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太监不敢扶他们,脸上神情难辨是畏惧还是同情。

一众官员啧啧几声,朝傅云英拱手,以示敬佩。

这一打,看起来是教训太监,其实是在警告新君身边的旧人,方长史之流,这会儿肯定恨得牙痒痒。

傅云英转身往回走,有人拍一下她的肩膀,笑着道:“云哥!”

声音轻佻,动作也轻佻。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一眼。

周天禄挂着一脸讨好的笑容,朝她作揖,“以后得托你照应了。”

周尚书当真是神通广大,竟然把孙子塞进迎接新君的队伍里了,有这份功劳,回去肯定能想办法捞个官。

要说周尚书对孙子这么关爱,其实心狠起来也是个利落干脆的人。得知军中大将都拥护霍明锦的时候,他立马派人将病妻送回乡,让病妻和小儿子团圆,一个月后病妻亡故,他的小儿子也因为酒醉不慎跌入水中,受惊而死。

生怕霍明锦迁怒,周尚书直接归还兵权,上疏致仕了。

周家很低调,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奈何周天禄天生是个吊儿郎当的性子,看到傅云英,情不自禁就过来找她搭话。

“阉人心眼小,你得罪几个小太监,其他人也会对你怀恨在心,你是不是太莽撞了?”

他小声提醒傅云英。

傅云英淡淡一笑。

官场上,一定得站稳立场,并且不能随便动摇,三心两意,会被人不齿。

如果只是想保命,可以立场模糊。

但想要爬到更高的位子,必须一开始就明确自己的准则。

不然,永远只是其他人的附庸。

以她和朱和昶的关系,她不可能当一个心无旁骛的纯臣。

那便,做一个权臣罢。

第129章 登基

傅云英多等了一天,见到紧跟在朱和昶銮驾之后的傅四老爷一行人。

看到阔别已久的侄女,傅四老爷很高兴,拉着她问长问短,想和小时候那样拍拍她的发顶,抬起手,发现侄女差不多和自己一样高了。

而且还穿了一身气派的官服,年纪不大,官威十足,自己这个叔叔见了她都不由自主生出敬畏之心。

“长大了。”

他收回手,笑着道,语气感慨。

又喜滋滋说起家里的事,这一次他仍然没有带上家眷,“泰哥媳妇有身子了,怕路上颠簸,启哥又要考试,得有人照顾,干脆都留下,等启哥考完乡试,过完年再派人来接她们。”

素姐当年为了躲避选秀嫁给傅云泰,两家商量好及笄之后才圆房,一转眼,素姐已经有孕在身。

月姐和桂姐都是当母亲的人了,正好生了一儿一女,前后只隔几天。

傅四老爷开玩笑说,可惜外孙、外孙女都姓杨,不然可以凑一对娃娃亲。

姐妹俩的丈夫是杨家子弟,此次随朱和昶一起上京。

傅云英昨天已经见过他们,堂兄弟俩只当她是妻子的远房兄弟,看到她有点局促,听她喊姐夫,连称不敢。

“云章呢?”

说了些家常话,傅四老爷张望一阵,问。

傅云英道:“二哥在前边驿站陪着张道长。”

傅四老爷喔一声,迟疑了一下,小声说:“我走的时候,回了县里一趟,大嫂子找过来,问起他他好多年没回县里,又不成家,总是一个人,也不是事。你和你二哥感情好,有机会好好劝劝他。”

傅云英想了想,道:“四叔,我不会劝二哥,您也别和二哥提这些事,二哥喜欢怎么样,就让他怎么样罢。”

这么些年,她还没见傅云章对哪家小娘子动过心思。以前她也好奇过,后来觉得不如顺其自然。

身居红尘,不惹尘埃。

傅云章就如同山巅迎风生长的青松,风骨内敛,飘逸出尘,本应该如名士一般潇洒自如,不该受到拘束。

生母的养育之恩束缚了他二十多年,之后的路,让二哥自己选吧。

只要他过得自在就行。

傅四老爷提起傅云章的亲事,也只是出于关心,认真论起来,他一直仰视敬畏这个人品出众的远房侄子,还真没胆量当面问他成亲的事,也就敢和傅云英提一提。

“好,我以后就不说了,我就是问一问。”

傅四老爷说,忽然想起一事,扫视一圈,两手一拍。

“英姐啊有件事信上不好说”

傅云英扬眉,看着傅四老爷,面带疑问。

傅四老爷压低声音,做贼似的,用一种如梦似幻的语气道:“前不久霍指挥使派人送了份大礼给我金银财宝,随便一样拿出来都是稀罕的宝贝,我哪敢收啊!立马给还回去了,人家又给送回来,李大人还说都是彩礼,这是怎么回事?”

傅云英顿了一下。

沉默了片刻后,她问:“您收下了?”

傅四老爷很无奈,还有点委屈,像和自家侄女告状似的,小声道:“送礼的是霍指挥使,咱们得罪不起,我只能先收着了。你看该怎么办?等到了京城,再还回去?”

还肯定是还不回去的。

傅云英看自家四叔一眼,这次接四叔进京本来就是为了这事,不如现在就告诉他,道:“四叔,不必还了。您收着便是。”

“啊?”

傅四老爷一脸茫然。

呆了好一会儿后,他猛然反应过来,瞠目结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

“霍指挥使想娶你?!”

虽然吓得几乎魂不附体,傅四老爷仍然记得压低声音,以防被外人听见。

他站了起来,在帐篷里不停打转,一会儿张大嘴巴发呆,一会儿挠自己的头发,网巾都快挠歪了。

霍指挥使那样的人物,钟鸣鼎食家的世家富贵公子竟然想娶英姐!

当然,自家英姐是最好的,天底下没几个人配得上,可人家霍指挥使可是国公家的后人呐,开国功臣家的子孙,大名鼎鼎的霍将军,现在的霍指挥使,竟然成了自己的侄女婿?

那以后霍指挥使岂不是要称呼自己为四叔?

傅四老爷晕头转向,像喝醉了酒。

好半天后,他忽然想起霍指挥使的年纪。

这大了十几岁呢!虽说老夫少妻一般来说丈夫会因为妻子年纪小而格外怜惜疼爱,但是霍指挥使是武将出身,又正当壮年,万一欺负英姐怎么办?家里的男人都打不过他啊!

他眉头一皱,坐回椅子上,“英姐,这你晓得这事?你自己愿意?还是霍指挥使强迫你答应的?”顿了一下,道,“你别怕,要是你不喜欢,四叔帮你把这事推了,大不了得罪霍指挥使,咱们可以躲得远远的,不能让你受委屈。”

傅云英笑了笑。

她这一笑,傅四老爷心里有了谱,她必定是愿意的。想那霍指挥使少年英雄,如今身居高位,生得英武不凡,又救过英姐,从家世上来说,还是自家高攀了。

他这才想起问:“霍指挥使怎么晓得你是女儿身?以后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英姐嫁给霍指挥使以后,还能和现在一样吗?

“和以前一样。”傅云英道,“等到了京城,让他和您说罢。”

她自然是计划好了的,不过得给霍明锦一个和四叔好好坐下来说说话的机会。

傅四老爷点点头,确实得当面和霍明锦谈一谈,虽然心里还是畏惧这位武将的,但是作为英姐的叔叔,不能怕!

担心路上再生波折,傅云英给傅四老爷安排了一个随队的差事,让他可以和他们一起走。

当天上午,太医宣布朱和昶“痊愈”,銮驾启程。

队伍很快就到了驿站,张道长和傅云章听到动静,出来迎。

朱和昶斥退随行官员,迫不及待进了驿站,眼巴巴看着身旁的傅云英,小声问她:“我爹在哪儿?”

傅云英给傅云章使了个眼色。

傅云章会意,不动声色支开其他人。

等只剩下朱和昶,傅云英道:“小爷在这里等着。”

她走出大堂,找到驿站的驿丞特意给张道长布置的炼丹房,推门走进去。

屋里几位道长闻声惊起,本想呵斥她,见她生得俊秀,气度不凡,呵斥转为微笑。

“原来是傅师弟。”

傅云英常去长春观,观里的小道童们都管她叫傅师弟。

她和几位师兄见礼,师兄们还礼不迭。

“有几个疑问,想找这位师兄请教。”

招呼过后,傅云英直接上前,朝一位面白无须的道兄作揖。

那道兄吃了一惊。

傅云英不等他客气或是推拒,一把攥住他的手,含笑道:“师兄随我来。”

不由分说,将道兄扯出炼丹房。

她力气大,道兄挣扎了几下,仍被她攥得紧紧的,忍不住笑了,在她耳畔低语:“你这把子力气还挺像个男人的。”

傅云英面无表情,扫他一眼,“王爷,您还是想想怎么朝小爷解释吧。”

道兄脸色骤变。

这位道兄,自然就是楚王了。

他常常微服去市井游玩,扮过卖糖葫芦的小贩,扮过沿街讨饭的乞丐,甚至连女人都假扮过,扮一个道人难不了他,不过信手拈来而已。

被傅云英认出来,他不见惊慌,反而觉得好玩,想问她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但想到儿子就在大堂里等着见自己,楚王双腿直哆嗦,“啪嗒”一下,瘫坐在地上,耍赖道:“我已经死了!”

傅云英居高临下,语气平静,“楚王,小爷等着呢。”

楚王心惊胆战,抖了几下,抱住她的腿,“我不管,我都死了!我要是被人发现了,宝儿的皇位就保不住了!你敢出卖我,我就告诉宝儿你是个漂亮小娘子!让宝儿娶你!你就没法和你那个霍将军双宿双栖啦!”

傅云英眼皮直跳。

楚王看不到她的表情,继续撒泼:“我死了!我死了!我不认识你,你快放开我!”

他一开始想用自己的死刺激儿子,当看到儿子以为自己重病天天守在病床前的时候,他觉得蛮好玩,宝儿真是孝顺啊,瞧瞧,眼睛都哭肿了,这下子知道老爹有多重要了吧?谁叫你天天往外跑,都不晓得多陪陪老爹。

等他真的按照计划“死”在儿子跟前了,听着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楚王心里酸酸的,差点忍不住起来安慰儿子。

后来他狠下心,决定好好磨炼儿子,不然等到了京师,儿子傻乎乎的,怎么和那群老狐狸周旋呢?

这一磨炼,时间拖得越长,楚王越不敢和儿子相认,儿子心性单纯,也固执,要是知道最为敬爱的老爹骗了他,一怒之下,很可能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还是拖着吧

越拖越久,越拖越不敢说出真相,楚王现在只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再以得道高人的身份出现在儿子身边,骗儿子说自己被张道长救活了。

说不定儿子就信了!

反正现在不能去见宝儿,宝儿生起气来很难哄的

楚王抱着傅云英的腿,哼哼唧唧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傅大人,傅姑娘,傅姑奶奶,你帮我一回,我记得你的人情”

没想到堂堂楚王,脸皮竟然如此之厚。不讲道理的时候,竟然和市井泼皮一样。

傅云英忍了又忍,撕开楚王紧紧扒在官袍上的手,拉他起来,推着他进了正堂。

楚王两手张开,两腿踩在门槛上,堵住房门,还想抵抗。

奈何年纪大了,身娇肉贵,比不得傅云英年轻矫健。

一个往里推。

一个死死扒着门不放。

“爹!”

僵持中,一声饱含惊喜、孺慕的叫声响起,像是要哭了似的,尾音发颤。

楚王愣住了。

朱和昶从正堂跑了过来,眼里闪烁着泪光,直往楚王身上扑,“爹!”

楚王叹口气,一瞬间,身上的吊儿郎当之气消失得干干净净。

“爹!”

朱和昶又叫了一声,怕人听见,声音很低,像是从他心底里喊出来似的。

一如他刚开始学会叫爹爹时,圆乎乎的小胖子,望着眼前锦衣华服的父亲,那一声声天真无邪的呼唤。

他并不生气,一点都不,只要老爹还活着,他是不是故意做戏,他瞒着自己什么都可以原谅,只要他还活着。

楚王鼻尖发酸,搂着儿子,温声细语安抚他。

傅云英站在门外守着,等里面说话的声音停下来了,才走进去。

楚王和朱和昶坐在地上铺的竹席上说话,旁边几上刚刚斟的茶已经冷了。

“我离了武昌府后,一直跟着张道长学炼丹。”楚王道。

他坐姿端正,一身道袍,光看样子确实很像道人。

出乎傅云英和楚王的意料,朱和昶脸色如常,神情自然是欢喜的,但并没有要求楚王和他一道进京。

“爹,你不是想到处走走,想去哪里去哪里吗?”

他微笑着道,“以后没人能拦着您了。”

楚王有些诧异,本以为儿子会暴跳如雷,很难哄好,没想到儿子一点都不生气。不仅不生气,现在还如此通情达理!

高兴之余,又有些落寞,儿子这是不要他这个老爹啦?

一旁的傅云英将楚王那乍惊乍喜、似悲伤似惆怅的神情尽收眼底。

这都是您自己作的。

她暗暗想。

朱和昶不懂老爹在想什么,看一眼傅云英,道:“爹,我现在是皇帝,我晓得自己要承担的责任是什么。知道您活着,我真高兴,您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罢,什么时候您玩累了,想我了,记得回京师来看我。我册封您做道长,给您在京师附近建一座道观,这样,您随时都能进宫见我。”

他都想好了,老爹爱自由,那就给老爹自由。

他会努力去学习做一个好皇帝。

楚王眼眶发热,拍拍儿子的肩膀。

刺激儿子还是有成效的,他的宝儿长大了。

带上张道长一行人,队伍继续朝北走。

朱和昶派吉祥把傅云英叫上自己乘坐的马车。

他的马车非常宽敞,和一间房子差不多大,太监宫女们跪在地上煮茶伺候,旁边小漆几上摆满精致果点。

楚王这会儿坐在角落里闭目沉思,他是朱和昶请来讲道的“归鹤道长”。

朱和昶屏退宫女,只留下吉祥一个人伺候。

他亲自端起一杯茶递到傅云英手里,道:“云哥,叫你过来,是想和你商量封后的事。”

傅云英接过茶,没有喝,“小爷属意谁?”

上次选秀,朝廷也给朱和昶选了一位世子妃,只那世子妃年纪还小,本应该今年成亲,但楚王“过世”,朱和昶要守孝,亲事还没办。那位世子妃是一位千户之女,是家中独女。唯一的独女要远嫁到湖广,家中颇为忧虑。谁知这位准女婿走了大运,成了皇帝,自家闺女也可能从世子妃一跃成为皇后,千户家接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欣喜若狂。

世子妃娘家姓孔。

朱和昶没见过孔氏。因为要继承皇位,他不必严格守孝,内阁大臣已经紧锣密鼓安排选秀,为他选妃。

“孔氏是选秀选出来的,让她当世子妃没什么”朱和昶喝口茶,轻声道,“可我现在成了皇帝,我想先见见她,再做决定。”

喜不喜欢不重要,但不能让他讨厌,免得和先帝一样闹得帝后不和。他到时候要一口气娶一位皇后,纳四位妃子,五个女子中,总得有一个是他喜欢的吧?

就选那个不讨厌的当皇后。

傅云英道:“选秀出来的女子,个个秀外慧中、温柔贤淑,小爷会找到喜欢的。”

选秀出来的后妃,出身都不高,朱和昶的后宫不会影响到前朝,至少短时间内不会。他还未正式娶亲,有选择的机会。

朱和昶笑道:“你呢?你还没娶亲,你要是看上谁家小娘子了,只管告诉我,我帮你做媒。”

傅云英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