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宿的舍馆。

一进门,便看到大堂中坐着的男子。

樱色长发,唇角薄笑,几分邪魅,几分戏谑。

巳的出现,并没有让珞葭感到太大的意外。

离开翠篁宫时,便隐约察觉到了他的气息。

所以,珞葭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只作不见。而塙麒却是禁不住一愣。但见多了他的突然出现,塙麒也已经见怪不怪了。一愣之后便又释然了。

“阿炎,我们就住这里吧。”身后忽然出现的声音让珞葭停下了脚步。

是刚才那个孩子。

看来,该遇到的真的迟早会遇到呢。

珞葭的身影挡住了门口,而在她稍稍侧过身,朝后面看去时,正好让巳看到了走进舍馆的红发男子。

巳忽然地一怔。随后神色一变。

察觉到巳的气息变化,珞葭回过头时,正好看到巳抬起手,手背上蜿蜒缠绕的血色纹路,诡异森森。

“你是谁?”看着那个红发男子,巳冷声问道。

听到巳的声音,他忽然地退后了一步,神情带着一分惶然。

珞葭本以为,他那样的人,该是面对任何变故都是浅笑盈盈的。不过,这种情形,让珞葭忽然地猜到了这红发男子的身份。原来,该遇到的,真的迟早会遇到的啊。

而后,似乎是突然之间地,一抹樱色淡影飘过,巳伸手朝那红发男子的颈间划去。

而那男子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不闪不避。事实上,大概他即使想避也避不开。连珞葭也没有把握能躲开巳的致命一击。

第四个词语是翠篁 第三十三章 伪之真实

第三十三章伪之真实

樱色的长发肆意飞扬,须臾逝过的身影,似乎只是一层樱色的薄雾。

抬起的右手,素色衣袖滑落。可以清晰地看到那血红色的蜿蜒纹路自手背延伸到手肘,那种恍若鲜血的颜色,诡异邪魅,似乎蔓延开淡淡的血雾,像是最致命的毒。

血红色的双眸,仿佛被解开了桎梏,深沉如海,晦暗如夜。

一直以来,他的嗔痴笑骂,从来都无法到达眼底。那里像是一片与世隔绝的禁地,谁也无法进入,包括他自己。

但这一刻,眼底在瞬间涌上刺骨伤痛,注视着面前这个红色长发的温润男子。

一旁的珞葭自始至终没有动过。不是不想救,也不是救不了,而是在发觉巳那似乎致命的一击,丝毫没有杀气时,便收敛了所有的动作。

塙麒则是有心想要阻止,可念头刚动,却忽然被珞葭拉住手臂,一怔之间已经失了先机。

而那个红发男子身边的小孩,估计是被巳吓到了,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事实上,巳的动作,比他的心念还快,即使他想做什么也不可能。

那红发男子则在一怔之后,脸上闪过纷杂神色。

樱雾散开,巳停住了身形。手在最后一刻止于他的颈间。

“你不躲吗?”右手微动,那男子的颈间便在瞬间沁出一缕血丝,衬着有些苍白的肤色,异常得妖艳。

“你不会杀我的。”眉头微蹙,语气轻淡,却有些淡淡的暗哑。

“我不会杀你?”巳突然地笑了起来,就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别笑了。”红发男子稍稍提高了声音,声音轻颤。

巳停住了笑声,随即一声轻哼,朝他看了看,又低声笑了起来,有些寂寥而惨淡的笑声,层层叠叠地压在人心上。

红发男子的脸色越见苍白,似乎那笑声是尖锐的利刃,一刀刀扎在他心上。

片刻之后,巳才收敛了神色,脸上带着淡淡的嘲讽:“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是的,你说过,说过很多次。”他的脸上缓缓蔓延开悲伤,“但你从来没有杀我。”

“可是我后悔了。这三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后悔没有杀了你。”巳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嘶哑。他的手依旧停在他的颈间,轻轻颤抖,却始终没有再伤及他分毫。紧攥的左手,血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像是肆意绽放的血红色暗花。

“你是谁?”巳忽然地问道。

那红发男子闻言轻轻一怔,随即抿了抿唇,头微微一侧。

“我是薄炎。只是薄炎。”仿佛是叹息般道出。

“只是薄炎?只是薄炎…”巳神情似乎有些古怪,手却已经从他的颈间收回,然后突然地一声轻笑,随即仰起头,似乎想要大笑出声,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种无声的笑,像是生生要将心撕裂。

“巳…”轻轻念出那个字,却始终没有唤他的全名。另一半名字,早已经遗失在三十六年前。

——从此以后,不许再叫我的名字。

那个时候,他神情决绝而固执。

巳忽然地看着薄炎,目光锋利如刃,冰冷刺骨。

“不要再让我见到你,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说完,身影一闪,瞬间消失,只留下一抹樱色的淡影。

巳的离开,让原本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一下松了下来。

这舍馆的大堂中,本有三三两两的几个客人在,但刚才,在巳的威压之下,任何人都不敢妄动分毫。似乎只要惊扰到他,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此时,巳离开了,那些人才小心翼翼地避了开去。

薄炎身旁的孩子也回过神来,有些颤抖地扯着薄炎的袖子:“阿炎?”

薄炎转头朝他安抚一笑,温和浅淡,眉宇之间却依旧留着伤色。

“没事了,我们走吧。”

他拉着那孩子的手转身要朝门外走去。

“就这样走了?”珞葭的声音淡淡地传来。

薄炎停住了脚步。

“你还是在这里住下吧,不然他回来了,又找不到你了。”珞葭的话,让薄炎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却似乎有些勉强。

塙麒只是看了看珞葭,没有问什么。虽然面前这一切充满疑惑,但珞葭既然没问,塙麒也保持沉默了。只是隐隐有一种感觉,似乎他们即将看到一个被埋藏多年的秘密了。

“我怎么忘了呢,那家伙向来口是心非。”薄炎又是轻轻一笑,却有几分自嘲的味道,“只是,这三十年来,他大概一直在恨我吧。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坦然站在他面前。”

“欠下他的,你必须还。”珞葭依旧是那样冷淡的语气,却话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你都知道?”薄炎依旧神情淡淡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猜的而已。”巳的决绝,薄炎的隐忍,让珞葭多少可以猜测到一些他们之间的纠葛。

“是啊,欠下的,终究要还的。”他的面色有些黯淡。

“你到底是谁?”珞葭向来不喜欢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稍稍静默了下,薄炎才回答道:“我是薄炎。”

薄炎又是谁?珞葭没再问下去。

那晚,释末没有说薄炎是谁,珞葭也没有问。

她不喜欢看不清真实,更不喜欢追根究底。而且,有些事情,迟早会知道的。何必急于一时。

最后,薄炎还是在这里住了下来。

其实,珞葭留下来他,倒并不真的是为了怕巳回来时找不到他。她只是对之前看榜文时,薄炎说的话心存疑惑。更何况,恐怕他也是逃不开的人,既然如此,就让她来看看让释末他们如此牵记的,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而且,正如澈虞曾经说过的,巳是一把双刃剑。但现在,她似乎找到了可以约束巳的剑鞘了。

她从来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圣者,向来只懂得把握住对自己有利的一切。

不过…,大概塙麒是唯一的例外吧。

只怪塙麒许下的永远,太过诱惑人心了。

“主上,他…是不是看不见?”塙麒忽然地问道。

珞葭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其实,薄炎的行动举止与常人无异,若不是细看,根本无从发现。也难怪塙麒到现在才察觉了。

“他居然看不见。”塙麒轻轻地叹了句。

“有些时候,看不见的人,比看得见的人,更加看得清楚明白。”珞葭只是轻淡地回了句。

塙麒稍稍怔了下,随后有些疑惑地说道:“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会知道的。”

“恩。”塙麒只是轻轻地应了声。

“明天,我们进崆涟山看看。”

“呃?”珞葭突然出口的话,让塙麒有些反应不及。随后只是下意识地应道,“哦。”

“禁军的速度比我们要慢,不过大概明后天也会到了。”

“主上是不想跟他们遇到?”虽是这样问,塙麒却仍是有些不明白。

“恩。”

忽然地,他又想问,他们到底来蔚汀做什么。不过,想来她也是不会说的。正要出口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珞葭知道塙麒有满心的疑惑,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一来,她本没有确定的目的。二来,有些事情,比如她对冢宰的一些怀疑,还是暂且藏在心里的好,毕竟那本就只是她的一些感觉而已,完全没有凭据。其实,她来蔚汀,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至少,在外面,可以看到在翠篁宫里看不到的真实。

夜里的蔚汀,非常的安静。

只是,这种安静中,透着一些异样的色泽。

珞葭站在房门口,靠着廊柱。习惯使然,隐在暗影之中,收敛气息。也因此,那个出现在庭院中的身影,没有发现珞葭的存在。也或许是因为,他本就心神不定,没有注意到一旁隐藏的珞葭。

月光下,他那樱色的长发被染上了淡淡的银芒。

他站在院中,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没有动。

而后轻轻地往旁边的树上一靠,忽然地叹了口气。

然后,突然神色一动,目光朝珞葭的藏身之处看去。

珞葭本没有现身的打算,但既然他已经发现,也就坦然走了出来。

巳看了看珞葭,没说什么,依旧靠着树身,似乎陷在了自己的思绪里。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见他?”珞葭淡淡地开口。

巳抬起头,注视着珞葭,目光平静,却分明暗藏汹涌。

“见了,又该说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声音透着些许迷惘。

这一点也不像往日那个行事肆意妄为的妖魔,他该是从来不会逃避的,桀骜难驯,目空一切。

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怎么样的纠葛,让他变得如此踌躇难决。

“你知道三十年前,塙麒是怎么死的吗?”巳忽然地问道。

上代塙麒的死,珞葭是听闻过的。

当时,在王即位第六年,台辅患失道之症。不久之后,于仁重殿中卒逝。当时,据说王也在殿中。而在侍女进入台辅的寝宫时,发现王已经自刎而死。

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也许,巳知道。

“他们说他是病逝的,而那个人是自刎而死的。”巳忽然地一笑,带着一些嘲讽的味道,“真相,一直藏在我的记忆里。”他又低声笑了笑,分明含着讥诮的意味。

珞葭朝他看了看,虽是笑着,却比哭还难看。

“那个时候…”

三十年前,王即位才六年,但整个国家已经稳定了下来。

可是,令所有人料想不到的却是,那年春天,巧国的虚海沿岸出现了妖魔。

最初,下级官员报上来时,他们都认为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毕竟,当时的巧,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但塙麒却放心不下,所以让巳去一趟。

巳与其他人一样,也认为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估计是误报。所以,当时,他本不愿意去,一直到塙麒沉下了脸,他才应了下来。

可是,到了那个村庄时,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

一片死寂。

没有任何人的生气,只有残留的妖魔的气息。

循着那些气息,巳很快找到了那些妖魔,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后,立刻赶回了翠篁宫。

可是,回到宫里时,却得到了一个虽然无法相信却算是意料之中的消息。

塙麒病了。

结束早朝的时候,他在回仁重殿的路上昏倒了。

在他昏迷的时候,负责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侍女才坦言,半个月前,塙麒的身体就开始虚弱下去了。只是,他一定要瞒着,所以才没有让其他人知道。

巳想到他要求自己去那个出现妖魔的村庄时的坚决,那个时候,他应该是清楚地知道了,那个消息绝对不是什么误报。所以才一定要他去看看的。

挟着满腔的怒气,冲进塙麒的寝宫,可在看到虚弱地躺在床上的身影时,怒气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他的生气在渐渐淡下去。

发觉巳进来时,塙麒勉强从床上坐起,朝他轻轻笑了笑。

“我好象真的不行了。”

“我去杀了他。”巳的声音很平静,而这突然出口的话,让塙麒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出声喝止:“回来!”

巳依言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语气淡漠地说道:“他死了,你的病就可以好了。”

塙麒忽然一笑,笑声苍凉:“然后呢?我再去寻找新的王吗?”他又笑了笑,深深凉意,“我不要!”声音坚决而固执。

巳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塙麒。

那双紫色眼眸里,透着淡淡的死气。

他突然明白了。塙麒根本就不想要那个活下去的机会。

巳知道自己可以为他背负任何罪,却无法违背他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