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冢生闻言,忽的沉默,脸上似悲似喜,目光游离,显见是又忆起了当年往事。须臾,他才叹息道:“一切风流随云散!也只几十年的光阴,曾老怪失踪,太虚子败事,血玲珑闭关,陈天佑落魄,我成了缩头乌龟,陈天默,陈天默他……咳!术界何至于凋零如此?”

“老爷爷,您救了我元方哥,术界就能复兴了!”

众人本都被晦极和青冢生的话带入到怀古追远的意蕴中,却突的被这江灵一声不合时宜的话给打断。

青冢生回过神来,盯着江灵道:“救了他就复兴术界了?”

江灵大点其头,“嗯”了一声道:“不是有句话叫做‘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么?现在就要看我们的了!再说,您进来不就是为了救他的么?不然您进来干嘛?”

青冢生忍俊不禁道:“说的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现如今的局势我也清楚,邵氏手掌庙堂大权,草野之间晦极而道弘,陈元方更是坐断中原!后生可畏嘛!”

老爸连忙道:“前辈玩笑,愧不敢当。只是元方这症状……”

张熙岳道:“东木先生在此,还有什么可虑的?”

青冢生却道:“我是有办法,但是能不能治好,还要看陈元方自己的修行和悟性!”

杨之水喜道:“这就等于说是有救了!元方兄弟的修行和悟性,那是,那是没的说!”

柳长青也笑道:“东木前辈能进来,也就能出去。不但元方有救,咱们大家都有救了。“

青冢生摇头道:“我刚才的话并不是玩笑,我真的是被太虚给逼进来的。我原本缩在观音殿外东北角的房脊上,以药雾隐了自己的气味行迹,与陈元方暗中心领神会。但是等太虚祭出轩辕八宝鉴之后,照的殿内外行踪毕露,我也藏不住身了。”

太古真人道:“前辈,您的本事不比他差啊?”

青冢生道:“我们几十年不见,太虚由卜术转练山术、命术,我幽隐之际也涉此二道,一法通而万法会。总体上来说,我们还是半斤八两的。他在殿中与你们争斗,耗费功力不少;我在殿外以魂力与元方交通,又暗中搜救元方的一个元婴属下,也耗力不少;算起来,仍旧是半斤八两。但是我却不妨他骤然祭出轩辕八宝鉴,好生厉害!只耀了我一下,便晕眩半晌!当然,我若是逃走,也可全身而退,但是你们就都走不了了,所以我也只能被迫进殿。”

守成和尚道:“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还是那个观音殿?”

青冢生点了点头,道:“从外面看,这里依旧是一座观音殿,但是局内人却已迷失。正所谓黄粱一梦,梦断古今;轩辕宝鉴,照望无边。太虚子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捞到这宝贝,又学了祭法,弄出来,真是非同小可!咱们陷在局中,无论往何方去,都是一望无际的荒野,永远都走不到边。”

老舅道:“这也寻常!我还以为会掉剑雨刮刀风呢!”

木赐冷冷道:“你难道不会渴死?不会饿死?”

老舅呆了一呆,忽然盯着木赐怒道:“饿死前,我先能吃了你!”

木仙冷笑道:“姓蒋的,你能打过我们父女三人吗?谁吃谁还不一定吧。”

老舅道:“难道就你爹有女儿,我没有儿子?”

表哥道:“爸,您别斗嘴了,有东木先生在呢,他老人家肯定有办法。饿不死您的。”

老舅登时暴跳如雷,上前揪住表哥的耳朵,把嘴凑上去吼道:“你到底是不是老子生的?你兔崽子站哪一边的?人家女大不中留,你男大不中留!啊?!”

那声音,真是震耳欲聋,口水也溅了表哥一脸……

老爸忍不住道:“大哥,东木先生在,你这成什么样子?”

老舅这才愤愤作罢。

青冢生笑道:“也是奇了,蒋波凌与我同辈,和这蒋先生一样,再粗豪不过,但他的儿子蒋赫地,却是与这位长头发的小蒋一样,外表豪迈,内中儒雅,原来蒋家的性子隔辈传承的……不说这些闲话了,实告你们,我进的来,却出不去。”

众人都“啊”了一声,呆呆地看着青冢生。

一竹却道:“东木先生方才说,‘我若是逃走,也可全身而退,但是你们就都走不了了,所以我也只能被迫进殿’。把这话反过来讲,难道意思不是说你进殿之后,我们就可以走得了了么?”

青冢生只微微笑着,却瞟了我一眼。

我心中一凛,猛然间想到,莫非这青冢生的意思是……

刚转过了这个念头,便听见晦极道:“东木先生进来只是为了救陈元方,而此局能不能破,也在于陈元方!”

青冢生颔首赞道:“聪明!”

虽然我方才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经青冢生确认,还是吃了一惊,我根本不知道这个轩辕八宝鉴是什么东西,又怎么破解太虚的法?

正苦于不能说话,木仙已开口问道:“他能破解?连曾老爷子都不能全然认得这镜子,他才多大的年纪,恐怕更不知道吧?”

江灵唯恐木仙把话替我说完,也连忙抢着说道:“我元方哥精通的是相术,对山术不那么懂。”

青冢生笑道:“不需要他太懂!子仲是山术界的泰斗,但是他破不了这个术,不为别的,只因他缺一个条件!即便是曾老怪亲自来了,也破不了,他也缺这个条件。至于缺什么条件,我先把这镜子的来历给你们说了便知。子仲,这是作法用的上古大器具,你知道多少底细,不妨先说说?”

曾子仲沉吟道:“我父亲也只稍稍提过几句,说上古时期,轩辕黄帝曾铸十五面镜子,第一面直径一尺五寸,法满月之数。第二面直径一尺四寸,第三面一尺三寸……以此类推,其余的也都是相差一寸,轩辕八宝鉴便是第八面镜子,直径刚好八寸。想必也就是这一面了。”

青冢生道:“不错。古籍中对此镜也有记载,号称‘持此则百邪不侵’!此镜横径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镜鼻而列四方,又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依方布陈。四方之外乃设八卦,卦外又置十二辰位,每一辰位上再设辰畜。而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上古之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今人难以辨识!如此纷繁复杂,以法祭之,则妙用无穷!书中说,‘承日照之,则背上文画,墨入影内,纤毫无失。举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绝’,因此古人有得之者,号称‘灵境’!”

杨之水听得出神,忍不住插嘴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照妖镜?”

老舅笑道:“照屁妖!要是照妖镜,早先把太虚那个老妖孽给照了。现在照的是咱们,咱们谁是妖?就木赐那个脸,你看不清不楚的,好像是妖……”

木赐只冷哼一声,也不跟老舅斗嘴。

曾子仲却道:“我听父亲说,宋朝的包拯包青天曾经得到过这面镜子?”

青冢生道:“有关此境的传说实在太多!稗官野史中确实提及包孝肃曾持此境,白天断阳讼,夜里断阴讼。甚至连冤魂申诉,只要他拿这镜子一照,就能现身说法……”

众人听见这话,都忍不住又去瞧那轩辕宝鉴。

这轩辕宝鉴还是静静悬浮在半空中,和之前没什么变化,只是现在去看,仿佛多了些不可捉摸灵气,又多了些阴森森的鬼气……

☆、第三四零章 东木之能[vip]

“青冢老鬼,算你博闻广识!”

太虚那低沉苍老的声音骤然响起,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到处都是回声。

他道:“实话对你说了吧,昔年我隐居之时,骤遇伏牛派的弃徒风神益,从他嘴里获悉一项伏牛派的百年机秘!据说,轩辕岭尸鬼宗地宫里藏有明朝玄术大宗师陈万年的遗物通灵宝珠!嘿嘿……”

听见这话,我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我们在轩辕岭一无所获,难道那通灵宝珠是被太虚这家伙弄走了?

老舅与老爸也都是脸色顿变,面面相觑之际,又去看晦极,晦极目光贼亮,也是凝神听着太虚的话。

只听太虚继续道:“我便前往那地宫中,一番找寻不惑,却遭遇老尸鬼王当横,我便将老尸鬼王打死!不意却在他身上得来另一件宝物,便是这轩辕八宝鉴!自此,我携宝鉴重新隐居,钻研十余年,才得其妙用。不想,你也是识货之人。”

青冢生道:“这东西是陈家的,我听陈天默说过!”

太虚道:“陈家的宝物,用来收服陈家的子弟,自然是再好不过。陈天默英魂不远,也该欣慰!”

青冢生冷声道:“老妖!你怎么知道陈天默死了?嘿嘿,若是陈天默还活着,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你有什么下场,总该知道吧?”

我心中一凛,太爷爷的灵位就在村庙中供奉,其坟茔也在墓园中逢节拜祭,他怎么会没死?

太虚似乎沉默了片刻,然后道:“陈天默怎么着?他活着我也不怕!他又不像你我快意恩仇,杀伐果断,他平生就以手不染血为傲。嘿嘿,我所畏惧者,只有陈天佑而已,生平唯一一次狼狈败绩,也是栽在他的手上。这次我携轩辕八宝鉴复出,原本就是为他预备!他不来,那就拿陈弘道父子做祭!至于你青冢老鬼,既然识得此镜厉害,就别做妄想了!咱们相识一场,我总归会给你留个全尸。”

青冢生“哼”了一声,道:“太虚老妖,你也太高看自己了!轩辕宝鉴之能,非开天眼者不足以全然识破,你那莹目之术,虽然厉害,却还没到困死我等的地步!再者,这里这么大动静,邵如昕之辈也该到了,你这邪教余孽,该怎么处?”

太虚冷笑一声,道:“邵如昕的五大队就不劳你操心了。她来了更好,我一样有办法请她入殿!入了殿,她再厉害,也一样出不来!至于你说这宝鉴困不死你们,那贫道就拭目以待,看你怎么脱困?”

老舅忍不住骂道:“老妖物,你等着老子出去!老子出去了就捉着你喂蝙蝠,喂老鼠!”

杨之水也跟着骂了起来。

但无论大家如何喝骂,都再没有听见太虚的声音。

青冢生瞥了我一眼,忽的盘膝而坐,对我说道:“太虚要等咱们坐以待毙了——你难以开口说话,咱们还是心领神会为好。”

众人听见这话,一时都沉静下来。

木仙俯身在旁,忽的拉了拉我的衣服,又弹了弹我的头发,道:“看看,都落灰了。”

江灵登时大怒,伸手去打木仙的手,嘴里喝道:“你干嘛!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这么不知廉耻?谁让你摸他的?”

木仙却一把抓住江灵的手,冷笑道:“奇怪了,你难道不是雌的?你摸得,我摸不得?”

江灵奋力把手拽出来,骂道:“你不要脸!”

木仙“咯咯”一笑,道:“我自然要脸,我的脸恐怕比你还好看点。你不是不让摸吗?我偏偏摸!不但我摸,我还让别人摸——阿秀,过来,你愁眉苦脸站在那里干嘛呢?你又不是陈元方娶的二房姨太太!他相中谁还不一定呢!”

阿秀自进入观音殿以来,就一直一言未发,虽然关切,也只是止于眼神,而目光与我相交时,也往往一触即分。

木仙呼她,她眉头微微一皱,低声道:“姐,你别胡闹了。东木前辈还要给他治病呢。”

江灵瞥了阿秀一眼,又重新瞪着木仙,道:“你快起来!”

木仙道:“你怎么不起来?”

这两人一个娇蛮任性,一个刁钻惫赖,谁也不让谁,我看在眼中,纠在心里,一个头两个大。

老爸脸上也是不好看,但他嘴拙,哪里知道该怎么说。

江灵见始终无法压木仙一头,便回顾一竹,道:“师祖!你看她!”

一竹“啊”了一声,又“嗯”了一声,搓着手,然后去看青冢生。

青冢生却似老僧入定一般,盘膝坐着,双目微闭,一动不动,仿佛睡过去了。

我心中暗道:“这个青冢生,古怪的很,一会儿功夫一个样,也难怪别人叫他老鬼。”

“嗯,是,我是古怪,不古怪不成道真……咱们只管心中交流,不管别人胡闹。你要是连这点清静功夫都做不到,走火入魔症也别想破解了。”

我心中一顿,立即收敛,双眼闭上,气息长吞,默念道:“是!从此时起,我便当自己是个孤魂野鬼,他人俱在异界,与我无干。”

“聪明!”

所谓“玄关一窍,神定虚空”、“心息相忘,神气合一”、“恍惚而寐,大定前奏”,这三种境界,原本是在练气习锁鼻功时便已学会的。

此时此刻,周身麻痹,皆不能动,唯有心思灵转,一念既灭,自然心思澄净,外界之音,一丝一毫都已不闻;外界之色,一点一抹都已不见。

青冢生道:“元方,我来问你,阴阳可合济否?”

我略一沉吟,心道:“阴根于阳,阳根于阴,故曰阴阳互根!善补阳者,必欲阴中求阳,则阳得阴助而生化无穷;善补阴者,必欲阳中求阴,则阴得阳升而泉源不竭!无阳则阴无以生,无阴则阳无以化。阳隐于阴之中,阴隐于阳之中。阴阳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弟子认为,阴阳可相济,此乃大道,但大道宏伟,无有具相,如何合济,却不得其法。”

青冢生赞叹道:“此为医者之理,你能参悟,真是大善,我也不用刻意点化你了。只是这阴阳相济之法,思之比登天还难,行之更是无可琢磨,但若福至心灵,稍稍点拨即可!”

我心道:“阴阳乃两极,仿佛水火,敢问前辈,水火如何相容?”

青冢生笑道:“问的好!问的妙!水火相克,本不能相容!但是幻形则可相容。”

我心中诧异道:“幻形?幻化何形?”

青冢生道:“气形!气之一形,万化而不离其宗!”

我呆了片刻,恍惚间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却又模模糊糊的,仿佛有一层半透明的纸糊在脸上,挡住双眼,看得见却又看不清眼前诸物。

青冢生继续道:“就好比你体内的一阴一阳,阴者何所托?煞气也!阳者何所托?罡气也!阴煞阳罡,虽为两极,却本能合济,为何在你体内乱成一团?因为你以心神抑其相济之正道,阻碍两者交融,因此作乱于内!”

此言醍醐灌顶!

刹那间,仿佛拨云雾而见日月,我悟了!

“你悟了?”

“我悟了!”

“水火可否相容?”

“可以!”

“如何相容?”

“以气相容济!仿佛水之蒸汽,既是水气,又有火气!灼烈而润湿,正合相济之道!”

青冢生“哈哈”笑道:“看来你真是悟了!就是这水蒸气,能蒸熟生物,且不变其形状,不失其营养,虽水也不能为之,虽火也不能为之,这便是合济的厉害!现今你的体内,阴煞之气淤积于阴脉,阳罡之气淤积于阳脉,阴阳二脉不通,故两气皆塞!何不阴阳二脉合一,阴阳二极合一,成混炼一气之体?”

我心中一阵畅快,道:“愿前辈助我一臂之力!”

青冢生道:“阴阳双脉体质者,举世罕有!除你之外,我生平只见过一例,便是你太爷爷陈天默!所以,这世上也只有我能摸出阴阳双脉的全部穴位!我自当全力以赴!先为你通脉!”

蓦然间,青冢生骤然出手,抓住我的肩膀,大喝一声:“起!”

我只觉浑身一轻,身子腾云驾雾般被提至半空,紧接着足外踝下一寸处的金门穴忽然一痛,然后是腓骨后缘踝尖上七寸处的阳交穴……足三里、臑俞穴、天髎穴、肩井穴、头维穴低次而中,本神、阳白、头临泣、目窗、正营、承灵、脑空、风池、风府、哑门等全都无一例外!

仿佛狂风骤雨一样,我心中之骇然还未消退,便觉身子已经安然坠地,重新盘膝落座。

就在这提起又落下的电光火石似的瞬间功夫,我周身已经有近百处穴位全都被点中!

仿佛是一刹那有无数只手同时刺在我身上似的!

比老爸六相全功里的点穴绝技“行云拂”还要快,还要准,还要狠!

这青冢生无愧“鬼医”之称号!

张熙岳已经失声高呼:“天啊,鬼手刺百穴!竟然真的有这一项绝技!”

其他人噤若寒蝉,仿佛都看呆了。

“阴阳双脉俱已经打通,你可以心神御气,使两极合济了。”

青冢生的声音低沉萎靡,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似的,从精神奕奕变得虚弱不堪。

☆、第三四一章 阴阳相济[vip]

我虽然没有睁开双眼,也无法开口称谢,但是心中对青冢生的感激,已经不用明言。此时此刻,唯有潜心沉静合济二气才最要紧。

经青冢生的一番刺穴通脉,我便觉的自脖颈往下,那种麻木的感觉仿佛慢慢消退了,但周身却还是僵硬的,仍然是不能动弹。

只片刻功夫,我脖颈以下的躯体忽然有了些许异样的触动,就仿佛周身百骸三万六千毛孔都猛然变得通透!潜意识里,我觉得那阴煞、阳罡两极气随处都可以去,却又偏偏都无处可去。

恍惚中,只听青冢生道:“元方,你可读过贾长沙的《鹏鸟赋》?你且不用回答。这一片赋虽然出于儒者之口,但是却暗合我玄门之道。我已经改其措辞,现在为你诵读,希望能有助于你的进益。”

说着,青冢生便开始曼声吟诵,道:“万物之化,无休无息。斡流而迁,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变幻而蟺。沕穆不穷,无以胜言。水激则旱,矢激则远。生灵回薄,振荡相转。云蒸雨降,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坱圠无垠。切记切记,天不可预虑,道不可预谋!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随着青冢生的朗朗诵读之声,我的体内仿佛缓缓升起一股无形的风,驱使着两股极气顺着经脉循序而行。

这篇文我是知道的,但却不料被青冢生修改之后,竟真的如修炼气功的心法一般。真真是妙不可言!

我也不刻意去想,更不刻意去引,浑浑噩噩、朦朦胧胧却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任二气流转回环,该往何处去,就到何处去。

渐渐的,体内似乎有一股无名之热腾起,又有一股彻骨之寒发散,忽此忽彼,莫衷一是。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身上哪些地方灼烈,哪些地方冰寒。仿佛这里也有,那里也有。这里是热,那里是冷,而下一秒,又这里是冷,那里是热。甚至冷中有热,热中有冷,次第而发,周身痛处!

青冢生还在念诵:“以汝骨肉为炉,以汝极气为工,以汝阴阳为炭,以汝经络为铜!合散正逆,无有常规,千变万化,一道为宗!忽然为气,不足控抟,合二为一,亦无足患!至人遗物,独与道俱;真人恬漠,独与道息!释智遗形,超然自丧;寥廓忽荒,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得坻则止;纵躯委命,不私与己。澹乎若深渊止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

我本来被身体内那异常的冷热局面给撩拨的有些焦躁,甚至想睁开眼睛,大声呼和,但一听到青冢生的诵声,暴戾之气竟渐渐的又消退了。

这个不世出的鬼医,朗朗念诵的声音竟仿佛是温和的阳光一样,让人既见明朗,又如沐春风,实在是说不出的舒服。

就连我体内此起彼伏的忽热忽冷,也仿佛一下子变得柔和了,变得温吞了,变得不那么频繁,不那么剧烈,不那么刺激了。

青冢生道:“对了,平和清静为万道之宗,此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正是危机关头,千万不要自误!一旦有失,你便永坠魔道,连我也无能为力,再不能救你!你败了不要紧,这轩辕八宝鉴映照中的一切人等,也全都要坐以待毙了……”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想要平和清静,体内的极气却又纷纷蒸腾,又如何平和清静得了?

青冢生念道:“至道之要,至静以凝其神,精思以彻其感,不变以应其真,慈惠以成其功,卑柔以存其诚,心无杂念,意不外走,心常归一,意自如如,一心恬然,则四大清适!”

我怔了一下,略有会意,便觉得心境果然更加清明了些。

青冢生继续念道:“万法从心生,心心即是法,语默与动静,皆法所使然。无疑是真心,守一是正法。守一而无疑,法法皆心法。法是心之臣,心是法之主!”

我又有些醒悟,却听青冢生声调陡然提高:“无疑则心正,心正则法灵。守一则心专,心专则法验!风也未动,树也未动,是你的心动了!”

我猛然醒悟,暗道一声:“惭愧!”

还是抱中守一,如此简单的秘诀,竟然忘了,该打!

既悟此节,便入佳境,过不多时,我便觉得自己的心境已经完全平和,神思也完全清静,我自忖无论身体再现何等折磨,都不会起伏一丝波澜。

体内那些微妙的变化,我也不去细细体会了,任凭它们自由发展。

我就像是一尊肉体容器,容器内装着两根管子,两根管子里各自一股气,本不相容,却偏偏要合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是一昼夜间,又仿佛是一刹那时,体内竟轰然腾起一阵水雾!

那又热又湿似火又似水的气息仿佛一下子把我的五脏六腑全都点着了!

那火焰似乎要从腹部蹿到胃里,又从胃里升腾到喉咙,然后又要从口中喷发出去!

但是我却张不开嘴!

这才是真正的五内俱焚的感受!

这是一种痛楚到说不出来,道不明白让人疯魔让人痴狂的痛楚!

自己被蒸熟了,被蒸透了!

不,是被烧化了,是被烧成灰烬了!

我现在在哪里?

我为什么睁不开眼?又为什么张不开口?

他们还在吗?为什么没人说话?为什么没人理我?

我还存在吗?我在哪里存在?我又以什么形式存在着?

无尽的火海将我吞噬,又有滔天的大浪将我淹没,翻滚着又被烧灼……

这是苦海!这是炼狱!

谁来拉我出去?谁来救我?

老爸?江灵?老妈?奶奶?爷爷?爷爷还活着吗?

青冢生!青冢生呢?青冢生你骗我!

我要去了,对,我是要去了,没有人能救我,没有人会救我……

无尽的黑暗里,最后一抹亮光,仿佛是我清醒时的眼睛,挣扎着将要闭上,那火焰也将熄灭……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一道声音突然撞进黑暗里,仿佛九重苍天垂赐下来的仙乐一般,激的整个人间都为之一阵!刹那间,无数道声音响了起来:

“不要迷失本性!不要忘了你是谁!”

“你是陈家的子孙,你是陈义山的子孙,你是陈天默的后人,你是陈汉生的后人!”

“不要让任何人对你失望,包括你的亲人,也包括你的敌人!你是陈元方!陈元方!”

“麻衣陈家的列祖列宗都在看着你,但能救你的,也只有你自己!”

“心中有一盏明灯,不要熄了!看着那灯,看着那亮,那就是你的希望!”

“……”

我似乎说出话来了,呓语一样,喃喃道:“明灯?陈元方?对,我是陈元方……”

我的神智一下子清晰,一下子又模糊,除了隐隐约约中还觉得自己有颗脑袋在,大部分时间,我只以为自己已经是三魂离体,七魄飘渺,浑不知所在了!

只是在这不死不活的煎熬中,又仿佛有一种涅槃重生似的快感!

青冢生的声音再次清晰起来:“对了,就是那盏明灯,看着它,供着它,保护着它,那是你的心,那是你的神,那是你的道,那是你的灵!一灵不灭,心即永存!”

我猛然清醒了过来!

前所未有的清醒了过来!

周身全都有了感觉,不论内外,不论骨肉,不论血脉,那感觉似麻,似痒,似胀,似痛,似热,似寒,似困,似虚,似坠,似空,却又全都不是!

我睁开了眼睛,白茫茫的视野里,所有的人,青冢生、老爸、晦极、江灵、阿秀、木仙、老舅、表哥、曾子仲、张熙岳、墨是金、杨之水、木赐、太古、一竹、守成、柳氏兄弟……全都变得清晰,一一在目。

我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手背上的青筋,小蛇一般扭曲乱蹦,恐怖骇人!

还有脚踝上、脖子上也蠢蠢跳动!

露出来的肌肤,都像是被火烧烤过一般,又黑又红,但体内,那种几乎夺人性命的痛苦感受没了!

五脏六腑都在,我也在!

寒冷的,没了;灼热的,也没了。只剩下一种温和而又澎湃,充盈而又虚空的气息,欢快的在体内流窜着,奔腾着!

青冢生见我睁开眼,又瞧我的神色,便笑道:“心以合神,心即是法,神可通天!恭喜你,成了!”

我呐呐道:“成了?”

说出来话了!

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一下子变得异常惊喜,异常兴奋!

“对,成了!”

青冢生也惊喜兴奋道:“凝则窍妙可见,动则运默可知,神气清明,朗如秋月,静中之妙,法中之玄,其默能知将本居天,合济之功也!你若不成,则天也太过无道了!”

我一跃而起,只觉周身通泰,青冢生也站了起来,笑道:“你可以破轩辕八宝鉴了!”

☆、第三四二章 御风而行[vip]

我站起身子时,便已经引得众人惊喜,青冢生此言再出,更是一片欢呼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