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圆脸青年负手站在长廊里,盯着她看,不知看了多久。

她心念一动,起身走出号房。

青年神色复杂,看着她的眼神既有欣赏,又有防备,还有一点终于恍然大悟的了然,“你就是傅云?我是赵弼。”

原来他就是刚刚升任大理寺少卿的赵弼,霍明锦的心腹之一。

傅云英朝他行礼。

赵弼摆摆手,深深地看她好几眼,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喟叹。

难怪二爷屡屡为此子破例,还煞费苦心将他安排进大理寺,要求自己务必小心照应他,生得这么唇红齿白,清秀俊逸,举手投足又风仪出尘,容色朗朗,一派光风霁月,自己见了都觉得眼前一亮,二爷喜欢他,也在情理之中。

二爷这些年形单影只,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他看得上眼的人管他是男是女,只要二爷中意就成。

赵弼这么想着,努力压下心里那点别扭,缓缓道:“三法司和地方司掌刑狱案件。三法司为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地方司则包括各行省设置的提刑按察使,府县两级的知府、知县等。刑部审定各种律法,复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会同九卿审理‘监候’的死刑,直接审理京畿地区的待罪以上案件。大理寺掌邦国折狱行刑,对刑部的判决进行审查,如果有‘情词不明或失出入者’,有权驳回刑部要求再议。都察院是监察机关,兼理刑名,设十三道监察御史,每年轮换出京至各省巡查,称为‘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虽然官阶不高,但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力。”

总之,地方案件,先由地方司断决,凡是死罪中应处斩、绞的重大案件,在京的由三法司会审,在外省的由三法司会同复核。重大案件皇帝一般会诏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共同审理,也就是三司会审。若三司会审也审不出结果,最终由皇帝本人给予裁决。

刑部职掌天下刑名,都察院职掌稽查纠察,大理寺职掌复核驳正。任何刑名案件,未经大理寺的审核复查,刑部和都察院,均不得具狱发遣。

用一句话解释,就是大理寺的主管复核,刑部主管审判,都察院主管督察。

一口气说完这些,不等傅云英回应什么,赵弼接着道:“凡是交办到大理寺的案件,先由评事、司直详断,然后交与大理正看详当否,有无问难改正处,批书结尾,签字、盖印、写明日期,再交给大理寺丞、大理寺少卿覆议。你品级虽低,身上的担子不轻,须得谨慎行事。”

傅云英垂目道:“下官谨记大人教诲。”

赵弼唔了一声,心中的别扭感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不敢多看傅云英,转身走了。

傅云英回号房,继续抄案件记录。

到下衙的时候,赵弼听陆主簿说傅云这一天都在抄卷宗,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点头不语。

从大理寺出来,傅云英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傅云章。

他脸色沉重,她叫了他两声,他才反应过来。

车厢里备了茶点,傅云英斟了碗桂花熟水给他,“二哥,是不是刑部有人为难你了?”

傅云章摇摇头,接过茶碗轻抿一口,“今天接到一个案子,山西那边的,有点棘手,和兵部尚书周大人有关。你认得周天禄,他平时为人如何?”

他是山西司主事。

傅云英怔了怔,道:“周天禄玩世不恭,游手好闲,为人还算讲义气,他什么都会一点,太子很喜欢他。”

傅云章道:“他被抓了。”

傅云英错愕,周天禄背靠大树好乘凉,听说和人争斗打死人也和没事人一样,在外边躲几个月回京继续逍遥,他竟然也会入狱?

回家的路上,傅云章简略说了案子的事。

山西太原府妇人胡氏,从江湖郎中手中购得一包药粉,掺入汤面中喂病重的丈夫高鸣吃下,毒、死高鸣,还一把火烧了房屋,把高家一家五口人全烧死了。

按律法,妻妾杀夫,斩立决。高鸣是当地一个秀才,开了私塾教授蒙童,平时乐善好施,常常无偿帮街坊邻居写信读信,很得当地人的爱戴。胡氏不仅杀死自己的丈夫,还杀死丈夫的家人,罪大恶极,在当地引起轩然大波。

初审判了立斩,但胡氏丈夫的族人不服。携家带口进京告御状,因有位高御史也是山西太原府人,还和高鸣是同宗,高家人便求到他家中。

这高御史刚好和周尚书不和已久,为了在族人面前彰显自己的地位,顺便恶心一下老对头,立马上疏弹劾周尚书勾结山西那边的知府,包庇孙子。

傅云英忍不住问:“这事和周天禄有什么关系?”

山西的胡氏杀死高家人,周天禄远在京师,这事应该和他无关吧?而且杀人偿命,胡氏判了处斩,高家人应该拍手称快才是,为什么还要跑到京城来告御状?

傅云章轻声道:“周天禄曾去山西探亲,在太原府住过一个月,期间和胡氏有染。据胡氏指认,是周天禄教唆她谋害亲夫,还答应事成之后就娶她进门做妾。”

傅云英明白过来。

妻子杀死丈夫,照例要判斩立决,如果妻子是因为和人通、奸因而心生恶念杀死丈夫,一般判得更重,要受凌迟之刑。而那个奸夫,也应当按同伙罪一并处斩。

在高鸣此案中,周天禄是奸夫,不管胡氏到底是不是受他怂恿下手杀人,从人情来说,他难辞其咎,从律法上来说,他就是同伙。

山西那边哪敢跑到京师来抓周天禄啊,选择把这事敷衍过去。高家人不甘心,认为奸夫周天禄也该受到惩治,一路告到京师。

刑部的人不大想管这个案子,因为这事实在蹊跷,很可能是有人想对付周尚书,但找不到他的错处,就从他这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孙子身上下手。刑部如果处理不当,很容易得罪人。

但高御史在一旁虎视眈眈,如果刑部敢包庇,他立马把刑部也告了,于是刑部只能接了案子。

回到家中,傅云章连饭也顾不上吃,回房看山西那边送过来的证词,想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不对劲的地方。

很明显,这件事背后肯定有人推动,后面不知道牵涉了多少人,所以每一个细节都要再三推敲。

这一晚他书房的灯一直没熄。

傅云英新官上任,接下来几天仍然还是帮陆主簿抄写文件,整理卷宗,慢慢熟悉流程。

傅云章则为高鸣的案子忙得团团转,山西当地的官员、周尚书、高御史、太子东宫,各方和他们各自的拥护都在朝刑部施加压力,刑部尚书急于找个顶缸的人,以亲嫌回避原则为借口,将此事交予傅云章审理。

大家都为傅云章捏把汗,稍有不慎,官位可能不保,这烫手的山芋,他是不接也得接。

他却很镇定,按照流程一丝不苟复核案子。

这天傅云英照例去大理寺当差,一个小太监忽然斜刺里钻出来,拦住她,“傅司直。”

她脚步一顿,认出对方是东宫的人。

小太监压低声音说:“周天禄的案子悬而未决,太子殿下很关心他的安危,命你协助刑部的人,将此事查一个水落石出,务必还周天禄清白。”

傅云英不动声色。

太子不需要真相,所谓还周天禄一个清白,其实是必须保证周天禄无罪释放。周天禄是东宫的人,而且这半年多以来京师的人都知道太子很喜欢他,如果他被定罪,太子颜面何在?

她做出为难表情,没说话。

小太监倒也不需要她回答什么,说完话便走了。

傅云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扫一眼左右,看到暗处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察觉到她的目光,那几个人大吃一惊,忙拔腿走开。

她走进大理寺,陆主簿也刚到,看她一眼,朝她走过来,道:“山西胡氏杀夫的案子牵扯太大,高御史弹劾刑部包庇周天禄,现在这案子移交大理寺。赵少卿提审周天禄,你和我一道去刑部取供词案卷。”

倒是巧,太子刚刚叮嘱她便宜行事,帮周天禄脱罪,这头大理寺就接手了这个案子。

其实这案子很简单,并没有牵扯什么人,只是周天禄身份敏感,引来各方关注,才不好处理。高御史和周尚书一直在朝堂上互相指责,山西那边的官员也上疏自辩,三方各有相熟的人帮忙撑腰,吵来吵去,吵不出结果,皇上烦不胜烦,干脆把案子移交给大理寺。

傅云英想起那天曾在茶楼上见过沈介溪的族侄,那时他是大理寺少卿,现在赵弼升任少卿,沈介溪的族侄去了浙江,不知里头又经过怎样的惊心动魄。

赵弼本人不出面。陆主簿和傅云英去了刑部,那边早就把所有需要的卷宗供词全部准备好了,等他们领走相关文书,刑部的人额手称庆,终于把这个得罪人的差事送出去了!可喜可贺!

因傅云英认识周天禄,她问陆主簿:“我可要回避?”

陆主簿一笑,“不碍事,你们并非同年同科,用不着回避。”顿了一下,接着道,“我正有事托付你去办,大理寺正提审周天禄,问来问去什么都问不出来,你既然认识他,过去和他套套交情。”

周天禄坚决不承认和胡氏有染。但是他在山西时确实常常去高家吃酒,有时候留下小住,和高家人同吃同住,相当亲密,高家族人曾目睹他出现在胡氏房中,衣衫不整,看样子就是刚刚才和人欢、爱过。而且他们从高家找到几封周天禄的亲笔信,是他写给胡氏的情信。

证据确凿,周天禄还是否认。

大理寺的人觉得他可能隐瞒了什么事。

傅云英答应下来。

周天禄是周尚书的嫡孙,享有一定的特殊待遇,关押在狱中也有人每天好酒好菜伺候,一段时日不见,他神色萎靡,但脸上气色还好。

傅云英打发走狱卒和其他人,给他斟了杯酒,直接道:“周尚书虽然贵为尚书,有时候也得服软,你的案子涉及的人太多了,光是山西一派牵扯其中的官员就有二十三人,你以为你祖父这一次真的能保下你?”

周天禄坐在角落里,抬起眼帘,瞟她一眼,接过她递到眼前的酒,美滋滋地喝一口,“你担心我?用不着!我祖父虽然时常责罚我,也不至于坐视我被人陷害致死,何况我什么都没做过,绝不会判斩刑。”

傅云英看着他,压低声音,“如果东宫插手呢?”

周天禄愣了一下。

他们在太子身边待了大半年,都深知太子的为人。太子像他的父亲,努力想做一个温文尔雅、和善大度的储君,但又多疑敏感,反复无常。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恨不能把所有荣宠到加诸其身,但是当那个人让他失望时,他立马翻脸,喜欢时越纵容,厌恶时就越苛刻,苛刻到恨不能抹除那个人的存在。

太子最恨他宠爱的人害他在群臣面前丢脸,如果周天禄和胡氏通、奸的罪名成立,以太子的性子,即使周天禄不会被判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周天禄听明白傅云英的暗示,沉默了下来。

傅云英环视一圈,道:“案子拖得越久,变数越大,你为什么不坦白?高家搜出来的情信,是你写给高秀才的,对不对?”

周天禄没说话,神情震动,抬眼看她许久,自嘲一笑。

他这是承认了。

傅云英在东宫期间,周天禄每天锲而不舍撩拨她,今天送一匣湖笔明天送一块美玉。东宫的宫婢美貌娇媚,其中有两个明显对他有意,常常借奉茶的机会朝他献殷勤,他却不加理会,看都不看半眼。

他平时常常出入南风馆,喜好清秀娈童,身边服侍的小厮一个比一个标致。教坊新捧出一个艳名远播的小倌,他绝对是头一个去撒钱捧场的。

周天禄是个断袖,他不会和胡氏通、奸。

“我有办法证明你和胡氏没有奸情。”傅云英道。

周天禄长叹一口气,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但是那样就会暴露我和高鸣之间的来往还是算了吧”

傅云英皱了皱眉。

仿佛被她这个严肃的皱眉给逗乐了,周天禄捧腹大笑,笑到最后,一脸落寞,喃喃道:“高鸣一家人都死了是我害了他,他那人爱面子,死不承认自己爱慕我,是我逼他的现在他人死了,我欠他太多,不想再害他颜面尽失。”

高鸣是个教书匠,很得学生们的尊敬,他活着时,曾苦苦哀求周天禄不要把两人之间的风流韵事说出去。他读书读傻了,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

傅云英蹙眉,说:“胡氏指认你是她的奸夫”

若周天禄不说出实情,那外人都以为高鸣是被自己的妻子伙同奸夫杀死,这和他有龙阳之好比起来,没什么两样,都不是什么风光的事。

周天禄躺倒在草堆上,双手交叉做枕头,翘着腿,道:“这不一样,我了解高鸣。”

他笑了笑,“三司会审,顶多判我一个通、奸之罪,不会要了我的性命。我们周家门路多,再过几年,我照样能继续逍遥。”

傅云英沉默了一瞬,周天禄此人倒是个多情种子,宁愿被冤枉,也不想对不起高鸣。

“怎么,是不是很感动?”周天禄躺在阴冷潮湿的草堆里对她眨眼睛,桃花眼一眨一眨的,风流缱绻,“云哥,我对你是认真的,自从遇到你,我就没出去鬼混过了!高鸣是以前的风流债,我现在喜欢的是你。”

傅云英面无表情,俯视着吊儿郎当的周天禄,片刻后,她唇角微微一翘,“高鸣是有妇之夫,说到底,这事确实和你有干系,你不算太冤枉。”

周天禄脸色变了变,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翻过身,不搭理她了。

陆主簿在外面等傅云英,看她出来,迎上前,“怎么样?周天禄说了什么?”

傅云英答道:“周天禄不曾和胡氏通、奸,他确实是被诬陷的,不过没有证据。”

她知道真相,但周天禄死不承认的话,说了也没用。

陆主簿眉头轻皱,和她交谈几句,去大理寺少卿那儿复命。

夜里回到家中,傅云章把傅云英叫进书房。

天气炎热,书房白天开窗通风,夜里蚊虫飞虫多了起来,莲壳在长廊角落里烧艾草饼子熏虫。屋里有股淡淡的香料燃烧过后的香味。窗外几丛美人蕉,阔大的叶片上附了水珠,月光笼下来,水珠滚动,偶尔闪过一道亮光。

“你在大理寺看了许多案卷,觉得如何?”傅云章递了碗冰雪荔枝膏水到她手上,问。

傅云英接过荔枝膏水,喝了两口,想了想,道:“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傅云章微笑,手里拿了把团扇轻轻摇着,“你要记住,不管是大理寺还是刑部,其实主要职责并不是破案。”

很多案件非常简单,前因后果一眼就能明了,哪些案子证据确凿,哪些案子有冤屈,很容易查得出来。

破案,难的不是找凶手,而是处理好案件牵扯各方的关系。

比如高鸣这个案子,重点不在寻找真凶,也不在周天禄到底有没有教唆胡氏杀人,而是山西地方官员、兵部尚书、高御史、太子东宫各方势力在其中的利益纠葛。

换句话说,哪怕知情人知道周天禄是冤枉的,但是为了扳倒周尚书,他们就是要坚持给周天禄定罪。

“前不久浙江那边出了个冤案,刑部明明知道案情有疑点,还是维持原判,只因为当初判刑的人是沈首辅的得意门生,如今已经高居要职,如果翻案,牵动各方,可能引起朝廷动荡”傅云章感叹一声。

听到这里,傅云英心里一动。

次日,东宫太监又来找她,传达太子的命令,这一次语气更强烈。

她道:“倒有一个法子可以救周天禄,不过此事我不便插手。”

小太监立马变了脸色,收起颐指气使之态,问她:“什么法子?”

她靠近小太监,附耳说了几句,最后道:“这事最好由周家人出面。”

小太监点点头,告辞去了。

又过了两日,就在大理寺和都察院为周天禄的通、奸罪到底属不属实扯皮时,周尚书在上朝时告发高御史收受山西高家族人的贿赂。

高御史立刻自辩,但周尚书早有准备,拿出这两天收集到的高御史收受贿赂的证据,将高御史驳斥得哑口无言。

当一方理亏的情况下,情势立刻扭转。

朝中大臣都开始同情周尚书。

山西一派的官员和太子东宫的人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立马落井下石。

最后皇上认定高御史胡搅蛮缠挟私报复周尚书,周天禄的案子也马上有了结果,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教唆胡氏杀夫,一切都是胡氏一个人所为,所谓通、奸之说也不可信,仍然维持原判。

皇上知道这事扯来扯去没什么意思,也没有惩治高御史,只罚他几个月的俸禄,命他自己思过。

周天禄无罪释放,太子很满意,周尚书也很高兴。

可怜胡氏和高家一家人,都只不过是别人手里用来陷害周天禄的棋子。

周天禄从狱里放出来的那一天,问傅云英,“对大理寺和刑部失望吗?”

她摇了摇头,回首望着朱红宫墙上方碧蓝澄净的天空。

这只是开始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各自的职责参考了相关文献,有小部分不符合真实历史。

第107章 怀疑

周天禄逃过一劫,周家人很感激傅云英的提点,下帖子请她前去周家赏花。

周家有座荷花池,那莲种据说是千年古莲子发出来的,是京师一绝,翰林院的人每年盛夏都会去周家赏花赋诗,其中有几首诗流传很广,南北直隶的人都听说过。

“其实都是骗人的噱头,那一池莲花不过是借了万寿寺的莲种罢了,也没有多好看。”

赏花宴那天,周天禄亲自出来迎前来赴宴的傅云英和傅云章,路过荷花池的时候,指一指满池随风轻摇的菡萏,笑着道。

傅云英漫不经心往池子里扫了几眼,周家的荷花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岸边的假山堆叠非常独特,从远处看,刚好和粉白荷花交相辉映,穿插错落,疏浓点缀,很有山水画的意境。

宴席就摆在临着荷花池的水榭里,四面槅扇全部取下,荷花荷叶长势泼辣,花朵都挤进水榭里了,坐在最外边的人抬手就能摘几朵荷花。坐在水榭中吃酒,眼中看到的是接天莲叶无穷碧,闻着风中送来的荷花淡淡的清香,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就是吃粗茶淡饭也显得高雅,更别提周家的菜肴既精美又合了时节,都是应景之物,在座的人吃了几杯酒,诗兴大发,纷纷联诗,水榭中气氛活跃。

他们来得晚,前厅已经坐满了人,高朋满座,济济一堂,十分热闹。

傅云章刚露面,就被同年拉过去,说他来迟了,要罚他作诗。

他笑了笑,没有推辞,先吃了杯茶,片刻功夫,已经酝酿了一半,却不肯立刻吟出,余光看到傅云英趁众人注意力在他身上时悄悄挑了个角落坐下,才一句一句念出。

众人一边听,一边命赞。

不远处,傅云英暗暗松口气,还好有二哥在前头顶着,不然这会儿被拉着不放的就是她了。

她坐下后,旁边的人过来同她攀谈,免不了要吃几杯酒,她客气了几句,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善饮,让旁边梳高髻、执琉璃鹤首壶、做古时仕女打扮的丫鬟给她换上清茶。

同桌的人对望一眼,知道这位大理寺司直不喜欢嬉皮笑脸,硬逼着他吃酒他真敢当面落你的面子,没有强求。

这可是霍指挥使的人,又是从东宫出来的。

听说他在大理寺埋头整理案卷期间,不声不响将去年积压的数十个有疑点的案件全部打回刑部,惊动整个三司。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哪管谁对谁错,事情出来,先维护各自的下属再说,为此吵得面红脖子粗,差点在左顺门前打起来。后来还是阁老发话,命刑部和大理寺会同核查案件,两边人看吵来吵去最后苦差事还是落到自己头上,只能和解。

经此一事,傅云这个名字算是出了回风头。

尤其是刑部的人恨他恨得牙痒痒,想给他一个教训。可傅云作为司直,初步审核卷宗时非常仔细,他打回刑部的案子确实是证据不足或者证词中有前后矛盾的地方,不予通过的理由很充分。

刑部的人理亏,只能自认倒霉,碰到这么一个较真的主,这主背后还有人撑腰,除了认栽以外,别无他法。

傅云英察觉到其他人对自己的态度,不得罪,也不特意交好,客客气气,生怕被她惦记上,有点敬而远之的感觉。

她很满意这种现状,保持距离就够了,用不着亲亲热热,反正大家都是面子情。表面上一个个称兄道弟比谁都亲,真出事的时候,不落井下石就是很厚道了。

傅云章那几桌时不时传出一阵哄笑声。

这种宴席,翰林院出来的那几位一向都是焦点,他们吟诗作赋,卖弄才学,彼此唱和,其他人甭管听不听得懂,跟着点头吹捧就行了,谁让这帮人是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呢!

傅云英不苟言笑,没人硬拉着她附庸风雅,她吃了几筷子的荷香烧猪头肉,觉得周家的菜还挺好吃的。

不觉多夹了几块,旁边香风细细,一道温柔和婉的声线响起,“这道菜配着卷饼吃更有风味。”

她一怔,抬头看一眼,一名穿桃红色刺绣双鱼戏水纹褙子的美貌女子站在他身侧,里头交领袄,底下系马面裙,鬓边珠翠簪环,眉如远山,鼻腻琼脂,五官算不得多好看,但袅娜柔媚,弱不胜衣,微微一个笑容,似春雨中微微打颤的娇艳花朵,我见犹怜。

显然,这是个欢场女子。

傅云英皱了皱眉。

女子微微抬起手,一双手如柔荑般细嫩娇柔。雪白纤巧的指尖托起一张蝉翼般的薄饼,依次加上青绿色的细葱、淡褐色的酱,再夹几块肥瘦相间的猪头肉,卷好,呈到傅云英手边。

她没接,望一眼左右,发现同桌的人都眼巴巴望着她身边的女子,一脸痴状,有几个平时和她打过交道的人朝她挤挤眼睛,神色暧昧。

周家的宴会竟然还请了歌伎。

傅云英知道在外应酬早晚会碰到这种场景,但心里还是不大舒服。

她不接递到面前的碟子,那女子倒也不尴尬,嫣然一笑,道:“奴家不知大人的口味,莽撞了,大人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