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昶以为她害羞,也一笑。

角落里,楚王撩起眼皮,朝她眨眨眼睛。

傅云英假装没看见,取出自己身上带的账本,递到朱和昶面前,道:“这些是沈阁老坏了事以后,沈党官员贿赂的记录。从内阁到地方,牵涉其中的官员,有四五百人之多,还不包括那些低级官员。”

凡是找上门给她送礼的,她都让袁三记下名字官职和所送礼金的数额,一个都不少。

朱和昶翻开,随意看几眼,“我听说审理沈党案子的是那个湖广出身的崔侍郎?”

傅云英点点头。

“他也曾是沈党一员?”

“是。所以才把案子交给他。”

朱和昶唔一声,问:“这案子还要查下去吗?”

傅云英垂目道:“以微臣愚见,等到了京师,小爷可以下旨了结此案。”

沈介溪并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掌权多年,也做了不少实事,如今沈党骨干都已经被崔南轩料理得差不多了。

黑锅让崔南轩背,该轮到朱和昶施恩于沈党了。

朱和昶皱起眉,看着她,道:“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你别一口一个微臣了。”

傅云英面不改色,道:“还是谨慎点,不改口的话,万一哪一次当着其他人的面说漏嘴了呢?您自然不会计较,其他人未必会放过微臣的错处。”

朱和昶想了想,点点头。

他现在根基太浅,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害了云哥。

“小爷,您看这些金银如何处置?”

傅云英问。

那些官员平时哭穷,其实家中一个比一个富有,都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区区一个侍郎,竟然能拿出百万两银子来保命,而户部却屡屡以国库没钱为由驳回皇帝的敕令。

这些钱没法入库,只能私下里处理。

朱和昶不缺钱,闻言想也不想,道:“他们送你的,你收着罢!”

傅云英摇摇头。

朱和昶忙道:“那就先收起来,用来赈灾。”

那些钱来路不明,赏给云哥,不是侮辱云哥么?给云哥的赏赐还是从自己私库里拨吧。

他下定主意,又道:“方长史年事已高,我想打发他回武昌府。”

傅云英惊讶扬眉。

马车走得很稳,外面锦衣卫仪仗队手中执旗,坐在马车里,能听见南风扯动旗帜猎猎作响。

朱和昶歪在矮几上,坐姿懒散,慢慢道:“不过眼下不宜调动人手,等到了京城再说。”

方长史是老爹的人,行事傲慢,故意激怒他,应该是老爹指使的,老爹想让他明白该狠心的时候得狠心。

老爹多虑了,他的善心,只给自己在意的人。

傅云英猜出楚王的安排,所以只惩戒小太监,暂时没有动方长史。

朱和昶自己提出来也好,如此一来,日后他想起方长史的好,又后悔了,不会迁怒到其他人身上。

接下来,傅云英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册子,从内阁大臣讲起,细细将京师的局势、六部官员之间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和党派学派讲给朱和昶听。

朱和昶前些天听京中内官讲过这些,知道个大概,但哪些大臣和另外的大臣是亲戚,谁家侄子娶了另一家媳妇的外甥女这之类七拐八拐的关系他就不清楚了。

傅云英记性好,怕他听不明白,画了简单的名姓谱给他看。

朱和昶翻开册子,笑着问:“这是专给我画的?画得真好!”

想起那本灯谜册,有些感慨。

云哥大概不知道,他站在灯下从容答题的时候,当真是风采过人,像镀了一层温润的光泽。

傅云英扫朱和昶一眼,他的重点永远是歪的。

上京途中,傅云英一天之内三五次被朱和昶宣去议事,一谈至少就是半个时辰。方长史渐渐退居幕后,不再管事,改由她主持。

众人见识到新君对她的倚重,愈加卖力巴结奉承她。

几日后,銮驾抵达京师郊外。

李昌一行人翘首以盼,早就在官道外等候多时。

“二爷早就盼着了,让小的把这个交给您。”

傅云英接过李昌递过来的信,打开细看,嘴角一挑。

内阁大臣们商议过后,认为朱和昶奉遗诏即位,此时还算不上皇帝,不能从正门入宫,而应该以太子的礼仪,从东门进。

霍明锦提醒她做好被群臣为难的准备。

她告诉朱和昶这个消息。

此时为避人耳目,楚王已经和张道长一起离开了。

朱和昶皱眉道:“按理来说大臣们也没有错不过这东门,我走不得,是不是?”

傅云英点点头。

礼仪规矩表面上看只是繁冗仪式中的一道程序罢了,其实不然,它背后代表的含义至关重要。

以太子的身份入宫,还是以皇帝的身份入宫,不仅是身份上的转变,还昭示朱和昶和群臣之间的关系。

他是皇帝,内阁大臣是臣子,还没入宫就先被臣子压一头,以后还怎么驱使群臣效忠自己?

霍明锦并不在接驾的行列之中,他选择置身事外。

傅云英早就知道他不会插手朱和昶和群臣之间的角力,他无须讨好朱和昶,也无意和群臣作对,只需作壁上观,两方都得拉拢他。

霍明锦冷静而自信的态度让她放下心来,她就怕他为了她失去理智,和群臣交恶。

朱和昶命銮驾原地停下歇息。

大臣们在东门前等候,苦等了几个时辰,等不到新君身影。

礼部官员找到几位内阁大臣,向他们禀报,朱和昶坚持要从正门入宫,不然就不进城。

他说得很含蓄,其实吉祥的原话是:不让我们小爷从正门入,那大家就一拍两散,我们打道回府啦!

王阁老脸色微沉。

新君年纪不大,倒是不好糊弄。

满朝文武都在东门前等,本以为这个天真的藩王会迫于压力服软。

礼部官员急得团团转,他们负责迎圣驾入宫,但下命令的是内阁大臣,他们没法违抗阁老,又不敢得罪新君,偏偏不得不夹在中间受气,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当真是憋屈!

王阁老问汪玫:“傅云此刻是不是在新君身侧?”

汪玫答是。

王阁老把姚文达叫到跟前,“新君年幼,难免意气用事,你过去劝劝新君。傅云深受新君信任,你曾教导过他,有半师之名,若见不到新君,从傅云那里入手。”

姚文达并未教过傅云英,不过因为傅云章的关系,大家都把她当成姚文达的半个弟子。

听王阁老如此吩咐,姚文达答应下来。

王阁老又吩咐随从将带伤出席典礼的崔南轩请过来,把刚才和姚文达说的话含笑重复了一遍,不过用词客气些。

崔南轩俊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道:“下官试试。”

两个从来不对付的人同乘一辆马车。

姚文达细细端详崔南轩,哼哼唧唧了几句,道:“你还真是不要命,沈党那些可都是你的旧相识,说判刑就判刑。”

审理案子的差事推到他头上,他没有推托,接了,带着伤处置了一干人等,雷厉风行,毫不手软。

不止沈党的人骂他,其他人也骂他,实在是太凉薄了,当年对岳家见死不救,现在对旧相识赶尽杀绝。

崔南轩闭目沉思,不理会他。

姚文达啰嗦了一通,还是忍不住问:“你的伤全好了?”

崔南轩仍然不回应。

姚文达吹胡子瞪眼睛,“我告诉你,你可别拿老师的身份给傅云脸色看,他不吃这一套的。他和他二哥不一样,也只有他二哥佩服你。”

崔南轩睁开眼睛,眼底暗流汹涌,“那他吃哪一套?”

姚文达哈一声,“你问了,我就老实告诉你,我傻吗?”

崔南轩不说话了。

马车到了郊外,远远可以听到旗帜、伞盖在风中飞扬的飒飒声。

到了地方,姚文达直接去找傅云章,打算先从他口中套出点消息,比如新君的喜好、脾性什么的。

吉祥告诉傅云英,崔侍郎要见她。

她愣了一下,道:“那便见吧。”

崔南轩绯红官袍底下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下了马车,被郊外的风一吹,仿佛随时要摔倒。

但他走得很稳,不论发生什么,他从不动摇,一直都是如此。

冷情冷性,对身边人狠,对自己也狠。

傅云英屏退其他人,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里等崔南轩。

她席地而坐,毡子上设一张矮桌,桌上一壶清茶,两只杯子。

崔南轩掀帘走进帐篷,脚步声很轻。

他走到她对面,幽黑眸子看着她,缓缓坐下。

不等他开口,傅云英先说话了:“崔大人,你当年改革税赋,可有心得?”

崔南轩眉头微动。

傅云英接着道:“历来的改革者,如果没有君王的支持,所有抱负野心,不过空谈而已。就算有君王支持,改革也不可能在短短两三年、四五年内有成效,这期间必然会遭到其他人的阻挠,导致功亏一篑。又或者,朝堂动荡,那么之前的所有辛苦,只能付诸东流。”

崔南轩沉默不语,眸光闪动。

她也不需要崔南轩说话,继续说:“小爷欲整顿吏治,裁汰冗官,鼓励商贸,重新丈量土地崔大人,你多年前曾主持税赋改革,因遭群臣反对,最后所有举措戛然而止实在可惜。”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崔南轩这种人,眼里永远只有利益。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魏翰林那晚说的话,父亲叮嘱她,要她发誓

傅云英放下茶杯,转身往外走。

“云英。”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崔南轩薄唇微启,慢慢吐出两个字。

傅云英只当没听见,脚步没有迟疑,掀帘出去了。

看着她从容离去的背影,崔南轩恍惚了片刻。

一个男子,怎么会是她呢!

吴同鹤什么都查不到。

也许,他应该换一个思路。

崔南轩闭一闭眼睛,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

半个时辰后,姚文达和崔南轩返回东门。

姚文达道:“新君不会改主意的。”

崔南轩更干脆,直接领了自己的随从,带上拥护他的人,往正门方向走去。

王阁老头疼不已,崔南轩不是最不爱出头的吗?怎么一转眼,就投靠新君了?

连崔南轩都带头走了,其他摇摆不定的大臣忙跟上他的脚步。

于是,礼部官员又忙起来了,将准备好的仪式从东门挪到正门前。

这可是一项大工程,光是数千人的队伍换一个地方按次序站好,前前后后就费了一个时辰。

这时候,群臣妥协了,朱和昶自然不必再摆架子,客客气气接见群臣,言语温和,谦逊有礼。

仿佛执意要以君王身份入宫的人不是他。

王阁老等人不动声色。

其他品阶较低的朝臣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登基大典在奉天殿举行。

雄壮巍峨的大殿,曾见证无数腥风血雨,如今,又以沉默肃穆的姿态,迎来一位新的君王。

一切井然有序。

执事官捧着冕服宝案上前,朱和昶披上衮服,戴好冠冕。

百官站在阶下仰望着年轻的君王。

礼官出列,唱道:“排班。”

乐班奏起礼乐,声震云霄。

群臣早就按品阶次序站好,下拜,群呼万岁。

起身,再拜。

再起身。

再拜。

等礼乐停下来,大臣上前奉玉玺。

朱和昶受玺。

百官于是又拜。

这还没完,接下来还有鞠躬,拜兴,持笏,舞蹈,叩头,山呼万岁

直到出笏为止。

一套完整的礼节下来,年老如姚文达这样的大臣,站都站不起来了,旁边的年轻官员忙帮忙搀扶。

这还是精简过的礼仪,如果按照原本礼部制定的仪式来,一天下来还弄不完。

以傅云英现在的品阶,没资格进正殿。

朱和昶要她跟着自己进去,她摇摇头,坚持在外面广场上随礼。

这里是紫禁城,到处都是别人的注目,不比在路上随便。

响彻整座大殿的乐声传到外面广场上,庄重威严。

从今天起,朱和昶就是皇帝了。

她听到一片跪地之声,也跟着跪了下来。

空旷的广场,数百名官员,一声咳嗽不闻,只有猎猎风声。

窸窸窣窣的响动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大臣们簇拥着朱和昶去祭拜先帝。

礼官一声嘹亮的唱喏,广场上的官员们站起身。

远远传来惊讶的吸气声,众人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

傅云英正好奇,几名太监迎着无数道或惊诧或嫉妒的视线,走到她面前。

“傅相公救驾有功,陛下御赐蟒袍。”

广场静了一静。

乐声停了。

风声也停了。

能容纳数万人的广场,一片黑压压的脑袋,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傅云英看过来。

蟒袍是御赐袍服中最高级的一等。

这下子可不是芒刺在背就能形容的,傅云英都快被各种视线烤熟了。

这其中,也有几道眼神带着欣喜和羡慕,替她高兴。

她抬起眼帘,看到不远处人群之外的傅云章,他望着她,目光平静而温和,带着淡淡的鼓励之意。

吉祥捧着装蟒袍的漆案,笑眯眯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