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陵突然跑到一块石壁面前细细打量,郭明义笑道:“你在干吗?对镜自怜还是孤芳自赏?”

莫陵细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灰暗的石壁,喃喃道:“不……这上面有东西。”

七道绚彩的光芒夺目而起,将这大洞周围照得流光溢彩,璀璨晶莹,竟是郭明义怀中一直揣着的七色舍利自行飞起,环绕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状,静静地悬浮半空。

郭明义目光一凛:“果然这里有问题,居然惊动了它们。”

再回头看时,二人都吃了一惊,哪里是什么光滑如镜的石壁,上面竟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卷,只是因为年月久远,色彩几乎都剥落了,在昏暗的环境下难以辨认。

二人忙凑前就着舍利光芒细看,只见上面画着一座古代的城市,人群熙熙攘攘,买卖谈价,喝茶评书,众生百态都一一呈现,乍一看去,似乎有点象清明上河图。

再一细看,就会发现这幅画隐含着令人极度不舒服的感觉,每个人的脸上不但没有恬淡适意的悠闲,平和近人的谦卑,相反一个个皱眉拧眼,歪嘴邪脸,尽皆是仇大苦深的模样,仿佛每个人都欠了自己上百万的银两。

在人群之中,有数处升起浓密的黑烟,有一处恰好处于集市的正中央,与整幅画面形成强烈的不协调感。黑烟下并无生火焚烧的迹象,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郭明义惊疑不定地道:“这到底是什么壁画?怎么看上去诡异得让人有点后背发凉?”

莫陵呆呆地看着,半晌幽幽地道:“我知道这幅画到底是想传递什么信息了。你看,这个妇女站在这里,她的容颜已经衰老,看着旁边正当年华的姑娘们说笑着挑选胭脂,脸上浮现出的是赤裸裸的嫉妒;还有这里的这个男子,看着榜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一副失落的神情中饱含着对中举他人强烈的仇恨;坐在茶楼里的这个老人,一脸忧心忡忡,身体仿佛还在不停地颤抖。天啊,这幅壁画的作者手艺简直巧夺天工,出神入化,怎么能刻画得这么逼真,就好像这些人在你面前活了一样。”

郭明义只觉得浑身发凉,头皮发麻,一丝寒气悄悄地游走上了后背:“魔物!这幅画是在描述魔物产生的过程!画里的这些人内心都有着强烈的执念,有着深邃的黑暗,他们互相敌视,互相陷害,明争暗斗,这些负面的情绪集中起来,产生了巨大的能量,渐渐地侵夺天地精华,催生出了魔物。这些黑烟应该就是魔物最初诞生的形态!”

莫陵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还有第二幅画。”

两人向左边的石壁寻了过去,果不其然,第二幅画紧连着第一幅画,上面画的是四个男子,面容清瘦,神情高傲,负手立在一座高山上,山下正是被缭绕云雾半遮半盖的那座古城。

只这第一眼,二人已经神情大变,身躯剧震,不约而同失声叫道:“是他?!”

尽管画上的装束并不相同,但是借助于画匠登峰造极的雕刻功力,二人在瞬间便认出了其中一位正是差点将莫陵逼入死地的黑衣男子。

“他是魔物的老大。”莫陵想起刚才的生死之劫仍不由得有些后怕:“说实在的,要不是同时满足了仙器和佛舟阵,我眼下已经过去游览奈何风光了。”

郭明义精神一振:“难道这里的壁画揭示的就是魔物的进化过程?赶紧看第三幅去。”

第三幅画面里黑衣男子却并未出现,只有一个鹰钩鼻子、面相凶恶的老人独自盘坐于一圆形祭坛上,周围数十人拜伏在地。

这下子郭明义看不懂了:“这老头是谁?莫非又是另外一个魔物?”

“等等,”莫陵突然出声道:“让我再看看,他这衣服有点古怪。”他托着下巴死死地盯着那老头的衣着,脑海里快速闪过无数本古老的典籍描述,霎时,一道晴天霹雳劈在他的脑海,使他整张脸毫无血色,一片惨白,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这……这是早已失传的极天大腾挪服,是照着天上七十二星斗运行轨迹做出来的,能直接动用日月精气,法力通天。”

郭明义听得还是不得要领:“你是说,魔物会做法器了?”

“不,不……”莫陵的脸上震惊依旧没有褪去:“这是道服。”

“哦,原来是道服……”一瞬间,郭明义的声音也卡住了,整个身形一僵,脑子里仿佛灌满了冰冷的水,刺得神经一阵阵的生疼,这个惊人的发现差点让他整个人都蹦了起来:“洪元圣!他是洪元圣祖师?!!”

“恐怕是的。”莫陵的声音在自己听来也觉得空洞得如同一个死人:“典籍记载,历朝历代掌握极天大腾挪服的人不在少数,但真正制作成功的便只有他一人。”

郭明义强行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喘着气道:“那么,这里果真是九转轮回大印的阵眼之地?所以这里才会有那么多壁画记述这段传奇的历史。”

莫陵苦笑了一下:“只怕未必是传奇。”他的手指指向了下一幅壁画。

那上面还是第一幅里的古城,只是再没有摩肩擦踵繁华鼎盛的人烟,再没有喧闹声天箫竹盈耳的生机,街道上密密麻麻地挤着一堆堆的尸体,死者的脸上都浮现着痛苦的表情,里面不乏老幼妇孺,就连河水也变成了通红的颜色,上面飘着一具又一具浮肿的身形。

那个穿着大腾挪服的老头带着一大群人站在城门的入口处,看着眼前惨绝人寰的景象,脸上全是痛苦和无奈的神情,不少人低头拭泪,伤痛不已。

莫陵轻轻地道:“ 魔物屠城了,洪元圣祖师他们没能成功阻止。第一场跟魔物的交锋,便是惨败如此,导致了一场没有载入史册却血流成河触目惊心的死伤大劫难,看来当时的法术界和魔物之间的实力差距并不比我们现在小。”

莫陵忍无可忍地吼道:“够了!郭明义,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欺骗自己吗?你其实跟我一样,早就看出这一连串事件背后的内幕。如果洪元圣祖师真的知道有一个威力巨大可以封印魔物的九转轮回大印,那么他一早就会拿出来,而不是等到山穷水尽穷途末路几乎要被魔物灭杀的绝境才想起来。光就这个事实,已经足以说明,一直以来被法术界奉若神明景仰膜拜,一直以来被你我艰辛探寻视为保天下永安太平的最后屏障,一直以来隐匿于无数脍炙人口的传说中若隐若现或明或暗的九转轮回大印,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莫陵的话恰如晴天霹雳,不偏不倚地劈在了郭明义的心上,他脸色一灰,身子一晃,用尽全身最后仅存的力气去控制理智,抵挡这个许久之前已被自己隐约预见到的猜想。

身受魔物巨大磨难的他,要远远比莫陵对九转轮回大印有着更热切的希望。

“不……这不是事实……这些壁画都是假的……”明明觉得很愚蠢,但不知道为什么,郭明义的血液中流淌着一种本能,让他情不自禁地再次否认。

莫陵看见郭明义这个样子,眉头一皱,心生恼怒,正待再当头一棒打醒,洞口有一个宽袍身影一跃而下,醇和的语音温然响起:“郭施主,佛门弟子不打诳语,须知畏惧逃避,也是心魔。”

莫陵叫道:“老头,你一早就知道了九转轮回大印的真相,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还要我们来这鸟学校,费那么大的劲,差点送命,你耍猴玩吗?”

鉴印大师正色道:“莫施主,九转轮回大印已然是法术界流传许久的神话,根深蒂固,不可动摇,仅凭老衲只字片言,你以为你们二人会相信吗?”

莫陵一时语塞,郭明义已觉头部晕眩得厉害,不得已扶着墙壁坐在了一块碎石上,喘着气低声道:“大师,是真的么?从一开始就没有九转轮回大印?”

鉴印大师缓缓地道:“一切皆是虚妄。九转轮回大印号称腾挪天地日月精华,颠倒阴阳轮回玄妙,但乾坤命数,早有定制,人不过是俗世卑微的生物,哪有这份本事侵夺阳元,违逆天命?即便是早已失传的佛家第一大阵——佛舟阵再精妙无比,也不过是吞吐极少的草木精魄,借佛祖之象、仙器之功在小范围内爆发强力而已,若放诸天下,也只能束手无策有心无力了。”

郭明义脑里“嗡”的一声,象是有什么东西砰然炸裂,碎片飞溅,扎进了脑里的每一寸幼嫩的肌肤,再由神经传导开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几乎昏死过去。

浑然不觉郭明义疼痛难忍的莫陵开始纠缠起了鉴印大师:“老头,如果九转轮回大印根本就是一个鬼话,为什么还要有人编造出这么一个美好的神话在法术界流传下去?既然魔物没有被封印,为什么它们隐忍几百年不出来作乱眼下却开始横行无忌?连洪元圣祖师都打不过的黑衣男子,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被我们用佛舟阵灭了?难道说他并不是真身?魔物的头子还在外面?”

“阿弥陀佛,莫施主的问题真多。”鉴印大师微微一笑:“幸好老衲还略知一二。先解答你前半截的问题吧。这些壁画虽然统共这么几幅,但里面蕴含的故事却远未完结。”

“明朝嘉庆年间,法术界数次倾巢而出与魔物交战,均溃不成军,死伤无数,导致元气大伤。洪元圣祖师乃是道悟极高、德行隆重的泰斗,这么多人也就只有他做到了心无杂念、一空百空的臻化境界,无有黑暗,光明自来,因此也只有他一人能跟魔物勉力相抗,但一人之胜败无法左右大局,他早已看出世间人心险恶,源源不断地为魔物提供着能量,法术界这边消耗殆尽也无法撼动分毫。”

“这是一场早已注定的输局。法术界死不足惜,只是苦了百姓,若让魔物得以占据天下,人间立刻会变成炼狱,光明远遁,黑暗永临,便也和冥界差不多了。虑及此,洪元圣祖师日夜难眠,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折衷的法子。其时魔物的头子也就是你们看到的黑衣男子,因为和洪元圣祖师一场恶斗,也已经身负重伤,洪元圣祖师晓以利弊,对他说再恶斗下去,你我两败俱伤,只怕会有另外的魔物取代你的首领位置。魔物头子果然投鼠忌器,答应了和谈的条件。”

“和……和谈?”莫陵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耳朵在乍一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几乎是本能地排斥。

“没错。”鉴印大师沉重地点头:“整件事就是这么匪夷所思难以置信。既是和谈,便有条件。魔物是占优的一方,自然筹码更多。双方经过艰难的拉锯战,讨价还价数百次,终于达成了协议。法术界和魔物一同决定进行一个赌局,魔物若赢了,便从此得这天下,法术界不但不能插手,还必须臣服;魔物若输了,便从此退避一千年,不再作乱人间。”

莫陵眉头一皱道:“既然魔物占优势,可以让他们退避一千年的赌局绝不是什么好局。”

鉴印大师凄然一笑道:“是不是好局却也难说。赌局的起源在于洪元圣祖师和魔物头儿的一个根本性分歧,那就是一个认为人心必将永属光明,而另一个认为黑暗才是最终归宿,因此才诞生了这个赌局——由双方共同选择一个人类,给予他九世轮回的机会,再选择一个地方作为据点,每一次转世,魔物都会攻击这个据点,而那人必须想尽千方百计阻止魔物攻占。九世轮回中那个被选中的人只要有一次胜利,那么这场赌局就算魔物输。”

“什……什么?!”莫陵几乎要跳了起来,冷汗浃背的感受包裹着全身,洞里四周明明密封,却总有一股嗖嗖的冷风窜过背脊,他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赌局:“这根本就不公平!到奈何是要喝孟婆汤的,然后丧失一切记忆。且不说他投胎之后会不会成为一个凡人,毫无法力,万一连人胎都没投到,成了一只猪,还抵抗个鸟魔物?!”

鉴印大师长叹了一口气:“所以这才叫赌局,而不叫契约。投的是什么命,都交给老天爷决定。若真是不幸,变成畜生,法术界就相当于丧失了一次机会。”

莫陵道:“那个据点就是这所学校吗?”

鉴印大师道:“是。”

莫陵喃喃地道:“以九世轮回为界的赌局……所以后来洪元圣祖师他们为了遵守这个赌局,决定将此事隐瞒于后世,才编造了一个所谓的九转轮回大印这个弥天大谎是么?”

鉴印大师坦然道:“是。”

莫陵抬头看向他,目光凌厉如同利剑,直插入人的心里:“现在是第几个轮回了?”

鉴印大师重重地道:“第九个。”

莫陵倒抽了一口冷气:“最后一次机会?”

鉴印大师苦笑道:“是。前面八次,有两次成了畜生,一次成了树木,三次成了凡人,终其一生也没去过那个据点,还有三次是法术界中人,这样的结果还不算太差。”

“慢着!”莫陵双目光波一闪:“老头你刚才说三次是法术界中人,也就是说……这最后一世轮回那人也是法术界中人?!”

鉴印大师正对他的目光,毫无闪避,但不发一言。

莫陵心中狠狠一揪,竟不由自主的感到一丝绵延深远的疼痛,渗入四肢百骸,万般的难受,良久才将丹田一口气缓了过来,眼神也已变得凝滞:“是谁……”

鉴印大师的嘴角抽搐数下,半晌缓缓道:“莫施主心中早有答案,何苦还问老衲?”

莫陵只觉脑中雷鸣电闪,一阵晕眩,忙扶住石壁才稳住身形,痛苦地闭上眼睛:“果然……怪不得他频遇魔物,也怪不得他死心塌地相信什么九转轮回大印的鬼话,原来前世皆有因缘。”

说完这句话后,洞窟内久无声息,莫陵蘧然回头看时,郭明义不知何时已晕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莫施主别慌。”鉴印大师镇定地道:“喝过孟婆汤的人都会丧失前世的所有记忆,但有些刻得太深,已经成了烙印,所以一旦见到前世之物之事,记忆便会复活。而这记忆复活会与魂魄内残留的孟婆汤激烈对抗,肉体是承受不了的,过一会就好了。”

莫陵大口地呼吸着洞窟内稀薄的空气,借以平息这么一连串匪夷所思事件带来的冲击:“老头,你还有一个问题没有答我?佛舟阵已将黑衣男子彻底毁灭,我们算不算在这最后一世赢了这场赌约?我们打败的究竟是不是真的魔物头子?”

鉴印大师沉吟片刻,才道:“你们杀的的确是黑衣男子,但不是那时的黑衣男子。你们的确阻止了魔物攻占这里,算赢了这场赌约,但其实也没有赢。”

莫陵站着,苦涩一笑:“老头,也不知道你说的话越来越有玄机还是我越来越蠢笨,居然一个字都没听懂。”

“那是因为这原本就是一场永远没有胜算的斗争。当日不听我话,致使今日下场,想来怎么也不算冤。”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莫陵悚然回头,不禁惊叫一声:“是你!”

王芳燕俏生生地站在他们的身后,跟往昔一般精致的脸上却没有半丝笑容,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端然注视,竟隐隐有一丝凛然生威的气度。

鉴印大师笑道:“原来王姑娘安全无事,听说你突然失踪,他们俩都担心得不得……”

“你叫我什么?”王芳燕的脸上浮起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毫不客气打断了鉴印大师的说话,目光中已迸出一线凌厉。

鉴印大师身躯微微一震,突然肃恭了面容,行合十礼,深深地弯下腰去:“拜见洪小姐。”

“什么?老头你疯了?你叫她什么?”莫陵觉得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鉴印大师直起腰来,正色道:“老衲没有叫错。这位正是洪元圣祖师当年唯一的爱女。洪小姐,数百年不见,别来无恙?”

王芳燕冷冷一笑:“我无恙?大师觉得当日一别,我能无恙吗?你怕也没想到我会恢复记忆吧?”

鉴印大师若有若无地一笑道:“有魔物的帮忙,洪小姐恢复记忆简直就是小事一桩。只是老衲奇怪,小姐苦心积虑投得八世人胎,试图守着你的师兄,为何前八世却并不恢复记忆,而独独现在却恢复了?”

王芳燕漠然道:“师兄听信妖女所言,心中执念太深,必须要以八世轮回的苦难洗涤,才能重获新生。我为八世人胎,已将所有福禄用尽,只有一次记忆恢复的机会,当然要留给最后一次。”

鉴印大师哈哈大笑道:“小姐如此用心良苦,不知今世可得欢心?”

王芳燕一听这句话,当即柳眉倒竖,怒目道:“我绝非那种阿谀奉承不顾大局以求欢心之辈,我会尽我全力让他明白,当日他的选择根本就是错误的,只有听从我的建议,人类才有一线生机。”说完,一个转身,人影已然不见。

鉴印大师叹道:“看来事情越来越棘手了,此女竟连当日功力也一并恢复了,不知冥界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啊。”

莫陵在一边一头雾水的道:“老头,我怎么完全听不懂啊?我只隐约听出,这个洪元圣祖师的爱女死保人胎,轮回了九世,跟着不放,但是她口口声声说没有听从她的建议是什么意思?”

鉴印大师道:“这要从签订了那个赌局契约开始说起,当时魔物太过自负,觉得此局必赢无疑,因此故作大度地将中心人物的选择权交给了洪元圣祖师,而洪元圣祖师则选定了自己最钟爱的一个弟子。但洪元圣祖师没有想到,这个赌局契约竟然引起了自己唯一爱女的不满。”

“洪小姐原本是洪元圣祖师遁入道门之前所生,钟爱异常,后来也将她接上山作为入室弟子训练。洪小姐认为人心必定存有黑暗,妄念从来与俗世共存,因此与魔物对抗是不明智的,绝无逆转的机会,还不如认同魔物的统治,在其之下保全法术界的发展,好求同存异,绵延万世。”

“见老父执意不听,这洪小姐一怒之下,在签订契约的地方暗自布下了一个厉害非常的阵法,叫极尊天绝阵,拥有蛊惑人心的能力,将老父所定的那名弟子困在阵中,百般劝告,还表露了爱意,无奈那弟子与洪元圣祖师心意一致,坚定信念,非要进行那场赌局。洪小姐恼了,就像打散他的魂魄并封存起来,不让他有轮回的机会,意图破坏这个契约。”

“后来,幸好有洪元圣另一名女弟子强行闯入阵中,破坏了洪小姐的如意算盘,也定住了那名弟子的心神,以免魂魄飞离。洪小姐大怒,与该女弟子大战了三天三夜,最后在那名弟子的相助下终于破了那个阵法,洪小姐黯然离去,从此不见踪影。”

“老头不用说下去了。”莫陵呆呆地靠着石壁道:“下面的我都猜到了。那名女弟子一心想陪伴那弟子度过九世轮回,帮助他抵抗魔物,但又怕到了奈何失了记忆,于是铤而走险采用了当时尚未被禁绝的夺魂之法,不停地使魂魄逃离冥界的拘执,辗转跟到了今世。她在这辈子的名字就叫朱若云。”

鉴印大师抚掌微笑道:“莫施主是聪明人啊。”

莫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内心五味杂陈:“老头,我们继续刚才那个没完的话题吧。你说我们打败了黑衣男子,但又没打败,赢了契约,但又输了,是什么意思?”

鉴印大师道:“黑衣男子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个黑衣男子,但他已不再是魔物的首领,他所签订的契约未必魔物群体会认可,所以赢了但等同没赢。”

莫陵皱着眉头道:“不再是魔物的首领?他实力那么强悍,也给别的魔物夺了位置?那新的头领是什么魔物?”

鉴印大师此时却迟疑了一下,片刻才道:“老衲先要说明白一个事实,莫施主是否知道魔物是从何而来?”

莫陵不屑道:“这个问题太简单了,你都问过我好几遍了,是人类内心的黑暗不断聚集滋生而来。”

“是吗?”鉴印大师的嘴角边浮起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可老衲从来就没赞同过这个答案。”

莫陵疑惑道:“什么?不是这个答案?难道……动物内心也有黑暗,也能滋生魔物。”

“莫施主想偏了。”鉴印大师缓缓地道:“黑暗固然令人畏惧,但光明同样潜藏龌龊。在洪元圣祖师那个赌局契约生效两百年后,人心中的光明,那些正面的积极的念想也开始滋生出魔物,而且力量更加强大,一举压过了黑暗魔物,成为魔物界中的统治阶级。”

“什么什么?!”莫陵几乎要跳了起来,他自从进入这洞窟以来,最不相信的器官就是耳朵:“老头,你确定你的嘴巴牙齿还受你的控制?光明怎么会滋生魔物?!光明明明是打败魔物的最后的利器!”

鉴印大师冷冷地道:“可光明并不纯粹,掺了大量的杂质。你比如说人类推崇的最伟大的爱情,往往夹杂着强烈的自私欲和占有欲,一旦有旁人破坏阻碍,轻者诅咒詈骂,重者举刀残杀,以爱情为名的念想拥有比单纯仇恨更为恐怖和强悍的能量。”

莫陵一身冷汗,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那……那……那母爱父爱什么的呢?这种为了孩子的总该纯粹了吧?”

鉴印大师道:“同样的道理,如果对自己的孩子不利,我同样可以毁灭别人的利益甚至生命,盲目的母爱父爱具有震天动地的摧毁力。莫施主如果愿意,不妨一一举例。但老衲可以告诉你,这个世上几乎不存在毫无怨念的光明,即便有,也过于稀少,难成气候。这些光明所滋生出来的怨念,因为人类觉得理直气壮理所应当,因为人类觉得以正义善良为名就可为所欲为,所以诞生的魔物便同时吸纳了光明和黑暗两种力量,变得前所未有地强大,这倒是洪元圣祖师所料未及的。”

莫陵心中一凉:“既然光明魔物这么胜券在握,为什么之前那么多年从来没见它们现身人世,也并不找我们法术界的麻烦?”

鉴印大师道:“莫施主应该听过这么一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莫陵不言语了,鉴印大师暗示得很清楚,既然天下在望,也不在乎多等几年,光明魔物摆明了想坐山观虎斗,然后窃取胜利果实,现在赌局胜负已分,该是它们出手定下最终乾坤的时机了。

孰料,莫陵的震惊仅仅是开始,接下来鉴印大师所讲的一番话更是让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鉴印大师见莫陵黯然沮丧,许久未曾发一言,便先行开口道:“老衲想多口问一句,莫施主和郭施主被誉为法术界的‘菩提双骄’,这个名号是怎么来的?”

莫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无精打采地道:“拼出来的,我们杀的妖魔鬼怪最多最强,出来要求单挑没人敢上,后来法术界便封了这个名号。老头不用讽刺,我自己也不喜欢这个称号。”

鉴印大师笑道:“莫施主误解了,老衲不敢讽刺。只是老衲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叫菩提双骄,而不是叫佛道双骄法术双骄之类的,须知菩提乃佛门用语,这样一来道教岂不是被压下去了吗?”

这个问题莫陵倒从来没想过,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才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封这个名号的时候刚好是在一株茂密的菩提树下,所以才这样叫的。”

鉴印大师呵呵笑道:“在菩提树下就叫菩提双骄,那在牵牛花边封的难道要叫牵牛双骄?”

莫陵气道:“老头,你死揪住这个名号到底想怎么样?”

鉴印大师突然收敛了笑容,一字一句的道:“是为了要告诉莫施主真正的真相,以菩提为号的真相!”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眼迸放出前所未见的灼热光芒,一股凌厉的杀气奔腾而出,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下降了几十度,跟之前判若两人。

莫陵“唰”的一声站了起来,神色凝重,鉴印大师的那个神态,是只有面对一决生死的仇敌才会流露出的可怕战意。

换句话说,这个以菩提为号的真相必然和光明魔物的首领有着莫大的关系。

鉴印大师深沉的语音在空旷的洞窟里不断地引起回响,旋绕在耳朵边却如同惊雷:“黑衣男子在临死之前跟你说过一番话,说法术界每一百年会出一个天才,以彰显上天的厚爱,也好使法术不断实现突破,以对付新出现的更厉害的妖魔鬼怪。这话是事实。在很久很久之前,法术界曾经横空出世了一个超越天才的绝世天才。他的悟性极高,无师自通,只用了三年便学会了佛道所有的法术。”

“佛道所有的法术?”莫陵再一次选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头你明显是犯了逻辑矛盾!佛道法术根本就不同出一源,甚至有的相冲。你修了佛学的空明之理,就不会再接受道家的无为之念,怎么可能把两个教派的法术全部学会?!”

鉴印大师叹道:“所以才叫超越天才的绝世天才。这便在当时也是一个惊世骇俗的存在,不管你信不信,不管全天下的人信不信,他的的确确是学会了,仿佛他有两副身躯,两个大脑一般。”

莫陵惊得呆若木鸡,半晌才勉强道:“好吧,就算他全部会了,然后呢?”

鉴印大师道:“然后这只不过是所有奇迹的开端,到后面,在世所有的人都已经无法再教他新的知识了。并不满足的他于是开始自己钻研古籍,修复或还原了几十个古老的阵法。”说到这里,鉴印大师将头微微一偏,对着莫陵露出了一个古怪的微笑:“佛舟阵就是他的手笔。”

莫陵登时不寒而栗,他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对于亲身经历这场残酷血战最后依靠佛舟阵侥幸赢下的自己,从这个时刻开始,才充分意识到这个天才的可怕。

鉴印大师继续道:“可是后来,他也厌倦了,毕竟修复或还原古阵法需要参阅大量的古籍,不断的推理,不断地尝试,耗费的时间很长,而修复出来的阵法威力并不能使他自己满意。所以最后她索性抛开那些前人的成就,自己开始了独创阵法和法术的历程。”

听到这里,莫陵的嘴唇已经快变成了青黑色:“他……研究出来了吗?”

鉴印大师缓缓地道:“传说,他将自己独创的成果和心得都记录在了一个黑色封面的本子上,没有人目睹过它的真容。”

“传说?”莫陵晃了晃脑袋:“他飞升成仙了?都成传说了?”

鉴印大师道:“不,在他下山求学的期间,发生了一起意外,这场意外使得他不幸身故,那个小本子也跟他一起下落不明。”

莫陵吃了一惊:“身故?这么厉害的天才,还能有谁让他身故?”

“老衲说了,那只是一场意外。”鉴印大师依旧微笑着,但眼神却火焰熊熊,暗含杀气:“此人太过自负,所以被兄弟所累,致使阴沟里翻了船。他是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谁,现在他在哪里。说起来,郭施主和他却是有缘,曾经见过一面。”

莫陵这下子糊涂了:“他不是早死了吗?怎么还会跟郭明义有过一面之缘?”

话音刚落,心中仿佛有根弦被无形的手猛地一拨,一股凉意从心脏部位扩散开来,血液似乎都被凝结,是掉入冰窟那种彻骨的寒冷,莫陵抬起眼皮,目光中满是恐惧:“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是他!是他!双镜传说里的那个人,那个留下七色舍利的人!”

鉴印大师满含深意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莫施主不愧是这世的天才。”

“什么?”莫陵竟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颤。

鉴印大师吁了一口气道:“老衲方才说过,每一百年便会出一个天才,莫施主你便是这世的天才。”

这一番话比刚才揭露真相还要来得惊世骇俗,莫陵眼皮狂跳,不禁苦笑道:“罢了,还是不要送给我这个称号。跟那个天才比起来,我简直就是个蠢材。”

鉴印大师安然道:“天下所有人跟他比,都是蠢材。因为他绝世的成就,因为他为法术界树立起来的无数无可逾越的丰碑,为了纪念他,后世的法术界都将带有他名号的称谓视为极高的荣誉。对了,我忘记说了,那个绝世天才在法术界的法号便是————菩提!”

莫陵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果然这的确是残酷的真相,搞了半天,原来菩提双骄只不过是活在这个绝世天才的阴影下的两枚可怜小棋子。他们的成就跟菩提比起来,简直不堪一提。

“你跟我说这么多,是不是就是想告诉我,他眼下便是光明魔物的头领?”莫陵言简意赅地打算结束这场折磨他身心的谈话。

鉴印大师倒也直接:“没错,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压住那些自恃强大心高气傲的魔物。他转投魔物阵营,确实使那边胜算大增,要打败他们,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任务。”

“不可能的任务?”莫陵看向鉴印大师,眼神里明显有一丝讽刺:“老头是想告诉我们赶紧自我了断吗?”

“当然不!”鉴印大师斩钉截铁地道:“我们一定要打败他!”

莫陵恼怒地道:“怎么打败?之前的黑暗魔物,我们还可以通过提升自己内心的光明来驱逐压制黑暗的执念。现在的光明魔物,却是从光明本身滋生的阴晦,难道要我们一并断绝七情六欲吗?这样不就成了行尸走肉?又跟那些魔物有什么分别?”

鉴印大师犹豫了片刻才道:“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事实上……”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住了口,侧耳倾听,脸上的神情非常宁静。

莫陵立刻觉察不对,忙道:“老头,怎么了?”

话刚说完,他便看见鉴印大师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他的正后方,眼神中迸发出火一般的光芒,那说不上是切骨的仇恨,却有着复杂难言的炽热,这其中,有惋惜、有悲悯、有感慨,甚至有一丝畏服的敬仰。

莫陵身形一僵,他隐约猜到了什么,缓缓地扭动脖子,朝后看去。

在他的身后一块凸出的岩石上,一个面容清秀,气质出凡脱俗的男生穿戴着典雅质朴的旧式立领校服,抱膝坐在那里,正笑意吟吟地看着自己,那笑容明明和熙得象是阴雨天后温暖沁人的阳光,却不由总让人感觉彻骨的寒气,不敢正视。

莫陵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神采,他面如死灰地退了两步,象是防御又象是逃跑,嘴里不受控制地迸出了两个字:“菩提……”

“菩提?”清秀男生扬起飘柔的发梢,嘴角边漾着闲适优容的笑意:“好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真是不习惯了呢。还是罢了,这种无用的称号别再提了,我是有名字的人,大师难道忘了?”

鉴印大师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毓秀,真没想到。”

清秀男生笑得更开了,温润的唇色里已包裹不住那抹柔白:“真没想到什么?是没想到我们会再见面?还是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鉴印大师黯然一笑:“无论是哪种想不到,都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