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谦没想到严太妃直接就提起此事:“是。”

严雪笑道:“皇上还真的对温姑娘十足上心,先前听说传御医去了,他每日惦记,寝食不安,只恨不得出宫一探究竟呢。”

养谦听到这里,顾不得多想,因问道:“太妃怎么知道我妹妹有了身孕的?”

严雪笑道:“这个有什么稀罕,上次忠靖侯府的老夫人进宫来跟我闲话说起来的。”

养谦正想是不是苏清晓听说了后,回家里告诉老夫人的。严雪道:“这是好事,你们怎么都鬼鬼祟祟瞒着不提?要不是老夫人从李国公府老太君那里得到真信,大家都给你们瞒住了。先前皇上一味的担心不已,你们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就算不怕这欺君之罪,也要体谅皇上的心才是。”

养谦听见“李国公府”四个字,心头凝滞,又听严雪句句质问,无言以对,只能涩涩说道:“是。”

严雪道:“我只是闲话,又不是训斥,温修撰何必这样拘谨。罢了,你且去吧,我也去见皇上了。”说着,便仍拎着那风筝去了。

养谦望着她去了,才转身疾步出宫,也不回翰林院,一径骑马回了家里。

养谦回到内宅,却见温姨妈也在自己房中,不知在跟李诗遥说些什么,看养谦进门,便笑道:“你今儿回来的倒是早。”

养谦眉头紧皱,想要开口又碍于温姨妈在旁。

李氏笑看着他,瞧出他脸色不大好,便说道:“夫君是怎么了?今儿不是进宫伴驾的么?”

养谦想到那夜自己询问她,她那样无事人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冷道:“我是进了宫,只是听了一件意外的事。”

“什么事?”连温姨妈也诧异起来。

养谦道:“皇上问我妹妹怀孕的事呢。”

温姨妈怔了怔,笑道:“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突然又反应过来,“皇上、皇上怎么会知道?”

养谦不答,只是望着李氏。李氏见状,知道是事发了,便敛了笑,低下头去。

养谦见她如此模样,心里明白了,满面恼色,想说她几句,又当着温姨妈的面,便只横了她一眼,转身走开几步。

不料温姨妈虽慈和,却并不呆迂,看养谦是这个模样,又看李氏如此反应,她心中一转,便明白了。

温姨妈想了想,故意笑道:“好了,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好歹纯儿如今好好的呢,且已经快三个月了,想必无妨。”

养谦心里生气的,却并不只是这个而已,毕竟那夜他询问李氏,李氏还瞒着不说,且还推到别的身上去……他心里在意的却是这个。

温姨妈走过来拉住他:“你倒是别在这里生闷气,你媳妇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跟你说呢。”

养谦听这话有异,便看向温姨妈,又看看李氏。

李氏仍低着头,温姨妈又推了她一把:“还不快告诉他?难道要我说不成?”

李氏才红了脸,小声说道:“今儿大夫来瞧过,说是我已经、有了身孕了。”

养谦正有些恼,突然听了这个,如在梦中:“什么?”

温姨妈见他呆呆的,才笑道:“是真的。所以从此后你可要好生些待她,别再皱眉恼眼的了。”

因得了这天大之喜,养谦便只得把这一页给揭过了。事后,李氏终于得了空,好言好语地跟他解释说道:“倒也不是故意瞒着不说,只是那时候老太君问起来,还说大家都在猜纯儿妹妹的身体大不好,我看他们一个个胡说八道的都说些不中听的,老太君又且担心,才忍不住跟老太君透露了……毕竟也不是外人是不是?只想不到老太君竟说了出去。那天你问我,我心里害怕你责怪我,才不敢承认的。”

养谦听了这样的解释,倒也罢了。

***

有身孕的人过夏最是难熬,琉璃因为体质偏寒且弱,怀这一胎实在是辛苦艰难,比怀朱儆的时候更遭罪许多。

多亏了两名太医日夜照料,又请了几个可靠勤快的妇人里里外外的照应,期间虽有过一两次惊险,却终究转危为安。

暑热既过,几度月圆,很快中秋将至,琉璃的情形稳定下来,只是行动处都有人跟着,且又只能在里屋略走动几步,心情难免有些浮躁。

虽然时不时地有温姨妈、冯夫人,以及一些相交的官宦王公家的女眷等来探望,却也难解心里的烦闷。

只在中秋这日,范垣早早地从宫里出来,因叫丫鬟给琉璃稍微收拾装扮。

琉璃忙问道:“又不出门,干什么要这样?”

范垣道:“看你这些日子来怏怏不乐的,今儿便带你出去透透气。”

琉璃喜欢起来:“去哪里?”又忙问道:“可使得么?”

范垣说道:“我问过太医了,说是无碍,只要别让你太过劳累就行了。”

琉璃喜出望外,当下忙忙地梳洗妆理,又换了一身樱粉色的襦裙,这襦裙宽大,琉璃又不怎么显怀,不经意看,几乎瞧不出是个有身孕的。

在天际的那轮月才慢慢露头的时候,范垣扶了琉璃出门,到有台阶之处,便把她抱起,委实呵护备至。

夜色笼罩,出了府门的刹那,琉璃不由地长吁了口气,秋夜的风有些清冷,琉璃却只觉着爽快的很。

范垣陪着她,沿着墙边缓步而行,一应的御医以及伺候的人手都远远地跟着,走了几步,琉璃突然停下来。

原来前方就是陈府的旧宅了,此刻竟也应景地挂着中秋节的大红灯笼,且门居然是开着的,两边儿有小厮们垂手林立。

琉璃诧异地睁大双眼:“这是……”

范垣笑道:“今晚上就在旧宅赏月,你会不会嫌厌烦?”

琉璃呆了呆,然后忙摇头:“当然不会!”

范垣笑望着她,扶着走到门口,里头陈伯早也迎了出来。

旧宅已经给重新洒扫干净,原先有些损旧的墙壁等也都修缮妥当,却依旧是昔日的那座宅邸。

夜色朦胧中,琉璃扶着范垣的手缓步进入,左手边又是陈伯,刹那间,就仿佛又回到了先前少女时候。

眼泪顿时就冒了出来,正在情难自禁,耳畔听见范垣道:“太医说了,要你心绪宁和才好,要是看你掉泪,只怕立刻让我们回去了。”

琉璃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道:“我只是太高兴了罢了。”

范垣道:“太高兴了也不成。”

琉璃噗嗤笑了,又娇嗔道:“那你要我怎么样?”

范垣道:“我……就要你平和,宁静,不悲不喜的最好。”

琉璃又忍不住笑道:“那我岂不是成了那寺庙里的菩萨了?”

范垣咳嗽了声。

陈伯在旁听他们打情骂俏的,夜色里,眼睛却也有些湿润。

他原本对范垣很有非议,但自打两人成亲以来,范垣对琉璃那份爱顾疼惜,竟绝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心使然。

在陈伯看来,虽然范垣有千般不好,但……看在这份真心疼爱的份上,倒也罢了。

当下到了里间,就在后院里,先前陈翰林在的时候大家吃酒赏月的小轩面前坐了,一应果品等早就摆放妥当,只听见草丛里虫儿吱吱乱叫,琉璃好生喜欢,看向范垣,才欲说话,就见陈伯从外进来,有些紧张地说道:“来了。”

琉璃一怔:“什么?”

范垣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口:“早先不叫你太高兴,只才进门就高兴的那样,待会儿可怎么办?——是你想见的那个人来了。”

琉璃正在懵懂,耳畔听见那孩子熟悉的叫声:“哈,还好没有骗我!”

双眼圆睁,琉璃回头,却见小皇帝背着手,从院门口轻快地走了进来。

第95章 生子

这突然而来的,赫然正是小皇帝朱儆,身后只跟着宦官陈冲。

这简直是会心一击,软软地在琉璃的心头上撞了一下,她着实喜欢的不能自禁,身不由己地就要往朱儆身边过去。

才一动,手臂却给范垣轻轻拉住:“慢着些。”

琉璃只好站住,却见朱儆快步走到跟前儿,上下打量着她,眨巴着眼道:“咦,怎么这样?”

范垣正在行礼,听了这句,便问道:“皇上要说的是什么?”

朱儆抬头看着琉璃,指着她的肚子竟道:“为什么这里……并没有很大,是真的有身孕了吗?”

琉璃听这样天真的话,又觉好笑,又有些眼潮,只恨不得再抱一抱这孩子。

心潮涌动之际,便握住朱儆的手,轻轻地引着他的小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你试试。”

朱儆一惊,小手隔着那薄薄的绢丝裙子贴过去,无端竟有些胆怯。

起初还不觉着什么,又过了会儿,竟仿佛感觉到了一丝触动。

朱儆不禁叫道:“啊!好像有什么在动!”

琉璃对上他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他惊喜交加的神情,无法言语,眼中的泪早流了出来。

她蹲下不便,就只微微俯身,把朱儆往怀中轻轻地抱了一抱。

这一夜,三人就都留在陈府旧宅,前半夜,无非是闲话,听曲,赏月,又吃月饼。

琉璃看看范垣,又看看朱儆,想到自己肚子里还有一个……这会子,简直便是“喜乐平安”四个字的最好演绎,甜意在心头酝酿蔓延。

眼看将近子时,换平日这个世间琉璃早就睡了,只因为今儿是中秋,且又守着朱儆,哪里舍得睡,就只强撑着,睡眼惺忪地只管打量眼前这孩子。

范垣劝哄了好几回,朱儆也瞧出来,就道:“纯儿快睡吧,不然你肚子里的小家伙要闹腾了。他可没有朕这样乖巧懂事。”

朱儆鬼使神差随口说了最后一句,自己也觉着意外,不知道自己怎么居然没出息到要跟一个没出生的小孩子比。

不料琉璃听了这句,把瞌睡都驱退了,又是鼻酸,又是欣慰,只管望着朱儆。

月光灯影之下,小皇帝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却也看出她是哭了。

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但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在对上琉璃的眼神的时候,朱儆的心中却也禁不住有些酸酸的,却并不是难过之意,而是一种仿佛是心有灵犀般的感觉,朦朦胧胧,难以言喻。

***

这一夜,在宫中却另有一番光景。

黛烟宫里,也挂起了灯笼,时不时地却有一阵阵琴声飘扬而出。

却是严太妃在殿内焚香弹琴。

郑氏进门的时候,见严雪端坐在琴台后,琴台前面放着一碟果品,一碟月饼,还有一盏香炉,香烟袅袅,同琴音飘摇而起。

郑氏站在原地,只静静地等她弹完了这一曲,才缓步上前,在对面落座。

严雪并未起身,垂了双手,保持端坐之态,向着严氏垂首行礼:“您来了。”

郑氏道:“妹妹好兴致。”

严雪道:“自得其乐罢了。娘娘如何竟来了?”

郑氏转头,望着殿门外那团圆的月色:“今儿本是人间阖家团圆的时候,你跟我却都是孤零零的,都是没有家的人。”

严雪微笑:“这话怕是不对,我自是个无家可归的,但娘娘不一样。荥阳郑氏,怕不有千多口人?”

郑氏也笑起来:“家族虽大,却有哪个是至亲?”

严雪挑了挑眉,叫宫女过来斟了茶,又拿了一个月饼奉给郑氏:“这是南边进献的鲜花月饼,清甜的很,娘娘且尝一个。”

郑氏拿在手中,却见这并不似平日里吃的月饼模样,酥皮如雪,嗅着清香扑鼻。

郑氏道:“果然是好东西,先前怎么没见到过有此物?”

严雪说道:“之前先帝在的时候,楚州地方作乱,一应进献的东西都断了,先前皇上准许内阁发兵,如今南边各地已经都平靖了,才有了这些土风之物。”

郑氏端详着那月饼,含笑轻声说道:“这一个小小的东西,却含着这许多复杂之事在里头,又有谁知道。”

她喝了口茶,吃了半个月饼,连连点头:“果然是别有一番风味。”

郑氏赞了这句,又道:“这可是皇上送来的?”

“是。”

郑氏道:“皇上待你倒是格外不同。兴许,是因为陈琉璃先前教导的好,毕竟陈琉璃先前就跟你很好,跟对别人不一样,有其母必有其子罢了……不对,皇上的精明强干,却是陈琉璃所望尘莫及的。”

自从上回朱儆挑明了那一番话后,郑氏气焰大减,也不能再似先前一样,动辄以陈琉璃之名来辖制朱儆了。

偏偏小皇帝长得很快,早不是个能随意拿捏的小东西了。

严雪淡笑:“先皇太后向来慈心。”

郑氏却也笑了出声:“当然,谁不知道这个?她是最与人为善的好人,你可知道因为什么?”

严雪道:“因为什么?”

郑氏道:“因为那些龌龊肮脏的事,杀伐果断的事,都有人替她做了,她自己自然半点儿心也不必操,坐享渔人之利就是了。”

“哦?”严雪垂了眼皮。

郑氏打量着她道:“直到现在,妹妹还跟我装傻吗?”

严雪抬眸看她一眼,仍不答话。

郑氏说道:“你真的当我……不知道你是谁?”

严雪举杯吃了口茶,方淡淡一笑:“我?我不过是个出身风尘不上台面的人罢了。”

“你的确是出身风尘,也的确是不上台面,”郑氏也淡淡地接口,“只不过,你的不上台面,是你自个儿选的,因为你得隐身在后头,才能把那个人拱上台去呀。”

严雪听了这几句,轻声笑了出来:“娘娘说的好诙谐。”

郑氏面上的笑极淡,双眼望着严雪,眼神冷冷地,像是月色下的一层寒霜:“诙谐?你懂我在说什么,我只是不明白,以你的心机,手段,如果真的要献媚邀宠,先帝在的时候,这后宫只怕是你的天下,你却为什么甘心情愿的为他人做嫁衣裳?”

碧螺春的清苦突然泛了上来,喉头上氤氲着苦味。

严雪将茶杯放下:“娘娘说的我像是那有不世神通的孙悟空了,只是就算有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也有个如来佛祖的五指山罩着呢,在这后宫里有娘娘您这位真神,我又哪里敢造次?”

郑氏盯着她:“你是不是孙悟空我不知道,只不过那个如来佛祖绝不是我,你的真神另有其人,我是不敢当的。”

严雪不动声色说道:“我的真神?是谁?”

那三柱香还在氤氲飘拂,随着两人对话语气,烟尘似给打碎,凌凌乱乱地消失在光影里。

郑氏看着那揉碎似的烟,缓缓道:“我原本也不知道。当初你入王府,乃至后来进宫,你向来对我很是顺从,你可知道,起初我也被你骗了,只当你是真的无欲无求归顺于我呢,后来才知道,你不过是另有所图罢了。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给陈琉璃铺路。对不对?”

严雪一笑,不答腔。

郑氏又说道:“你做的实在很好,瞒天过海,令我也挑不出来。本来那天在王府湖畔你拦着陈琉璃没叫她靠前儿,我心里是有些怀疑的,只是后来你仍跟她不咸不淡的,倒是迷惑了我,还以为那天真的只是巧合。”

严雪道:“难道,不是巧合?”

郑氏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巧合,就像是陈琉璃的好运一样。”

说到这里,郑氏倾身向着严雪:“你心里清楚,那天如果不是你,她就会像是先前的那个贱婢一样掉进湖里,一尸两命……”

虽然严雪心中早有所料,但听着郑氏近在耳畔说出这些话,仍觉着心头森森地冒出一股寒气。

严雪抬头,对上郑氏同样寒气凛然的双眼:“娘娘,不觉着……太过狠辣了么。”

郑氏将手腕上的佛珠摘下,随手轻轻捻动:“这不过是各人的命罢了。”

片刻,严雪才笑了笑:“是呀,各人自有各人的命,如今太后已死,你我也各有其命罢了。”

郑氏道:“你当真甘心认命?”

严雪眨了眨眼:“已经是这把年纪,这种身份,不认命,还能如何?”

郑氏凝视着她,突然轻笑起来。

严雪问她笑个什么,郑氏说道:“你为陈琉璃卖了半辈子命,做牛做马,苦心孤诣的,她得了那个结局,你也得了这个结局,你居然认命,是谁让你认命的?是你自己?还是你的真神?”

严雪沉默。

郑氏道:“我原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明里暗里地相助陈琉璃,直到她死了……我才猛然醒悟。”

“娘娘醒悟了什么?”

郑氏冷道:“我醒悟的是,我原先高看了你,还以为你是个淡泊无争所以世莫与之争的高人,谁知也不过是个给人玩弄在掌心的棋子。”

严雪眼神微变,不禁咽了口唾沫。

郑氏道:“也是,棋子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认命,对不对?人家要用你,你就听命行事,人家要扔了你,你就只能乖乖地滚开。”

严雪的手一颤,琴桌上的杯子竟给碰到,茶水沿着琴桌滑落,滴滴答答,像是顺着廊檐飞流而下的雨。

“我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声音冷冷,严雪站起身来,转身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