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夫人款款站了起来,白色的裙衣,高贵不俗,只是仔细看她的脸,还是会发现眼角的疲态。她面色平静地看着疏影,神色上并无多大的讶异,好像早就料到疏影会来,所以也早就在此恭候她的到来。

凌夫人指了指楼梯,说道:“光在三楼,你上去吧。”

疏影略一点头,凌夫人有些担忧地往楼上看了眼,回过头再看看疏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只是摇摇头说:“没什么,吴妈,你带她上去吧。”

疏影便转身继续跟着那个叫吴妈的老夫人往楼上走去。只是这么一小段路,却已经碰上两个端着托盘的女人急匆匆地从上面下来。

疏影往她们手中的盘子看了看,却见都是些破碎的碗勺,还有杯子,粉碎粉碎的。疏影心下一凉,莫非这些都是光砸的?

“还是不肯吃吗?”吴妈上前拦住后面的女人低声问道,疏影进门来第一次看到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露出了担忧之色。

那个年轻的女人该是凌家的佣人,她无奈地摇头,说话时颇有点精疲力竭的感觉:“能砸的都砸了,少爷脾气一上来,谁都拦不住。”

说话间,她注意到站在吴妈后边的疏影,很是疑惑地看着疏影。不过,吴妈已经恢复了冷冷淡淡的表情说道:“下去继续准备,怎么着都要想办法让少爷进食。”

“是。”女佣低头应了声,赶忙下楼离开了。

吴妈并没有马上挪动脚步,反倒是转过身面向疏影,严肃冰冷的表情异常骇人。疏影明显感觉到她不喜欢自己。

“光少爷一直不肯进食,想必这其中的原因遥小姐应该比我清楚。所以,遥小姐最好是能让少爷恢复正常,不然也就不用再踏进凌家半步了。”语毕,看都不看疏影快步上楼。

心里的一个角落在不断崩塌,手心里已满是冷汗。疏影的耳膜“嗡嗡”作响,眼前的楼梯仿佛都变幻得曲曲折折。

光,你何苦这么对待自己?

但是,当遥疏影真真正正站在房门前,那样的景象却还是超乎了她的想象。三四个佣人跪在地上费力地收拾着一片狼藉的地面。疏影的脚下几乎没有一处地方可以站得住脚,尖锐的碎片到处都是,还有散发着热气的饭菜,全数撒在冰冷冷的地面。

“光,你别这样,你不要这么作践自己,我求你了。”

这个声音,疏影猛然抬头,殷离一张漂亮的脸早哭得不知花了几次,原本大大的杏眼如今更是肿得如同核桃,她站在房门前不住地抽泣。疏影抿抿嘴唇,心里酸酸的,惨淡地看着殷离缓缓转过头。

她都为了光伤心难过成这样,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呢?如此没心没肺,是不是应该拖出去斩了?

殷离在看到疏影的那一刻,两眼瞬间迸发出怨毒的目光,那是嫉妒,也是愤怒。她疯狂地朝疏影扑了过来,像极了女疯子,那凶残的眼神好像要把疏影碎尸万段,五马分尸。

“遥……”

还未等殷离把疏影的名字叫全,就被一旁的吴妈伸手捂住嘴巴,动弹不得。

“来人,带殷小姐下去。”

吴妈冷冷地视线让殷离稍微冷静了一点,但是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看向疏影的眼神恶毒得让疏影禁不住后退两步。那样的殷离让疏影害怕,曾经娇美如花,温柔如水的女孩,如今却变得如此颠狂的样子。

其实,她很爱光吧。

以前,她不信殷离,现在她信了。

疏影愣愣地看着殷离被人强行带下去,可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疏影。在经过疏影身边的时候,她狠狠地从喉咙深处发出鬼魅的声音:“你不配。”

“其他人也都下去吧。”吴妈清冷的声音一出,几个女佣立马齐齐起身,逃也似的跑下楼。

吴妈冷眼看着满脸震惊的遥疏影,嘲讽地轻笑了一下,只这一下,就唤回了疏影的注意力。疏影脸色难看地迎上她的视线,心从刚才就开始隐痛,安静下来,那样的痛感越发清晰,逐渐增强。

“遥小姐,请。”

吴妈做了一个手势,侧身让道。

疏影直直地走到门前,雕花的房门映着灯光反射出幽冷的光芒。疏影伸出手,发现自己的手冰冷得发紫,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

就连碰触到的门把手似乎都是温的。

在凌光面前,她从来都是胆小鬼。

但是,胆小无措的是她,受伤难过的是他。

狠吸一口气,用力地一扭,清脆的开锁声刺激了疏影全身上下数不清的神经。这次屏住呼吸,疏影飞快地把门打开,门板带风,扇出一片“呼呼”的声音。

屋里,一片黑暗。

借着走廊的灯光,隐约看到屋里惨乱更甚的景象。越过这些破碎不堪的东西,光线打在一个人的身上。

NO.47 坦诚(中)

遥疏影,你究竟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这还是凌光吗?

身后的门不知何时悄悄的关上,屋里便又恢复到一片黑色。

只是刚才的一瞬,凌光那张惨白的脸赫然映入眼帘。他的眼眸半睁着,原本就白皙的肤色此刻竟比白玉更无暇,却病态得让人心疼不已。他有气无力地斜靠在高大的床垫上,整个人几乎要陷入那厚厚的垫子里。他故意把脸朝向里边,曝露在灯光下的侧脸轮廓分明,下颚骨弯过一道镰刀似的弧线,单薄的身子在这么冷的季节却只穿了一件线衫,那瘦弱的样子好似轻轻一碰,就会倒地不起。再看下去,他骨节分明的手上贴有大大小小的胶布,被单上印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触目惊心。

疏影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于是,她小心地朝凌光走去。

“出去。”凌光沙哑的声音突兀空灵地回响现在这个空旷的屋子里,虽然很轻,却依旧带有他特有的冰冷,含着隐隐的胁迫感。

疏影脚下一顿,但她马上接着朝他走去。

“滚出去。”

毕竟许久没有进食了,凌光说起话来都显得有些费力,但是那语气中的不容置疑还是那么强烈。

疏影疾走两步,绕过床沿走到他的面前,却不禁被脚下的东西绊倒。低头一看,竟是破碎的药瓶,地上湿漉漉的,怕是流出来的药水,还有一同摊在地上的针管。

“滚啊,没听到吗?我要一个人呆着!”

凌光突然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黑暗中,他伸出手摸索着床边的柜子,似乎企图寻找什么可以摔的东西,只是,一番折腾之后,什么也没有。在这个房里,可以供他扔的东西早就已经摔光了。

疏影不知道应该上前阻止还是任他发泄,他的身体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折磨自己?她焦急地看着他,无措地看着他。

这时,凌光突然怪异地笑出了声。但是,在这样的场景中,疏影非但没有感到任何恐怖,反而觉得悲怜。酸涩的感觉充斥了整个房间,那发疼的心脏在走入这间屋子后便像是被冰锥子不停地砸,不仅疼而且冷,冷得她连血都流不出,在伤口处凝固成一块块的红色印迹。

“什么都没有了。”

他模糊地低吟着,垂下的手放弃摸索,忽地,他猛然咳嗽起来,咳得他好像要把肺都连带着咳出来,呼吸都快接不上了。但是,现在的他就连咳嗽都显得没有什么气力。

很久,真的很久,他才平静下来。

还记得当初,他问她:你,愿做我的那扇窗吗?

她答:什么傻话,我当然愿意。

他又说:不能后悔。

她答:不后悔。

交往的时候,他对她许诺:不要怕我,也不要紧张,以后,对你,我只对你笑,好吗?

那时候,她对自己说:只要看到他的笑容,她就觉得什么都可以不去计较了。

再然后,他说:以后你就是我的眼睛。

而她,却哭了。

但是,如今到头来,她发现自己所说的所想的却和所做的大相径庭。

大滴大滴的眼泪先是颗颗分明地砸在凌光的手上,只是眼泪而已,却承载着太多的重量,仿佛掷地有声。温热的泪珠逐渐密集,大珠小珠到后来竟成了“雨帘”一般,没有停歇地砸在他的手上。

直到此刻,凌光才意识到进屋的人是谁。

两个人直接正面交锋,是第一次。

岳野沉着脸看着面前的凌家长子,掀起惊涛骇浪的凌若尘。对方同样寒着脸看着他,紧绷的脸部线条让他看上去少了份儒雅,多了许严酷。

的确优秀,的确完美,的确值得遥疏影眷恋。

在此之前,岳野早就听说过他的事迹,自己也着手调查了不少,但是现在当他真正看到凌若尘时,才体会到什么叫做上帝的杰作。

如今,凌家的老爷对他不仅爱护,更是器重。凌家的产业十有八九就是他的了。

现在的光和他怎么相比?

但是,岳野扫过凌若尘云淡风轻的眉眼,发现眼前这个人却给人一种无法琢磨的感觉。他悄悄看到过他和疏影在一起的景象,他对疏影的好,对疏影的爱是浓厚而深重的。想来如果没有那年的车祸,他现在虽然可能没有回凌家认祖归宗,却很可能和疏影在一起了,拿着他的琴名扬世界。

但这些可能已都是可能了,坐在他面前的不再是林星曜,而是凌若尘。

“我是岳野。”

“我知道。”

“撞你的人是我。”

岳野开口第二句话就是重点,劈头砸向凌若尘。岳野故作镇定地观察着眼前的人,很奇怪,不曾有谁给予他什么压力感,但是即便是凌若尘小小的一个眼神,都能让他觉得神经紧张。

也许是因为自己欠他的吧。

凌若尘微愕,没想到对方那么直接。

“我知道。”他轻笑一下,回复了他平日俊秀雅致的面容。

这下轮到岳野呆滞了,太多的想法在脑中飞快地旋转了一圈,随后猛地被一种叫做“气愤”的感情攻上心头:“你知道?”

“当年,我看到你坐在驾驶座上。”凌若尘点头解释道。

“那你为何还要让所有人误解?陷光于不义?”岳野激动地冲到凌若尘面前,对着这张精致完美的脸孔却无从下手。

他毕竟欠他在先。

“那你当初又为何不敢站出来承认自己的错误?我都瞎了,残了,是谁撞的还不一样?”凌若尘拿起橙汁,放到嘴边,迟疑了下,又把杯子放回桌上。这些年习惯和蜂蜜水了,其他的饮料他都不感兴趣。

岳野的怒气一下子被凉水浇了个透。是啊,那时的他害怕得连看看受害人的勇气都没有。光帮他开脱了,他就更没勇气再扯下这层保护的外衣了。他不能害死爸妈,不能拖垮家里辛苦打下的产业。

“是我的错,你要报复就冲着我来。疏影已经打算回到光身边了,请你不要对光下手。”

“我想你弄错了两件事情。”

凌若尘,或者说林星曜站起身来,身高几乎持平的两个人张开了一个奇怪的气场,凌若尘淡淡地说道:“第一,我从没想过报复。第二,我是个能为了一个人与死神搏斗的人,如果放弃了,就意味着我死了。”

强势如他,岳野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被人压着低声下气的一天。岳野木讷地看着凌若尘绕过自己走出店门,却无能为力去阻止他什么,要求他什么。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他宁可什么都在最初由他承担。

走出店门的凌若尘终于维持不住挂在脸上那僵硬的笑容,在他听到“疏影已经打算回到光身边”这句话时,心就被击碎成一片一片,徒留下个一个外壳。而在和她一起的日子里,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信心和期待也顷刻间土崩瓦解。

为什么,难道自己做得还不够?为什么,十多年的感情抵不上短短的相遇?

“小影……”

NO.48 坦诚(下)

疏影感觉到凌光身上的气场在发生变化,因为,他突然安静了下来。微眯的眼睛突然被睁得大大的,怔怔地在黑暗里茫然出神。他已经直直地挺坐在床上,背脊僵硬着不动。

他如此的安静反倒让疏影越发紧张,她情不自禁地又朝他走了几步,脚下却不小心踩到了地板上的碎片,屋里立刻滑过清晰的“咔喳”声。

这声音,一下子点燃了凌光在爆炸边缘的情绪。

“哼,我当是谁。原来,是遥疏影小姐。”他的声音似笑非笑,轻蔑又冰冷,屋子里仿佛立刻结出了霜,空气中似乎都会掉下冰渣子。

“你还来做什么?来看我有多落魄吗?来同情可怜我吗?不对,我这么一个罪人,又怎么值得你同情?滚,我不要你看到我这个样子,你滚!”

疏影看着他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却还在那逞强说着狠话,心里难过得发颤,两腿都快站不稳了,她踉跄地倒退了几步。但这细小的脚步声却在凌光耳边放大再放大。

“遥疏影!”

疏影愣住,凌光突然愤怒不已地大声喊道:“你就这么想要逃离我?”

“是啊,现在的我哪有资格和凌若尘比,我有的他有,我没有的他也有。凌光有什么不可一世的,从头到尾不过是一个废人,不过是一个残疾的。他回来了,你自然不要我了。有时候,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对你这么执着?简直无法理解,优秀的自制力是我一向骄傲的,可是我现在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你觉得可笑吗?”

他的声音渐渐低哑,到最后呢喃得快要让疏影无法辨认他到底在说什么。凌光死死揪着被角,骨骼分明。即使是在黑暗中,疏影奇异地发现,她还是能看清他黑眸里的死寂和自嘲。

化不开的大雾不知何时又占满了凌光的眼眸。

如此高傲的人,自尊心在他身上就像是颗晶莹剔透的宝石,而此刻他却露出让人难以想象的惨淡面容,从来都话语不多的他现在说着让旁人听了都心酸的话,清俊的面容蒙上了层层愁云。

疏影一直没有说话,凌光的心中仅剩的希望在最后的侥幸中慢慢燃烧殆尽。

自尊是什么?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太孤高了,一直以为只要放下自尊可以挽回最后的机会,可是……

他自以为是的自尊心也不过如此而已,毫无价值。

“傻瓜,我们都是傻瓜。”

无法再看下去了,疏影快速跑到凌光的床边,伸出双手,第一次主动拥抱住他,感觉到他身上冰凉的气息,她更用力地环住他的腰,他真的好瘦了,疏影把脸颊靠在他的肩上,单薄的肩胛骨搁得她有点疼。

“谁说我要走了?我不走。你为什么都不说,不告诉我那不是你做的,你也只不过是受害者?岳野都告诉我了,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应该先来问你的,是我不信任你,是我迷茫,是我分不清自己的感觉。因为你们对我来说都太重要了,光,原谅我好吗?我不该说那些伤害你的话。不要再虐待自己了,看你这样,我真的好难受。”

疏影感到凌光胸口的起伏加快,但他的背脊却依然僵直,也没有回抱她。

“遥疏影,你好残忍,这是同情吗,我不要你这样的施舍。”

疏影大惊,她把头抬起来,近距离地看着凌光倦怠的面容,焦急地解释道:“不是的,我不是同情你。我没有。”

凌光微微蹙眉,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嘴唇却紧闭着,他不就是希望她这么说吗,可是为什么现在他没有一点真实感呢?凌光大雾弥漫的眼眸一团迷蒙。

“我,喜欢你。就像我以前说的那样,我喜欢的是你。”

疏影轻轻捧住他的脸,把他侧着的脸庞正对着自己。露骨的表白她总觉得说不出口,但是,如今不是矜持和害羞的时候。

凌光没有反抗,只是问道:“那他呢?对你来说,他比较重要吧。”

听到她说喜欢他,他冰冷的身体,凉薄的心,一瞬间暖了。好像只要这一句话就可以抵去她以前对他所做过的一切伤害他的事。

原来凌光也只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在爱情面前幼稚单纯得如同孩童一般。

“不。我很爱他,因为他是我哥哥,因为他受了很多苦才回来,但是,我待他如手足。我爱你,因为你是凌光,一个让我知道什么才是爱情的人。让我在茫然犹豫中了解到自己的真实心意的人。光,你听见了吗?你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很抱歉,我用了那么久的时间才理清楚自己的感觉。”

“不一样的……”凌光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语,蒙雾的双眼失神地望着前方,然后一点一点消散,一点一点清澈起来。她那么坚定的话语神奇地缓解了他胃部的疼痛,往他的身体里注入了强劲的力量。

疏影看着他逐渐缓和的脸,稍稍犹豫了一下,但在下一刻,做出了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惊人之举。

她闭上眼睛,紧张地凑到他面前,趁他还在迷茫时轻轻地在他没有血色的薄唇上吻了一下,只是一秒钟不到的事,比蜻蜓点水还快,除了感觉到他的唇有点凉,她都来不及感受其他的,但是这个吻却在刹那点亮了整个世界。

他的世界,她的世界。

干涸的心涌动出温暖清澈的泉水,滋润了在冬季里慢慢干枯的心灵。

凌光猛地睁大了眼睛,完全清醒了过来。

她真的回到他身边了。

像是害怕这只是个美好的梦境,凌光费力地使出最大的力气把疏影揽到怀里,即使全身都痛,头昏脑胀,他也要感受她柔软的身体和急速的心跳。

“不要担心。我不会离开你了。我们,和好吧。”疏影心疼地抚摸他颤抖的背脊。

“你发誓。”

“我发誓。”

“不论怎样都不会离开我了。”

“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