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儆吃了一惊,吃惊的样子惟妙惟肖,难分真假。
“这是什么话,”朱儆道:“他毕竟是朝廷的中流砥柱,若知道了会是那样惨烈的局面,朕怎么会自毁长城?”
琉璃笑道:“原来皇上也知道自毁长城,我以为只有我这种不懂正事的无知妇人会犯这样的错。”
琉璃语气中冷冷地嘲讽之意,呼之欲出,朱儆自然听了出来,却不言语。
琉璃凝视着他,道:“皇上,就连对我,你也不准备说真话吗?”
朱儆喉头动了动,看她一眼,又转身踱步走开,如此来回两遍,才说道:“你想听真话?”
琉璃道:“是。”
“真话……”朱儆沉吟了会儿,终于开口:“这么多年来,范垣只手遮天,就连朕的政令他都敢屡次驳回,朝臣们已经怨声载道,民间更有许多流言四起,可他是朕的老师,我知道他的为人,所以这许多年来反而始终重用。”
琉璃不语。
朱儆笑了笑,终于转过身来,声音变得很轻:“何况,古往今来,就算不是帝王,就算是平民百姓家里,又有谁能眼睁睁地看着家奴霸占了自己的母亲而无动于衷,朕容了他那么多年,难道还不足够?!”
琉璃听了这句,微微窒息,片刻,才说道:“第一,范垣并不是谁的家奴。”
朱儆挑眉。
琉璃直直地望着面前的少年皇帝:“范垣,他是为了朝廷鞠躬尽瘁的朝臣,是曾经为了救你的性命流过血差点丧命的恩人,也是尽心竭力教导你好好长大的老师。”
朱儆略微愣怔。
“难为你忍了这么多年,”琉璃一笑道:“我知道你长大了,自有自己的主意,但是一个帝王,若是把朝臣当作家奴,这样矜狂无知,已经不能称之为明主。就算是先帝,也从来不曾这样。”
眼中掠过一丝恼色,朱儆道:“不要跟我提起父皇。”
“为什么不能提起,是因为我嫁了范垣,对不起他?”琉璃眼睛一眨,越发冷笑,“我跟了先帝之后,一直都谨守妇道,不曾有半分逾矩,就算先帝去了,我也是一心一意地要抚育你长大,除此之外心无旁骛。我哪里对不起他?”
朱儆不语,眼底却有答案。
“儆儿,”琉璃对上朱儆有些陌生的眼神,“你到底要责怪谁,你要责怪范垣,还是责怪我,或者责怪你自己?”
“我自个儿?”朱儆好笑,“为什么要责怪我自己?”
琉璃道:“造成现在所有局面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你吗?”
朱儆起初疑惑,想了一会后,脸色煞白:“你、你说什么?”
琉璃答道:“我说,当初是为了护着你,我才听信谗言把范垣下狱,也是为了你,才应承他那些条件。”
朱儆微微松了口气。
“儆儿,”琉璃垂下眼皮:“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把你当作心中第一重要的人,就算死而复生,也同样如此。你可知道?”
朱儆的脸色缓和,温声道:“母后,我当然知道。”
琉璃一笑,抬眼对上朱儆闪闪发光的眼神:“可是现在,我对你很失望。”
猝然听见“失望”二字,小皇帝双目微睁。
他想开口,嘴唇却干涩无比,喉头发紧。
又过了片刻,琉璃道:“我虽然不懂前朝的事,可我心里明白,范垣是权臣,但他从未做过祸国殃民之举,你想除掉他,并不是你方才所说的那样冠冕堂皇,你容不下他,一多半,是因为你的私心。”
朱儆转开头去。
“可是,我突然想到,”琉璃道:“这会儿你容不下他,改日你大约也会容不下我,甚至……是明澈明德……”
朱儆震惊,脱口而出:“我不会!我绝对不会!”
琉璃道:“你这会儿说不会,我还能信你是真心的,但是儆儿,你总会长大,总会长的更大,你所知道的事,你若认定的对错,都会因为你的年纪,阅历的不同发生改变,对你周围的人的看法,也会不同,比如三五年前,难道你就会想到你容不下范垣?所以,这会儿你觉着我还是好的,再过个几年,也许用不上几年,兴许对你来说,我也只是个污点罢了,就像是范垣一样,得除之而后快!”
寒心的话从嘴里一句句说出来,就像是自己拿着刀子往自己的心口上扎下去。
琉璃有些无法忍受,她低头走开几步,盯着冷冷地地面,道:“我从来都把你当作是之前的那个儆儿,是需要母后保护疼顾的小孩子,但是现在你已经不是儆儿了,你是皇帝,你是不必什么人去保护疼顾的皇帝,是手握生杀大权可以随意处置人命的那个人。而我的所谓心意对你而言不过是荒唐可笑的。”
朱儆死死地盯着琉璃,他想否认,但却也无法否认,琉璃的话里,有相当大的部分正戳中了他的心事。
终于,琉璃回过头来:“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吗,不管你做了什么,母后都会原谅。”
她的声音有些残存的温柔。
朱儆微震:“母后……”
“儆儿,”眼中泪光浮动,琉璃微微笑道:“你如果仍想选那种法子来结束,我也仍不会怪你,甚至只要你开口,这次……不劳你动手,我会替你解决。”
“你……在说什么?”
琉璃坦然地对上皇帝闪烁的眼神:“皇上难道不明白?作为你的心病,你把范垣像是眼中刺肉中钉一样拔掉了,而我……只怕也会成为皇上的心病,不如也像是污点一样抹去干净,是不是?”
在泪从红着的眼眶里滚落出来之前,琉璃哑然笑了两声,转身走出了寝殿。
朱儆盯着琉璃的背影,僵立原地像是一尊雕像。
殿外,有两个太监走了进来,朱儆却突然厉声喝道:“滚,滚出去!”
众人狼狈地奔逃而去。
偌大的寝殿内又只剩下小皇帝一个人。
方才琉璃说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自己的时候,朱儆以为她知道了真相,可接下来琉璃的答案却让他安了心,然而如今才明白,她果然是知道了。
她知道先前,是他一颗药葬送了自己的母后,造成了如今所有的光怪陆离。
他心心念念不能容范垣,或许是因为他方才所说的那些原因,但另一方面,也许,正是因为范垣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所犯下的错误,是怎样的不可饶恕。
半晌,身形一晃,少年皇帝白着脸,抬手按着桌边,缓缓地坐在了地上。
第117章 忘我
琉璃往外而行,虽在殿内跟朱儆说的那样,可心中却极不好过。
走不多时,一个小太监跑步过来:“夫人留步,太妃娘娘有请。”
琉璃这会儿心里难受,本来谁也不想见,可转念间想到一件事,少不得暗中擦了擦泪,同那太监往黛烟宫而来。
才进门,就听见一阵淡淡的琴音从里头传了出来,曲调清幽,琉璃不禁放慢了脚步。
严雪自然是多才多艺的,只不过,自打她进了王府,很少见她做这些歌舞奏乐的事,只有在朱睿琮一时兴起要她助兴的时候,才偶然施展。
琉璃对乐曲上造诣更是有限,只限于好听跟不好听而已,但如今物是人非,经历了这许多事,此刻再听严雪的琴,竟听出她的琴音里仿佛也多了些什么低徊难解的情绪。
琉璃进门的时候,严雪停了下来,亲自站起身:“你来了。”
两人坐了,宫女奉茶后便悄然自去。
虽然琉璃已经擦拭过眼泪,但仍是留下了些许痕迹,何况严雪本就是个极洞察入微的人。
严雪望着她微红光润的眼皮,说道:“难不成是跟皇上拌了嘴吗?”
琉璃低下头去。严雪缓缓说道:“皇上的脾气,难道你不懂?或许你不是不懂,只不过……你比我们这些外人,对皇上更多怀了一份悯恤之情罢了。比如上次你同我说起选秀女的事,所谓关心情切,关心则乱,殊不知当事人早不需要人为他谋划了。”
琉璃听了这几句,鼻子一酸,泪顿时又在眼眶里打转。
严雪递了一块儿丝帕过来,道:“不要哭了,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琉璃忍着心酸,接过帕子擦了擦眼睛:“打算?”
“是啊,”严雪点头道,“范大人如今下落不明的,京内又是这个情形,你没有什么想法么?还是说,只是要在京内静静等候?”
琉璃听完:“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
“是,你是不是知道四爷……四爷的下落?”
严雪笑:“这话从何说起,我又怎会知道这个。”
琉璃望着她气定神闲的模样:“早先我问宣仪,她告诉了我很多有关皇上和四爷之间……比如先前的所谓和谈。当时我听了,只顾震惊去了并没有想别的,后来才慢慢地疑惑起来,宣仪不过是个出了嫁的公主,怎么会明白这些朝堂上的玄秘之事?”
严雪不言语。
琉璃道:“所以我猜,大概是有个洞察先机知道内情的人,事先告诉过她,为的就是借她的口来告诉我。”
严雪听到这里便道:“你觉着这个人是我?”
琉璃点头:“是。我觉着是你。”
严雪一笑低头:“你这样说,倒叫我怎么否认呢。”
琉璃道:“你可以不承认,只是,我恳求你,若你知道四爷如何,至少告诉我一声,我只要知道他是生是死,好……好不好,就成了。”
严雪想了会儿说道:“若是他不好呢?”
琉璃屏息:“什么?”
严雪笑笑:“可知连我都替他难受,他怎么会好呢,别的事他自然游刃有余,但对他来说,他心中最要紧的那个人,心中却有个更要紧的别的人……他永远是属于次位的。但他偏偏不能反驳,不能抗争,我只要略替他想一想,就觉着难过的受不了。”
琉璃哑然:“你在说我。”
严雪淡看她一眼,转开话题,道:“我方才说,若是他不好,若是他……死了,你会怎么样?”
琉璃的眼神直了直,没有回答。
严雪道:“你怎么不回答?是不知怎么回答?”
半晌,琉璃抬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也知道你希望我回答什么,只是我要让你失望了。”
严雪挑眉。
琉璃说道:“其一,我不信你假设的话,师兄他不会有事。他一定会回来找我跟明澈明德,其二,就算真的有那个假若,我也不会自寻短见,因为我还有明澈明德。我得好好抚养他们长大成人,才算对得住师兄。”
严雪听后,微微一笑:“你可知道,我本来甚是羡慕你,恨不得自己就是你,可是现在,我却想,还是罢了。因为你从来都不像是为了你自己而活……我只觉着这样有些太可怕,也太过愚而忘我了些,我做不到,也不想如此。”
琉璃微震,同严雪目光相对:“如果你觉着你为之付出的,是很值得的,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其实你如何做不到?你岂非一直都是?”
严雪脸色一变。
严雪指的,是琉璃为了朱儆,为了明澈明德,浑然忘了自己所欲。
但她在觉着为人母的可敬可悲之时,却忘了自己这一辈子也是在为了别人付出,而且,同样也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
琉璃见严雪眼神恍惚,便起身道:“我该走了,太妃好好保重身子。”
***
从黛烟宫里出来,走不多时,恰遇见一堆新进宫的秀女来给太妃请安,其中还有几个有了赏封的,比如郑家姊妹。
郑佳慧如今贵为昭仪,今日并未跟这些人同行,只有被封了容华的郑佳颖同几个才人,美人等一块儿前来。
其实这些人倒也并不是跟琉璃“偶遇”,却是因为知道她回京进宫,所以特意来撞见的。
琉璃瞧见这许多莺莺燕燕,想到已经有了身孕的苏叶,心中的滋味,好似是“惊风乱飐芙蓉水”,浮浮沉沉,七上八下。
她并不想多理会这些人,只是已经看见了,倒是不便就再扭头走开,何况平白多绕一个弯子也太露了痕迹。
两下相遇,琉璃只点了点头,便要经过,谁知郑佳颖喝道:“站住!”
琉璃想不到她会叫住自己,一时转过头来,只见郑佳颖止步,眼神不善:“我们好歹都是皇上的人,范夫人见了我们,怎么就不理不睬,也不行礼就这么过去了?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呢,还是根本藐视皇上?”
琉璃听她有挑衅之意,何况如今心绪烦乱,便不理会,仍要走开。
谁知在众人看来,琉璃这般冷冷淡淡,无愠无怒的样子,反倒是十足十的藐视了。
郑佳颖更是一把握住琉璃的手臂:“叫你站住是没有听见吗?”
琉璃见她竟动了手,不由皱眉:“请放开。”
郑佳颖看着她淡然的神情,嗤地一笑,竟道:“先前你仗着范垣的势力横行霸道、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也就罢了,现在却是此一时彼一时,难道你还以为自己是了不得的首辅夫人吗?”
琉璃只是冷看着她:“请放手。”
当着众后宫的面,郑佳颖的脸皮更加挂不住,索性喝道:“姓温的,你是什么东西!你是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琉璃还没吱声,身后却有人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这竟是明澈的声音!
琉璃大惊,回头看时,果然见是明澈,一路飞跑过来,反把两个小太监撇在后头了。
郑佳颖见明澈来到,惊得撒手,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但她还没来得及出声,“不对不对,”明澈已经双手叉腰,瞪着郑佳颖,得理不饶人似地继续说道:“是我错了!郑婕妤怎么会是个东西呢?明明就不是东西!”
在场众人闻听,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有些胆小的怕得罪郑佳颖,便竭力忍笑,场面一时奇异。
郑佳颖本是要欺琉璃一头,却没想到,不必琉璃如何,光是明澈这丫头的话,就让她难以禁受了。
此刻琉璃拉着明澈:“你怎么来了?”
“我怕有人狗胆包天要欺负母亲,所以进来看看,果然我猜的很准!”明澈振振有辞。
郑佳颖越发红了脸,气结说道:“好个混账狡诈的丫头,就跟你那个无法无天的爹一个样!这里岂是你放肆的地方?来人!”
郑佳颖喝罢,一名小太监走上前来,郑佳颖指着明澈道:“这臭丫头辱骂我,还不掌她的嘴!”
那太监虽是郑家姊妹的人,却也知道明澈不是个好惹的,一时迟疑不前。
明澈笑嘻嘻地勾勾手指,道:“来呀来呀,来掌我的嘴试试。”
小太监看如此情形,更加不敢动,苦着脸道:“姑奶奶饶了我吧。”
郑佳颖气的七窍生烟,骂道:“混账没用的东西,你竟求她!你还死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明澈却嘲笑道:“郑姑娘,你要打人,怎么不自己动手呀,每次都躲在别人身后,让别人冲在前头,我都替你羞!有本事你过来往这里打一巴掌,我就服了你!”
她甚至有恃无恐地点了点自己白里透红的脸。
郑佳颖受不了这种激,顿足叫道:“你当我不敢?”
明澈还要逗她,琉璃已经制止了,明澈悻悻停口,却又忍不住低声哼道:“蠢东西,你倒是学学你那姐姐,她才是真聪明呢,不然人家怎么是昭仪,你却只是个容华呢?”
这本也是郑佳颖的心病,明澈这轻描淡写的两句,却正戳中了她的痛脚。一时脸色紫涨起来,浑身微抖。
怒火遮了眼,郑佳颖咬牙切齿道:“小贱人,我要你不得好死!”
不料正在这时候,听有人道:“这里闹什么。”
刹那间,除了琉璃跟明澈,在场众人都忙跪下去:“参见皇上。”
原来这突然现身之人,竟是小皇帝朱儆。
***
朱儆负手走到跟前儿,目光在其他人身上一掠而过,在琉璃面上略一停,又看向明澈。
一别经年,这女孩子却比先前更加出落了,已经有了几分小小少女的秀丽,只是两只眼睛仍旧如以前一样的鬼灵精怪,乌溜溜的,黑白分明,就如其名一样明澈无瑕。
朱儆一看她便不由自主地心情变好,因笑道:“小明澈,你越发长大了,既然回了京,怎么不去给朕请安?”
不料明澈听了这句,竟恍若未闻,淡淡地转过头去。
朱儆一怔。
皇帝还没有想到说什么,身边郑佳颖道:“皇上,范明澈公然欺辱臣妾,求皇上为臣妾做主!”
郑佳颖见朱儆来了,还并不觉着如何,反而更有些心定。
毕竟外头的传言是范垣下落不明,而在郑家,自然有另一种不同的说法,郑佳颖身为郑家的女儿,当然也知道几分底细。
因此她虽知道自己方才痛斥琉璃的所作所为给皇帝看见了,却并不觉着畏惧等等,反而顺势诉苦。
朱儆眉头皱起:“是吗,她一个小孩子罢了,又如何欺辱你了?”说这句的时候,却见明澈鼓起腮帮子,虽是生气,样子却十分可爱。
若说两人是口角之争,显得小题大做,郑佳颖便道:“皇上,这温纯跟范明澈,见了我们都不知行礼,目中无人,动辄以言语羞辱,臣妾们受些委屈也就罢了,只是先前她们见了皇上也不行礼的,可见是仗着范垣的势,也就狐假虎威作威作福起来,着实的胆大放肆!求皇上治她们的罪!”
朱儆听到此才转过头来:“你让朕治她们的罪?”
郑佳颖道:“皇上,不惩治她们,不能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