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场了好久,小皇帝觉得难受,叫道:“大家说话啊!”

胡敬宗才冒险出声,问周王、鲁王道:“两位王爷,我们都是外人,不好说话,两位王爷是皇室梁柱,不知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鲁王道:“这事啊,我觉得不错啊。”

那些反对此事的言官一听都大吃一惊。再看周王时,只见他也正颔首,显然是赞同!

这次守旧派官员之所以敢冒险发起进攻,就在于他们认为自己找到了足以对抗甚至压制徐阶、李彦直的政治势力----也就是外藩诸王,而鲁王、周王本来也就是为了这件事情而来的,要不然他们进京干什么?所以胡敬宗才来“请问”他们的主意。正是要借他们来压制那些穷宗室,鲁王、周王本身也是宗室,地位又高,他们若开口时,那些穷宗室就不敢向对朱时那么无礼了。

不料他这个引子引出来的,却不是符合他们期盼的良药,反而是一副能够彻底瓦解他们图谋的毒药!

陛下,”周王行礼说:“臣以为,镇海侯的主张。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虽说这是老祖宗定下地规矩,可太祖皇帝制定这规矩时才十几个儿子,如今咱们朱家的子孙却不知有多少了!这正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对啊。”鲁王也说:“其实太祖皇帝定的规矩。在成祖与仁、宣两朝改动的也很多。所以啊,我看这事行不行,不是看改得改不得老祖宗的规矩,而是看对宗亲、对大明有没有好处。”

众穷宗室一听纷纷叫道:“是啊是啊,皇上,这对我们是有好处的啊。”

隆庆被他们嚷得耳膜隆隆响,他只是中人之才,若放在普通人群中还不觉什么,放到了徐阶、张经等人中间。相形之下就显得有些窝囊了,一时反应不过来,不大明白周王、鲁王地言论立场怎么忽然变了。

连皇帝一时都束手无策,那些失去了领袖与靠山的言官就更加无所适从了。

这时徐阶才站了起来,为这次的廷议定调,道:“先前镇海侯上疏时,陛下已经认为此事可行。诸旁支宗亲对这件事又都是拥护地。”

那些宗亲大叫:“对,对,我们拥护!”

徐阶继续说:“如今周王、鲁王也赞同此事。可见镇海侯此疏,正是顺天应人,所以诸王与宗室才都赞成。至于一些昏顽之辈所说地胡言乱语,我看就不用理会他们了。”决策就这么定下了,小皇帝也找不到什么毛病,廷议就此结束。

罢朝后,周王、鲁王跟着徐阶走出好长一段路,看看周围没人,周王才讨好地说:“徐阁老。户部手头虽紧。但把那些下三滥的宗亲砍了之后,应该不用回收我们地庄园、克扣我们的粮俸了吧?”

原来昨夜入宫之前。户部侍郎曾先与二王先碰了头,说最近太仓银根大紧,已经养不起那么多的宗室,诸藩王应该同甘共苦,所以朝廷准备回收近五十年赏赐出去地藩王庄园,将这笔钱折现,用以应付即将到来的财政危机。收回藩王庄园,这可不违什么祖宗规矩,且以富藩王养穷宗室,此事势必得到大多数穷宗室的赞成,再加上内阁从中推动,这件事怕十有**便能成功!

周王鲁王一听都不干了,当晚就跑来求见徐阶,求他千万不能乱动刀子,徐阶却道:“但如今朝廷没钱啊,宗室是一定要养地,没法子,只能调富济贫了。两位王爷最是仁善,又是藩王的领袖,料来也会赞成此事。”

鲁王一听冷笑起来:“那些个毛腿子宗亲,不过是刚好投对了胎而已,其实他们无爵无禄,养着他们,于国于家又有什么好处?砍掉算了。”

徐阶说道:“他们没有俸养,只怕会饿死。”“那就让他们自己谋生去啊!”周王说:“有手有脚的,还要国家的钱来养,也不害臊!”

当然他在说这句话时,并未想到自己其实也是靠着朝廷赋税的豢养,而且他一个人的消耗,就比一千个普通宗亲都来得大

之四十三 海上路

耶元1552年,葡萄牙新任的亚洲总督T.d索萨到达了马六甲。这个总督在新大陆有丰富的殖民经验,随着亚洲方面的情况越来越朴素迷离,葡萄牙国王特地委任他为亚洲总督,兼管泛印度洋地区,统合卧亚和马六甲的军事力量,以应对中国人的步步紧逼。

这时候,亚洲方面局势不稳的消息已经传到欧洲,听说香料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可能被截断,欧洲的香料价格与丝绸价格、陶瓷价格又起波伏,不过由于消息尚不确切,再加上威尼斯人从中捣鬼,大多数商人仍持观望态度,东方的货物,在欧洲暂时竟处于有货无市的情况,买家捂着钱,想看看战争是否会爆发再说,卖家只要力所能及也尽量捂着货,因为战争一旦爆发,丝绸与香料的价格势必大涨,那时再出手价钱就不一样了。

如果明天远东就爆发战争,而你今天就把货卖了,那你亏的可就大了?”

可是战争什么时候会爆发呢?”

随时!”

所谓随时的意思,就是随时都会来,但一年多过去了,是战是和却始终没有消息。幸好陶瓷、丝绸和处理过的香料都颇耐储存,不用担心变质的问题。

在这一年里,上海又一次迎来了开埠通商的高峰,不过这一次的“海外”买家却大多数是中国人,这些买家或者是在第一次开埠中赚到大钱的商人,或者是内地士绅富豪眼红海贸巨利而买船入海,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活跃于东海、南海上,使东方航道上尽是华商的船只。他们购置了大量的货物运往吕宋、婆罗港,再转手卖给像詹进这样地中间商,再由詹进卖给弗兰西斯可?托斯坎诺这样的欧洲商人。

战争肯定会爆发的!”手里囤积着大量货物的托斯坎诺不遗余力地宣传着:“我们的国家一定要做好准备,打好这场仗!”

他的表弟弗洛伊德?托莱多也起声应和着,但托莱多心里却明白,表哥这么积极地宣传备战根本就不是像他说的那样为了国家,这一段时间来托莱多也囤积了不少货物,所以他也期待着战争的爆发。

战争不会爆发的,”葡萄牙亚洲总督索萨闪烁着他那双淡灰色的诡异眼珠:“就算开打,我们也一定会迅速取胜!我索萨既然来了。不扫平中国已算客气了,至于这马六甲海峡,我还不放在眼里呢!”

索萨有取胜地自信,也有取胜的动机----在来亚洲之前,他长期活动于新大陆,手里囤积着大量的金银。若马六甲海峡被截断,丝绸、陶瓷、香料相对于金银的价格将大大抬高,相应的金银就会贬值,索萨当然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情况。

随着中国商人不断涌入大海。福船的帆影不但大量出现在麻逸,甚至有若干中国商人在西班牙水手的导航下漂过了太平洋,到达新大陆的南部----因为那里有黄金和白银吸引着他们!

中国商人拿着在家乡价值低廉地陶瓷,沿途搜刮香料,到了新大陆就能换成黄金----这种生意哪怕危险。也是有人做的。

不过,更多的人还是选择做中间商,在吕宋出货,或者在麻逸出货,一些消息灵通的中国商人也开始注意到欧洲市场的变化对他们生意地影响。

漕帮帮主何五通这时已在婆罗港安家,这个老滑头到达当年病了一场。挨过来以后很快就适应了,并开始组织漕帮的旧家底做起了生意。

这满剌加海峡,还是应该断掉的。”何五通私下的评论让他的儿子有些吃惊。

断掉?”他的三儿子何澄说道:“咱们家可是投了巨本从上海买了几库地货啊,要是海峡断掉,那我们…”

那我们就发了!”何五通点拨他说:“听说佛郎机国那边都盼着这边的丝绸瓷器呢,若是这边断掉,那边一定价格猛涨,那时咱们可就发大了。”

但是海峡要是断掉了,这货怎么卖呢?”

不怕。”何五通说:“满剌加这边走不通。可以走麻逸啊。”

但他们西葡两国,据说种族相近,是唇齿之邦,都是佛郎机,万一他们联起手来跟我们对着干,那时可怎么办?”

那就走私啊,”何五通笑道:“那赚得更多!”

走私能走得了多少,再说,咱们已经从淮扬被赶到这蛮荒之地来了,若是再被官方拿住把柄。只怕就要被赶进大海了。”

痴儿啊!你怎么还不悟啊!”何五通说:“孩子。难道你还看不出李都督是靠着市舶司海关的钱养军队的?既然要靠着市舶司的关税,就得让生意有办法做。所以啊,你不用担心的。到时候若走私解决不了问题,只怕他连派兵打到佛郎机国去的事都做得来!咱们只要跟着他走,那就是站对了队列,那就有赚没赔!哼,这边山高皇帝远,咱们只要赚到了这一笔,加上漕帮的底子,将来博取到的荣华富贵,只怕非在淮扬时所能想象!”

不过就在这时,北方有个对何五通来说兴许是不利地消息传来,说李彦直得罪了诸王,如今正卷入最危险的斗争中去,只怕开战之事短期内不会发生了。

原来周王、鲁王得到徐阶的佯许,以为宗室改革只会改掉疏远穷宗亲,不会动到他们这些势力最大的王侯,所以才在金銮殿上改口,竟然支持这次的改革。

谁知道事情一过,李彦直竟然就上表称改革宗室财政支出问题,先得清点宗室们的财产,这事高拱早在进行了,他没有真的派人去调查几万宗室的财产情况----若他这样做那他就是傻瓜!中国的官员们都宁死不肯公开自己的财产,何况是王爷们?再说成千上万地宗室遍布全国各地,又叫高拱这几个人怎么去查?就算给高拱配备几百个手下,散落到全国各地清点,这一来一回,一查一点,怕就要几年光阴,那时候什么事都过去了!

所以王侯们不怕高拱查,谁料高拱这个右都御使却就不去查,只是带领他所领导地清点班子,根据风闻中各藩王的富贵程度,随口就诌:鲁王有现银、首饰、田庄、大宅、书画等物折合成白银两百五十万九千六百七十二两;周王有现银、首饰、田庄、大宅、书画等物折合成现银三百六十万三千四百八十九两;蜀王有现银、首饰、田庄、大宅、书画等物折合成白银五百三十五万七千八百九十五两;晋王有现银、首饰、田庄、大宅、书画等物折合成白银二百六十三万五千四百六十一两…

这账目都做到个位数去了,诸王听说,都叫骂说高拱心口胡诌,可他们又不敢开放府库庄园来让朝廷查----实因有些王侯比高拱预计地还要多得多!小皇帝看到这些数字时却有些恼了----不但恼,而且恨!而痛恨中又带着几分妒忌!

原来隆庆虽然贵为天子,但这两年过的实在是苦哈哈、紧巴巴的日子,手头经常是连赏赐贵妃、孝敬太后的小钱都没有,因为这两年是“处处要钱,太仓空虚”(方钝等语)这个皇帝,做得可这窝囊。^^小说⒌⒉0

可高拱将对藩王的“清查结果”呈上,小皇帝拿到手一看,飞得皇帝帽都飞了:“这些巨蠹、巨蠹!国家如此困难,他们却坐拥这么多财产,还在那里叫嚷着说要削减宗室开始应该从疏远宗亲开始,哼!我看啊,就该从他们开始!”

他这句话本是少年人的气话,但徐阶这时候却偏偏听从皇命,真的就把侯以上宗室的奉养给断了,并下圣旨斥责他们,说祖宗留下来的基业够你们子子孙孙享用了,何必每年都还来问国家要钱?

这些圣旨传出以后,王侯们登时大闹起来,又在一次打出李彦直祸乱朝纲的旗号来!

可他们这时候闹又还有什么用呢?”蒋逸凡对风启说:“徐阁老明显已经有办法要对付他们了!”

果然徐阶的回复很简单:“宗人府的体制,虽说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可太祖皇帝制定这规矩时才十几个儿子,如今朱家的子孙却不知有多少了!这正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再则,太祖皇帝定的规矩,在成祖与仁、宣两朝改动的也很多。所以宗室改革一事,不是看改得改不得老祖宗的规矩,而是看对宗亲、对大明有没有好处。”

这两句话不但冠冕堂皇,而且言之成理,可却大大热闹了周王、鲁王!周王还有些羞耻心,听到这话后蒙被哀叹,知自己被徐阶李彦直给耍了。鲁王性格较野,人也粗俗,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竟在公众场合对徐阶破口大骂,说他食言而肥!

徐阁老食什么言了?”

那个江东白脸奸贼,他明明说好要砍下面的人,如今却忽然变卦,这叫不叫食言而肥?”

消息不知从哪里传出来后,全国万千宗室,但听说了此事的无不背后痛骂,心想我们穷得叮当响,你们非但不出钱出力帮点忙,还要将我们往火坑里推吗?因此那些贫困的宗室同时也是数量最多的宗室,竟都拥护起李彦直所奏的新政来,因为这一建策对王侯们来说虽然大大的糟糕,却对他们这些穷宗室来说却是大大的有利

之四十四 树欲静

严嵩的退休生活,过得不算滋润。

他和严世蕃从南京被抓回来后,便被软禁在北京西山一栋别墅里,这栋别墅,却正是陆炳的旧宅,装修虽然豪华,但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权势,再豪华的房子也不过是一栋监牢而已。

严家父子被逮捕进京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清算起来他们非死不可,但徐阶却倾向于留他二人性命。

徐阶暗地里对说丁汝夔:“严嵩所为恶,多是从上皇之欲,追究严嵩,将置上皇于何地?”这时嘉靖也被软禁中,这个老皇帝被冷处理了,而徐阶也不愿意发生任何可能让老皇帝再次复出舆论水面的事情。

蒋逸凡听到消息后曾劝李彦直施加压力迫北京严惩严嵩,李彦直却道:“杀他做什么?如果他还在宰相的位置,自然无论如何要拉他下马,现在他已经下台,就算留下他一条性命,以他现在的名声还能有什么作为?就交给徐师处理吧。”

因此严家父子竟然就保住了性命,老严经过重重挫折,此时已是心灰意冷,小严却还不肯完全死心,他们两人进出不得自由,但管家用人偶尔却还得以出去买点家用杂物,严世蕃就通过这个途径,和外界保持着一点的联系。在这一点上,锦衣卫对他们的看管可就没对嘉靖的看管那么严格了。这日听说李彦直上疏、徐阶主持要砍了诸王侯的奉养,严世蕃闻言大喜道:“如此一来,等于削藩!诸王势必大恼!姓徐的姓李的有得受了!”

严嵩却摇头道:“没用的。诸王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徒拥虚名,坐享厚禄,贤才不能用,智勇无所施,别说徐阶如今要削他们的奉养。就算是要杀他们,他们也无可奈何。”

严世蕃智谋犹胜乃父,这时身在局外,也自知无法影响到政局,只是坐观徐阶李彦直宰割江山而已,但他恨极了李彦直。所以哪怕李彦直遭受到一丁点的麻烦他也幸灾乐祸,说道:“虽然诸侯无力举兵,但几句顶撞痛骂总有的。有人替我们骂骂徐某人李某人,也是一件大快事。”

事情真的就如他父子二人所说,诸王虽然叫苦连天,甚至上表哭诉,但大明中叶以后,防范诸王的体制极严,藩禁极密!诸王就连要出城扫墓都得上表申请。甚至还有“二王”不相见地戒令让他们彼此无法呼应---这些措施原本是皇帝怕王爷们勾结造反,但现在徐阶运用起来,却叫他们无法串联起来支持皇帝。朱元璋虽设立了诸王意图拱卫京畿,但真到了这份上,小皇帝在北京依然是孤家寡人。

诸王要跟中央打嘴仗,徐阶就说:“太祖皇帝虽定了宗人府的体制,但当时太祖只有十几个儿子,如今却有成千上万的子孙,情况不同,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也。”又说:“宗室改革一事嘛,不是看改得改不得老祖宗的规矩。而是看对宗亲、对大明有没有好处。”

这两句话,却是周王、鲁王的原话,徐阶拿出这两句话来原话奉还,不但周王、鲁王恼恨,其他诸王也都怨恨他二人多嘴!

这一年。杜太后驾崩。北京有晴天霹雳连响。严世蕃坐在西山别墅里指天号骂:“李哲。李哲!你不得好死!这雷不该在这里响。却该去东南劈了那混蛋!”又过数日。曾出去与魏良弼接头地那管家却忽然被抓了。严世蕃忽然又害怕起来。担心自己私通京官地事被徐阶、李彦直发现。过了两天那管家却又被放了回来。和他同时来地竟然还有高拱。

高拱在这宅子里转了一圈。对严嵩道:“分宜。阁老和都督对你也算不错了。作为晚生我奉劝一句。以后别多事了!”

严家父子一听。就知道自己地作为其实都还在对方地监视之中。严嵩地性子比他儿子更柔。否则何以得享高寿?叹了一口气。道:“肃卿啊。李尤溪他究竟要干什么?真要篡逆吗?若他真要如此。你和分宜就由得他?他眼下权力虽大。但比起驱逐胡虏地太祖皇帝来。他地功业毕竟不足以服人。真有做九五之尊地妄想时。只怕就算一时成了。也难长久!你跟得他这么紧。到时候怕也有覆巢之忧。”

高拱笑道:“这些分宜你就无需作杞人之忧了。”说完要走。外头奔入一个属吏来。跟高拱耳语了一句。高拱脸色微动。

严嵩叹道:“天下又多事了?”

嘿嘿!”高拱说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晋王不懂事。竟发檄文要造反!”他故意示以闲暇。表示无事。

发檄文?”严嵩道:“那么不是正式起兵了?嗯,也对,如今藩王手里,又哪里还有兵?不过是空呼口号罢了。不过啊,分宜要真动了晋王,只怕接下来便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他藩王也要相继起事的。”

高拱笑道:“那怕什么!他们能起什么事!只要一旨令下,一支兵马派过去就一股脑捉了!”

高拱进来后一直没说话地严世蕃忽地冷笑起来:“捉拿藩王,平定祸乱,这功劳可就不小了!可这事别人也未必敢管,最好是让李哲去做!他现在时公侯了,等干完了这件事,就可封王加九锡了吧。哈哈,那时候你高拱就是李氏的大功臣了!这新国号用什么好?叫大唐?”

高拱睨了他一眼:“严公子,你不是蠢人,怎么最近尽做蠢事,尽说蠢话?是嫌死得不够快么?”

严世蕃笑道:“你们要杀就杀,反正在这里也是活受罪!”

严嵩忙道:“肃卿,莫听他胡说。不过李哲一旦坐大,那就是开了拥兵夺政之端!那世道不得回到五代以前去了?自大宋以下兵不干政的法统要是丧失,对天下只怕不是好事啊。这件事情,你和分宜他们可得好好商议才是啊。切莫一失足而误尽了苍生!”

他是青史有名地大奸臣,这时却说起为国为民的话来,若是别人听见定要觉得奇怪,高拱却只是深思,但他心里虽想着。脸上却正色道:“分宜,你是前任首辅,虽然有罪,说来也是国老,说话时还是小心些!莫要学了令公子的样子胡说八道!”说着就拜别而去。

高拱走后,严嵩嘴角才咧开一丝微笑。回顾儿子道:“东楼,你看他们分明已经捉到了我们的把柄,为什么却还不动手除了我们?莫非他们还有用着我们处?”

严世蕃恨恨道:“怕也没什么大用处,但我们是拔了牙的老虎,把我们关在牢里,他们没事时来我们面前显摆显摆,不远胜于一刀杀了我们?”

他们父子深居西山,外面却是风起云涌,晋王檄文一发。鲁王、周王纷纷响应,都叫嚣着要徐阶下台、李彦直解职!诸王眼见徐阶一动手就要削他们的奉养,虽然他们个个积蓄甚丰。田庄阡陌相连,可徐阶今日能夺他们的奉养,明日就能夺他们的爵位,后日就能取他们地性命!因此晋王声音一发,鲁周代楚湘桂蜀等都出声支持,如今皇家地威严已经掉到历史最低点,他们都知此时再不张皇权,王侯就命悬人手了!尤其的偏僻的蜀王、湘王已开始犯禁私募兵马,又有一帮不得意的旧派官僚、陈腐乡绅为之羽翼。一时间大明皇朝风云变幻,竟有天下大乱之势!

丁汝夔是经过兵事的人,颇怕大乱之下生民涂炭,便力主安抚,欧阳德却认为:“他们虽是王爷,但如今与跳梁小丑何异?螳臂当车,一碾便成粉碎!”

兵部尚书张经却忽然道:“如今地形势,要借机动兵,根除诸王容易。只是各处卫所。因镇海侯更改兵制都颇为离心,若用卫所兵马去打,只怕中间会出岔子。诸侯为乱其实不可怕,他们募兵了也不可怕,最怕的是让他们打了胜仗,那时消息一传开,海内就要轰动了。因此对这些王侯,不动则已,一动就一定要成功。就眼下而论。要动精兵强将。自然是往东南去找----可要是动用海军都督府麾下兵马,将来这平定诸侯之乱的大功劳。就得算上镇海侯一分了。再者实战最能练兵,诸所据又都是要地,若镇海侯的部将都历练成了百战之军,又占据了天下要津,那时候…只怕…”

他就不说只怕什么了,但所有人都清楚他要说地是什么!

目前内阁六部与海军都督府之间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李彦直认为现阶段自己还无法治理好内陆的广袤农村,因此便先从局部改良做起,只是在东海一隅执行着他最擅长的事务,又控制着天下精兵、东南财货,以此挟持北京朝廷,就这一点来说李彦直早就占据博弈优势。但北京朝廷毕竟是维系整个大明帝国稳定的擎天柱石,占有名分大义,徐阶执政以来,所作所为都极得民心,李彦直若敢为了自己地私欲拥兵犯上,未必能得到天下士民的支持。但要是李系部将遍布全国要地,深入内陆,那时情况就大大不同了。

因此张经的考虑,乃是担心北京和上海地关系就此失衡。

徐阶亦有此忧,叹道:“这些王爷们,也真是胡闹!”其实他心中另有一套韬略来钳制李彦直,但这套韬略布展开来,最终得利地乃是文官体系地士绅,并非朱家,所以王爷们的挣扎对徐阶来说自然是“胡闹”了。

诸王倡乱,上海和北京是各自得到消息----北方地消息是北京知道得早一些,南方的消息则是上海知道得早一些。李彦直如今是军方的领袖人物,一听诸王倡乱,就上疏建议调戚继光守太原,调俞大猷入湖广,又推荐殷正茂去广西防变。

军务上的事情,徐阶素来很配合李彦直的主张,但这次却犹豫拖延了起来,这一拖之下,地方县令知府对王爷们又不大敢管,诸王便渐有坐大之势。

就在这时,京师陆府传出消息来:陆炳病逝了。众官听到消息无不心头微震,他们都知道李彦直地这个岳父在他大业的发展中所起作用甚大,嘉靖虽然被掳,皇帝威权虽然削弱,陆炳却因李彦直的关系继续控制着锦衣卫,锦衣卫也因陆炳的关系继续扩张其势力,陆炳这一死,对李彦直只怕不能没有影响。

陆炳卧病已久,从身体原因来说他的病死徐阶等也不意外,可是几乎与此同时,却又有一个消息从南面传来:李彦直的生父李大树忽染急病,也病重弥留了

之四十五 丁忧否

京师传来陆炳病危的消息时。李彦直几乎就想北上。因为他实在担心妻子在那边扛不住。不过。作为朝廷大员。尤其是手握重兵的大将。李彦直却不是想进京就能进京的。

正担心着岳父的病情。不想福建老家又加急传来噩耗----李大树忽染急病。眼看是不能等了。

李彦直听到消息时。什么宏图伟业。权力斗争。在那一瞬全都忘了。脑子一片空白。当场失声呛了一下。两行泪水流了下来。他此刻几乎就想不顾一切奔回老家去看李大树最有一面。可是他能调动十万大军。过手白银数以百万。一句话放出来就能影响东海、南海的经济格局。但此刻。一尽人子之孝这种普通人都可以做到的事。他却又偏偏做不到。

不过李彦直毕竟是在权力中心浸淫过的人。虽临大变。还是保持着一定的清醒。对风启蒋逸凡泣道:“我的心有些乱了。你们…你们帮我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心乱了的人。何止是他一个。风启和蒋逸凡都感事情有些棘手。风启担心的是大明的礼制。凡官员丧考。按例都要丁忧三年。文官集团对“孝”字的看重。甚至犹在“忠”之上。李彦直和士林此刻是联盟的关系。若他为了揽权不丁忧。整个文官集团都会对他侧目。一些正直大儒甚至可能与他断交。这对整个李系集团是极为不利的。可是要真丁忧嘛。眼下的形势晦暗难言。若李彦直闲居三年。天下会发生什么变局谁知道啊!

蒋逸凡却又有另外一层担忧。他心想:“我们就算想出了办法不让三舍丁忧。可三舍过得了自己感情那一关么?”

约数日后。北京方面也接到了消息。这时陈羽霆正在北京向户部述职----这是一个月前徐阶下了旨意。调主管市舶司总署的他来京阐述海关情况----这其实是徐阶在试探李彦直的动态。当时徐元亮等人嘟哝说:“市舶司总署那是我们的生意啊。干嘛要跟朝廷说?”

但李彦直却支持陈羽霆北上。这就让徐阶心里有了底。知李彦直依然愿意维护北京中央的权威。

这是陈羽霆第一次来北京。不想就遇到这样的事情。

方钝在关税询问告一段落后。特地屏退其他人道:“陈兄。你是镇海侯地学生。对他应该比别人都了解。依你看。若李老员外真出了个三长两短。镇海侯会如何抉择?”

这个问题陈羽霆早就想过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需要保留的。就说:“都督是重感情的人。他就算不能马上回去侍奉病榻。事后也一定会回去尽孝的。”

方钝哦了一声。并不深信李彦直真会主动如此做。只是觉得在当前地形势下或者李彦直也只有退一退了。

不过。这事来得可真不凑巧啊。”他想。

由于在开海的过程中得到了很大的好处。所以京城也有很多人不希望李彦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而且这些人大多都是实权派。这其中就有高拱。

在前一段时间对付诸王的过程中。高拱其实是扮演了幕后策划者的角色。徐阶的言行、李彦直的配合。几乎都有他的影子。本来他正为将诸王的气焰打压下去而暗中得意。心想只要再加一把劲。就可将诸王铲平!卫所之改。使得这个帝国有了可用之兵。而藩王之弊一除。就算不计入东南海关的关税。中央地赋税收入只怕也能增加三四成---这是多出来的一大笔钱啊!有了这笔钱。不但京畿、三北边防可以重新整顿。就是夏言、曾铣所谋划而未果的“复套计划”也可推行!

高拱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幅壮丽画面:在南方。十万水师继续开拓东进南下。收取海外地财富;在北方。大明英勇地男儿则沿长城沿线步步北推。巩固上次击败俺答之后所取得的战果。将大明的北部疆域恢复到成祖全盛时期地状态!

但是这一切却被突如其来地变故给打乱了。

这位老爷子啊。怎么…死得这么不对时候呢!”这当然不是说出来的话。只是腹诽而已。但高拱觉得作为一个读书人。这样想也是不好地。只是还是忍不住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他想。那些藩王。还有那些蛰伏着的守旧臣工。此刻只怕正在暗中偷笑呢。

不能让镇海侯在这个时候丁忧。”高拱心想:“可是从权的话。就不知徐阁老会怎么考虑。”

虽然李彦直若一定不肯卸任。要在军中披麻戴孝的话。文官们也奈何不了他。但高拱却不希望是这样的一个结局。作为文官集团中的一分子。他是希望李彦直能够遵守文官集团的礼制行事。而不是靠着武力和礼制对着干。所以高拱所期待的结果是由北京方面来给李彦直一个继续留任的理由。这样才能避免文武发生对抗。

可惜天不从人愿。第二天上朝时。一直乖乖听话的朱载忽然问起“镇海侯之父”的病情来。

这个…”徐阶虽知皇帝也必定忽然关心这个问题。却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问。不过他还是很平静地回答:“虽然不好说不祥的话。但只怕是天年到了吧。”

唉----”小皇帝叹了一口气。说:“镇海侯忠君为国。却耽误了尽人子应尽的孝道。说起来。这也是朕的不是。”说完就下命给李彦直下旨嘉奖安慰。又道:“这虽是李家的私事。但内阁、兵部都要好好商量一下。镇海侯为国家出了这么多的力。国家也该为社稷栋梁着想。不能让镇海侯连尽最后孝道的机会都没有。留下终身遗憾。”

这几句话表面是在说。实际上却是在放出风声:朕支持李哲丁忧!

内阁两个大学士对望了一眼。心里都涌起一个念头:“皇帝长大了!”高拱一听有些着急了。心想:“陛下竟公开说出这话来。我们若再要帮镇海侯婉转就更难了。”

隆庆的风声放出来后。朱氏宗亲、在藩诸王、守旧大臣忽然都一扫仇视李彦直的态度。纷纷变得亲热起来。这个寄来慰问书信。那个在公开场合哀叹。都道天不佑善人。为李大树的重病而痛惜。一个人生病能引起这么多的关注悲叹。在以往怕只有皇帝才有这待遇。不想今日竟降临到李大树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的矿头身上了。

然而高拱、风启等自是心中亮堂:这些人根本就不怀好意!高拱这日特意来拜会陈羽霆。席间愤愤道:“这些人干这么多事来。不就是想造出势逼镇海侯回去丁忧吗?”

既然这样。那就让都督回去丁忧吧。”陈羽霆道:“我看都督最近的势头也太旺了一些。退一步也是好事。”

高拱却摇头道:“不可。不可!庙堂执政。有如逆水行舟。退一步便有万劫不复之虞。”

陈羽霆却说道:“为政处事之道。讲究的是一张一弛。都督张得太久。绷得太紧。我怕反而要坏事。若能退守林泉之下。静一静心。或许也有好处。”

高拱皱眉道:“陈兄。这是你的想法吗?”

陈羽霆道:“或者都督心中。也有这样的念头吧。这是以退为进啊。”

高拱摇头道:“咱们要以退为进。也无不可。但却不能是现在这种退法。这一退步。镇海侯就要丁忧三年了!三年。三年----真让镇海侯丁忧个三年。朝廷非大乱不可!”

正议论着。外面有个家人跑进来。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李老太爷…薨了!”

尽管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事。但听到消息高拱和陈羽霆都呆了一呆。高拱先反应了过来。道:“借笔墨一用!我这就给侯爷拟书。请他以国家社稷为重。千万要守住心神。不能乱。不能乱!”

他拟了一封书信。派心腹连夜送了出去。送到上海时。海军都督府已经是披白缟素。李彦直双手叉头。萎顿在虎皮椅子上。信件送到时他也没精神看。蒋逸凡替他打开了。看了一遍说:“高肃卿请都督你守住灵台清明。千万要忍住。”

李彦直哦了一声。不知是无神。还是失望:“他就是这主意?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么?”

这时有人报:“南海巡按张居正到。”

就见张居正一身白衣奔了进来。原来他去巡视南海。考察各地各岛的行政。为南海各地区进一步内附以及府县升级作准备。如今政务有成。和商行建回到了大员。正想向李彦直回报。不意就听到这个消息。赶紧赶了过来。

李彦直见到了他。说道:“叔大啊。你来得正好。你说说。眼下这事。该怎么办?”

张居正从袖子里掏出数页稿纸来。道:“我在路上。已经替都督你拟好奏请丁忧的文稿了。都督你看看能用不?”

风启和陈羽霆看了都吃了一惊。道:“奏请丁忧?”

是啊。”张居正道:“这是我和之秀在大员商议过后的建议。”说着又掏出一封信来说:“这是之秀给都督的信。”

李彦直接过看了一眼。闭目良久。点头道:“好吧。他说的有理。人生大事。无逾于此。这封丁忧奏表。你们就替我递上去吧。”

之四十六 归林泉

李大树的弥留让本来就倍感压力的李彦直产生了混乱,这时张居正给他带来了商行建的一封信,信中认为李彦直最近两年走得太猛,“其势有莽、操之嫌,都督所谋,纵为天下社稷而行,士人亦疑都督挂大义而谋私利,欲倾朱氏而谋九五。”他认为,这样的舆论无论对外对内都是不利的,他劝李彦直暂时退居林泉之间,安心定志,以观天下之变。

勿为天下之敌,勿为天子之敌。如今身后有余,宜先缩手,万一有变,我等仍有扭转乾坤之力。海上大势已成,纵都督不居其位,事或有反复,不至逆行。”

这封信虽然是署了商行建的名字,其实却是他和张居正商量后的结果。这样的谋划,就是高拱也是想不出来的,不是高拱不如商、张二人,而是因为他呆在北京,所以对局势的预判与商、张二人不同。

李彦直最终采纳了商行建和张居正的建议,他的决定,让许多人大感意外。无论是战友还是敌人,一般都认为李彦直就算不想卸职,至少也要挣扎几下,没想到他却这么干脆就上表奏请丁忧。

他大概是在玩三请三留的把戏吧。”

魏良弼想。

甚至小皇帝接到奏表之后也有这样的念头。

我要挺住!”隆庆暗下决心:就算来了再大的压力,至少也要让外间的人知道自己其实是同意让李哲丁忧的。

按理,若李彦直是想搞三请三留,这时候他的人就会出手了,以各种方式去暗示、推动甚至威胁朱载夺情挽留,然后李彦直再上表坚持要丁忧,皇帝再不许,李彦直第三次上表,皇帝最后不许,整个流程才算完成。

不过很奇怪。这次小皇帝在接到奏表以后却没感受到什么压力。

这是怎么回事?李侯难道真的昏了头了么?”高拱坐在屋子里吹胡子,目瞪南方。

他听说奏表地事情以后。一开始是很生气。但很快就想:“对了。是应该如此。若李侯自己请求夺情。反而会落人话柄。”想到这里他就放了心。等待着南边派人来与他联系---按理。若李彦直是打算搞“三请三留”。在奏表上来地同时。甚至奏表上达之前就该派人和高拱说了。好让高拱有个准备。

但等了足足两天。上海那边还是没消息。高拱就坐不住了。他要赶去找陈羽霆商量时。内阁已经传出圣旨:准许镇海侯、海军都督府左都督李哲丁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