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真的伤害她很多吗?答案是肯定的。

青涩男子鄙视地瞪了他一眼,把护士喊来,换了尿袋,拿走了吊瓶,池小影把伸在外面的手臂缩回被里。

他看到手臂上青青紫紫,戳了好多针眼。

是的,小影瘦,总让护士找不着经脉,打个针,吊回水,都要比别人多戳几针的。

他心疼地在她床边坐下,替她掖好被角。

“你回去吧,我妈妈要来了。你知道老一辈思想古板,一定会说些难听的话。”

他算完成了任务,回去可以交待了。而她真的不想看到他。

是误会也好,薄情也好,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一把推开了她,掉头而去。那一幕像把刀一样,生生刻在她的心头。

她不大度,不贤惠,做不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关系,我晚上不走,在这陪你。”声线微微地颤抖。

“这病房这么小,挤不了几个人。我有妈妈照顾我,还有护士,你要顾着工作室的事,早点回去休息…”

“你别一个劲地把我往外推,”他突然来气了,“我知道这件事我做错了,我误会了你,又没看清手术单,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你就直接给我判了刑,连一个悔改的机会都不给我吗?我们法律上还有一层关系不是?”

他想吼,想跳,想拼命地摇醒她,告诉她,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池小影嘴角浮出一丝凄婉的笑,“宣潇,这件事不是关键,你不觉着,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那谁适合和你在一起?”他咄咄地看向她,低吼如嘶。

背后伸来一双手拍了拍他,他回过头。

秦朗指责地看着他,他本能地一震,这位俊雅的男人是谁?

“我是池小影的医生秦朗,今天是手术第二天,病人暂时不亦多说话。你是池小影的爱人,出差刚回来?”

宣潇苦笑地点点头,朝秦朗伸出手。

秦朗握住,“如果是误会,就好好说,不要让她太激动,会扯痛伤口的。”然后他压低嗓音在宣潇耳边说道,“我觉得,这个时刻,收起你的锐气和锋芒,哄哄她会比较好。什么事等她出院后再说。”

“医生连这个也医呀?”宣潇自嘲地咧咧嘴。

秦朗笑,松开宣潇的手,把手背到身后,弯腰看着池小影,目光清澈如镜,池小影不自在地对着他扬了扬眉,无力地叹息。

“这一天正常地下来,你没有什么术后反映,那就没什么事了,等着康复。晚上不要输液,好好休息。”“你也好好休息。”

“嗯!”

秦朗放任自己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然后收回,冲宣潇颔了下首,大步流星地出了病房。

池小影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着他的背影,有一丝失落从心底泛起。

秦朗现在的表现,不像个朋友,只是个医生,她不知怎么,不习惯了。

宣潇敏感地察觉到池小影对自己的忽视,但他没有多想。病人对医生的依赖,如同信徒对佛祖,那是不带杂质的纯净。

有了秦朗的提醒,两人的争议搁浅。

夏秀芬回来了,她一看到宣潇,没有池小影担心的又吵又骂,只是像瞪着仇人似的看着他,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

这样子,比打比骂还狠。

宣潇不要她多说,自觉地往门外走去,实在没有脸面、没有勇气再呆下去。

夏秀芬跟着他直到电梯口,“不要再来了,以前咱们攀着你,落得这样。现在小影被割了一侧输卵管,医生是说还能怀孕,可总归只算是半个女人,咱们有数,各过各的日子吧,你不欠咱们的,咱们也不欠你了。”

夏秀芬边说边抹着泪。

他张了张嘴,和小影成婚四年,他一直感到这个丈母娘,只要给她点钱,多买点东西,就乐得合不拢嘴,很好打发。现在,他才知道,愿意接受你的礼物不是贪小便宜,而是接受的是你的一番心意,因为你是她的亲人。

不是亲人,再好的礼物,再多的钱,她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宣潇沉默不语地下到一楼,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到了大街上。他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说不清楚究竟游荡了多少时间,后来终于来到一家小餐馆,看到有人坐在里面喝酒。

他进去要了一瓶,没等菜上来,他就以极快的速度使自己醉倒成一滩烂泥。

第二十七章,力挽狂澜(一)

望了一夜的天。

滨江是中型城市,没有太多的高楼大厦。宁静的夜晚,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她知道病人应该好好休息,以助康复,但宣潇来过后,她怎么也睡不着了。

今夜,浑浊的夜空,只有几颗星乱嵌着做摆饰,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病房里所有的人都睡熟了,鼾声此起彼伏。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夜空,脑子里,和宣潇一起的六年,从开始到现在,一点一滴,象万花筒般,一个个片段地闪现。

茫茫人海,谁跟谁能碰到一起,成为夫妻睡在一张床上,生儿育女,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份。有点像在沙滩上捡贝壳,总想拣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可又不知何时能拣到。遇到合适的,自己却又不一定合适别人。

婚姻如同赌博,在这场赌博里,赌注就是牺牲、谦让、包容和承担,赢的结果是双方的幸福,输了就各奔东西。

她不是一块捂不暖的石头,恋爱的两年,她把整个身心都调整好了,决定认认真真地接受宣潇。

她有太多爱宣潇的理由,何况他成绩优异,又有几个女人能抵挡得了。

她是平凡的、传统的小女人。

后来,捂暖的石头又一天天凉透了。

以女朋友的身份,第一次去宣家。宣院长和田华看到她,大吃一惊,很快就掩饰住了。田华去厨房里烧饭,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宣院长把宣潇叫进了书房。

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

“你确定你是真的喜欢她吗?不是把同情和爱情混合了?”

“她除了家境和我家不太匹配,其他各方面都很适合我,目前,我也没有遇到比她更好的。”

“你把婚姻当什么了?”宣院长控制不住的发火了,“咱们宣家不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势力人,可这是结婚,你要替人家姑娘一辈子负责的。”

“我会的,她想要什么,我都会挣给她。我的人生是要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我不想在婚姻上花太多的精力,她正是我想要的。”

电视上放什么,她没看清楚。她没再坐下去,到厨房里帮田华做饭。田华让她主厨,那天的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宣院长苦着脸说,你们婆媳是不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他们没有蜜月,成婚第十天,宣潇就出差了。夜晚,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新房里,抱着他的枕头,嗅着他的味道,无法入睡,给他打电话,他不知道和谁在一起,背后乱哄哄的。语气很重很不耐烦:“除了急事,不要随便打电话,我到了会给你电话的。”她默默地收了线,流了一夜的泪。以后,不管他去哪,她再没主动给他打过电话。

有一阵,他犯胃病,坚持在办公室加班,她煮了补汤给他送去。那时是仲春,她没用保温瓶,他和客户在开会,她捧着饭盒,用手捂着等他。汤凉透了,他才出来,扫了眼饭盒,拧拧眉,“我没胃口。”又忙去了。她捧着饭盒,走回了家。

工作室接了个山东的工程,他去看工地,说好傍晚到家的,到了十二点,还没听到他的脚步,她坐卧不宁,给他发短信,然后握着手机,隔五分钟看一眼。直到凌晨,她歪在沙发上睡着,才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他说路上遇到了一桩车祸,路封了三个小时。她问他为什么不给我回个短信?他说有那个时间还不如打电话,一分钟,可以说多少个字?她无语,一分钟可以说许多字,可他没有说。

偶尔,她会开玩笑地问他,外面你有没有什么仰慕者?他瞪她一眼,你把我当那种无聊的人吗?神经过敏!

裂缝不是瞬间的事,是一点点地形成的。

看着电视、书本上一些浪漫的情节,她总是淡淡一笑。宣潇不记得她的生日,结婚登记那天是恰逢他有空,不是个特别的日子,当然就更没有结婚纪念日一说了。至于圣诞、新年,单位里的同事们兴奋地说聚会什么的,她就静静倾听,宣潇在这种时候,通常要出差的。

她没收过花、小礼物,可她有钱,想要什么,自己买去,宣潇对她说。

网上有个笑话,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有个墓蹲着总比暴尸街头好吧!她看了心里面咸咸的,很适合自己的心态。

当日历翻到二十七岁这一页时,她回首她的二十四岁、二十五岁、二十六岁,发觉没有一件美丽的回忆,她的人生枯燥乏味,过得如老妪入定一般。

她想改变,可是却没有能力。

她很害怕,短暂的青春短得来不及回味,便已迅速老去,像一块用了多年的旧抹布,或者是隔了季的旧衣裳,被遗忘在角落。

她很清楚,宣潇是真的把爱情和同情弄混了。

不止一次,她想开口要求离婚,每当她想要说出口的时候,总有什么东西会把这句话给压下去。那就是宣潇对她家的恩情。

如果没有最近的这些事,她有可能还会忍着过下去。现在,她不需要忍了。一件一件的事,像把足够锋利的快刀,替她割断缠绕的乱麻,她解脱了。

谈不上伤害,而是他和她都迷路了。

分开后,他们都会为自己找到正确的方向。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不要老想着从前,她要想以后。

想通了这一切,走廊上已响起了值班护士急匆匆的脚步声。

天亮了,晨光在窗棂间一闪一闪的,像窥探人世的眼睛。有一两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儿,从窗前漫不经心地掠过,很快便消失在萧瑟的树叶中。

她疲惫地闭上眼,把工作了一夜的眼睛休息下。

一早,病房里就很热闹。

医生例行查过房,池小影的插管撤去,杜医生建议她今天如果能起床就走几步,就尽量做做。撤去插管,池小影感到舒服多了,而且她今天起,可以吃些粥了。引产的小女孩今天出院,怀着双胞胎的孕妇早晨开始阵痛,已经进了手术室。

夏秀芬给池小影洗了脸,漱了口,把及肩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换了件毛衣。池小影让妈妈把病床摇高,她想坐着输液,可以多看点窗外的景色。

夏秀芬的手机又响了。不用说,是那帮炒股的老头老太的。

接完电话,她又是兴奋得眉飞色舞,有时长吁短叹的,不过,她很享受那感觉。

池小影没力气多问,只盼着能早点出院。妈妈该有自己的生活,而不应是以她为中心的。

秦朗拎着一个大的纸袋走进来,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休闲毛衣,起着暗花,郑重中又带着一种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