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力那么大,不多吃点怎么能撑得住。”宣院长看了她一眼,慈蔼地笑笑。

池小影数着碗里的米粒,也跟着笑笑。

饭吃了差不多,宣院长放下筷子,让服务员送上两杯绿茶,推开碗,一副准备长谈的样子。

池小影忙正襟端坐,腰杆笔直。

“小影,这次真是难为你了,我和宣潇妈妈对你非常过意不去。你和宣潇是成人,你们对婚姻的态度,我一向都很尊重,相信你们不会视作儿戏。不得不说,宣潇事业做得很成功,但在做人方面,做丈夫方面,有点失败。我以前没察觉,这次他被人买凶刺杀,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太自大了,与一建公司合作那么久,为了个人恩怨,把一建公司玩弄于股掌之间。所谓狗急也跳墙,如果你严重侵犯了别人的利益,别人怎么会不跳起来咬你呢!一建公司都能把洪指挥拉下马,怎么可能放过他?他能有现在这样子,真是万幸。宣潇是我儿子,我对他是又心疼又生气,不过,有了这次教训,我想他以后会知道怎么做人的,只是不知他还能不能恢复记忆。”

宣院长的语调是一贯的威严,但多少带是带了点无奈和惆怅。

池小影微低着头,双手下意识地转动着茶杯,看着几粒茶叶在杯中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宣院长又说道:“宣潇从小都很让我和他妈妈省心,非常有主见,从初中时,他的事就自己拿主张。当年高考,他的成绩达到了北京几所高校的分数线,可他自己却要读滨江工程学院,后来工作、开公司,他连创业基金都没向我开过口。一直以来,他都是自信满满,仿佛他想做什么,没有不成功的。只有一次,他在我面前哭过,对我说:爸爸,我该怎么办呢?”

池小影震愕地抬起头。

“具体的过程我没有问他,那件事好象和柏远有关系,他恳求我到公安局调柏远的卷宗,看过后,他捂着脸痛哭。我说一个男人犯了错,就应该承担起错误的后果。他是失魂落魄离开我办公室的,从那以后,整个人就消沉了下来。一开始他妈妈说起他的婚事,他能保持沉默,后来,他妈妈还没开口,他就对着他妈妈大吼大叫。小影,你有想过宣潇为什么会单单遗忘了这几个月的记忆吗?”

宣院长清冽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希翼、恳求和哀伤…她蓦地低下了眼帘,没有勇气再对视下去。

“作为长辈,我不应该插手你们的事。可是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看着你们明明心底里割舍不了彼此,却又互相伤害着。小影,如果宣潇现在是瘫了,还是傻了,我不会向你说出这番话,现在他的情况非常好,只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象个孩子似的一刻也离不了你。其实他不管是在被刺前,还是被刺后,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你,我看得很清。现在,你能为了宣潇留下来吗?”

宣院长包了盒饭先回医院去了,池小影说要去前面超市买点东西。

走进超市,池小影先去了一趟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看到自己的眼睛里满是陌生的东西,让她觉得隐隐的恐怖。

偌大的超市里,这边是五块九的七匹狼棉袜,那边是十三快八毛的洁婷卫生巾,这边螺旋式的衣架上是彩色缤纷的花雨伞内衣,那边化妆品展示如上是玉兰油玲琅满目的赠品…池小影在人潮中站立着,觉得自己离周围的人是那么远,离这个超市是那么远,离这个世界是那么远。

她握着一卷清风的卷纸,眼泪象听到命令一样刷地流了出来。

宣潇一醒,来看他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第二次来,第三次来,这些人都是与宣潇工作室有些业务往来的施工单位的老总们,大包小包的拎着东西,千里迢迢地赶过来,笑容可掬,比亲人还亲切,直追问宣潇什么时候能出院上班。

“没那么快,这次要好好休养,以后的业务也不能接太多,不然我家小影要把我赶出家门的。”宣潇揶揄地瞟了瞟站在一边愣愣出神的池小影。

“那是,那是,健康是生命的本钱,宣总只要关照我们老客户就行,别的甭理,这个宣夫人没意见吧!”

池小影木木的。

“她这阵照顾我,累坏了,有点心神不一。”宣潇爱怜地一笑,用没受伤的手臂推了池小影一把,“小影,人家老总问你话呢!”

“喔,时间差不多了,医生说宣潇不宜多说话,还是要多休息的。”池小影忙接话。

“你看,你看,凶吧,这就赶人了,我可不敢得罪她。”宣潇嘴上说得可怜,神情却非常愉悦。

老总们打趣说宣潇“气管炎”患得很重,乐呵呵地告辞出门。

人一走,病房里才安静下来,池小影打开窗户换换空气,一次把送来的礼物堆到墙边,“小影,别忙那些,我们来说会话。”

她低眉敛目走到他面前。

宣潇头部的引流管和血袋撤掉后,头上就是少了头发,整个人看上去已经没那么令人心戚戚的。

“小影,我病了这些天,医生和护士都挺费心的,我听妈妈说,后天是端午节,给他们送点礼吧!”宣潇说道。

“其他人送超市卡,泰医生是个清高的人,我们就不要亵渎他,以后单独道谢。”

池小影眼瞪得溜圆,连这些都能考虑得这么周到的宣潇,怎么就会单单失去一部分记忆呢?

“干吗这样看我?傻傻的,象吓着似的。人要惜福,要知足,对于别人的好,要学会感谢。这是小钱,主要是表达我们的心意。不肯去做这么委屈的事?那让刘会计来吧,不过你去送会显出我们的诚意。”

她不是神,食人间烟火,懂得人间世故,人情往来。只是以前,逢年过节,无论是工作还是家里,这些事宣潇从来没有让她经手过,除了她妈妈和公婆那边。

沉默了片刻,她开口道:“还是让刘会计来,我嘴笨,怕说错了话,人家不肯收。”

宣潇叹了口气,“好吧!”

刘会计差不多天天来医院,前面是不放心宣潇的病情,现在是汇报和请示。宣潇是病了,可工作室接下来的业务还得继续,有的可是有时间限制的。幸好这几年,宣潇也带出了几个业务能力不错的人来,影响不算太大。

送礼的事落实给刘会计后,宣潇整个人就闷闷的。下午所有的点滴吊完,他坚持要下床活动活动。

池小影扶着他,走了三步。他的两条腿明显发软,仅仅三步,他的额头大汗淋漓,随之他排出的大便成了黑色,泰朗让他去抽个胃液检查下,发现了一些咖啡色的絮状物。

“这是昏迷时,插胃管灌流汁引起的胃出血,冲洗两天就会好了,不要太急躁,尽量卧床休息,少讲话。”泰朗说到。

宣潇没看泰朗,紧盯着池小影。

池小影的眉头一直紧锁着,她询问地看向泰朗,希望他能说的再清楚些,可泰朗一直埋头在医案上奋笔疾书,没抬头。

晚上,她早早想回憩园,去泰朗办公室想一起回来,发现他早走了。

她打了车回来,进屋之后,发现泰朗并没有回来,屋里显得非常冷清,池小影走到窗口望着无边的夜色,整个人跌入了那一团黑暗之中。

她洗了澡,简单做了晚餐,进了书房。

憩园的房子,泰朗只是临时暂住,书房里没什么书,只有一台电脑。池小影开了电脑,上网,想起自己好象有好一阵没写专栏了,自嘲地一笑。

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有时也是一种奢侈,大部分人都是为生计而生活,而不是为生活而生活。

这很悲哀,却又无奈。

她在百度里搜了选择失忆和胃出血处理状况,选了几个专业网站,整理了几页资料,正在影印时,书房的门开了,泰朗疲惫地倚在门框上,瞄了眼影印机上的资料,没有马上说话,只是笑了笑,张开了手臂,池小影走过去,埋在他的胸前。

两个人都象触电了一般,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下。

好象他们之间,已经有好几天没这些亲昵的行为了。

“小影,宣潇的病没有什么大碍了,以后就是逐渐恢复的过程,我已经把他的所有资料移交给神经科的一位医生。我们回北京去,好吗?”泰朗期望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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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绝地反击(四)

秦朗期望地看着池小影.他的渴望是那么强烈,他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一种迫切.可是她却不能不再一次令他失望了.池小影低下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说:"我现在还不能,宣潇胃在出血,记忆丧失......”

“宣潇的思维能力如此清晰,记忆很快就会恢复.至于胃出血,你一点也不要担心.小影,你不相信我的医术吗?"秦朗蹙起了眉头,神情有点着急。

“我相信的,只是…”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就是觉得没有办法丢下这样的宣潇,一走了之。

秦朗脸色凝重了,他松开手臂,“小影,你不能这样.让我高到天上了,又把我重重摔到地狱。即使现在宣潇没有病着,你可能也会找其他的理由留下来,对不对?”

秦朗的口气前所未有的严厉、冷峻,池小影嘴抿得紧紧的,什么也没有说。秦朗一脸痛苦地看着她,脸上有一种让她陌生的决绝:“小影,我是比你年长太多,但我终究是个男人,在情感上要求绝对的忠贞。宣潇病着,你要去照顾他,我能理解,但现在他的病快好了,你再留下算什么。你跟我说,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在一起?”池小影认真地点了点头。秦朗两只手插到头发里,一只手挑出鬓角的几根白发让她看:“我已经四十岁了,我都长白头发了,不要等我全部白了,你再到我身边,那时你让我怎么照顾你?”说完,他落莫地转过身去,“啪”地一声关上了卧房的门。

池小影愣愣地站在客厅里,心乱如麻,她走进书房去收拾影印资料,一扭头,看到客厅的花几上放着个书袋,上面印着“娴宁书店”的字样和地址。她揉揉眼睛,突然感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时序进入初夏,晚上的温度还是很凉爽的,只要池小影在憩园过夜,秦朗喜欢从背后抱着她,两个人象汤匙似的入睡。今夜,秦朗只留给了她一个后背。池小影掀起被角,轻轻地躺在他的身边。梅雨天,白天阳光好好的,到了晚上就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雨丝轻柔地打在巨大地落地窗上,象催眠曲一般。黑夜里,池小影突然叹了口起,转过身,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搁在秦朗的腰间,见他没有拒绝,大了胆子,更贴近了些,手臂也环紧了些。

“秦朗,你看过金庸的《笑傲江湖》吗?”她问道。

秦朗没说看过,也没说没看过,“怎么了?”

“里面有一个少侠啊令狐冲,他终生都默默爱着他的小师妹,可是他的小师妹只把他当作一个风趣而又体贴的大哥哥,更因为剑谱一事对他产生了猜疑。这给他带来了深深的痛苦。他悲愤,他佯狂,他自毁,他自伤,而这些只有一个人最理解,那就是任盈盈。盈盈与他相知相爱,患难之爱,生死之爱。盈盈给了令狐冲爱的幸福和生的力量,他非常珍视这份爱情。后来,他的小师妹遇到了意外,他想过去搭救,但在盈盈面前不好开口,盈盈说到: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他说: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人,倘若你我之间也生了什么嫌隙,那做任还有什么意味?”

秦朗缓缓转过身,抚平她的长发,把手臂伸到她的颈下。

“秦朗,你知道我妈妈现在差不多就是一个孩子,我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姐妹,我…也只有你一个,别乱猜测我,我会难过。”池小影理性决提,艰难地说完,泪水抑制不住地溢出了眼眶。

“小影,我能不猜测你,可是你能给我一个肯定地期限吗?”

她抽泣得双肩直颤,无力地摇头。

“每个人都有一个底限,小影”秦朗在她的耳边喃喃叹息,“人心是长偏的,总有一个最重。别指望事事能尽善尽美。宣潇,他有爸妈,有事业,有能力,他可以让自己过得很好。即使不好,那也不是你的责任。”

她知道他说的很对,可是…没有人懂她的心,她不是拖泥带水,不是优柔寡断。如果想真正开始新的生活,她必须要把从前彻底斩绝。宣潇现在这样,她怎么挥得起刀来?她只能沉默。许久,她才问:“你不愿再相信我了吗?”她好像是一误再误他了。

“我经历了许多事情,我比你年长,我要去相信。因为我知道,去相信,我的心可能会死。但不相信,我的心就一定会死。”秦朗的嘴角微微抽搐着,“我太想相信了,太想了。我一定要相信。小影,就让我相信吧!”池小影沉默。沉默中,紧紧地环住他的身子,恨不得把自己嵌进他的胸怀里,变成其中的一根肋骨。

池小影仍是每天坚持去医院,如果稍晚一点,宣潇的电话会打得她的手机爆掉。真的如秦朗所言,宣潇的胃冲洗了两天后,一切都好转了。宣潇的胃管去掉,慢慢地喝了的一口水,说:“真舒服!”这一天,他第一次架着池小影的肩膀上了卫生间。田华急得在外面直喊:“不要累着,慢慢来!”

秦朗现在已不到医院上班,但他每天都来转一下,把池小影带出去吃饭。宣潇的病正式由神经科的一位陆医生接管。

又过了一天,陆医生给宣潇下了高压氧舱的通知单。宣潇坚持要走路去。高压氧舱在病房口的后面,走过去大约五百米远。池小影不同意,宣潇拂开了她的手,坚持走了过去。“现在他除了骨折恢复的时间长一些,其他再有个十天八天就能出院了。”陆医生说道。宣潇在做检查,池小影在病房里等着,秦朗过来,带她去外面喝咖啡。他没有说别的,突然向她说起自己的财产数额和今后的打算。

“小影,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用这些钱来打动你,而是想说,如果我打算把这一分和别人分享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们已经错过了那么多的时光,现在要好好地把握。”池小影坐在他的对面,既没有激动得热泪盈眶,也没有欣喜得大呼小叫,而是觉得一种彻底的寒冷正爬上背脊,她知道秦朗在等她的决断,只要她一点头,他说是她的了。可是她的头就是一动也不敢动。秦朗静静地凝视她,因为她的沉默不由面带伤感。他们无语地喝完一杯咖啡,没有再重复那个话题。

整个下午,她一直都失魂落魄的,宣潇从高压舱出来,和她说自己的感受,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小影,这几天晚上我睡得不太好,可能因为你不在身边的缘故,我让护士在病房里加了一张床,你晚上也留在这,好吗?”宣潇突然说道。她张了张嘴,“我…认床,在这边睡,怕会影响到你。”宣潇嘴角勾起一丝不开心,“你晚上睡觉前会不会想我?”池小影看了看他,“宣潇,你现在病着,别多想,等你出院了,我有许多话要和你慢慢说。”“你要和我说什么?小影,你这口气,怎么象要离开我似的?你累了?想出去散散心?没事,等我好了,我陪你去。你一直喜欢日本的北海道,我们去那儿过春节,好不好?”池小影切了片苹果塞到他嘴里,笑了笑。

傍晚的时候,她打电话给田华,说自己身子不适,要先回去。她疲乏地拖着双腿走进憩园,一个人在小区的花园里坐着。看到秦朗寓所的阳台上,灯光一暗一灭,像萤火虫那样闪烁着。那是秦朗在抽烟。这阵,他烟抽得很厉害。月光从树叶婆婆桬的枫树间漏下来,周围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清冷的绿色,脚底下有一只蚂蚱跳了起来,落在花树间,池小影像个孩子样,吓得惊呼一声。秦朗站起身,看了过来。她踩着被夜露沾湿的草坪,慢慢踏上台阶。

门半掩着,秦朗站在门边等候她。她一走过去,看见客厅中间放着两只大大的行李箱,她闭了闭眼,心疼得血淋淋的。

“你要走了?”她问。

“嗯,北京有许多事要处理,我先过去。”秦朗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机票。“这张是我的,这张是你的。我的是明天早晨的时间,你的是一个月的期限。你上飞机前,给我电话,我去机场接你。你认识家门的,如果你想给我一个惊喜,我也不反对。”他把机票塞到她的手中,“你的事情总是那么多,我不催促你。这一个月,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会等你到这个月底。如果不能来,不需要给我打电话,我知道结果是什么,不需要感到愧疚,我会祝福你的,选择直接所爱的人不是个错。”

他象往前那样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和地对着她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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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百密一疏(一)

秦朗没肯让池小影送他去机场。他走的时候,天刚刚放亮。没有主人的寓所突然之间显得空荡荡的,连窗台上贴着的“喜”字也耷拉了半个头。池小影给他做了早餐,熬得稠稠的绿豆粥,煎得嫩黄的鸡蛋,滨江特色得油葱饼,两碟凉拌的小菜。两个人坐在桌边沉默地吃着,偶尔池小影象个妻子似的给他夹一筷子菜,在他喝完一碗粥时,又起身给他添了一碗。

早餐结束,预约地出租车就来了。秦朗的陆虎昨天请一个朋友开去北京了。司机上来拎行李,秦朗肩上背了只挎包。池小影一点随身换洗的衣服也打包好了,一会秦朗走后,她也回到宁贝贝的公寓去。憩园的寓所正式交还给物业公司。她送他下楼,秦朗摇摇手,回过头抱了抱她,笑着揉乱她一头长发,“记得那张机票还有几天有效吗?”

“六月小,去掉今天,还有二十九天。”她把手背在身后,回给他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