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老太爷说让二老爷赶紧把铺子里的事给管起来,段浩守还是年轻,以前有大老爷在,他干成什么样都没关系,不会说话,不会跟人套关系也没事,可是现在大老爷倒下了,只靠他一个人这铺子可不能让他一个人管,那有多少钱都不够他糟蹋的。二老爷是长辈,人也比他圆滑,虽然喜欢把东西往自己家搂,可是老太爷觉得有自己看着,他也不敢太过分。

大老爷病的事还不能外传,毕竟这些年来往的那些商家都只认大老爷。老太爷再托大,也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家里人听他的,不代表外头的人也信他。在二老爷没把铺子接到手里以前,大老爷的事要是让外头人知道了,只怕段家铺子的声誉就要一落千丈。

这个事段浩守说到天边都没用,大太太在老太太那边哭了几回也让赶回去了。二老爷欢欢喜喜的立刻把段浩凤给安到铺子里,前几年他怎么说大老爷都不肯让浩凤过去,宁愿多给他开一份钱,说得挺好听。

“都是自己家的孩子,我这个做大伯的怎么能不疼他?”

是挺疼他的,钱照给,还说不用去干活都行。浩凤这个傻孩子还高兴呢,不干活白拿钱,多好!

这次他听说要让他去铺子上就苦着一张脸,二老爷恨得狠狠打了他几下,骂道:“你就是死也要给我死在铺子里!你等着!你要是敢再不去,我就打死你!”一边说一边转着找棍子。浩凤见这回二太太也不帮他,一脸委屈的说:“好啦!我去,我去还不行吗?爹你别过来!”

段浩守见二房连浩凤都送过去了,他又看不上昌兴,结果仍是跑去找段浩方,还去跟老太爷说想让他去铺子上帮他。

他道:“三弟是个能干的,这爷爷你也知道。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他去帮帮我,以前是说让他在家陪二姐,昌圆都满地跑了,他也该上铺子去看看了。”

他本以为这个跟老太爷一说准能行,哪知老太爷却道:“我看铺子上的人够多了。以前有你爹和你看着,浩方就是一个打杂的,也干不了多少活。如今你二叔在,你四弟在,昌兴不是也在吗?够了,再多就该吵起来了。”

段浩守没想到会是这样,回来坐在大太太的病床前发了一通牢骚,说都是以前大老爷把段浩方说得太没用,不然老太爷也不会不听他的。

大太太撑着病体过了个年,一没客人就又回屋躺着去了,连每天的饭菜都是董芳云端到床上吃的,听了段浩守的话咳了两声艰难道:“浩守,你爹当初也是为了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段浩守脸色也不好看,站起来僵硬的对大太太道了个罪,等他再坐下,大太太对他说:“现在咱们屋里就靠你了,你可要争气!不能让老二那一家子把这个家给占了去!你爹、我都指望你了!”

大太太跟二太太争了一辈子,大老爷回来后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哪知临到老了却又让二房站到前头了。大老爷眼看着是好不起来了,她日后只能靠段浩守了。她看着儿子就盼着他能给她句好听话,让她能放心。

段浩守不耐烦的说:“我知道了,娘你歇着吧。”话音没落,人已经出去了。他还要再去想办法,看能不能私底下把段浩方抓过去,要是他实在不肯,那只能去找那些老掌柜想办法了,看能不能让他们支持他跟二老爷斗一斗。

铺子上说话的只能有一个人。

大房和二房斗得正热闹,段浩方却是准备再出门了,这次他出去会去得久一点,既然老太爷把底都交给他了,他怎么着也要做个样子出来让他看。

二姐听说他要走,就让人给他收拾东西。

段浩方忍不住问她:“……你就不留一留我?”以前他大概只会觉得把她放在家里是最合适的,孩子、父母都可以交给她,她也不会有怨言,还会把一切都照顾好。现在却想问一问他这样出门她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以前的二姐像个合适的妻子,和段家这个院子一样,是个死物,摆设。放在那里他就不用再操心。可从去年开始,他才发现她也有自己的想法,不是做为他的妻子、他儿子的母亲、段家的媳妇、吴家的姑娘。

她是个活的。

他仔细想,想不起来更久以前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更久远一点只能回忆起他把石榴带回家时的事,她因为嫉妒而跟他闹了一场。女人都爱嫉妒。可是他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嫉妒的了,甚至连她为什么不再嫉妒都不知道。石榴她也不看在眼里,更没有再追问过他这样的事。一般人不都是会更加紧张、更加在意这个吗?她为什么没有?跟她以后的大度相比,当初那个为了石榴跟他闹的女人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

以前他以为是因为她跟他圆房后有了孩子,生下昌伟后她的心就不慌了。有了孩子女人就不折腾了,就会安心过日子了。他是这么想的,女人都是这样的。

可是现在他不确定了。

在他眼中的二姐是一个好妻子,可他在二姐眼中是什么样?她是怎么想他的?更重要的是除了他眼中这个好妻子的‘二姐’,真正的二姐是什么样的?

过了快半辈子才发现自己的枕边人他一点都不了解,他能看穿段家的每一个人,他能说他了解他们,可他却不能说他了解二姐。

她不贪钱,不小气,不扣门,她不跟婆子丫头吵架,不跟妯娌吵架,她孝顺父母,爱护弟妹,对他这个丈夫,对他们的孩子都无微不至。

他把二姐在心里翻过来覆过去的想,发现自己竟然能想起她好的地方来。没有人能好成这个样子,人都有私心,都有自私的地方。

她自私的地方在哪里?

他走过去,她正在给他挑出门时要带的衣裳裤子和鞋,一样样叠好包好整齐的摆到箱子里。

“别忙了。”他按住她的手,把她拉起来,两人坐在炕上。

他笑着问她,仔细的看她:“我这一走可就是大半年,你就不说点什么?”

她眉眼一弯,笑得没有丝毫的阴影:“你路上多加小心,不要着急贪快。钱是赚不完的,我跟孩子在家里等着你。”

话是对的,人也是对的,她也确实是在关心他。

段浩方的心狂跳起来。

她对他要出门的事,竟然没有一丁点的不舍!

他僵硬的抱住她,听她嘱咐他在路上要记得添加衣物,不要喝路边的生水,不要吃凉的食物,病了要记得看大夫。

他不知道要怎么想这个事,他心里说她这是懂事,只有那无知的女人才会把男人栓在家里,二姐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直到他们躺下睡觉,他都没发现她不想他出门,好像他是不是在家里根本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如果没有他呢?如果他……他忍不住这样想,如果他死在外头呢?二姐会难过,会伤心,但是也会好好养大孩子,可能还会改嫁?

不。他在心里摇摇头。她不会改嫁,有昌伟、昌福和昌圆在,她不会改嫁。

他突然不明白了,他这个丈夫对她的意义到底有多大?没了他,她无所谓吗?

第 243 章

段浩方出门了!二姐送走这尊大佛算是松了一口大气,后来那十几天里他天天在她眼前晃,也不知道是想干什么。

他这一走,整个段家算是没人能管得住她了。

大太太现在刚刚能下床,平常的事都交给董芳云去做,方氏怀着孩子,轻易连门都不出。家里的事都让二太太一个人占去了,她巴不得二姐躲在屋里不出来,哪里会管她?

段章氏以前跟她闹得太僵,现在婆婆的款也摆不起来了。魏玉贞如今见了她就只会说好听话,自从上次让昌正过来给她送东西之后,她似乎就觉得两家的关系已经缓和了,时不时的来找她说说话。

二姐就拉着她去见段章氏,有她在旁边兜着,段章氏发不起威来。

段浩方走后天气一日日暖起来,二姐就让人把一些用不着的厚衣服拿起洗晒一下收起来。屋里正乱着,外面来人了。

来的是二房的杨氏。

二太太把管家的事接过去后,就把老太太屋里的事从二姐手里夺过来给了杨氏。她是浩凤正儿八经的老婆,还生了个儿子,二太太使足了劲要把她推到前头去。她的年纪毕竟大了,后院里还是要找个合适的人接手才行。本来以为这事没那么简单,哪知二姐一点话都没说就把这个活让了出去。二太太觉得她识相,就常常让杨氏过来走动一二,送点吃的喝的小东西,显得两房亲近。

谁来都是客,二姐可不觉得自己曾经是哪一边的人。倒是她跟二房近了以后,大房那边总有些闲言闲语传出来,说她有奶就是娘。好像以前不少人认为段浩方是大房那边的人,她这个媳妇自然也是大房的人。她跟董芳云好的事也翻出来,说她现在也不跟人家好了,转过头去扒杨氏的大腿。

随他们说去,她又不在乎。

杨氏来一是说想昌圆了,带了一件亲手做的小衣裳给他,二就是想跟二姐请教一下老太太那边可有什么忌讳的事,她含糊的说自己不好去打扰大太太养病,想着二姐也曾经管过老太太屋里的事,所以特地来请教她。

“天都热了,这会儿人最容易生点小病。我怕没侍候好爷爷和奶奶,倒让两个老人家受苦受罪。”杨氏委屈巴巴的说。

二姐挺奇怪的,道:“有近的你不去问,怎么倒来问我?二伯母侍候奶奶十几年,有什么忌讳她还能不知道?”

杨氏一听显得更奇怪了,坐不住似的动来动去的,脸涨得通红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二姐见她这个样只说了些套话把她哄走了,等人走了,红花过来道:“也不知道这四奶奶想干什么?”

二姐:“谁晓得?”

没过几日她就知道了。杨氏把老太太春天最喜欢用的一种熏香给扔了,说都生虫了,特地从外头托人另外买了好的。老太太大发脾气,说没听过香饼子还有生虫的,又说那香是她早年从一位道士爷手里买的,那道士爷在外云游多年,现在就是想买也找不着人了,可惜了那好东西!不用那个香她睡不着觉!满屋子都是去年的陈味,不用香熏熏,什么虫子小东西都跑出来了!

反正就一句话,没了这香,这日子没法过了。春天正是容易生病的时候,杨氏这是存心要害她!是盼着死呢!

二太太此时出来救了场,拿出另一种她‘听说’此事后马上去求人买来的另一种香,这香也是有缘人才能得的好东西,点了它不说升仙,长命百岁是没一点问题的!

老太太立刻把二太太爱到了骨子里,对着杨氏没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杨氏回屋闷在被子里大哭了一通。

二姐这些天从红花、魏玉贞、董芳云那里把这个事来回听了好几遍,对二太太这样的人真是没话说了。

要捧杨氏的是她,等杨氏干得好了,毕竟杨氏这人认真,一认真什么事做不好?杨氏做好了,她又怕杨氏在老太太跟前得意了把她的风光再给夺了。怪不得上回杨氏来问她怎么侍候老太太呢,怕是二太太不肯告诉她,她又是个认死理的,非要把事干好,结果二太太就把她给阴了。

二姐本来以为杨氏这样一来怎么着跟二太太也要生疏了,谁知没过几天,二太太似乎又把她给哄回来了,仍是把她亲手领到老太太那边,给老太太赔了不是,说上回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才会自作主张,下回一定不这么干了,您就原谅这么一回吧。

再往后看,杨氏丁点小事也要问过二太太才敢做决定,要是一时找不着人或者二太太没空,宁可拖着不办。

这让有那么一点想看好戏的二姐扼腕不已,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到了五月,吴家来信说顾氏怀孕了。二姐高兴得立刻让天虎送了礼物回去,然后掐着指头算到了孩子满月的时候她可以再回去一趟,只要那时段浩方不在家,她就敢带着孩子再跑回一次。

顾氏刚怀上,她就开始盘算回娘家要带的东西了。一连几天都兴致勃勃,恨不能明天早上起来顾氏就已经生了!连红花和张妈妈都知道她这几天心情好,几个孩子也更大胆了。

结果恰在这时段浩守又找上门来了,段浩方刚走没几天时他就找过来一次,二姐在屋里,让张妈妈出去跟他说段浩方出门访友了。

前几次他出去家里人都没怎么注意他到底去了多久,反正他又不去铺子上,大老爷管着铺子带着段浩方还要教昌兴,也算是没腾出手来‘关心’一下段浩方到底出去了几个月还是窝在屋里种蘑菇。一个浩凤,一个浩平他都是懒得管的,段浩方变成这样他求之不得呢。

可是现在大老爷倒下了,二老爷把铺子攥在手心里把段浩守挤出来了,他就有功夫时不时的过来找段浩方了。

二姐坐在屋里也有些不放心,听着张妈妈仍是拿那句‘访友’来打发段浩守,果然就听见他说:“半个月前他就去访友了,现在还没回来?”

他不信了,隔着窗户她能看到他伸着脖子往屋里张望,虽然知道他看不到,她还是往后躲了躲。

张妈妈翻来覆去就那句话,他也没有再过多纠缠,转身走了。

二姐觉得他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这件事。到了第二天就见他提着礼物又来了,却没有到这边来,而是去找段老爷了。

段浩守只是觉得段浩方在躲他。前些日子家里有人传说段浩方在大老爷病了以后,觉得跟着大房没前途就转到二老爷那边去了。他听了气得几乎就要立刻骂上门来,又想再给段浩方一个机会,让他再想想,要是他实在不肯听他的到铺子里去帮他,那到时再骂他不迟。

可是这一连半个多月的‘访友’让他阴暗了,他既想抓住段浩方背信忘恩的把柄,又不愿意像那些市井之人那样破口大骂,他就是要让段浩方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才好!要把他做的错事摆在他面前,让他羞愧后悔!

他就提了礼物去看段老爷,虽是小辈,可他却看不起这个三叔,觉得他不过是个没用的老头子罢了,现在也不出去干活,就靠家里养着他们这一大家子好几口人。

段浩守觉得是他在养着这些人,以后段老爷这一家子也是要靠他吃饭的。所以他来‘质问’段浩方的去向是理直气壮的,段老爷应该为儿子的这种行为感到‘难堪’,然后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他明事理,就应该立刻压着段浩方去大老爷床前赔罪。

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派头,段老爷却跟他云山雾罩的打太极,说自己年纪大了,早就不管家里的事了。说段浩方也大了,儿子都满地跑了,他干什么他这个当爹的也管不住了。哦,他做坏事了?我想他知道分寸的,浩守你误会了。哦,他屋里的婆子说他去访友了那必定就是去访友了,一去十几天?那也是有可能的嘛,我就知道他以前有几个朋友住得挺远的。哦,叫什么我这一时想不起来啊,回头我想起来了再告诉你。不过你也不用急嘛,等他回来让他去找你,到时你再教训他!

段浩守说什么都让段老爷轻松的挡了回来,一肚子火无处撒,憋得一张脸红红白白。

从上午说到中午,中午饭都没吃,他又不肯走,段老爷说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说。他就是不动,谁还能把他拉到桌上去?他摆明了是来找事的,段老爷一把老骨头,段浩平断了一只手,哪个都不是他的对手,再说真打起来了反倒难看。

段老爷看得出来段浩守这个人太死板,脾气还大,说不准他真的会打人,看他那个样子,要是真上了饭桌,说不定哪句话说得不合他的意,再喝二两酒,他能把桌子掀了。大老爷现在又管不了他,大房那边只剩下他那两个儿子,昌兴一见他胆子就吓没了,昌隆还是个小孩子。就是把二房的叫过来也是来看热闹的。段老爷思前想后,也不敢起来,就这么陪着段浩守说了一天,到了要吃晚饭了还不见他走,段老爷叹了口气,想着晚饭也吃不成了,结果人家走了!看着他走了,段老爷真觉得浑身都轻松多了。

段章氏过来扶他,他坐了一天,喝了一天的茶,骨头都是僵的。他顾不上吃饭,顾不上歇一会儿,让段章氏去叫二姐过来。

段章氏立刻就让婆子去,二姐没过来前她就先说:“是该好好问问她!我这个当娘的都不知道方儿去哪了!”段浩方每回临走前都是跟她说‘要出门一趟’,至于去哪里,去干什么她统统不知道。很明显二姐是知道的,她自然不服气。

段老爷皱眉骂她:“你知道什么?一会儿二姐来了你把嘴闭上!”

二姐很快过来了,她是知道段浩守在这里坐了一天的。一边心烦这人真是不识相,一边又怕段浩方出门做生意的事怕是要瞒不住了。就像老太爷和大老爷出去做生意,赚回来的钱是全家的一样,这下段浩方赚的钱只怕也要分给另两房了。

以前就他们这一个小家独得,现在要分的人可多了。

二姐现在很烦这种出了力还不讨好的事,这些人要是知道了段浩方出门是去做生意赚钱,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骂死都是轻的。

现在只能寄希望给老太爷了,她知道段浩方赚的钱有老太爷的一份,可能还是大份。不过这个希望也很渺茫,毕竟按她了解的老太爷,那段家整个家是最重要的。这事要是露出去,为了不让段家其他人闹起来,他们这一房吃亏是必然的。

段老爷叫她来却不是问段浩方在哪里,在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他一句都没提。二姐见他不问反而奇怪。

他是跟她交待怕段浩守这些日子还会来,让她不要一个人在屋里,最好跟魏玉贞或段章氏在一起。

“当着别人的面,想他不敢闹得太难看。等浩方回来就行了。”段老爷一脸疲态,却为她担忧。

二姐喃喃道:“……爹,我知道了。”

“那行,你回去吧。”段老爷温和的笑着让她走了,出门前她回头看,见他像是累坏了那样已经闭上眼要睡了,连衣裳都顾不上脱了。

段老爷倒是一直对她都挺好的。

二姐的心小小的震动了下。

第 244 章

段家的事段浩方是不知道的,不过他现在也有一个难题了。

一个名叫‘段浩乡’的人找上门来了。乍一见面,那张跟大老爷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让他一下子傻眼了,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这事还要从之前说起。

有了老太爷的支持,段浩方就想大干一场。做生不如做熟,于是他又回到了南边,请了旧友喝了几次酒这人情就又捡起来了,上头没了老太爷和大老爷盯着,他也不像以前那么小打小闹,还要藏着掖着怕人知道,放开手脚后越玩越大,不如日进斗金也差不多了。他闯出了名声,自然就有人寻着找了过来。

来人姓段名浩乡,年岁不大,不足二十。段浩方听着下人说这人来打听过好几回,今天一早就来了,他心里嘀咕着就让请进来见见。人一进来,他就知道:坏了!

段浩乡进来就给他行了个大礼,他不敢让他拜下去,赶紧扶起来让了座。坐下了再仔细打量,见这男孩大约十五六岁左右,面目确实有些眼熟。他心里一个劲的喊天,那男孩却开门见山,一点客气话都没说就问他认识不认识大老爷。

段浩方记得这孩子跟他娘‘走失’的时候已经六七岁了,应该已经记事,瞒是瞒不过去的。他还要在这里做生意,要是不认他,日后让人翻出来可不会有好听话。于是便做恍然大悟状,上前一把拉起男孩上下打量,不住口的说“像!太像了!”

男孩还在发怔,段浩方已经按着他的肩道:“浩乡!你是五弟啊!”

这下轮到男孩变傻了,他趁此机会让人赶紧去男孩住的地方把他的东西搬过来,然后拉着他的手坐下把他这些年的事都给套了出来,等到晚上两人喝了个烂醉,他让人把这个新出炉的五弟扶回去歇着,自个坐在屋里长吁短叹起来。

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啊。

当年老太爷在荒郊野店里把这母子两个丢下,想着他们一个是女子,一个是小孩子,穿戴的又好,就算没让人拐了,也绝不会再跟上来。

哪知那个女子却是个能干的,她带着儿子在店里睡了一夜起来,见只剩下他们母子两个,虽然心慌,可也没有大呼小叫,而是立刻将身上的值钱衣裳换下来,扮作附近村落里走亲戚的妇人和孩子。她本就灵巧,不几日就能将这附近的乡音学个八九。她不敢离开,想着大老爷不见他们母子一定会再回来找,就带着儿子在店里住下,她帮着人洗衣做饭,钱财是一点也不敢露的。

住了几十天后,见马上就要过年,店也要关了,她没办法,就带着儿子又跑回当初老太爷和大老爷做生意的那个城里去了。

她并不笨,知道自己大概是跟儿子被大老爷给扔下了。可她心里仍然觉得大老爷就是不要自己,也会要儿子的。她知道他在家乡就一个儿子,听他说那儿子十分的不成才。他这把年纪再想要生孩子已经很难了,不管如何,哪怕是只让他认下儿子也是好的。

可她却不知道大老爷家乡到底是在哪里,只记得大概是从北边小镇出来的,家里是卖布的。可也不是什么大富之家,段这个姓氏也不是什么少见的。怎么找大老爷让她犯了难。

于是她就在当初老太爷他们住的那条街后边租了间小屋,跟儿子一起住在那里。她身上的首饰都是好的,虽说大老爷带着行李箱子先走了,可是她的屋里还有两个小箱子放的是她随身的东西,里面也有一些金银。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寄在儿子身上了,只要儿子是好的,不愁大老爷不认他。所以下死劲的让儿子念书学习,她自己却省吃俭用,把钱都花在儿子身上了。她怕儿子日后回了段家让人瞧不起,就想方设法的要让儿子吃穿上都像个少爷,给他买丫头婆子小厮,事事让人侍候,不肯让他干一点活。还特意给他取名叫‘浩乡’,她听大老爷提过家里这一辈的孩子中间是‘浩’,‘乡’自然就是家乡了。她用这个名字来告诉男孩让他记住,他要回到他爹的家乡去,回到他的家乡去。

后来家里钱花完了,她宁肯自己出去给人洗衣服干活也不愿意让他出门做事。

这些年他们也一直想找大老爷,可是她一是不肯再去见以前认识的人,怕自己以前的事让儿子蒙羞,二是她现在也去不了那些酒楼之类的地方,毕竟没钱谁搭理她呢?

所以只能托人打听:北方人,姓段,家里做布的生意,挺有钱。

她托人打听就要花钱,有那南北两边跑的走货的愿意替她打听,一来一去就是一年半载的,有的没打听出来就实话跟她说了,有的却拿话吊着她,从她这里骗钱。一开始她手里有钱倒好说,后来钱花没了自然就没多少人愿意帮她去找人了。

前年这女人死了,男孩让他娘管得是出个门连东西南北都不认,除了念了一肚子书外别的什么都不会干,亏得他还有一个老妈子,一个丫头,一个小厮。三人签的都是死契,对他也算死心踏地。以前是婆子跟那女人一起洗衣裳接活养家,现在女人死了,婆子年纪大了,那小厮就出去给人干活,丫头在家洗衣裳外带侍候他。

段浩乡虽然人有些呆,可是运气不错。去年段浩方就回到这边来了,不过那次他就在这里留了不到一个月就又走了,等他走了以后,小厮才打听到有个北方来的姓段的老爷,就是以前住在前面那个大房子里的段家人,他赶紧回去跟段浩乡说,段浩乡就跺脚,哭道:“我找了一辈子爹,又错过了!”

他要死要活的,丫头婆子小厮就一起哄他,好不容易哄回来了,说既然‘段老爷’这次来了,那说不定还会来呢?下回他再来立刻就去找他!

这一等就等了一年多,那小厮和丫头每天去以前的段家买的那个院子那边看一眼,这回段浩方一回来他们就逮着人了!可是再一看,年纪对不上啊。

女人已经死了,她只跟段浩乡说他爹姓段,家里还有一个哥,一个爷爷,还有其他的几门亲戚。剩下的丫头婆子就更不知道了,回来商量了一下,都猜段浩方就是段浩乡那个‘大哥’。

要是来的是亲爹,那段浩乡扑上去也就认了,可这来的是‘大房’的儿子,婆子就道:“少爷,老婆子说句打脸的话,您是外边人生的,那位爷却是正经大房的儿子,你跟他就算不是仇人也差不多了……”

婆子的意思是说怕这个‘大哥’不认他这个外边生的。毕竟以前那女人跟段浩乡说过很多回,家里人也都知道。他们打的主意就是这个大房的儿子不中用,不成才,段浩乡回去才有活路。

段浩乡就是去跟他争家产的,想让人家对他有好脸那可难了。

段浩乡让那婆子一说给吓住了,他想那就不认了?可又不甘心,娘在的时候他不用操心钱的事,可娘一死他才知道自己家里是一点钱都没有。他用惯了好东西,这下可有点受不了,就盼着能认回亲爹好好享福呢。

丫头婆子小厮也不甘心啊,一堆人商量了几天都没商量出主意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段浩乡今天就登门了。

段浩方回屋想了一夜,这可真是个烫手的事啊。

大老爷要是还好好的,那把这个人往他面前一送就行了,偏偏他现在人事不醒,大房管事的是段浩守。这些年他也算认清这个大哥了。要是他把段浩乡往他面前送,他绝对会认,还会做出一副宽和大度的大哥样,可是心里绝对会记恨他的。

让他掂记着可不是什么好事,段浩方想起来就一个头变成三个大。

第 245 章

焦头烂额的段浩方把段浩乡的事写信告诉了二姐,第一次像一个无用的男人那样把事情推给了他的妻子。虽然有些鄙视自己的作法,可是也觉得新奇。好像头顶上的难题一下子消失了。他在觉得轻松的同时也想知道二姐会怎么解决段浩乡和大房之间的问题。

二姐收到信的时候正是段浩守再次找上门来,却被段浩平拖出去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实在是没事可做,听说他最近到铺子上去,连大掌柜都不肯搭理他了,这一定让心高气傲,自认为是段家未来当家人的段浩守非常不痛快。当然也十分的没有面子,毕竟他被人晾在铺子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和客商看到后都会用嘲笑的眼光去看他。

他似乎把所有的不满都算在了段浩方的头上,认为是他不肯帮他的忙,落井下石才会让事情越变越糟。他来了以后总是会不停的说当初大老爷给了段浩方多少的帮助,而现在整个三房的人都忘掉了以前得到的好处,看到大房现在落入困境而袖手旁观。就算是对着段老爷也这样说个不停。

段老爷自持长辈的身份,不肯跟个小辈争吵,而且这种事就是吵起来也是让下人看笑话。所以他就让段浩平出来应付段浩守,让人意外的是两个人居然很合得来。

段浩平是高兴段浩守愿意出钱买来酒菜,两人可以一坐就喝一天,喝到月亮出来。而且段浩守不停的说段浩方的坏话,他听得爽快,又只要点头和附和就可以。段浩守却觉得段浩平是三房里唯一的头脑清醒又仗义的人,因为段老爷明显护着段浩方,他就对段浩平说这都是因为段浩平这个太诚实,不像段浩方那么狡猾阴险,所以才不会讨好人,连亲爹都向着段浩方。语气中十分的为段浩平的‘诚实’和‘忠厚’所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而不平。

段浩平如获知音,他在心里倒是笑得快不行了,等段浩守走了以后,他回到屋里跟魏玉贞说起来时也是笑得前仰后合。

“他居然说……哈哈哈哈!”对段浩守称赞他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因为他自认为跟诚实或忠厚并不沾边,他只是时运不济而已,只要老天爷帮他,他不会比段家任何一个人差,他也可以做一个很成功的商人,为段家赚很多的钱。

魏玉贞虽然坐在屋里,可是他们坐在外面喝酒时说的话她也能听到。段浩守说的时候她一直在摇头,以前虽然也不觉得大房的这个大哥有什么特别能干的地方,可是也没发现他居然是这么蠢的一个人。哪怕是初次见到段浩平的人也不会把他看成‘诚实’‘忠厚’的人,偏偏这个大哥就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从他的口气听,这并不是恭维话,而是他真的这么认为。

段浩平回屋跟她取笑段浩守时,她反倒说:“你看,他会不会找你去铺上啊?”

段浩守一直在找能够帮助他的人,他天天来找段浩方,可是看起来似乎对段浩方有着很大的怨恨,既然他觉得段浩平是个诚实的人,那么或许跟他说一说,段浩平也能到铺子上去呢?

这些年他们家都是跟着段浩方吃饭,除了老太爷发下来的那一点点钱以外,只有段浩方往家里拿钱。如果段浩平能到铺子上去,他们家就可以有更多的钱了。

她也想过得好一点,能有一点拿在自己手里的钱,而不是等着吃别人的剩饭。再说昌正也十四岁了,这孩子现在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什么都不会,如果他也能到铺子上去的话,说亲事时也能求到更好的人家的姑娘。

魏玉贞说的段浩平当然也想过,不过他看看自己空荡荡的袖子就打消了念头。这样留在家里没什么,要是出门的话,一定会被人当成残废看的,还会被问起这是怎么回事,要是让外人知道他是因为赌钱败坏了家里的一间铺子的话,一定会更加被人看不起的。

他不想出去丢脸。

他道:“你别再说了!出去?别开玩笑了!人家是想找帮手的!不是找像我这样的!难道你要我去给他当小厮吗?跟在他的后头像个下人那样?”

他不善的看着魏玉贞,她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屋里安静下来,接着直到熄灯睡觉,两人也没有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