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王淩此时,乃是在退婚成功的狂喜之后,进入了云淡风情,恬静自在的二重境界。

他立下不娶老婆的誓言后,国舅立刻在一个热气腾腾的傍晚到了他府上,国舅脸色铁青,气得浑身战抖,王淩面带微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国舅望着他,青着脸浑身乱战了半天,只说出几个:“你…你…你…”一挥袖,甩落桌上一个茶盅,拂袖离去。

姑老夫人和几个看着王淩长大的老忠仆们到王淩面前老泪纵横:“王氏从此无后!”王淩道:“为国为朝廷,就算无后又如何?”姑老夫人和老仆人们反驳不了,泪流满面地走了。

王淩没有婚约一身轻,看天,天也开阔,看水,水也清澈。要不是心里对应景兰还有两三分愧疚,他的人生此刻简直十全十美。

应景兰稀里糊涂地跟着立誓不娶老婆,郁闷了很多天,谢洛白时不时地开解他:“妻这个东西,可有可无,有时候有了,反倒是个累赘,美人就像花一样,每一朵都娇艳,每一朵都漂亮,现在你可以每朵新鲜的花都欣赏,一旁还没有谁紧盯着唠唠叨叨,多好。”

应景兰就反驳:“真要那么好,当时你为什么不顺便也立个誓?”

谢洛白笑眯眯地说:“娶不娶和立不立誓没大有关系,我是看得更开。”

应景兰懒得反驳,他最近被家中的长辈们训得头大,他是应氏的长孙,本来肩负光宗耀祖和开枝散叶的双重大任,他为朝廷发誓不娶老婆的誓言传回家,家中的长辈们居然极其欣慰,觉得他敢为朝廷舍弃小家,比之祖辈父辈的报效朝廷热诚又上升了一个境界,他的爹昌丰伯正在京城应景兰住的小宅内坐镇筹划儿子的仕途,和元殿一事后的当晚,应景兰被他爹拎进书房,郑重地教训到第二天天亮,大意为,你肯为朝廷誓不娶妻,十分难得,将来一定要坚持报效朝廷,譬如身在某位时当如何如何…如此这般。家中的其他长辈从祖父到叔叔伯伯们,每人都写了万字长信快马送到京城来鼓励应景兰,只有应景兰的娘听说哭得很厉害,还被祖母老夫人叫去大训了一顿。应景兰晕头转向,每天垂头丧气,王淩看见他垂头丧气就愧疚翻腾,但王淩最近实在太愉悦,即使愧疚,心情总也阴郁不起来,所以他就更愧疚。

谢洛白拍着应景兰的肩膀说:“应贤弟啊,你不要忧郁,其实容君和你的情况相似,你看他春风满面的,多开心。就是愚兄我,也被家里念叨了,不也就这样么。”

应景兰讶然,王淩也很惊讶:“唐知贤弟你…立的誓言不痛不痒,怎会也…”谢洛白干笑两声,正要开口,一直嘴角含笑望着王淩的姬容君忽然和声开口,插进来道:“王淩,你放心,我家中没什么的。”谢洛白无奈地瞧了他一眼。

姬容君立誓之后,他爹娘的反应和应景兰的爹娘极其类似。姬夫人哭了个肝肠寸断:“容君啊,你还年轻,不知道连个妻都不娶将来会怎样,你怎么就发这种誓呢,娘还指望两三年后抱抱孙子,你让娘…”

姬太师将姬容君叫到眼前,肃然道:“你今天立下这个誓言,虽然你身为姬家的男丁,倘若无后愧对祖宗,但是为了朝廷,你立志如此为父深为赞赏!相信列祖列宗天上有知,也当非常欣慰,不愧我姬修的儿子!不用理会你娘的妇人之见,妻妾之流,于大丈夫,不过如同一件可有可无的衣裳,报效朝廷,建功立业,青史留名,这才是你此生的最重!”

姬夫人哭着道:“妇人之见,我就是妇人之见又怎么了?!儿子身边没人照顾,连个夜晚在枕头边陪他说话的都没有,孤伶伶的一个人怎么好!你自己两房三房的小夫人都娶了,反而劝儿子不要娶老婆!什么女人如衣服可有可无!衣服是可有可无的么?你见过能不穿衣裳满街跑的人么!就算他将来和你一样上战场,家中也要有个帮他管家的。你我老了,有他们替我们送终,将来容君他老了,又该怎么办?呜呜呜…”

姬太师其实有些惧内,姬容君的娘是公侯家的小姐,原本从小许配给另一位公侯家的公子,在某次的游园会上姬修误闯女眷内苑,与姬容君的娘一见钟情,颇经历了些波折才终成眷属,姬容君的娘从小被当男儿般养大,个性极强又很有见识,姬太师娶了这位夫人后一直将她捧在手心里,除了没成亲前就纳的两个小夫人外再没有纳过妾,饶是这样,那两个小夫人姬夫人心血来潮时,还时常拿出来念叨念叨姬太师。

但姬太师在儿女们面前,一向都十分有父威,他摇手对姬容君道:“让你娘哭,不用理她,妇人啊,到底没见识。将来老大老三老四,任谁的儿子选一个过继给容君不就成了,况且,倘若他将来真的有幸为朝廷扩土守疆,血洒疆场,马革裹尸,才是为将者的荣耀,还担心什么防老送终…”

话音未落,姬夫人倏地抬起头,泪如雨下:“姬修,你敢咒我儿子活不长战死沙场我和你没完!呜呜呜呜呜…”一把抓住姬太师的衣裳。

姬太师一边躲闪一边道:“儿子在一旁看着呢,咳咳~再说他誓都立了,你让我怎样?难道打断他的腿,求皇上恩赐他发的誓不算可以娶妻?”

姬夫人松开手,用手绢按住口鼻,又嘤嘤地哭起来。

姬容君一言不发站在一边,姬太师向他使了个眼色,摆了摆手,姬容君心领神会,悄无声息蹑手蹑脚地退出门去。

除了王淩、姬容君和应景兰外,谢洛白确确实实也被家里念叨了,他被念叨的原因,又有所不同。

谢洛白和姬容君都是少年时就倍受赞赏,两家的长辈,尤其是护国公和姬太师,一直若有若无地存着一种比较的意识,总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胜过对方的。

当日,姬容君被封为监察督安司的监察,谢洛白因武试一败涂地,只做了副监察,姬太师觉得自己儿子胜了一筹,非常开心,难免时常在护国公面前露出些得意的神色来,护国公表面上固然淡定,心中确实有些介怀。

这次和元殿立誓之后,当晚,谢洛白就被护国公叫进了书房。

护国公看着儿子的脸,叹了口长气:“爹知道你的毛病,性喜风月之事,敢为朝廷终身不娶,这种觉悟你绝对不会有,因此,像姬家那孩子敢发的誓我也不指望你能发得出。唉…”

谢洛白道:“爹,你总不会还惋惜没有一个能发终身不娶誓言的儿子吧。这种誓言…呵呵~~”

护国公微微敛眉道:“我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嘲笑的地方,敢为朝廷终身不娶,这种誓言我当时在和元殿前听在耳中,都十分感动。反观你,不痛不痒,敷衍了事,唉!你几时,才能悟到此种境界!”

谢洛白扬眉道:“爹,儿子的浅见是,朝廷固然要效忠,但也不能对不起自己。夜深怀抱空虚时,朝廷可不会立刻送个人来安慰我怀,等我老了,朝廷恐怕也不能赏我个能在床头枕边陪我说话的人。但这些都是此生极其所需。”

护国公猛拍案几,勃然大怒:“小畜生,越说越不上道!此生极其所需,我看女色才是你的极其所需!满脑子都是不入流的糟烂东西。你~你和姬家的那孩子比…”

谢洛白笑嘻嘻地道:“爹,女色是儿子的极其所需你如此恼怒,难道你要让男色做我的极其所需?”

护国公气得脸色雪白,一口气堵在心口,颤巍巍伸出手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谢洛白趁机说:“啊,忽然想起司部衙门还有件要紧公务。”护国公心口堵的一口气尚未缓过来,谢洛白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总之,和元殿立誓一事后,有人欢喜,也有人忧愁。

不久之后,吏部的公文下,监察督安司中的监察副监察及所有督安郎,都被提升分进朝中各部。

此时是盛祥十九年八月初十,谢洛白得绶正六品御史台监察侍御史,应景兰到底没能如愿进清闲司部,愁眉苦脸地进了刑部,他还年少,进监察督安司的时候不长,因此只得了个从六品的随侍郎中官职。

但,让王淩极其震惊的是,他和姬容君居然一起进了礼部,据说是皇上亲自授意,让吏部破格提拔他和姬容君同时为礼部郎中,从五品。

更新,呼呼。

最近都没有更,对不起~~擦汗…

争取明天更如意蛋…

第二十一章

王淩很想不通,为什么姬容君也会进了礼部。

礼部这种不上不下的清水衙门一直在王淩的印象中与姬容君很不搭边,兵部、刑部、御史台等等方才是姬容君该去的地方。兵部尚书好像正是姬太师的门生,何至于姬容君会进了礼部?

不单是王淩惊讶,监察督安司的一干人等都对此事大大诧异。按理说,其他人分到的官职都在六七品上下晃悠,王淩和姬容君的从五品侍郎就如平地上的一座小土丘那般高于众人之上,实在是应该道一声恭喜。但是这个官职却是在寡淡的礼部内,小土丘高是稍微高了点,但寸草不生,全是黄土。闹得其他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见到姬容君只能含含糊糊道声恭喜,而后赶紧扯点其他的事情。姬容君倒不见有什么表示,言谈之间神色平常,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

其余的督安郎们大都进了称心如意的司部,也有个别被家里强压着头进了不想进的地方,譬如应景兰,成天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应景兰私下里拉着王淩的袖子道:“单舟哥,我总觉得,别是朝廷把我和姬监察的司部弄错了吧,单舟哥我不想进刑部,我真的不想进。”

王淩心道,这话和你老子说都说不通,和我说有什么用?抚了下应景兰的肩道:“刑部是好地方,前程无量,你家中也是为了你考虑。刑部其实挺有趣的,你想啊,一个一个的案子,一件件地破解,多有意思。你如果在刑部中,将来能破几个离奇或冤屈的大案子,说不定就能青史留名了”

应景兰双目无神道:“我不要青史留名,我最怕死人,什么灭门案,焚尸案的,成天看那个,晚上要做噩梦。我的八字轻,万一沾上个冤魂啥的~~”说到这里,打了个哆嗦,再抬眼问王淩,“单舟哥,你知不知道京城里哪个寺院最灵验,我想先去拜一拜,求道符保个平安。”

王淩听得哭笑不得,想一下应景兰今年才十六七岁,平时再怎么显得少年老成,其实也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对了,我家中有个玉坠子,据说是从江南的大寺庙中求的,有高僧诵经开过光,可以避邪化凶,我不怎么信这个,一直没戴过,白白放在那里可惜,你要不嫌弃,我就送你罢。”

应景兰双眼亮闪闪地道:“真的么?”顿了顿,又拐弯子道,“但是,那个坠子说不定是单舟哥你家传的东西,给了我是不是…”

王淩道:“放心吧,不是什么宝贝东西,你别嫌不好就行。”

应景兰才欢喜地笑了起来。恰好此时,姬容君从一旁经过,看了看王淩,又看了看应景兰,道:“等下要有公务交接,你二人在这里说什么?”

应景兰立刻道:“我刚刚在和单舟哥说,我怕鬼,单舟哥说要送我个保平安的坠子。”

姬容君又看了看王淩,笑着点点头,哦了一声。

监察督安司的所有人分到各部,朝廷又挑了一批新的督安郎们进入督安司。公文下来后的这几天,就是新的督安郎们初到司部,原先的人等将以前的公务规矩等向新的督安郎们交代一下。

监察督安司中全是重臣子弟,这件事情被某个御史大夫拿来做文章,在皇上面前参了一本。说这样做容易致使朝廷中宗族盘踞严重,助长裙带之风。于是新一批的督安郎中,塞进了不少个会试及第,排在末等的进士们,年岁参差不齐,甚至还有三十余岁胡子大把的,督安司中再不复清一色年少风流贵胄子弟的景象。

王淩手中琐碎的事情很多,向继任的副监察交代到日落西山,晚上旧同僚们又相约去酒楼吃了顿饭,互相说些勉励的话,众人都觉得王淩混到礼部的这个职位再合适不过,真心实意向他道喜。对着姬容君时,依然含含混混,支支吾吾。

第二天,王淩赶大早到了监察督安司衙门,在这里好歹呆了快一年,临要走有点留恋,想趁着没人四处转转。没想到进了司部衙门,门已经开了,姬容君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就坐在他的位置上。

王淩愣了愣,心道,姬容君分进了清汤寡水的礼部,大概觉得心里憋屈,所以爱在没人的地方坐坐。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姬容君却立刻起身,大步向他走来:“我就猜到你会早来,等了半天,你果然最早来。”

王淩再愣了愣,姬容君走到他身边,一把掩上了门,凑进王淩,低声道:“王淩,昨天你说要送给应景兰的东西,带了没?”

王淩一头雾水地点点头,姬容君立刻道:“给我看看,快,趁着现在没人来。”

王淩更困惑了,姬容君目光灼灼盯着他,神色极其紧张,王淩伸手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布包。

姬容君一把拿过去,打开,把坠子拿到眼前看了看,那是个玉雕成的如意,有拇指那么大,玉不算什么好玉,不过看起来有点年岁,光滑润泽。

姬容君看了看,道:“王淩啊,你这个坠子挺好,不过刑部里的鬼都是极其凶煞的,你这块玉可能克不住它们。”忽然不知从那里蹭地也拎出一个东西,是一个玉雕的小葫芦,碧绿青翠,葫芦的腰上绑着红绳,还有夹金丝的红色流苏穗子,“我这个葫芦,是家母去五台山的时候请回来的,由圣善法师亲自在释迦佛像前颂过七十二遍《金刚经》,保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克得住。不然这样,你把这个拿给应贤弟吧。”

王淩皱眉道:“但…”

姬容君截住他话头道:“我也不大信这种东西,白放在我手里浪费,我想应贤弟是向你说他怕鬼,要是我送给他,不大好。你送他,也要送个最克得住的东西是不是?”

王淩道:“但…”

姬容君清了请嗓子,又道:“咳,你要是觉得不大好,这样罢,你把这个如意坠子给我,将这个葫芦给应贤弟如何?…嗯,我的八字,也有些轻,但是这个葫芦恰好和我的八字不合,正好你的这个是如意,正好如意和我的八字很合,你将如意给我,把葫芦给应景兰,算我和你换,可好?”

王淩被绕得有点晕,姬容君的一番话莫名其妙,让他不明所以,拿如意换姬容君的葫芦,确实不算吃亏,姬容君捧着如意坠和葫芦坠满脸期待地望着他,王淩正在试图搞清头绪,门外隐隐有声响。姬容君神色一凛道:“有人来了,要是来的是应贤弟就不好了,那就这么办吧。”把葫芦坠子往王淩手里一塞,揣起如意坠嗖地去内厅了。

王淩晕晕的,只好揣起葫芦坠子。

这天是他们呆在司部衙门的最后一天,上午,应景兰似乎是惦记着王淩答应给他的辟邪物,一直有所期待地在王淩附近晃圈,王淩估摸着,自己的如意是换不回来了,就挑了个空档假装到外面透气,应景兰立刻抬脚跟上,王淩走到墙角的月季花丛边,把姬容君的葫芦坠子掏给应景兰,应景兰立刻欢天喜地接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这个避邪坠看起来就很灵验。单舟哥你真好。”王淩干干地笑,一旁忽然有人幽幽道:“你们两个,在这墙角花前,僻静无人处,干什么勾当呀。”

王淩和应景兰吓了一跳,一张脸已经凑了过来:“喔,私赠信物?”王淩无奈道:“唐知贤弟真是步履无声,神出鬼没。”谢洛白晃着扇子道:“这才方便打探么。”又瞄了瞄应景兰手中的葫芦坠子,“这个东西…”

应景兰道:“咳,我说我怕鬼,单舟哥好心送我的避邪物。”

谢洛白眉峰微动道:“哦?单舟兄送你的?”又瞄了瞄应景兰手中的坠子,道,“这东西长得一副克鬼相,一定灵验无比。”拿扇子敲了敲应景兰的肩膀,“你好好收着吧。”

应景兰郑重点头,将葫芦小心翼翼收进袖子里。谢洛白又道:“是了,我来其实是请问二位,晚上有没有空闲,愿不愿意到鄙府中吃顿小宴?”

王淩和应景兰当然答应,回到厅内,王淩正要进内厅时,谢洛白忽然凑到近前笑嘻嘻地低声道:“单舟兄,我看你给应景兰的坠子有些眼熟,好像我在容君那里见过。”

王淩知道谢洛白一向与姬容君关系亲厚,这件事瞒不住他,老实道:“不错,我本来打算送景兰贤弟一个如意坠。姬…监察他也是好意,觉得他这个更灵验些,在五台山圣善法师亲自念过七十二遍《金刚经》的,他说他八字也有些轻,葫芦和他的八字不合,我那个如意合一些,才和我换的。是我占便宜了。”

谢洛白道:“唔。”没再说什么。

更新,抱歉没赶上端午节,更新两章。

第二十二章

当晚,王淩换了便服,到护国公家赴谢洛白设的小宴,谢洛白说是小宴,果然不大,只有王淩、应景兰、姬容君和谢洛白自己四个人。谢洛白在自己住的小园的一间精致敞阁内设席,只是一张雕花小圆桌,摆着几盘新奇的小菜,这件敞阁是专门天热时用的,地上铺着翠石雕花的小砖,室内摆设也很清凉,回廊上还随意摆放着几张小案几,几上也有精致的小菜果点和酒壶,廊下的地上铺着细竹席,可以脱了鞋子坐在地上,随意饮酒赏桂花。

吃这么风雅的席面,王淩情不自禁连说话都咬着字眼儿说,惟恐破坏了风雅的意境。想想自己请吃饭时,就在自家的厅内摆张大桌子,堆满酒菜,比起谢洛白今天的酒席,何其庸俗。

王淩一边吃,还一边忍不住在心中更庸俗地嘀咕,现在已是秋天,虽然天还挺热,到了晚上夜风已经开始有点小凉,今天席面上的菜大都是清凉爽口之物,除了回廊下小几上摆的几盘柑橘,几乎都是寒温性的东西,这样吃,容易受寒气,其实这个时节,已经需要多喝些汤汤水水的。王淩寻思,晚上回去后让厨房里做碗简单的热汤喝喝。

到了廊下赏桂花闲话时,王淩就挑了个大桔子剥了吃,先去去寒气。

闲聊的时候,自然扯到了司部衙门的分配上,应景兰提了这个话头,又蔫了蔫,谢洛白道:“人生常有不如意事,这也无可奈何,像我罢,我是个最怕得罪人的人,偏偏进了最得罪人的御史台,唉!”

应景兰往嘴里塞了两块绿豆糕,叹气。谢洛白哪壶不开专爱提哪壶,又问:“对了,容君,这几天都没来得及问你,太师怎么放手让你进礼部了?”

姬容君一本正经道:“此是圣上旨意,我能进礼部,十分欢喜,家父也很欣慰。”谢洛白道:“你就扯罢,里面肯定有猫腻。”姬容君的神情纹风不动。王淩看应景兰泄愤似的猛吃绿豆糕,怕他寒气积在心里,又剥了个大桔子放到应景兰面前的小碟内,姬容君和应景兰坐得很近,桔子刚一放下,姬容君立刻一伸手,捞在手里,对王淩一笑:“多谢。”

谢洛白幽怨地道:“好偏心哪,我都没有。”应景兰嘴里还塞着绿豆糕,含含糊糊道:“我也没有。”王淩只好又剥了两个桔子。

过了片刻,王淩起身小解,应景兰吃多了绿豆糕,渴了,进厅内去喝茶,谢洛白趁机压低声音向姬容君道:“容君,你的八字明明重得跟砖头似的,怎么忽然变轻了?”

姬容君面不改色道:“用另一种算法,也可以算轻。”

谢洛白摇头道:“无耻啊,明明昨天傍晚七两二钱银子在玉摊上买的,什么五台山上念了七十二遍《金刚经》,应家小弟要是被厉鬼缠身,你就是千古罪人。无耻,太无耻了。”

姬容君悠然道:“鬼神之说本就是虚无缥缈事,大多由心而生。而且,应家小弟是应氏的子孙,他家老祖宗光芒万丈,他哪有那么容易被鬼缠上。”

谢洛白痛心疾首地摇头。

正好应景兰喝完茶从厅中出来,诧异地看了看谢洛白:“唐知兄有什么感叹的事情所以摇头么?”

姬容君含笑道:“洛白他喝多了,他一喝多,就爱摇头。”将自己面前的一碟绿豆糕向应景兰眼前推了推,“毓彦贤弟,我看你爱吃,我这里的一碟还没动过。”

谢洛白又长叹一声,痛心地摇头,应景兰看了看他,继续吃绿豆糕。

按照朝廷的安排,八月十八那天,他们才能正式去新司部衙门,其他的几天都闲在家里。

应景兰对刑部耿耿于怀,王淩给了他个葫芦坠子,他还觉得不安心,非要再去庙里拜拜佛祖。

于是八月十五那天上午,王淩陪着应景兰去竹音寺中上香,谢洛白和姬容君也凑热闹地跟着。应景兰极虔诚地在庙中拜了一圈,从庙中出来,集市上非常热闹,他几人都是便服出行,没骑马坐轿,竹音寺旁有不少个算卦卖香火杂货的小摊,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在一个小摊后向他们招呼:“几位公子,看平安坠不?”应景兰的眼直了直,指着一处道:“这…”老者立刻伸手捞起一把玉葫芦,在手里晃了晃:“公子眼神真好,这是好东西,专卖给贵人的,以前卖七两二钱银子一个,剩下的这几个玉不好,这样吧,十两银子俩,公子来一对么?”

应景兰转头看王淩,满脸疑惑,王淩也十分疑惑,皱眉想要去看姬容君,姬容君叹息道:“唉,五台山圣善法师开光的宝物,自然赝品很多。”

应景兰道:“少贤兄,你怎么知道单舟哥给我的坠子是五台山开光的?”

姬容君转头去看谢洛白,谢洛白立刻笑道:“啊呀我这个大嘴巴,单舟兄,不好意思,我向你打听后就告诉容君了,没什么吧。”

王淩皱皱眉,没说什么,应景兰看了看他三人,也没说什么。

晚上,王淩摆了一桌酒菜,让姑母坐在上首,连几个年长的管家账房都被王淩和姑老太太硬拉着坐在席上。

月亮圆滚滚黄澄澄地挂在天上,姑老太太看着月亮,有点感叹:“去年中秋的时候,还没今年那么冷清,淇娴淇蕙都嫁人了,家里跟空了一半一样。本来还指望你娶个媳妇,生几个儿女,就热闹了,谁知道你又发什么誓要一辈子不娶…”姑老太太说到这里,语声哽咽,眼眶有些红了,拿手巾擦了擦眼泪。

几个老家仆劝道:“今天大节下,老夫人宽心高兴吃顿饭。”劝着劝着,眼眶也红了。

王淩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得,只得笑道:“要么我去领几个孩子回来养,姑母一样有孙子带。”

姑老太太叹道:“唉,你这孩子,就是一贯只操别人的心。我一个老婆子,什么抱孙子不抱孙子的,别处抱来的怎么也比不上亲生的,不知道养大了能不能中用。我是担心你现在孤零零一个,将来来个养老的都没有怎好…”拿着手巾不住揩眼角。

王淩觉得坐的凳子像个火盆,滋啦滋啦煎得他难受。去厨房看菜的四敬忽然小跑过来道:“少爷少爷,有客来了。”

王淩怔了一下,客?中秋大过节的谁来这里串门?

四敬道:“是那位姬公子。”

姑老太太和几位老家仆听说有人,纷纷撤离。王淩独自去前厅迎接,那个迎面走来的人,确实是姬容君没错。

王淩道:“姬…公子,你怎么来了?”

姬容君道:“我来陪你过中秋,不行么?”

王淩笑道:“姬公子肯定说笑呢,你连中秋都不在家过,一定有要紧事,这样罢,先后园请。”

姬容君张了张嘴,像要说什么,又咽了,点头道:“好。”

后园的亭子内,小丫鬟端上酒水茶水和小菜月饼果品。王淩让侍候的人都退下了,确定四处无人,才边斟茶边道:“现在四下无人,此处僻静,姬公子你有什么什么事可以说了。”

姬容君轻声道:“我当真是来陪你过中秋的,你不信么?”

王淩当然不信,姬容君接着道:“王淩,应景兰的那个坠子,是我哄你的。我,我下午已经和他说了,是我的错。你别生气。”

王淩哦了一声,不知怎么回答,姬容君为何要哄他的坠子给了应景兰一个假货,他想不明白。

姬容君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我,确实可笑,我不想让你给应景兰东西,他成天跟着你,我就不大舒服。”

王淩疑惑道:“姬公子,你…”

话到一半,姬容君身形一动,王淩忽然被他紧紧圈住。姬容君轻轻厮磨着他耳边低声道:“容君,喊我容君。”

天上的大月亮掉下来,砰地砸到了王淩的天灵盖,王淩傻愣愣地僵了,眼冒金星,头晕眼花,不知究竟怎了。

金星飘飘时,依稀仿佛王淩听见耳边的声音道:“王淩,你发那个誓时,我欢喜得要命,我再也不想等了…”

圈着他的双臂似乎松了松,王淩刚要在满天的星星中找回一丝神智,嘴上忽然一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王淩的小魂魄从天灵盖上蹿出,顶着月亮,在闪烁的小星星里,晃晃悠悠,上了九重天。

待到能喘气时,姬容君的声音又轻轻在耳边道:“王淩王淩,从小我就知道,这是命中注定…”

从小?王淩的魂魄和月亮一起正在九重天上飘荡,月亮却忽然变成了一颗硕大的枇杷果,黄澄澄的,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看他,枇杷果在不断地念:“王淩王淩王淩…”

王淩打了个激灵,飞舞的小星星汇成一道闪电,撕裂九霄,将他的小魂魄咣地打回体内。

王淩听见自己的声音,哑中带颤:“你…你是…骠奇?”

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似乎奇异地亮了亮,而后他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王淩,你不会现在才想起我是谁罢。”

今天更新的比较晚,抱歉,没赶上端午节,羞愧地更新两章。。

昨天跑去爬山了,浑身疼痛像被大象踩过一样,趴倒,老胳膊老腿果然要经常活动啊…

第二十三章

姬容君从在娘肚子里时,就和“胖”这个字有很深的缘分。

姬容君的娘怀第一胎的时候,因为刚做了新媳妇不久,乍从自己家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饮食起居都很不能适应,不大习惯,还偶尔和相公怄气和婆婆有点小摩擦,加上第一回怀孕,不知道如何是好,产前时常生病,姬容君的哥哥刚生出来时,又瘦又小,瘦伶伶的像只小柴鸡,姬容君的祖母每每提起此事就辛酸的想掉泪,姬容君的大哥从小身体很弱,大病小病不断。于是,姬家上上下下都盼望姬夫人下一胎能生个又白又胖的小少爷。

等到姬容君的娘怀上第二胎,全府上下顿时像边关的将士看到了报警的狼烟一样,每时每刻都在谨慎着,小心着,忙碌着,姬夫人被严密地保护起来,太夫人亲自监督厨子,什么养胎给姬夫人吃什么,太老爷还曾经和太医院的二三好友一起,商讨养胎顺产须注意保养的具体事宜。世上流传的能养胎的食物,几乎没有姬夫人没吃过的,每天早中晚三顿不重复,上午下午与夜深还有甜的咸的各种汤水进补。在大家的殷切呵护下,姬夫人的肚子像小山一样隆起来,老太爷和太夫人看着媳妇的肚子,又欢喜又紧张,连当时还是姬将军的姬太师都异常兴奋,抚着夫人的肚子道:“看起来这么大,如果是双胞胎,一男一女,或是两个男孩,咱们就更圆满了。”

完满地渡过十个月后,姬容君终于在众人的期待中呱呱坠地,因为孩子太胖,姬夫人难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姬容君才平安落地,上秤一称,差不多十斤。姬老太爷和姬太夫人欢喜得合不拢嘴,姬修抱着儿子不愿撒手,太夫人摸着孩子肉肉的腮说:“多好啊,大胖孙子,胖得真喜欢人,胖了好!”

姬容君从记事起就以为,胖,才是好。

从小,他比别人家的孩子都胖,人见人夸:“哎呀,二小少爷真得人疼。”祖父祖母一看到他就喂东西给他吃,家里的厨子总变着法的想出巧样的饭食点心讨他开心,姬容君像一颗圆滚滚的小南瓜那样渐渐长大起来,越大越圆。

姬太师对儿子的胖也很是欣赏,他教导儿子,做男人当立志成为伟丈夫,真英雄,英雄要有像山一样强壮狂阔的肩膀,水缸般粗壮的胳膊,簸箕般大小的拳头。每顿饭吃一斗米,十斤肉,一个人可以堵住一座城门口,举起千斤巨石。

只有姬夫人对这种教导儿子的方式很反对,向姬太师道:“你想把我儿子养成什么!姬修你自己是那个样儿么?你要是那个模样,我才不会跟你。”

姬修伸手捂住姬容君的耳朵:“你娘的妇人之见,你千万不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