者,自然希望因循,他们支持我打击海盗,只是因为海盗失控而已,他们本身并不见得有多支持全面开海。至于这些大商人,他们心里其实明镜似的,把朝堂与生意场都看透了,只是他们被压了一百多年,从未有扬眉吐气的一天,自然行事拘禁谨慎----甚至胆小怕事。毫无创见是假地,人云亦云则是为了自保。”

陈羽霆哼了一声,说:“不将话说出来烂死在肚子里,对国家来说他们就是毫无创见!”因此蘸墨挥笔,忽抬头问李彦直:“三舍,咱们这次拟这章程,你还有什么顾虑没?”

顾虑?”李彦直笑道:“现在只要和海字有关。就都我说了算。”

陈羽霆叫了声好,便如写草书一般。且斧且削,涂抹了十几条,又添加了数百言,李彦直在旁看着,见到不满意处马上出生,师生两人就在这徽碧落地舶主舱中将大明市舶司总署的开海章程草拟完毕。

这开海章程。内容博大繁复,归结起来,大致有九项。

第一项是定开海之精神:大明开海,非为任何一衙门谋私利,乃为益国之用。补民之需。非谋私利,所以行事皆以光明为尚;益国之用,故征收税费皆明榜公开;补民之需,因此一切规则之制定皆以方便人民谋生谋富为依归。

第二项是定出入规矩:外来船只进入大明海域,必须按照规矩停靠在制定港口、海域,否则即视为贼,大明水师将依法驱逐甚至歼灭之;大明船只外出,则需到市舶司领取船引航标,否则即为走私。

第三项是管理人员征选。分公任、征辟、推举三途。公任者是朝廷委派地正式官员,如李彦直大明市舶司总巡按,相当于是海关总长,是代表朝廷管理整个市舶司。征辟是主管官员从社会英才中选任僚属,如李彦直之征陈羽霆为主管。推举则是群推制,如市舶司以后形成市集,可由商人内部自行推举形成自治管理机构----此制既减少了公家的行政负担,又能切实解决商贸中引起的纠纷,在大员行之有效。所以陈羽霆也就将之搬了过来。此外陈羽霆又建议开设专门之学校培养专门之人才以供选用。即将育才与选才结合起来。

第四项是货物种类地规定,即依照国家的利益限制乃至禁止出口若干种类之货物。又依据国家之利益鼓励进口若干种类之货物,如武器粮食、贵金属等。除禁止之货物外则不设货物进出口总量限制----这一条是打破了大明以往朝贡贸易中对贸易量的僵化限制。第五项是进行公开的税收制度,以往朝廷之设市舶司,一艘船该收多少税,一担生丝该收多少税,公开的税额定得不高,可在实际操作中市舶司属吏却上下其手,因此富了贪官污吏却亏了国家,陈羽霆依照大员的经验拟定此项,即是针对这类的弊征。

第六项是度量衡制定,当时大明本土和属国朝鲜、妾国日本等地度量衡都不统一,即使是大明内部各地方,升斗尺寸也有参差,官吏为了克扣商人百姓,更常常用上大斗进小斗出地伎俩。至此陈羽霆乃以市舶司总署的权威明确度量衡,要求海内海外,不管是佛郎机、回回还是倭商,都必须以市舶司总署所规定地尺、斗、秤为准,并立此为天下万邦之通行度量衡。

第七项是货币使用,规定了银钱的成色,又准备逐步制造银币,以计币代替秤两。

第八项是商业诉讼,陈羽霆在大员理商理政,已积累了一百多条和海外贸易确切相关的习惯法,就此搬了过来,去粗取精,定为大明商业诉讼之底本。

第九项是信仰祭祀,遵妈祖为海上正神,但与欧洲新兴国家之强推宗教不同,开海章程明确表示尊重海外各国、各族的信仰、习惯,然外国宗教要进入中华腹地,则必须遵守洪武皇帝所制定的宗教政策。

这个章程以浅近文言拟就,底本拟定之后,誊抄了十份,两份留底,一份送北京,一份送南京,一份张贴于上海,三份送广州、泉州、宁波张贴,又以一份送往日本,最后一份竟派人送给了王直。

这时安平镇尚未攻下,王直见了这开海章程,掩面再无斗志,破山拿到之后,看得双手发抖,虽在王直、徐惟学面前忍住,回到自己舱中却咳出血来。

而上海市集上更有一个狂生读罢大叫:“东南定矣,东南定矣!”

之十一 再整编(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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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舶司总署筹备开海的同时,海军整编也在进行。当新的规定颁布下来时,东海的首领们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林碧川归附李彦直后,心想自己靠了一棵大树,以后再不用怕被朝廷追着打了。就是遇到其它的海上豪强,如陈思盼、于七等,他也觉得自己的身份比这些人高了一等。和许多的海贼一样,林碧川一开始只是幻想着能尽量多地拿到好处,并没打算放弃自己的自由去接受官府的拘束。由于没有这种心理准备,所以林碧川很快就受到了沉重的心理打击。

松江府一带本是他的老家,崇明、小七岛都曾是他的巢**,听说海军都督府衙门设在了上海,他想靠着李彦直,以后在这里就更能横冲直撞了,没想到实际的情况却是:李彦直一到上海就下了严命,所有水师兵将到上海后不得允许不许上岸,登陆必须进港,水手要进城入村必须申请同意,进入市集之后不许犯法,不许扰民,不许强买强卖,否则就按军法处置。

一群自由惯了的人,忽然被这么严厉的命令拘束住,大部分人都不习惯,林碧川也是。可是李彦直如今已是众望所归,别人要投靠他都烦恼没门路呢,林碧川要放纵乱来,又怕李彦直的严令,要反出海军都督府,却又哪里舍得?没办法,既有所得。^^^^必有所失,纵然不自由,也只好忍一忍了。

刚刚洗脚的海贼们觉得受了拘束,心中不乐,机兵们却觉得这些海贼出身的家伙缺乏纪律。虽然一时压住,但若不加以整顿地话,只怕迟早要闹出问题来。

是时候整顿整顿他们了,都督。”张岳建议说。

在天津时,李彦直已对水师的力量进行了第一轮的整顿。不过当时并未深入触及到几个大首领的利益。从天津到上海的这段时间里,李彦直已将直系人马渗入到水师各部去,陆上又已站稳了脚跟,短期之内不用担心遭到南京方面地直接打击,因此李彦直也觉得对水师进行再次整编的时机成熟了。

也就在这时。林碧川却纠集了一批舶主、火长找到了李彦直反映意见,求他给水兵们松一松绑。不要管得他们那么严厉。李彦直一听不悦道:“不要管得那么严?什么意思?你们还想四处去劫掠不成?”

林碧川等讷讷无法应答,李彦直沉声道:“你们归附我也有几个月了,怎么到现在还犯糊涂?你们现在是兵了,还把自己当贼啊!人家改邪归正,哪个不得脱三层皮的?你们倒好,顺顺利利地就由贼变兵,心里却还惦记着做贼时的日子。哼,朝廷招抚你们,给你们饷银。是让你们保护老百姓的,不是雇你们来骚扰老百姓地,你们当初既有心走正道,心里就该有这个准备。^^^^若不想当兵而要做贼时,尽可学陈思盼、王直他们去。我这边,容不得三心二意、立志不坚的人。”

如今李都督军威好重,林碧川等听得汗水涔涔连下,李彦直又道:“你们今天来说这事,也好。我正有些事情要与你们说。就乘机一并谈了吧。”

原来他与张岳商议过后,也给水师定下了三条章程----鉴于海军都督府水师成分驳杂不纯的现状。李彦直决定将所有水师进行一次大整编,将籍贯、所属全部打散,再选精汰劣,也就是说,要将林碧川、洪迪珍、徐元亮等人的部署全面打乱,然后再从中挑选精锐,重建水师。至于众首脑则经过海军都督府考察之后任命为将。

这几部收招抚的部队,成员都是老于海战地水手,将之打乱之后重新整合,所需时间不多,很快就能重整成一支水上精兵,但他们的统领者所受到地冲击可就大了。

林碧川等吓了一跳,心中便冒出了一个念头:“姓李的要过河拆桥!他这样做分明是要夺我们的兵权!”

李彦直觑见他们的神色,似乎就猜到了他们要说什么,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意见?有的话当面说,不要背后搞鬼。”

但这等话,当面如何说得出来?李彦直见他们不说,就自己开口:“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要夺你们的兵权?”

林碧川等心想你都这么说了,就来个默认,李彦直眼睛从这些人脸上一一掠过,却冷笑道:“我就算现在是要夺你们的兵权,你们能奈我何?”一句话把这些人说得都无语,是啊,李彦直现在别说要夺他们兵权,就算是要杀了他们,他们只怕也没还手之力。

正当他们愤愤然之际,李彦直却又说道:“我现在就是过河拆桥,你们也没办法,不过你们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只是眼下你们各拥兵船,私味甚浓,作为来归之兵将,若不接受整编,那么咱们之间便永远都有宾主之分,永远都不是自己人,你们在我的麾下,只怕也会过得不舒坦。但要是接受了整编,以后咱们就是自己人,只要你们有能耐,又能守朝廷地规矩,将来少不了做一员世袭的将领,福荫子孙----这不却远胜于眼前的少许自由?所以我提出这件事情,不但是为大局着想,更是为你们考虑。”

他先敲打,然后才和颜悦色地说出这番道理来,便有一半的人都听进去并信服了,其他的人虽然心怀不满,觉得李彦直只是说好听话而已,可就如李彦直所说,事已至此,他们也没有其它办法了。****

李彦直辨颜察色,知他们中间仍有少部分人不满,便说道:“我看你们中间。怕还有人不服却不敢言语吧?放心,我李三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若你们实在不愿接受整编,那么我还有两条路给你们走。”

便有城府不深的舶主赶紧问:“哪两条?”却有谨慎地偷瞥了那舶主一眼心想:“那当然是死路啦,你这出头鸟要糟糕了。”

不料李彦直的回答却没那么糟糕:“你们要想既像海贼一般自由野蛮。又像当兵一样光明正大,那是不可能地。但你们若实在受不了水师章程地拘束,我还有两个选择给你们:第一,是转为海上武装商队,转为武装商队以后。考虑到你们以往的功劳,船引、货引我会从优配给,但你们就要自负盈亏,国家不会再养你们。眼下东海不太平,我许你们保有一定地武装。相应的,若有战事时。要听候海军都督府的有偿调遣。”

林碧川心道:“这个不错。”就问:“什么叫有偿调遣?”

李彦直笑了笑,说:“海军都督府调你们做事,不就耽误了你们的生意了嘛?所以会给你们发些补偿,这就叫有偿调遣。”

众将听了连连点头,都觉得这样做很公平,跟着又问还有一条路是什么。\\\\\

还有一条路嘛,就是继续做强盗去。”

众将听了面面相觑,都勉强挤出笑容说:“都督开玩笑了。”

我不是开玩笑。”李彦直道:“咱们现在是拉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贼性难改,当兵受不了拘束。做生意又不在行,勉强留下你们当兵或者让你们去经商,那都是祸患。但咱们宾主一场,我也希望能好头好尾,所以你们若真当不了兵经不了商,我许你们成立私掠舰队,却不准在近海为祸百姓,否则我逮着一个杀一个,但你们要是给我远远跑到日本、南洋去。只要那些地方尚未奉我大明号令。那我也就管不着了。”

有一个獐头鼠目的火长问:“那么,假如我们去南洋抢了东西。还能回上海来吗?”

李彦直笑道:“可以啊,你们若抢到了钱财,回上海来风流快活也行,不过回到老家就要好好守规矩了,要不然地话,仍然法办。”这章程定下以后,他便挥手让众将回去好好考虑:“都给我回去想清楚,若要当兵,就要有能守纪律的决心。否则的话,就当海商或私掠者去,你们怎么选择我不管,但选定以后就再不许轻易更改了。去吧。”

他这么一说,就相当于通报了全军,哪用半日?徐元亮、洪迪珍便也都知道了,各自来问李彦直:“都督,对我们是否也要这样处理?”他们与李彦直更加亲密,所以敢来问这话。

李彦直却道:“我处事向来一视同仁。”徐、洪便回去商议,徐元亮道:“我做生意普普通通,反正在都督手下听命也不是第一次了,就留在水师当个将军吧。”

洪迪珍却顾念着自己的家产,他身家不小,又善于生息,再则想自己和李彦直是同乡,这些年来在各种场合又总拥护着他,做了商人以后李彦直应该还会眷顾自己,就决定还做个商人去。林碧川也选了做个商人。

自他们三人以下,其他的火长、舶主、水手也各有选择,最后还是有一大半地人决定留在海军都督府衙门当兵吃长粮,剩下的大部分都重新做了武装私商,并无人决定去做那没谱地私掠舰队。

两日之间,海军都督府衙门的兵员数量大减,不计后勤,只剩下两万二千余人,然而兵员精简之后,部队的精神面貌反见提升。而且人员裁剪以后,后勤也大见轻松----从天津出发到现在,海军都督府都是靠着积蓄过日子,至今尚未盈利呢。

洪迪珍转为商人以后心想:“眼下上海货物大聚,买家却都未到,王直、破山都在大员,不如我就买了货物,趁机前往日本,一定能大赚一笔。”他本身便有积蓄,这次去北京也得到了不少好处,便到市集上大肆购买生丝----李彦直自己也没料到,上海市舶司征收到的第一笔较大的关税,竟是从洪迪珍手中拿到。

做生意,就怕没发过市,发过市以后,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洪迪珍开了个头以后,许多大小海商纷纷效仿,又有一批扬州的盐商看看行情好,竟动用了手上庞大的闲散资金,居中抢购货物,意在囤积居奇。有人买,有人卖,货如轮转,钱如水流,越转越流,市面就越景气。

大员海峡虽未打通,浙东尚未平定,佛郎机商人和回回商人尚未到来,上海的生意却已经进入了一个小阳春。

这段时间来浙东海面前来投靠的海贼海商不计其数,海军都督府地官吏也都只是羁縻着未给回复,这时也按照这三套章程来进行选汰,将其中能守纪律的悍勇之辈选入军中。至于那些没能选上的,李彦直便将他们编为私掠纵队,共编为五队,准备择日南下,先平浙东,再取鸡笼。

上海兵船尚未动,大海贼邓文俊就先来投降,李彦直嫌他贼性太重,不肯收他为水师,邓文俊也不太愿意受军法拘束,情愿作私掠舰队为前锋南下,只是求李彦直给他粮饷。李彦直便拨给了他一月之粮,算是买他所属的二十三座岛屿,又嘱咐他过大员海峡时不许侵扰两岸百姓,“若你过了吕宋之后仍然老实,那我就送一份满剌加以西、巴拉望以南的海图给你,再发你一个特赦令,许你的船队到任何港口停靠买粮。”

之十二 下浙东

隆庆元年,春。\\\\海军都督李哲在到达上海四十余天以后,终于宣布南下。

船队从吴淞江口起锚,共有五桅帆船五艘,三桅帆船十二艘,经过改造的佛郎机海盗船两艘,蜈蚣炮船五艘,另外海沧舟三十二艘,喇叭虎等小船以百计算,正式作战队伍为一万五千人,辅助水手八千余人,比较讽刺的是,这支南征舰队却是以徽碧落为旗舰。

与此同时,一支七千人的陆战队伍也沿着海岸线南下。由于是境内行军,部队规模又不大,所以这支陆军不需要带后勤辎重,每到一处,将在沿岸的卫所、州府就地补给。

除了这海陆两部主力之外,尚有七支私掠纵队作为前驱,这七支私掠纵队全都是新近归附的海贼,船式繁杂,多是三教九流人物,就是人数亦难统计,海军都督府衙门估计其数量约为两万五千到三万人。对这部人马,海军都督衙门是既用且防。

在主力舰队后面,又有为数约五十几艘的商船准备尾随南下,好做生意。

出发之前李彦直在宝山所召开军事会议,确立此次南下的作战方略是步步为营,作战目的是绥靖东海海面,在南下的过程中将迫于生计、入海为贼者从海盗中剥离出来,以安抚的手段给他们一个机会。

告诉那些渔民,叫他们安心打鱼,至于流入东海的农民则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归降,前罪不究。官府还会安排田地让他们种。”

田地?哪来的田地?”

李彦直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好像已在说:“我有办法就是!”

那么那些铁了心要做海贼地呢?”一个部属问道。

对他们就不用客气了!”李彦直说道:“狠狠地给我打!”

可我们还担心有一些奸狡之徒假意投降。然后伺机反叛啊。”张岳说。

管他们真心还是假意呢。”李彦直笑道:“凡来归附者。要为渔民农夫地一律放下武器。不放下武器地就编入私掠舰队作前锋。督战船队在后监视。若他们老老实实地打仗。立了功劳地可选入海府军。若有哪支私掠船队一边拿粮饷一边干劫掠地事。就当海贼灭了。”

那么。”徐元亮问:“若我们顺利平定了大员。那些还没能纳入海府军地怎么办?”

那个到时再说吧。\\\\”

李彦直没给出这个答案。但他那胜券在握地微笑却让徐元亮觉得都督不是还没主张。而是暂时不说。

这部总人数超过六万地南征船队。就这样扬帆挺进。因为既定战略是步步为营。所以船队开进地速度不快。虽然不是对浙东每一个岛屿都搜索一遍。但每到扼要之地必然停驻。

浙东海面,岛屿纷繁。而无论海贸还是国防,重中之重便是宁波海岸外地舟山群岛。海军都督府此时已经控制了自长江出海口至陈钱山一线,若再平定舟山,则浙南诸岛的海盗便不成气候了。

私掠舰队从小七岛出发,不半日就抵达岱山,跟着又望烈港而来。

李彦直是在东海混过的人,对海商、海盗知根知底,而他的开海主张这时也已经宣传得东南数省无人不知,因此海盗中有大批地中立派根本就不准备抵抗。纷纷收拾了船只,只等官府南下便即归降。

陈思盼、于七等人这段时间频频向李彦直投书示好,可他们既不愿意放弃兵权接受整编,又不愿意放弃大部分的武装,做一支接受限制、督察的商队,更不愿意去当炮灰一样的私掠队伍。只是眼见李彦直势大想暂时投降,等风头过了再说。

李彦直哪里看不明白他们的心思?却不管他们来献什么礼物,回复永远只是那句话:“我已给了你们三个选择,若你们都不能遵守,那我就没办法了。”

陈、于诸大盗认为无法合作,便与王直留在浙东的叶宗满一起,联名号召浙东的海商、海贼一起抗拒官府。叶宗满劝陈思盼和于七一起南下,联合了王直、破山地本部兵船再一起行动,但以陈思盼和于七的这点胸襟。却哪里肯放弃自己的老巢?一定要守住这里。却发书信让王直北上前来会合。

就在海府军前锋抵达岱山当日,陈思盼和于七也聚在普陀上。准备在这里截击海府军。

从上海出发之后的第十天,徽碧落到达了岱山。

报,天字号私掠前锋已经攻占大谢山。”

报,玄字号私掠前锋已经抵达岑港,岑港澳主罗老八开港投降了。”

报,地字号私掠队已经抵达金塘山,金塘山岛主肖显拒抗,激战不下,徐将军已经调黄、洪两支舰队前往支援。”

报,宇字号、宙字号私掠队在普陀山遇到陈思盼的伏击,宇字号全军覆没,宙字号投降贼军了。”

南征舰队参谋官殷正茂站了起来:“光靠这些私掠队,还是不行啊。都督,请给我一支船队,我去收取普陀山。”

李彦直看了他一眼,问了一句:“你现在不晕船了吧?”把殷正茂羞得脸颊绯红,原来殷正茂在用兵上虽有天赋,却不习水战,上船之后颇不习惯,这时脖子抬了抬说:“我已经没事了。水战陆战,一理通,万理通。请都督给我个机会。”

不,你还要再历练历练,且呆在我身边吧。”

以殷正茂的才能,作为参谋是不错,可外出领兵就还嫌太早了吧。

说到这里李彦直忽然有些怅惘,他此刻兵精船锐,手头却缺乏善打海战又能独当一面的大将。这些年在李氏集团脱颖而出的出色将领,如吴平、王牧民、张琏等,全都在大员以南海域,北面只有徐元亮算是比较拿得出手的人物,但光是一个徐元亮并不足以枚平陈思盼、于七,李彦直知道,或许该自己亲自指挥战斗了。

若是吴平或者王牧民有一个在这里,那我就能坐在这里等好消息了。”当然,这句话他没说出来。

就在这时。人报都指挥使俞大猷来了----这次李彦直征调了东南十八员大将到麾下听命,第一个想到地就是他,俞大猷本来正在海南岛剿匪,路途遥远。所以到近日才到宁波,又从观海卫坐船来会。

李彦直本来一直倚在虎皮大椅上,听说俞大猷来身子一直,跳了起来,奔出舱外迎接,他一动身,二十多员将领也就跟了出来。在宽可跑马的甲板上远远望见就大叫:“俞大哥!你怎么今天才来!想死小弟了!”

俞大猷自考中了武进士后,多年来历任千户、参将等职,积功累迁,也是一路南征北战,他身在官军体系身不由己,虽和李彦直交好也一直不得相见。这时重逢,但见他脸皮黑硬,胡须如刺,眼角多了许多皱纹。再不是当初的青年模样,显然这些年多经风霜。

俞大猷是个典型的职业武人,身上绝无徐元亮之流的匪气,也不似李彦直一般心里藏着那么多的权谋,在他心里,只要能以武报国便是平身之志了。像这样地武将。最高兴的就是摊上一个好上司让自己有用武之地又无须考虑太多军务以外的事情,因此俞大猷听说李彦直调自己到海角都督府听命,自然十分乐意,这时才上徽碧落,又见他带了一大帮战将前来迎接,心里更是感动,便知道自己以后在海角都督府地日子好过了。

李彦直挽着俞大猷的手,脸上笑吟吟的,说东道西。他官位比俞大猷高了。说话时却绝口不称呼官职,只是大哥长大个短的叫。俞大猷兵法如何。能耐如何,诸将都不清楚,但见李彦直如此尊重,心里头便都想:“从来没见过都督这样,这人以后可万万不能得罪。”

俞大猷却不是擅于表达情感地人,虽然见到多年未见的小兄弟,到了口里却只是道:“都督,我听说了你在京城地战绩,佩服,佩服。”

哈哈,那是小弟机缘好,若是大哥当时在北京,一定能把那仗打得比小弟更精彩。”李彦直与诸将说道:“俞大哥不止是我地兄长,更是我兵法上的师父。我是机缘巧合,才升官升到俞大哥头上,若说到用兵之道,那可是拍马也赶不上。”

俞大猷慌忙连说不敢,心中却大是受用,便下定决心要辅助这个既是小弟又是掌管地海军都督了。这次和他同来的将领还有七人,俞大猷不愿李彦直因和自己亲热而冷落了其他人,便牵了李彦直地手一一给他介绍。

李彦直在北京打出了极响亮的名头,大明军中无人不知,如今又权倾东南,连老少两个皇帝都不敢得罪他,被他调来的这些参将、都指挥使见到了他个个哈腰低头,眼神中既有敬畏,又有谄媚。只有一个身穿便服的简简单单地行了个军礼,叫了声:“都督。”

李彦直问:“这位是?”

那将领道:“卑职卢镗,待罪死牢之中,蒙都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