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怎么可以笑得像羊羔一样和蔼又可爱呢?

于是就是这片刻的停留,让他俩生命中的第一次照面恰如鲜花盛放,溢满了新蕊初逢骄阳时的芬芳。

朱蕴娆不由愣了一愣,下一刻才继续迈开脚步,与齐雁锦擦肩而过。

然而当她越过身边人时,这个陌生男子竟忽然微微欠身,对着她的耳朵悄声低语:“身上不疼了吧?”

“哈?”朱蕴娆猛地睁大双眼,脚下一个趔趄,立刻惊愕地回头瞪住齐雁锦。

齐雁锦便也回过身,黑色的道袍轻轻扫过庭中的青砖,衣裾微拂,像被风悄悄吹皱的一折波痕。

朱蕴娆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只觉得浑身不寒而栗,不由紧张地问:“你说什么?”

“别紧张,我不是故意在吓你。”齐雁锦非常非常和善地眯眼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一下,“我只是能看到你身上的淤青罢了。”

“你说什么?”朱蕴娆顿时被吓得跳开一步,直觉这人在装神弄鬼,“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这里,”齐雁锦反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明,“我是一个道士。”

朱蕴娆凝视着他,慢慢地皱起了眉头:“你是说你有神通咯?”

“的确有那么一点点。”齐雁锦很谦逊地表示肯定。

“是吗?”朱蕴娆歪着脑袋斜睨他,勾起唇角笑了笑,“那你变只羊给我看看呢。”

在她面前故弄玄虚的男人,她见得多了,不过他的样貌亦同样出众,也许接近她的心态能有不同——朱蕴娆很早就知道男人喜欢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接近她,不过比起普通人,相貌越是漂亮的,越能不紧不慢地与她相处。

她的夫君便是一个典型。

所以,眼前这人又何必费心骗她?

齐雁锦抱拳轻咳了一声,忍住笑意回答:“羊我是变不出的,本教的道法五花八门,我也只能精通其中一两样罢了。”

“那么你精通什么呢?”朱蕴娆将信将疑地问。

“精通阴阳双修之术,以及男女姻缘法门。”齐雁锦道貌岸然地回答。

嗬,当谁不知道呢,原来就是个研究房中术的,还故意摆出一副高深的样子。

朱蕴娆心中这样想着,眼里就忍不住露出一丝蔑色来。

齐雁锦对朱蕴娆的轻慢不以为忤,径自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意味深长地开口:“我看姑娘的面相,近来红鸾星动,一定是见到了心仪之人。”

朱蕴娆闻言心中大惊,脸上却强撑淡定:“哦?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那人与姑娘空有夫妻之分,却没有夫妻之缘。”齐雁锦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对朱蕴娆摇摇头,“这种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姑娘爱得深一点,也就输了。”

如果在千里镜中没看错,她在那个男人面前,的确是爱得一败涂地。

“我输了吗?”这一刻朱蕴娆双眉一蹙,终于对齐雁锦的话深信不疑。

若说身上摔伤,或者喜欢夫君这件事,这人如果有心都能打听得到,可他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她已经输了…

想想可真是不甘心。

“我不想输,”朱蕴娆有些落寞地望着齐雁锦,喃喃道,“你不是有神通吗?有没有办法让我赢?”

“让你赢的招数自然有,不过事不关己,我又何必泄露天机?”齐雁锦云淡风轻地回答,说罢对朱蕴娆施了一礼,径自转身继续往前走。

“等一等,”这时朱蕴娆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暂时不去和夫君相会,而是快步追上了齐雁锦,拿出十分的诚意恳求道,“道长能不能帮帮我?”

这世间除了陈梅卿,大罗神仙也挡不住她十分的诚意。

果然这道士也不能例外,走了十几步后终于被她的诚意打动,在一处树荫下缓缓地停住了脚步:“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帮我赢,”朱蕴娆在树荫下翘首望着他,满怀希望,“随便用什么办法,只要让那个人喜欢上我。”

“你若真心想学,我这里倒是有一招。”这时齐雁锦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像一只无害的羊羔,“不过你确定要学吗?”

“当然要。”朱蕴娆坚定地点头。

于是齐雁锦责无旁贷地捧住了朱蕴娆的脸,低头深深地吻了下去。他的舌尖扫过她的双唇,又探入她的唇齿间,灵活而严谨地进行侵略。唇齿间的城池瞬间被他攻占,而舌头是最乖顺的俘虏,随他怎么欺负也不肯反抗,似乎已经自甘堕落。

这一吻的同时,他的手指缓慢而柔和地按摩着朱蕴娆脑后的穴位,舒服得她简直快要飞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天灵盖正在被这个男人缓缓打开,然后魂魄变得无比轻盈,好像下一瞬就要窜出她的身体。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发出一声声哀求,极力挽留将要飞散的神智,可是不管用,一点都不管用…

直到窒息前的一瞬间,濒死的恐惧终于迫使朱蕴娆狠狠地推开了齐雁锦。她失魂落魄地喘着气,惊恐地瞪着齐雁锦问:“其实你是在占我便宜吧?”

她又不是傻子。

齐雁锦却一脸平静地看着她,不悦地回答:“我是道士。”

仿佛她的控诉是一个天大的冒犯。

朱蕴娆愣了愣,被他这么严肃地一反驳,头脑也有些混乱了:“是吗?”

“当然,”齐雁锦一本正经地站在原地,不答反问,“你觉得这招如何?”

啊,他不仅不心虚,还问她这招如何?

朱蕴娆回味了一下,眨了眨眼,脸忽然微微红起来:“这招好是好,可那个人绝对不会用的。”

齐雁锦像是听到了一句可笑的傻话,却很厚道地没有笑话她,而是善意地指点:“这一招是让你用的。”

“啊,是吗?”朱蕴娆这才反应过来,瞬间满面红霞。

“当然。”这时齐雁锦凝视着朱蕴娆,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现在换你来,让我确定你到底有没有学会。”

朱蕴娆闻言一怔,顿时踌躇起来。怎么办?虽然羞得要死,可她的确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学会。

嗯,他的确是一个出家人,而且是专门研究房中术的道士,所以…他应该真的只是在授课,不会有邪念吧?

于是犹豫了一会儿,朱蕴娆还是克服了羞怯,依样画葫芦地踮起脚尖,将双唇凑了上去…

不为别的,她就是想学会这一招。

可当初那一吻时自己的脑袋一片空白,这个人又教得那么复杂…她到底还能记得多少诀窍呢?

激烈到令人魂飞魄散的亲吻再度重演,只是这次江山易主、李代桃僵,许久之后,她才有些忐忑地退开,迟疑地问齐雁锦:“怎么样?确定了吗?”

“确定了。”齐雁锦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她果然一如他的想象,十分甜美。

“真的?”朱蕴娆这才放下心来,情不自禁地笑逐颜开。

“真的,”这时齐雁锦深深地看着她,不疾不徐地坦白,“我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第四章 第一夜

“啊?”朱蕴娆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逗你的,”齐雁锦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解释了一句,“我是道士。”

“那就好。”朱蕴娆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心口。

齐雁锦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她傲人的胸部,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

果然离远一点看,更能凸显她的秾纤合度,齐雁锦在心中暗暗评估。

从酥胸到蜂腰之间的惊人落差,被她笔直着肩背毫不羞怯地示人,若不是看惯了西洋画里那些丰满而坦然的肉体,自己一定也会对这种直白的美丽不敢苟同吧?

这样的美人,若是在豪门巨室中长大,岂能如此有趣?

一想到此,齐雁锦便满意地笑了,欠身向朱蕴娆告辞:“既然姑娘已经学会了这招,在下便告辞了。”

“等等,”朱蕴娆见他作势离去,忍不住望着他问,“道长如何称呼?”

“在下齐雁锦,如今暂时住在寅宾馆。”

“哦,你也住在寅宾馆呀?”朱蕴娆有点怔忡地接话,十指不自觉地交缠在一起。

“当然,我来这里只是做客。”齐雁锦说罢便转身离开,只留下朱蕴娆独自站在原地。

他没有问她的名字…

朱蕴娆此刻读不懂自己心头微微的失望,只好随意安慰自己:他有神通,自然也会知道她是谁。

齐雁锦与朱蕴娆分别后,一路走回寅宾馆,他的贴身小厮连棋立刻迎上前伺候,机灵地奉承道:“公子看上去挺高兴,是不是在王爷那里得了什么好消息?”

齐雁锦闻言一怔,这才收去脸上愉悦的神色,定睛看着自己的书童:“楚王那里能有什么好消息?”

连棋听了他的话,不免失望,于是垮下双肩叹道:“还是没什么进展吗?公子,我们到底还要熬多久?”

“茶太烫了。”齐雁锦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忽然把茶盅撂下,连棋连忙应了一声,却在拿起温热的茶盅时微微一怔。

他不禁抬头望向齐雁锦,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望着窗棂,削尖的侧脸如刀凿一般冷硬,唯有长而翘的睫毛被光影照出一瞥柔色。

连棋望着自己冷若冰霜的二公子,心底一颤,下一刻却为他身上散发出的戾气而激动——重振齐家的希望正在于此,只有连棋才知道,那些政敌以为大公子病逝之后,齐府就会一蹶不振,其实他们都错了。

若说虎生三子必有一彪,齐府一门三个公子,二公子才是最深不可测的那一个。当年老爷安排二公子去茅山学道,就连齐府也很少有人知道真正原因,所以当齐府被籍没时,二公子因为出家修道幸免于难,实在是那帮小人的失策。

这时齐雁锦侧过脸来与连棋对视,面上波澜不惊,目光却像淬了毒一般阴冷:“你别心急,凡是亏欠了我齐家的人,我都会要他们连本带利地偿还。”

今时今日,他与父兄阴阳两隔,最心爱的弟弟还在辽东都司卫所流放,只剩下他孑然一身。那些害他家破人亡的人,那些往昔笑脸相迎,如今却落井下石的嘴脸,他会毫不留情地撕碎。

天知道他每天都要如何按捺,才能忍住心底翻腾的杀气。

狂躁的心让齐雁锦一时情难自已,他目光森冷,手指也微微发起颤来。这时一道倩影忽然从他脑中闪过,带着绵甜的滋味,将他的思绪劈出一段短暂的空白。

齐雁锦瞬间有些疑惑,不明白他给自己一时找的消遣,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窜上心头。

他不由得皱起眉,还没琢磨出什么,这时一个不速之客却突然闯进厢房,打断了主仆二人的密谈:“齐,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北京呀?”

来人正是熊三拔,齐雁锦挑眉斜睨了他一眼,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再等几天吧,楚王还有些事情要交代我去做。到了京城后,我会将你引荐给我的朋友赵之琦,他的父亲过去是鸿胪寺主簿,由他来照顾你再合适不过。”

“哦,好,”熊三拔挠挠脑袋,对他的话无不言听计从,“其实能来武昌玩,我也很开心啦,只是我太想早一点见到利玛窦神父了。”

“别急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这时连棋也在一旁插科打诨起来,笑道,“若不是徐举人要准备明年的会试,这会儿他倒是可以带你上京的。”

“哦,不不不,我还是喜欢和齐在一起。”熊三拔非常认真地强调。

比起长辈一般和蔼的徐举人,还是作为同龄人的齐道士可爱多了。

说起来齐雁锦和他们耶稣会的传教士,也是不打不相识的交情。几年前利玛窦在留都南京推广西洋历法时,遇到了本土僧道的抵制,齐雁锦作为茅山乾元观的首席弟子,理所当然地被师父派下山,与利玛窦比试天文历算。结果一来二去,八面玲珑的齐雁锦竟然和利玛窦混成了忘年交,在他那里迷上了西洋的天文算数以及各类新奇发明。

不过齐雁锦再怎么讨人喜欢,在神父眼里都是一个邪恶的异教徒,也只有缺心眼的熊三拔才会死心塌地的喜欢他。

“齐,今天我交了一个新朋友,”熊三拔一边啃着水杏子,一边向齐雁锦献宝,“他同我们一样也住在这里,不过似乎过的很不开心。”

“哦?”齐雁锦挑挑眉,漫不经心地问,“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很年轻,也很俊美,”熊三拔的脸上露出很愉悦的笑意,“他的名字叫陈梅卿,有花的意思在里面。”

直到这时齐雁锦才留了神,望着熊三拔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哦,那我倒应该认识认识他了。”

月黑风高夜,男女私会时。

今日朱蕴娆自恃身怀绝技,于是三更半夜狗胆包天地摸到了寅宾馆,像个采花大盗一般戳开了厢房的纸窗。

寅宾馆里亮着灯的房间不多,朱蕴娆脸贴着窗子往里一瞧,没看见朝思暮想的陈梅卿,人却乐了。

嘻嘻,那个姓齐的道士原来就住这间屋呀?

朱蕴娆糊里糊涂摸错了房间,看到齐雁锦却又有些开心。

若是大功告成,倒是可以去谢谢他。

随后她悄没声地跑到了隔壁厢房,再戳开窗纸一瞧,却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妖怪。

“啊——”她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又怕妖怪从房里窜出来挖自己的心吃,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

哎呀,那个妖怪竟然在脱衣服洗澡,哎呀,那个妖怪浑身都是毛!

咦,那里…

朱蕴娆双眼瞪得圆溜溜,目不转睛地往房里看,这时在她背后却忽然传来一道冰凉凉的声音:“你在看什么?”

朱蕴娆吓得魂飞魄散,倏地一下转过身,就看见齐雁锦正悠闲地站在两步开外看着她。

“我在看妖怪,这屋里有个黄毛妖怪。”朱蕴娆往屋子里指了指。

这时屋中传出哗哗的洗澡声,还有某人惬意哼出的鸟语歌。

“你听,还在念咒呢。”朱蕴娆小脸煞白地评价。

齐雁锦心中霎时万马奔腾,他深沉地拍了拍朱蕴娆的肩膀,将她领到隔壁厢房的窗外,又伸手往窗户纸上戳了一个洞,与她耳语道:“小孩子不该看的东西就不要看,喏,你想勾引的人在这里。”

“咦,你怎么知道是他?”朱蕴娆探头看了看,立刻惊喜地回过头,却发现齐雁锦已经消失不见。

这个人,果然是有些神通呀!

当下她不再多想,又专注地去窥伺屋子里的陈梅卿。只见他正伏在案头写写画画,这么晚还在用功,让朱蕴娆心里很有些自豪——她现在就像戏文里唱的一样,在深夜里私会情郎,而戏文里的书生公子,哪个大半夜不是在埋头苦读呢?

真应景!

朱蕴娆一边美滋滋地想着,一边伸手敲了敲厢房的门。

房中的陈梅卿猛然听到敲门声,惊了一跳,他疑惑地起身开门,等看清楚站在门外的人时,不禁愕然问道:“怎么会是你?”

“嘿嘿。”朱蕴娆也解释不清楚怎么会是她,于是只好傻笑了两声。

陈梅卿立刻往门外张望了两眼,鬼鬼祟祟地把她拽进了门:“你快进来…”

“咦?”朱蕴娆觉得今天的夫君有点反常,也许老天爷都在帮她啊!

这时陈梅卿已经一脸严肃地站在了屋子里,低下头凝视着朱蕴娆,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夫君…”朱蕴娆瞄了一眼陈梅卿,舔着嘴唇笑得贼贼的,像极了夜谈里妖艳的女鬼。

此时不亲,更待何时?

于是她不胜娇羞地闭上双眼,踮起脚尖向陈梅卿饱满的双唇上凑过去…

然而下一刻陈梅卿却如入定的老僧一般,一巴掌按住朱蕴娆光洁的额头,不解风情地将她推到五步之外,让她满脑子的春梦都落了空。

朱蕴娆捂着脑门不满地嘟哝起来——这次可亏大了,真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夫君会这样一把推开她啊!

陈梅卿很清楚自家妹子就这副德行,于是根本懒得理她,直接将她拽到桌案前,指着案上的一张字纸,苦口婆心地数落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想点正事?”

朱蕴娆一看见纸上一团团的黑字,立刻理直气壮地表示:“我不识字!”

陈梅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训斥她:“你几斤几两我还能不知道吗?你给我好好听着,就跟数羊一样记在心里。”

“哦。”朱蕴娆咬着指甲应了一声。

“下面,我要把楚王府里几代人的关系对你详细说一遍。这里头有些事,府中的长史是不会明白告诉你的。”

朱蕴娆闻言立刻松了一大口气:“这个容易,府里的人不会比羊还能生,我肯定数得过来。”

“你说得倒容易,”陈梅卿冷笑了一声,“府里的人如果能和羊一样,除了吃就是拉,我也不必对你费这些口舌了。”

朱蕴娆万万没想到,陈梅卿三更半夜地竟为自己准备了这些,只好把头点得像鸡啄米,然而当她强打着精神,才把王府里一群叔叔们的掌故听完时,她的上下眼皮就开始不停地打架,脑袋一阵阵地犯困。

在彻底陷入梦乡前,她用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提醒自己:下次…下次一定要让齐道长教她一招狠的。

陈梅卿低头喝茶的片刻功夫,就发现朱蕴娆已经趴在他面前睡着了,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在灯下凝视着朱蕴娆天真娇憨的睡颜,为自己这个缺心眼的妹妹深深担忧。

他既然不能娶她,又该把她托付给谁呢?眼看着山头的野花一下子被移栽到险恶的王府,别说这帮被尘世污了眼、浊了心的庸人不可能对她真心相待,就算是别具慧眼的高人,也会嫌她与这世道格格不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