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说了什么?”顾连州问道。

“夫人只说了一句话,旁的没有了。”方无弓着身子,也不知他家公子想听些什么,方才云夫人只说了一句话,公子不是听到了吗?

“退吧。”即使她不说,他也知道,这个粥定然是她亲手熬的,因为别的粥都做不好,只好弄最简单的白粥。

独自用完粥,开始继续修书。

纸上字迹依旧风骨俱佳,然而写字之人却有些恍惚。

他本想试试自己可以多久不见白苏,想试探一下那个妇人在他心中究竟是占了什么分量,然而方才只是听了一个声音,此刻便有些想了。

只不过他并非是白苏那般,专注某件事时便无法分心,手上的事情在他的控制之下,倒也没有出任何差错。

直到天色渐晚,才停下笔,已觉饥肠辘辘。

不似平时的时间飞快,这一日过的分外漫长。

顾连州起身准备往云安殿去,然而迈开步子,却不知不觉的往相反的方向去,直到站定时,才惊觉自己竟然站在清园门口。

“啊”

十二打开院门,端着一盆水正要泼出来,猛然看见顾连州,生生的把手收住,半盆水都洒到了自己身上。

“主”十二连忙恭谨的弯腰立于一侧,请他进门。

顾连州倒也不曾说些什么,直接往白苏的寝房走去,她那么怕冷,估计所有时间都是在寝房中度过的了“夫主”

门刚刚被推开,一个黑影便飞奔过来,扑进他怀中,雾气盈盈的美眸满是控诉,“夫主中午都不想见妾呢”

顾连州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感受贴在他身上的柔软,心中的温暖渐渐扩散开来。

白苏见他默然的看着她,心以为自己做的太过了,悄悄从他身上退了下来,腰却被一只大手搂住。

“卿不知道一碗粥喂不饱为夫吗?”顾连州拧着眉控诉。

第176章求出否

白苏令十二上饭,她知道顾连州其实并不习喜欢人服侍用餐,所以便坐在一侧抚琴。

“这位公子,想听什么曲子?”白苏盘膝坐好,装作茶馆里卖艺的乐者,那架势似是准备接受点曲子。

时下,乐者虽只是卖艺的之人,可事实上地位并低下,至少比商人身份不知高出多少,有些擅谱曲的乐者是很受追捧的,称为乐师,便如太学中的师罄便是一名受人敬仰的乐师。

顾连州咽下口中的饭,从善如流道,“广陵散。”

因顾连州从来都是食不言,白苏本只是随便闹一闹,没想到他真的点了一曲,可这曲子白苏连听都没听过。

“不会。”白苏眼巴巴的盯着他,示意他再重新点一曲。

“胡笳十八拍?”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曲子,应当会了吧。

白苏挠挠脖子,随便拨弄了两下琴弦,叹道,“胡笳十八拍太过哀戚,影响食欲,不如随性谈一个吧?”

“嗯。”顾连州淡淡看了她一眼,心中实在怀疑,她连胡笳十八拍也不会,不过这曲子确实太过哀戚,便索性遂了她的愿。

白苏从前便喜欢古琴曲,却一直没机会学,穿越后,自从在白府练了一阵子,她便喜欢上这种消遣的方式,平日无事时,也会抚弄一会儿,却从未弹给别人听过,至今在也不知自己水平如何。

她凝神片刻,先以低低的琴音入曲,陡然扬音,转入平稳,音韵畅达,节奏自然。

万籁俱寂的清夜,琴音逼真暮鼓晨钟,犹如天籁与地籁的悠扬肃穆,古刹梵语,如宿禅院,令人身心俱静,自然进入清净空灵的境界。

顾连州的动作一顿,看向闭眸抚琴的白苏,昏黄的灯光铺在她身上,使得整个人都散发淡淡的暖意,柔和的,令人无法不动心。

白苏并不会华丽的技法,然而她的琴音,庄严灿烂,愉快恬畅,全然将这曲子的意境表现的淋漓尽致。

一曲终了。

白苏放下琴,笑问道,“如何?”

“何曲?”顾连州起身走了过来,盘膝坐下。

这曲子他从未听过,但既活泼又宁静庄严,十分奇特,一听之下便喜欢上了。

“普安咒”白苏笑嘻嘻的伸出手,“公子,听了曲子好赖也要赏些吧?”

顾连州微微一笑,朗朗如月,“你是是扮乐师还是乞丐?”

白苏撇撇嘴,看他把琴取放到腿上,试了几个音后,直接入曲,竟是把白苏方才弹得的《普安咒》又抚了一遍。

不矜躁,不疾骤,不漂浮,不滞涩,比起白苏所弹,少了些轻浮之感,更多了几分佛法庄严,曲中的喜乐全非单纯欢喜,而是普渡众生的悲悯欢愉,令人禁不住想要膜拜。

白苏定定凝视着他沉浸于曲中的模样,菱唇轻抿,目光潋滟。

顾连州的肩膀很宽,四肢修长,身材轩昂矫健,俊美无铸的面上,黑羽翎似的睫毛覆盖下,若隐若现一双流光溢彩的墨玉眼,他偶然转眸间不似平素的漠然,居然破天荒的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样的赏钱可好?”曲终,顾连州修长的手指按压住琴弦,转眸问道。

白苏呆呆的点点头,她总觉得近几日的顾连州少了许多淡漠清冷的气息,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温柔。

这样的你,教我该如何舍弃…

“明日我便回政阳去了。”顾连州放下琴,静静的等待白苏的反应,如果她想求出的话,这时便应该说出来了吧距离年关不过还有半个月的时间,白苏夜不能寐的在去留之间挣扎,就在方才,看着那难得的温柔模样,她几乎要不顾一切的为他留在这里,为他斗,为她争风吃醋,为他不择手段。

然而终究不能,白苏太了解自己了。无关爱情,单是以她的性格便绝不能容忍被欺压,她可以忍耐,就像忍耐锥心刺骨的疼痛一样,可她总有一日会忍不住,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杀了孝节公主,给他惹下祸端。

便是在他说出这句话时,白苏已下定了决心,“夫主,妾,欲求出。”

妾,欲求出。

白日顾风华的话,竟是一语成谶

刹那间,顾连州的心宛如漏了一块,撕扯的疼痛,远远超过了他自己的想象,然而骄傲如他,断不可能说出半句挽留的话。

昨日的解释,已是他二十几年头一次。

房中一片静默,隔了好久,他才勉强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自己的心痛和声音,“卿离开我,可有打算?”

他的意思是,是不是去投别的男人了。

白苏自也是听懂了的,垂眸道,“繁祭酒曾向妾求娶,不知他是否嫌弃妾已非处子之身。”

她明明,明明不会嫁给任何人,然而那一刻,不知道为何,她却如此说了。仿佛疼痛时非要死死抓住某样东西,才能缓解,但白苏清楚的知道,不过是两伤罢了。

“繁祭酒为人正直,是个君子。”清贵的声音中是一如往常的淡漠,仿佛只是说一个中肯的评价。

“是。”白苏躬身,说着一些走过场的话语,“妾承蒙夫主庇佑,感恩不尽,今日别后,夫主珍重。”

“卿自珍重。”顾连州微微颔首,然后起身向外走去。

白苏抬起头,目送他离去,他的背影比任何时候都要高大,也比任何时候都要萧索,比起他来时的欢愉,越发的令人揪心。

“连州…”白苏呢喃道。

站在寝房门口,顾连州极敏锐的听见了她的轻唤,声音簌簌如风过竹林,温柔中略带沙哑,这便是她的妇人啊十三一直在寝房外随时准备进去伺候,自是听见里面的对话,她从一开始的惊讶,转为释然。

十三想的更为实在些,半个月后,少师便要与孝节公主完婚,小姐如此受宠,能够得到一时庇佑,万一少师心淡了,公主必然会因着往日受的种种委屈,置小姐于死地。

主母处死一个姬妾,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小姐。”十三一进门,便看见白苏拖着长长的衣摆,跪伏在地上,垂眸盯着那把琴,长长的睫毛覆盖住眼眸,面上表情明暗不定。

十三以为她需要静一会,正欲退出去,只听白苏道,“原本可以再晚一些的,便能在他身侧多呆几日,是不是?”

十三怜惜的扶起她,劝慰道,“长痛不如短痛,小姐做的对。”

可是,方才明明是那样柔和的气氛呢。

“我们明日便搬去纳兰府吧。”白苏被十三扶上塌,躺下之后,又拉住她问道,“要婆七办的事,可都办妥了?”

“妥了,小姐随时可以出发,只不过眼下战火四起,河中又结冰,水路是不好走了。”十三答道。

“知道了。”白苏闭上眼睛。

这一夜,她几乎是背诵了一夜的《清心咒》,一遍又一遍,直到看见外面的雪光,揉合着晨光熹微洒落在屋内的地板上,白苏才在身心俱疲之下,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白苏在吵吵嚷嚷之中醒过来,十二慌张的跑进屋来,见白苏醒了,眼泪唰的一下决了堤般,“小姐,不好了,孝节公主正在厅中呢还有康乐郡主、盛雅公主。”

白苏皱起眉头,“夫主呢?”

十二惶然的拿起一件浅青色的曲裾,一边迅速的帮白苏更衣,一边答道,“主天还未亮便返回政阳去了,没过两个时辰孝节公主便过来拜访了,她们定是见主不在夫主,先过来给姬妾们立立规矩的。”

“盛雅公主和康乐君主是陪嫁?”白苏站起身,任由十二摆弄衣裳。

十二头也不抬的道,“是。”

看来雍帝真是十分重视顾连州啊,甚至用了一个郡主,一个庶出公主做陪嫁,这阵势都抵得上两国联姻了。

“唔,反正闲来无事,不如就见见吧。”白苏懒洋洋的道。

十二小心肝还在噗通噗通的跳,看小姐这模样,敢情原本还没打算见她们啊十二正打算系衣带,白苏却忽然阻止道,“前几日左竖明不是送来了太学博士的衣裳?穿那个吧。”

“对,对”十二忙又从箱子中寻出那件衣服,给白苏换上,最后把头发用纶束在头顶。

因着是在府中,所以便没有将纱帽带上去,只在白衣黑色边纹的袍子上添了一件白色狐狸裘。

十二检查了几遍,才确认妥当,“小姐,可以了。”

看着这身袍服,十二的慌乱才有了几分底气。

从寝房到厅中只有几步远,白苏一踏进屋内,便看见满满当当一屋子的人,光是侍婢便有十七八人。

众人见门口光线一暗,纷纷回过头来,她们看见白苏的一身装扮,顿时一怔。

坐在主座上的孝节公主立刻显出了几分尴尬,她本是公主,坐在那个位置上是理所当然的,可却忘记了白苏是太学博士,这样一来,不请自坐,和被白苏请坐上去,是完全不同的,若是有心人编排两句,给她扣上一顶不尊师重道的帽子,这可如何是好。

康乐君主似是看出了她的不安,压低声音道,“公主不必担心,这里都是我们的人,无碍。”

白苏淡淡打量一眼主座上的人,那是个十五六岁得少女,一双凤眼长的与孝闵公主十分相类,不过她却果然如传闻一般,美艳不可方物。

“白氏,素,拜见孝节公主,见过盛雅公主、康乐君主。”白苏行了个大礼。

第177章再次求娶

“先生快请起。”孝节公主声音甜美,如蜂蜜和着花香。

因右边的位置被盛雅公主和康乐君主占了,白苏只能坐上左手边第一个位置。

她坐定以后,便听康乐君主道,“孝节公主凤驾,为何后院姬妾不见动静?竟也无人出来迎接?”

白苏过目不忘,自是认出了康乐君主便是在蓝花楹树林里,那个追着顾连州跑的娇娇,这下可遂了她的愿了,即使只是陪嫁。

“许是都还未听说公主前来吧。”白苏淡淡道。

康乐君主语气还算客气,却不依不饶的追问,“据说连州公子让你做夫人了?”

像顾连州这个身份,是只能有两名侧夫人的,盛雅公主和康乐君主是陪嫁,但她们地位尊贵,若是只给姬妾身份,等于打了刘氏皇族的脸,所以,白苏若是留下来,便只能屈身做姬妾。

不过,陪嫁人数这个问题是可以商量的,只要顾连州向雍帝提出,恐怕都会得到应允,因而康乐君主才特别着急。

白苏也没闲情逸致同她逗乐子,直接道,“我求出了,今日正打算般离少师府。”

此话一出,屋内所有人都怔住了,齐刷刷的看向她——天下间的女子,无不挤破头的想近顾连州身边,居然会有人自己求出这事情若是传出去,恐怕比边疆的战事还要令人惊讶吧“你当真求出了?”孝节公主不可置信的问道。

白苏轻笑一声,“公主以为,素会拿此事做耍?”

一时间,孝节公主、盛雅公主,和康乐君主都静默了,她们特地趁着顾连州不在京中,准备来好好敲打敲打这些姬妾,其实主要也是给白苏一个下马威,可是没料到,居然是这种局面。

震惊远远大于欢喜。

“公主还请自便,素因身体不适多日不曾去太学,今病愈,须得去向繁祭酒请罪。”白苏施了一礼。

一说起繁湛,众人均是一脸了然状,心道白苏恐怕是看上繁湛空悬的妻位了无巧不成书,这厢话音方落,便听二丫禀报道,“主子,繁祭酒来访。”

这下更是坐实了白苏的心思,即是如此,孝节公主觉得再呆在此处也没有意思,便道,“即是祭酒大人来访,本宫就先告辞了。”

白苏亲自送几人出了清园,然后由管事领她们出府。

白苏命人在院中的树下架起一个低矮的木台,上面摆了一几,和煮酒用具,径自煮酒等繁湛前来。

繁湛的来意,白苏也能猜着几分,繁大夫定是知道了赐婚一事,心知现在是求娶的大好时机,所以才会再次催促他前来求娶。

“雪中煮酒,师云好雅兴。”繁湛入园便看见白苏如此郑重的迎接他,心中微微有点失望,他以为,白苏有别于其他妇人的,可眼下看来,不过如此。

白苏并未起身,只是抬头迎上那一袭紫袍。

她拢住身上的狐狸裘,在寒风中,挺翘秀美的鼻子微微发红,蜷缩成一团的模样,真真令人心动,繁湛的心跳不觉间漏了几拍。

“可饮否?”白苏道。

繁湛在她对面盘坐下来,他第一次距离她如此近的距离,近到能看见那莹白近乎透明的皮肤上细细的绒毛,樱粉色的唇角一直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发丝在风中缠绕,和着酒味儿,隐隐传过来一丝幽香。

抛却性格和才华,繁湛亦忍不住对她有些兴趣了。

“祭酒大人请。”白苏亲自把盏,待繁湛饮尽一杯后,才问道,“不知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繁湛看了她几眼,还是将来意说明,“在下今次前来,是再次求娶”

竟是又听一遍求婚之言,白苏美好的梦想,切切实实的发生了,然而造化弄人,向她认真求婚的这个男人,不是倾心于她的人,亦不是她所倾心之人。

“呵呵,是繁大夫又催促您了,还是大人见素走投无路,特地前来相助?”白苏笑着给他又盛上一盏,亦给自己盛上,用一种慵懒的玩笑口吻问道。

酒入愁肠,如入无底之渊,不曾有一丝灼烧的感觉。

“酒煮的甚佳。”繁湛赞道,严肃俊美的面上,多了些许温和。

白苏唇角扯起一抹苦笑,她本是不会煮酒的,只因怕顾连州又唤别的姬妾,才会拼命学习。

几盏酒下肚,稍微暖和了些,白苏给繁湛行了个大礼,“素今日摆酒相迎,实是有事想请大人相助。”

“哦?何事?”繁湛放下酒盏,面上温和敛去,严肃沉稳,不自觉的便散发出一种为人师长的气质。

这种稳重的气度,极容易使人产生一种信赖感,令白苏安心许多,便也不兜圈子,直接道,“素想辞去太学博士之职。”

“辞官?”繁湛讶异,他猜测了许多可能,却没想到她只求辞官。

“素亦向夫主求出,打算带上三五奴仆作伴,去寻一处清幽避世。”白苏直起身来,笑的舒展。

繁湛怔怔的看着她,心里既是欢喜,又是失落。

欢喜的是,她果然没有令人失望,是个脱俗之人;失落的是,他六年之间唯一一个稍有动心的女子,却无意嫁与她为妻。

“并非大事,只需我批下即可。”繁湛道。

太学博士虽受人尊敬,却也不过是从七品的官职,这样的小事,一般都有专职官员处理,最多经过丞相,皇帝是不会过问这些事的。

“你…”繁湛捏着酒盏的手微微用力,“宁愿归隐,亦不愿嫁于我为妻吗?”

“并非如此。”白苏拨着炉中的炭火,看了他一眼,道,“请恕素冒昧,大人为何六年不曾续弦?”

繁湛饮了口酒,“夫人过世后,便觉得世间再无女子可令我心动,随意娶一个摆在家里,白白误了他人终身,何苦呢?”

“大人便不觉得误了素的终身么?”白苏又给他斟酒,垂眸自顾笑道,“大人是觉得素身份卑贱,能得妻位,应当欢喜才是吧。”

繁湛默默的看着她,只觉得,她今日特别爱笑,起初倒是不曾有任何异样的感觉,可是这笑容看的多了,总觉得有些撕心裂肺之感。

“实不相瞒,起初我确是如此想的,然而现眼下变了,是真心想娶你。”繁湛接过她手中的火棍,扶起她一直伏在火炉旁的身子,使得她能与他直视。

第178章被劫

白苏盯着他,许久,才轻轻一笑,“大人,素,今生不会再有别的男人。”

“为他守节?”繁湛再次被震动,越了解她,竟然越觉得她便是他踏破铁鞋所要寻觅的人。

白苏不置可否的笑笑,守节,她倒是没有想过,只是心里装着一个人的时候,又怎能安心守在另一个人身边?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能够一心二用的人。

繁湛也不曾追问答案,转而问道,“打算去往何处?”

“未定,但不会再呆在尚京。”白苏拢着狐狸裘,呼出大片雾花,粘在睫毛上,仿佛汇聚成露珠,然后顺着脸颊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