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司宾心底“咦”了一声,这两人竟是认识的。这一瞧好似他也觉这人眼熟,想了半会可算是想起来了,他们可是曾在同一个书院的,“苏定!”

苏定回来了。

当初一人离开,如今又回来了。

柳雁想说的话已是满腹,见他作为他国的使臣而来,着实有些意外。除了意外,又是高兴,高兴昔日朋友已这样有出息。

苏定见她俊俏面上有喜色,心底还因这欢喜而觉这大殷还有一丝让他留恋的事,“蛐蛐,没想到你真成了女官,方才我还以为看错了。”

柳雁笑道,“我现在都以为我看错人了。”

苏定笑笑,虞司宾提醒道,“众大人还在等候您…”

柳雁也道,“苏哥哥先去用食吧,待得了空,再好好叙叙。”

苏定想了想道,“午后吧,去走走也好。”

柳雁应声。

苏定用过饭同其他使臣说了会话,交代了些事,就出来找柳雁。在驿馆门前树下便见个少女身形娇俏,穿着合身的官服站在那,发全拢在乌沙官帽中,整张脸都露了出来,耳垂如白玉,生得最是好看。

柳雁看见他,稍稍摆手,等苏定走了过去,才发现旁边还有个虞司宾。见虞司宾笑得尴尬,就知是柳雁特地叫上的。

他于她来说,是个男子,男人跟女人一起去走街说话,不合礼数。但若换做心仪的情郎,却是恨不得整日在一块的。

想通这个,苏定心头沉落,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在这件事上不愿让他有半分侥幸。

三人便从驿馆一起往外走,柳雁问他是如何去大杨的,苏定说道,“随便让车夫赶车,便到了大杨。恰好在招贤,我便过去了。本想做个小官混口饭吃就好,谁想人太聪明,一不小心就将官做大了,接着圣上知晓我本就是大殷的人,便让我作为两国使臣前来。”

这样简单几句便囊括这几年的事,柳雁一点也不信,“苏哥哥你定也受了苦吧。”

苏定笑道,“没有。”

柳雁抿唇瞧他耳朵下的疤痕,“这怕是被利刃所伤吧,你若一路亨通,哪里会受这种伤。”

苏定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无奈道,“你信不信这是我为了救一个美貌姑娘受的伤?”

柳雁撇嘴,“不信。”

“真的,那姑娘…”

苏定顿了顿,柳雁追问,“怎么?苏哥哥还要编么?”

他笑笑,“倒不是…不过好似说了也无妨,反正你也不认得她。那时我还未去大杨,还在各国游历,碰见个姑娘…被歹人夺了清白,还差点没了性命,我出手救她,不小心被歹人刺伤。”

柳雁听他这么一说,也信了。哪怕是要编造故事,他也绝不会编这样的事那定是真的碰见了。虞司宾问道,“那姑娘怎么样了?”

苏定叹道,“我被歹人刺伤,流血过多昏迷不醒。后来是个樵夫将我救了回去,然后我发现那姑娘和我的钱都不见了。”他苦笑,“农夫与蛇,不过如此。”

柳雁只觉那人可恨,“哪怕是要将你的钱掳走,也该叫人救你,万一你死了,她就真该下地狱了。”

苏定倒看得开,“我不是好好的么,天不让我死,小人再多又何妨。”

柳雁蓦地盯看他,“你方才还说你没受苦,游历他国时钱财被偷了个干净,你是如何到了大杨的,我也猜得出一二了。”

苏定当即不出声,虞司宾已是忍笑。许久苏定才笑笑,“蛐蛐,你过完年便是十六的年纪了,我以为你及笄后就会嫁入齐家。”

“齐哥哥随我爹爹去打仗了,在军中做参谋,不久便会回来。”柳雁见他仍在看自己,移开视线,特地加了话,“回来就成亲了。”

苏定默了默,说不出恭喜二字,旁边的虞司宾已是乐呵呵抱拳,“恭喜恭喜。”

柳雁淡定抱拳“多谢多谢”,苏定已看他一眼,这人的性格真是…纯良正直呀。

第93章 重逢(二)

第九十三章重逢(二)

大殷和大杨结盟五十余年,两国一向交好。大殷盛产骏马,大杨粮食充裕,每年物物交换,也算是各满所需。而今大杨以粮食锐减为由,不愿再等价兑换,可骏马匹数却求不减,大殷自然不愿,这事便有了僵持,苏定留城的时日也延长了。

而苏定众人等消息时,刚入腊月,大殷皇帝颁布诏令,恢复先皇时期的女官制,于应试入仕者,再无约束。前三年女子科举一年一考,以填充官职空缺。三年后,同男子科举合并,一同应试。

而此时朝堂之上,已无当初以右相为首极力抵制女官制的党羽。柳雁这才明白楚照的用意,卧薪尝胆,一朝反击。这皇帝,值得她效命。

女官制恢复当晚,鸿胪寺有宴请,虞司宾见柳雁早早同左少卿酒宴告假,待她坐回,便问道,“柳大人晚上要去何处?”

“去祭拜薛院士。”

虞司宾已笑,“我也同少卿告了假,要去祭拜薛主洞,一同去吧。”

柳雁点头,又道,“你哪日去都可,今晚他们去饮宴,你为何不去?我是个姑娘,说不去他们也高兴,免得我碍事。”她叹道,“别以为我不知你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虞司宾俊白的脸唰地红了,“你可千万别跟人说我是那种会去烟花之地的人啊!”

柳雁噗嗤一笑,“我能跟谁说去?”

“你家人啊。”

柳雁好不好奇,“我跟家里人说你的事做什么?”

虞司宾顿了顿,又笑了,“对,好好的怎么会提我。”

柳雁只觉他好不莫名,这虞司宾,有时候真是让人奇怪。

等放衙后,两人就一同去了薛院士坟前,身后跟了两家车夫,也觉无事。或许是心中都无鬼,只是觉得对方是同僚罢了,因此并不觉得尴尬。

虞司宾走在她一侧,悠悠斜阳照来,隐隐觉得有东西闪了眼,低头看去,微微一顿,“你这白玉佩…”

柳雁抬头笑笑,“薛院士的。”

虞司宾当然也知当年薛院士行刑前将这唯一身上物件送给了柳雁,这在士子中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想了一会才明白,之前圣上未恢复女官制,也就是说薛院士也未正名,而今已恢复,她方能大大方方戴着,再不用躲躲藏藏。

两人到了薛院士坟前,香火比寺庙里的还要鼎盛,一直烧了好几丈远。

虞司宾这才拍拍脑袋,“我忘了买香烛了。”

柳雁恭敬拜了三次,说道,“如此便可。”

虞司宾想了想,也虔诚拜下三回,笑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薛院士在莘莘学子中,惟独认同你了。”

柳雁只觉这司宾着实不错,可惜到底是个男子,不能一起去喝酒听曲,谈天说地。她俯身去清理那些已经燃尽,只剩香梗的烛火,全都清扫到一堆,用火折子点燃烧了。

虞司宾问道,“你是想着这里一定很多烛火,所以才带了火折子么?”

“自然不是,随身都带着的,除了进宫。”

虞司宾好不诧异,“你一个姑娘家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做什么?”

“以备不时之需。”柳雁是跟齐褚阳学的,随身的匕首、火折子,甚至是缝合在里衣的止血药粉包,若是搜一下,定能搜出一堆东西。想到情郎,又思绪悠长,这都腊月了,也该回来了吧。

今日没有下雨,不过前两日下了,地面还湿润,为了不让火堆熄灭,柳雁又将那些拨在一起,几经拨弄,终于是留意到了一根香烛上的符纹,拿起仔细看了看,问道,“虞司宾,这是东隐寺的香烛吧?我们书院里有人在那出家么?”

虞司宾笑道,“没听说过,许是别人在那买来的。”

“怎么可能在那买香烛,而且东隐寺素来是不让人外带的。”

虞司宾无奈道,“那定是偷来的。”

好似也有这个说法了,不过去那偷了烛火再来祭拜薛院士,两人又觉不可能,心觉稀奇,也无解。等完全清理好了,两人才离开。快上马车,柳雁才想起事来,“明日我休沐,不过少卿大人让我拿些东西给他,我又不愿去了,你回家时不是跟我顺路么,能否停停车,帮我转拿?”

虞司宾脊背已微微挺直,“可以呀…”

两人各自上了自家马车,赶回柳家。

回去途中,细雨又下,似夹着点点寒冰,更冷得入骨。

柳雁不喜湿冷的天气,儿时便不喜,五岁那年被歹人绑在那湿漉阴冷的洞穴内,几乎丧命,自此更是厌恶。从车上下来,脚上便觉冰凉,眉头微拧,打伞上了台阶,站在门下等虞司宾。

虞司宾身材颀长,样貌斯文,连管家都多瞧了几眼,要不是穿着和小姐一样的官服,还以为是哪家慕名追随的少爷。

两人还未进去,就又闻马蹄声响,柳雁往那看去,便驻足等那人。

车上下来的人螓首蛾眉,袅袅娉娉,只是神色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未走近,听见柳雁喊自己,柳芳菲才抬伞,看见她身着鸿胪寺的官服,眼神微微一动,瞬间又将那羡慕掩饰下去,微点了头,便进去了。

柳雁早就习惯她这样冷然,不过后头没了声响,回头看去,就见虞司宾背身向来,伞也压得挡住了半个身。她皱眉歪身,“虞司宾?”

虞司宾这才转身,“啊?”

“你在瞧什么?”

“瞧雨。”

柳雁脸上微僵,“你可要进去等?”

虞司宾迟疑稍许,摇头,“我在这等就好。”

柳雁点头,边进去拿东西边想,这样客气可真不像他,要知道他可是随便去一处地方,都能同人说上半日话的。连大杨来的使臣,如今都同他熟如故交。拿了东西出来,交给他后虞司宾便走了。柳雁也转身进去,走了两步微顿,回身看那已离去的马车,想到种种,眨眨眼…等等,他喜欢的人该不会是柳芳菲吧?

只是冒了个念头,便觉十分可能。

那样叨叨絮絮的人同冷冷清清的堂姐站一块的话…柳雁明眸微眯,好似也很不错。

柳芳菲全然不知被人这样揣测,刚进院子,下人就上前说道,“四爷四夫人让姑娘回来后便去屋里,有事要说。”

她犹豫片刻,才应声。父亲要见她?当真难得。

在她回来的小片刻之前,柳翰已在那了。

柳笑笑正抱着白瓷盘子坐在椅子上剥松子吃,松子七月成熟,如今吃的是佐以八角茴香烘烤过的干果,吃得满嘴有香。见柳翰进来,已拿了刚剥好的一握跑到他面前,扬了手,“大哥吃松子。”

柳翰没有拒绝,但只拿了一颗,柳笑笑收手一看,又扬手,“全吃了,不然塞牙缝也不够。”

柳翰低声,“你哥哥牙缝哪有那样大,哥哥不喜欢吃,笑笑吃吧。”

柳笑笑这才死心,坐了回去。

柳定泽让他坐,见他坐得有些拘谨,稍有一顿,才道,“近日功课如何?”

柳翰答道,“还好。”

“明年可有入仕的想法?”

“学识还不够,不足以入仕,还想再多历练两年。”

他问一句,柳翰便答一句,半点多余的话都没。言语间父子两人是可见的生疏,连方青听了都觉生分,待他们一问一答说得差不多了,才道,“再过两年你便及冠了,若是如今有心仪的姑娘,母亲为你去说定那门亲事,好让你安心念书考功名。”

柳翰稍有犹疑,才道,“谢父亲母亲关心,孩儿暂时还没有碰到心仪的姑娘。”

对方不动声色柳定泽尚且能看出个一二来,更何况这样明显,连方青都察觉出了,“若是有,且说吧,母亲为你做主。”

柳翰这才抬头,进屋后第一次看他们,只是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有是有…只是还小…才十四,她家中姑姑姐妹都是及笄后再谈婚论嫁的,如今定不愿…而且我…”他声音已低,“我不过是个奸生子…”

奸生子和嫡子庶子日后一样可以继承家中财产,可是身份和名声就低人一等了。柳定泽只有方青一人,也不见妾侍,那定是奸生子了。这样的身份,他已背负很多年。

柳定泽闻言,看着这个与自己生得七八分像的儿子,可见性格的软弱,更可见心底的自卑。明明儿时那样顽皮开朗,接回柳家,自己再不曾理会过他,等如今想起这儿子,才觉已晚。

他是憎恶郑素琴,也不喜排斥自己的柳芳菲,可因为想将那肮脏事忘得一干二净,便将曾亲近他总不避嫌喊他爹的柳翰也排斥在外。他开口道,“你说说是哪家的姑娘。”

柳翰已后悔说了,良久才道,“翰林大学士郭大人的十姑娘。”

熟知朝堂能将上至一品下至九品京官名字都背出来的柳定泽不用多想,就记起那位来,“知道了。”

柳翰庆幸他没有多问,正想着要怎么离开这让人局促不安的地方,就听见下人在外头说八姑娘来了。

方青是打算和柳芳菲说说婚事的,毕竟年后便是十七年华,做哥哥的在这怕他不好意思开口,便说道,“你回房用功吧。”

柳翰如释重负,这又被柳定泽看在眼底。等柳芳菲进来,柳笑笑已剥了一捧松子,又跑了过去给她吃。

柳芳菲少吃这些零嘴,也不爱吃,便推了回去,“笑笑吃吧。”

柳笑笑扁嘴,“大哥不要,二姐也不要,以后笑笑再也不剥了。”

方青笑笑,“你怎么不问我?”

柳笑笑说道,“爹爹会剥给娘吃,我怎么能抢功劳。”她一本正经说着,可让屋里的人忍笑。

柳芳菲见他们如一家人,自己依旧像个局外人,已然习惯,竟也不羡慕了。听见方青和自己说婚事,便说道,“并没有。”

方青说道,“同僚中可有?”

“没有。”柳芳菲说道,“如今正步入仕途,不想因此分心,芳菲并不着急,您不必担心。”

方青说道,“你已是十七年纪,到底还是该寻个好人家了。”

柳芳菲默了默,“若母亲有合意的人家,便为芳菲做主吧。”

“终究还是得你欢喜的才好。”方青因和柳定泽也是历经了一些磨难才结为夫妻的,因此虽和她没有母女情分,但喊了自己这么多年母亲,还是想让她心甘情愿嫁喜欢的人,“将心思稍稍放在别处吧,别总埋头苦读。买些胭脂,欢喜什么首饰也去买,银子若不够便跟我拿。”

柳芳菲心头微动,“谢过母亲。”

待她出去,方青才道,“这孩子脾气倔得很,我担心她真的一心扑在仕途上,耽误了婚事。”

柳定泽说道,“随缘吧。”他笑道,“你我成亲时,不是二十好几了么?”

方青瞧他一眼,“我还记得那日拜堂,你嫌弃我来着。”

柳定泽忙同她求饶,那时哪里懂这个。柳笑笑抬眉看着爹娘一如既往和睦,也笑了笑,还是这样好,再不要吵架,再不要谁也不理会。她终于将剥好的松子全都倒进嘴里,吃了个痛快,真开心呀。

腊梅已开,大殷皇宫里的梅花因下雨之初便架起长棚,未沾雨水,开得更好。便招待大杨使臣入宫赏梅,苏定自然在列,柳雁也随行前去。

两人都是不争不抢之人,一心赏梅,步子便落在了后头。

廊内有梅,棚外有雨,梅花显得冰心玉骨,苍古清秀。

苏定见柳雁看得入神,问道,“你这么喜欢梅么?”

柳雁轻轻摇头,“我想起宋宋了,她喜欢梅,尤其是腊梅。”

苏定知道宋安怡已过世的事,也知晓两人情谊颇深,说道,“你是要一直抚养她的孩子?”

“嗯。”只要齐家不介意,柳雁便会一直把她带在身边。瑾萱姓宋,如今是,以后也都会是。若真由她抚养,她会亲如她的生母,一如李墨荷待自己那样没有二心。

前面的人时而有笑,相反两人这边静默许多。苏定忽然笑道,“果真是不能再同往昔了…你我竟生分到了这种地步。”

柳雁说道,“这倒也不奇怪…”

苏定默然稍许,也点了头,“确实。”

离别多年不说,又没一起共事,书院一散,两人的牵绊好像也更散了。更何况柳雁知晓苏定对自己的心意,若还同往日,让他多有念想,那自己便是罪人了,也对不起齐褚阳。

有些事哪怕是自己心中无鬼,也不能过分肆意。

从皇宫赏梅出来,柳雁还要去四夷馆给赵通事交付文书,还能见见宋晴。苏定也无事可做,便和她一块去。

“也就是说,女班有四人考上了?”

“嗯。”不过柳雁和宋晴交好,另外两位姐姐少往来,只是见了面会寒暄两句,“宋姐姐你应当见过的,宋晴。”

苏定想了好一会,才点头,“记得,当时多留意你,因此同你一起出行的女班学生总会多看几眼,便记住了。”

柳雁闻言,忍不住看向其他地方,当做没听见。

苏定倒是喜欢看她尴尬装傻的模样,可每次看还得探头——因为中间拦了一个虞司宾。

虞司宾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走了七八步才诧异,“难、难道苏定你喜、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