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明锦沉默不语。

许久后,皇上微微一叹,“明锦,你可知道,徐鼎是沈阁老的侄女婿,他二人向来投契,可谓亲如父子。”

霍明锦面不改色,抱拳道:“江山社稷为重,辽东总兵的人选轻忽不得,微臣只选最合适的人。”

皇上看着他,不说话。

霍明锦亦不开口。

良久后,皇上方笑了笑,“难道你没想过朕属意的人是你吗?不然为何将此事交给你去办?”

殿内燃了数百枝烛火,满室烛火晃动。

霍明锦沉默了一瞬,道:“微臣无意领兵。”

皇上叹口气,道,“也罢,朕再考虑考虑,你先退下。”

他看着霍明锦离开的背影,吩咐旁边的小太监,“让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过来见朕。”

几日后,皇上颁下旨意,由徐鼎接任辽东总兵。

大臣们反应不一,有的为皇上雷厉风行而感到后怕,有的因为徐鼎是沈介溪的亲戚而暗暗不满,当然,沈党一派自然是得意居多,李柏良这些年尽打败仗,没什么利用价值,早就该挪个窝了,皇上收拾他是迟早的事,徐鼎和沈首辅关系更密切,由徐鼎代替李柏良,他们乐见其成。

然而沈党的人还没来得及庆祝,忽然传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蒋御史告发沈首辅多年来包庇李柏良,还动用关系为李柏良掩盖罪证。

一石激起千层浪。

才刚刚平静下来的局面又打破了。

皇上怒不可遏,这一次他的怒气真的是非同小可,看完蒋御史呈交的沈首辅和李柏良来往的书信,头晕目眩,踉跄了两下,当场晕了过去!

醒来后,皇上对匆匆赶来的孙贵妃道:“此次李柏良杀良冒功事发,沈介溪没有谏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孙贵妃是深宫后妃,并不怎么懂前朝的事,哭着道:“皇上息怒,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皇上病了,太子前去侍疾。

傅云英又闲了下来。

翌日,霍明锦派李昌上门,给她送来一堆刑律的书,如《魏律》、《晋律》、《北魏律》、《北周律》、《唐律疏议》等。

“难道霍大人想让我去刑部?”

她问李昌。

李昌嘿嘿一笑。

因为汪玫在刑部,傅云章也在刑部,霍明锦觉得她去刑部有人照应,所以就想把她塞进刑部?

傅云英没有多想,既然书是霍明锦的人送来的,她看便是。

皇上一连好几天下不了床。

饶是沈介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朝堂上能呼风唤雨,把皇上给气晕了,还能如何?

只能进宫请罪。

并且坚决不承认蒋御史那些信是他写的,“蒋御史伪造信件陷害老臣,皇上不可听信谗言。”

他建议皇上将妖言惑众、陷害忠良的蒋御史贬出京师。

其他大臣附议,也都说蒋御史拿出来的信不能当真。

接下来,弹劾蒋御史、揭发蒋御史的折子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皇上的案头都快堆满了。

一众大臣呼吁皇上尽快处置蒋御史,以免更多的小人妄图用谗言攻讦劳苦功高的内阁大臣们。

皇上压下折子,不予理睬。

端午节前,以沈介溪为首的内阁大臣三人,加上户部尚书、吏部尚书、都察院御史等人上疏辞官,向皇上施加压力。

月中,皇上妥协,将蒋御史贬出京师。

上一次山东盐运之事虽然牵涉甚广,但到底只是耳闻而已,这一次朝堂上的风云震荡真正让傅云英明白了什么是权力倾轧。

作为中间派,傅云章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他已经进入刑部见习,开始接触公务。

见他竟然真的偏向中立,不肯真正为自己所用,姚文达气得大骂他狡猾。

这天,皇上病愈,宫中大宴。

皇上率领百官在太液池旁赏花吃酒,姚文达看到跟随太子前来的傅云英,拉着她痛骂傅云章:“你哥哥真是厉害,把我们耍得团团转!我还以为把那小子拉拢过来了,原来他自己心里有数呢!现在他在刑部风生水起,劲头很足嘛!”

傅云英找宫婢要了醒酒的茶,递给姚文达,笑道:“姚大人,我二哥秉公直断,胸有丘壑,您当初栽培他,不就是欣赏他外柔内刚,看似柔和,其实内藏锋芒么?如果您只是想培养自己的人手,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姚文达骂得正高兴,听了这话,咦了一声,深深看她几眼,“好小子,你倒是机灵。”

傅云章那样的人,即使不能和他并肩,你也不会与他为敌。

傅云英淡淡一笑。

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傅校书。”

她回头,发现来人是李昌。

李昌做了个手势,“二爷找您。”

她和姚文达作别,跟着李昌走到荷花池旁。

荷花开得灿烂,红的白的粉的,一朵朵亭亭玉立,碧绿莲叶层层叠叠,一直漫到天际处,花朵从伞盖下钻出来,身姿愈显挺拔秀丽。

霍明锦站在竹桥上,一身彩织云肩通袖襕飞鱼服,乌纱帽,束鸾带,望着远处红花绿影的眼神漠然得近乎麻木。

满院子张灯结彩,王公贵族、文武大臣俱在席中欢饮,他远远站在一边,格格不入。

傅云英突然想起傅四老爷那天说过的话,要她时不时拿出孝敬他的法子去接近霍明锦,毕竟是救命恩人。

她再次哭笑不得,推说霍明锦不喜欢别人曲意逢迎。

听到脚步声,霍明锦收回凝望对岸的眼神,扭头看到她,嘴角不自觉便扯起一丝笑。

这一次他成功除去李柏良,虽然接任李柏良的徐鼎也是沈介溪的人,但他既然推荐徐鼎,肯定有他的打算。沈介溪赶走蒋御史,看似让皇上屈服,实则得罪了全体言官,等沈介溪失势的时候,言官们绝对会群起而攻之。

傅云英不知道霍明锦除了潜去辽东寻找罪证以外还做了什么,她直觉整件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以前的他,根本不懂这些的。

她慢慢走向他。

霍明锦低头,将一份任命书递到她面前,“大理寺司直,比校书郎高一阶,正七品。”

傅云英睁大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大理寺司直:北齐始置,到南宋朝时罢。之后的朝代没有这个官名。

司直这个职位不同朝代品阶和具体职责都不同,文中设定的更偏向北宋一点点,后面会说明。

第106章 初案

初设大理寺的原因是地方官权力过大,可自行勾决死刑犯人,造成不少的冤假错案,便以大理寺为复审机关,掌决正刑狱。案件初审以刑部、都察院为主,复审,大理寺为主,凡刑部、都察院、五军断事官所推问狱讼,皆移案牍,引囚徒,由大理寺决断。置卿、左右少卿、左右寺丞各一员,有功曹、五官、主簿、录事等员,其属有司务厅司务二员,左右二寺各寺正一员、寺副二员、左评事四员、右评事八员。

其中,大理寺司直掌奉命出使到地方复审疑难案件,初步审核交由大理寺的公文,如果本寺有疑难案件悬而未决,也可参与评议。

总之,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官,但权力也是有的。

“大理寺右寺丞赵弼是我的人,他很快就会升任大理寺少卿,有犹豫不决的事,可以去找他。”霍明锦看她收了任命书,缓缓道。

说完,又加了一句,“用不着去御前谢恩。”

傅云英心里暗松口气,目光落到他手上,五彩云纹宽袖里戴了皮质臂鞲,似乎没有缠纱布了。

“您的伤好了?”

霍明锦眼帘低垂,顺着她的视线,右手微微蜷了一下,“差不多了背上的伤还没好全。”

傅云英听周天禄说起过,霍明锦被李柏良的人困在一座山坳里足足三天之久,最后以一人之力杀出重围,接应他的部下赶到的时候,倒伏的尸体把进山的路都堵起来了。

正犹豫着说什么,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竹桥另一头有人走了过来。

霍明锦没说话,但傅云英能感觉到他整个人紧绷了一瞬,他好像不喜欢来人。

她抬起头,对上一双幽黑的眸子。

来人一袭绯红官袍,金革带,青印绶,脸上神情平静淡然,身后四五个文官簇拥着他,和他低声谈笑。

傅云英收回视线,下意识退后一步,背后温热的感觉立刻透过薄薄的衣衫漫开来,像碰到一堵坚硬温暖的墙。她发现自己这一步恰好退到霍明锦怀里了,他高大,这一下倒像是他整个人把她包围了起来,忙要走开,霍明锦抬手,按住她的肩膀。

“别动。”

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说话间吞吐的热气在脖颈每一寸肌肤游走,一阵阵发麻。

她果真没动。

思绪纷飞,不由想起小的时候,她以为他不会打捶丸,自告奋勇要教他。把球杖塞进他的手心里,帮他调整姿势,慢慢推动他的胳膊,“表哥,你别动,我先教你怎么击球,很简单的,你一会儿就能学会了。”

他笑而不语。

她的手小而软,手指头圆胖如春笋,他的拳头几乎是她的两个大。战场上的少年将军,被她支使得团团转,不见一丝不耐烦。

那天她总算过足了好为人师的瘾,每一球都能准确无误地击进球窝。

丫头婆子们都在一边凑趣,夸她教得好。

她倒是记得谦虚,夸他,“不是我教得好,是表哥聪明,学得真快。”

后来知道他会打捶丸,她懊恼了一阵,觉得自己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丢脸丢大了。

霍明锦特意朝她赔礼,买了一匣子苏州绒花给她道歉。

她倒也没生气,知道他是迁就自己才没说实情,戴了绒花给他看。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一世,傅云英觉得霍明锦脾性温和,是个虽然沉默寡言其实周到体贴的大哥哥。

但现在接触多了,尤其是和他身边的人来往渐多,她发现他其实并不是一直这样好说话。他不说话的时候,随从们噤若寒蝉,枯站半个时辰也不敢吭声。

难道还真让傅四老爷猜中了,霍明锦孤家寡人,想认她当义子?所以对她格外宽容优待?

如果真是那样,其实还真有点别扭,她心里还是把他当同辈人看待的。

当然,他要是开口了,她不会拒绝。

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那边崔南轩一行人远远看到他们,面面相觑。

“大人,霍指挥使最近风头正盛,还是不要和他正面冲突。”

有人建议道。

崔南轩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在傅云英身上打了个转,从他的角度看,霍明锦微微低着头,和她耳语着什么,姿势很亲密,高大壮健的身子几乎覆在她背上。她并未挣扎或露出惊恐之状,看上去似乎习惯霍明锦的亲近了。

原来如此。

他嘴角一扯,露出一个略带讥讽的笑容,并未避开,直接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身后几个文官只得硬着头皮跟上,不过路过霍明锦身边时,没敢抬头,几乎是捂着脸跑开。

等他们走远,霍明锦慢慢收回手,“崔侍郎是湖广人,曾当过你的老师?”

疑问的语气。

用不着看崔南轩那张脸,傅云英松口气,斟酌着道:“崔侍郎虽是晚辈的老师,也只是在书院中见过几次罢了,私下里并未来往过。”

总之,他们不熟。

霍明锦唔了一声,唇边浮起淡淡的笑,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现在也是大理寺司直了,以后见着我用不着那么拘谨。以后我叫你云哥,如何?”

老实说,在他面前,傅云英压根就没拘谨过,因为根本就不防备他。

她笑了笑,答应一声。

宴后归家,任命的旨意已经送到家中。

傅四老爷很高兴,买了炮竹回家庆祝,备下宴席,欢欢喜喜带着丫头婆子挨家挨户给街坊邻居送粽子。

不知者无畏,傅四老爷这么大大咧咧的,傅云英心里那点担忧也放下了。

有时候她想,傅四老爷并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之所以从不担心她身份暴露,一来可能是楚王向他保证了什么,更多的,应该是故意为之,好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几天后,傅云章的任命也下来了,刑部山西司主事,主要管山西那边的案件。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太常寺挨在一处,傅云章和傅云英可以每天一起乘车去办公。

一门出了两个官老爷,傅四老爷更是要欣喜若狂,请裁缝做官服,往各处交好的人家送喜信,预备封赏和打点,忙得脚不沾地。

乔嘉仍然跟着傅云英,他是北方人,来京城以后却比在武昌府要沉默多了。傅云英常常忘了他的存在。

去大理寺的前一天,太子身边最信任的太监特意把傅云英叫到跟前,“你性子沉稳,去了大理寺以后也要如此,多听大理寺长官的教诲,虽说你功名不如其他人,皇上却记下你的名字了,切勿焦躁。先前有位户部尚书,就是从举人一步一步熬资历,后来得先皇重用,最后做到了二品大员,朝廷让他担任会试主考,御赐进士及第的称号,别人有的,他后来都得到了。太子殿下对你寄予厚望,你是从东宫出去的,要记得自己的本分。若是你给东宫抹黑,咱家绝不会轻饶你!”

傅云英笑了笑,垂手应了。

接着太子召见她,绝口不提大理寺的事,只温和勉励她几句,赏赐她珍宝若干。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身,梳洗毕,换上官服,戴纱帽,揽镜自照一番,还别说,穿上官服之后,气度真的变了很多。

身边的人看她的眼光也愈发敬畏,以前家中下人还敢抬头和她说话,现在看到她就下拜,回话的时候脑袋低垂,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傅云章在门外等她,看她背着手走出来,忍不住勾唇微笑。

她朝他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走路,她从小就开始模仿他平日的言行,虽说没有十分像,也有五六分神似了。姚文达他们平日常说他俩虽然不是亲兄弟,却比亲兄弟还像血脉同胞。

两人上了马车,一人拿一本厚厚的典籍翻开看,偶尔说一两句话。

“大理卿也是沈首辅的人,虽说常常袒护沈党,为人倒也不坏。沈少卿马上就要调动。”傅云章找相熟的人打听大理寺里头的情形,然后告诉傅云英。

她翻开一页书,笑道:“二哥,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司直,见不着大理卿。”又道,“见着了也用不着怕他,我是太子殿下身边出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无人敢为难我。”

宫里只有一位皇子,太子的地位稳固如山,哪怕是沈介溪也不会无缘无故和太子作对,太子妃可是沈家女。

马车停了下来,两人一前一后下车,约好下衙一起回去。

早有人等在大理寺的朱红大门前,戴双翅吏巾,青色盘领衫,系黑色丝绦,皂靴,一见了傅云英,便笑眯眯道:“早闻丹映公子俊秀出众,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过人。”

不等傅云英谦虚几句,忽然问:“大人可婚配了?”

傅云英噎了一下。

对方哈哈大笑,表明身份,“我姓陆,赵大人命我在这里迎你。”

傅云英听傅云章提起过,大理寺里只有一个人姓陆,担任主簿一职,掌本寺的印章、抄目、文书、簿籍及案件档案。主簿这个职位的品级曾多次变动,按理说应当和她的司直是同级,但两者地位其实差别明显。

“原来是陆主簿,失敬。”她抱拳和陆主簿见礼。

“不敢当,以后还要仰仗你。”陆主簿和汪玫有点像,慈眉善目,领着她往里走,“赵大人说先让你跟着我熟悉寺中文件出纳,其实这不是你的职责范围之内,不过寺中审核的案件轮不着底下人插手,你来了也不过是闲着,还不如学着整理卷宗,这活计别人都不爱干,你可别嫌枯燥。”

她道:“不敢,我初来乍到,本就该如此。”

一进一进往里走,陆主簿告诉她哪里是刑房,哪里是审问犯人的地方,哪里是大理卿和大理寺少卿、大理正等人办公所在,最后指一指长廊角落一间面南的号房,“那就是你值班的地方。”

那一处号房很幽静,窗外几只大石缸,缸里养了袅娜的碗莲,莲花开得旺盛,挤挤挨挨,把水面都遮住了。

“赵大人今天不在,去刑部了,改天再带你去拜见他。”

陆主簿领着傅云英逛了一圈,熟悉每个地方,和寺里的人一一厮见,当然都是品级略低于她或者和她平级的官员,上头的人公务繁忙,无事他们不会过去打扰。

傅云英和众人周旋一番,众人都夸她相貌不俗。

官场上风气如此,谁的诗写得好,别人顶多夸几句,但要是哪个生得俊秀风流,那同僚们都会不吝夸赞,而且很多人会直接写诗表达欣赏之意,要多肉麻有多肉麻。比如沈首辅年轻时,同僚们离京赴任,到了地方,都要给他写诗。

写来写去只有一个意思:沈大人啊,这里的人都没有你长得好看。

归根究底,论文采,谁也不肯服谁,文无第一嘛,稍有不慎就可能得罪哪位心胸狭窄的高官,或者被人冠以一个谄媚之名。但长相这种事没有什么可争辩的,好看就是好看,夸相貌是最稳妥的。连皇上都喜欢挑长得顺眼、风度出众而且官话说得好的大臣留京任职,他们这也是人之常情。

顶着一个东宫属官的名头,基本没有人和傅云英过不去。

谢过陆主簿,她回到自己的号房,里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没有品级的典吏还在里面擦地,见她进来,吓了一跳,站起身朝她一拜,“傅大人。”

“有劳你了。”她卷起袖子,自己动手收拾号房。

典吏张大嘴巴,想拦不敢拦。他名叫石正,专门干一些拿东递西的杂活,相当于是傅云英的助手。

不一会儿,陆主簿命人把需要抄录的案件档案送到傅云英的号房里,要她抄写。

石正忙准备好笔墨文具,还给她筛了杯凉茶。

她坐在窗前,先翻看之前的案卷,确定下格式、用词,才开始抄。抄完一份后,亲自拿去找陆主簿,确认没有任何差错,回来继续埋头抄录。

院子里很安静,毕竟是衙门重地,又都是有身份的属官,大家说话都轻声细语的。

傅云英伏案抄写,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忽然觉得窗前似乎罩下一道黑影,放下笔,抬头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