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栖抬起头,“子衿哥,当年我不知你暗中通知了夜侠搭救楚烨,否则我绝不会说出那样的话,而你在以为夜侠营救不及时之下,竟会以身相殉。我故意将一切告知楚烨,让你们分离那么久,让你差点因清音而亡,都是我的错。”

“我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早知楚烨在门外吗?”子衿笑着拈起一块酥饼,分成两份,一份递给了月栖。

“说过。”月栖低头,“我才更内疚,你将一切都算好了,洗脱了我身上‘千机堂’的印记,却将所有自己扛了。你爱楚烨,却狠下心成全我和她,这一生我亏欠你太多太多。”

子衿沏了杯清茶放在月栖身边,温柔如故,“两兄弟,何必说欠不欠的?”

“我也没想到,这兄弟竟能做一生一世。”月栖的目光落在桌面的信封上,“子衿哥,你还在管着‘千机堂’的事?”

子衿伸手将信件取过,动作高贵优雅,“你看看。”

月栖的眼神在信笺上停留了许久,仔仔细细的看了半晌,才惊讶的望向子衿,“子衿哥你真的要放下‘千机堂’的一切?你不是曾说那是你的责任,你要让容家完全的承认你,一生一世为容家尽忠吗?”

子衿端起茶盏轻啜了口温茶,月栖的目光望在坐在一旁吃酥饼的清音,那漂亮的容貌、甜美的笑脸,让他恍惚了思绪,记忆中的往昔层层叠叠的涌了上来。

——————

“爹……娘……”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中,哀哀哭泣着,身边十几个孩子围着装馒头的桶抢的正起劲,眨眼间几十个馒头就全都不见了,这男孩也没看一眼,更没有参与抢夺,只是一直蜷缩着噼里啪啦掉眼泪,不断念念叨叨着爹娘。

“你看到没有,那个家伙好烦呢,每天都哭,吵死了。”一个男孩咬着手中的馒头,含含糊糊的说着,不耐烦的看了眼角落中的依然伏在自己臂弯中的男孩,“有馒头给他吃也不吃,真没见过。”

另外一个男孩瞥了眼,“你有没有觉得他很丑啊,那头发居然是银白色的,老头一样。”

大声的议论丝毫没能让角落中的男孩有半分停止,抽抽噎噎的整个人不住的耸动肩头,哽咽的嗓子都哑了。

瘦弱的肩头被一只手掌拍上,他的耳边是清朗温平和的嗓音,“别哭了,你已经哭了三天,人都哭干了。”

纤细的男孩摇摇头,似要甩掉那只粘在自己肩头的手,头也不抬的继续着自己的哭泣。

一阵浓郁的饼香传了过来,“你吃完了再哭吧,不然没力气哭下去了。”

“不……要……”哑哑的嗓子已经听不清楚语调了,倒是那张小脸终于抬了起来。眼泪糊满了脸颊,眼泡肿的只余一条缝,看上去甚是吓人。

他面前的男孩,秀美的面庞上绽放着温柔的笑,一块酥饼被手帕包裹着,伸到他的眼前,“馒头被他们吃完了,这个是我的,你吃吧。”

男孩默默的摇了摇头,眼眶里的水雾渐渐飘起,眼见着又要掉下来。

“你要哭死了,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爹娘了。”温柔男孩的一句话,顿时把那欲垂的泪水吓缩了回去,颤颤抖抖的在眼眶里不敢掉下来。

脸颊上的眼泪被轻轻擦去,他望着面前的男孩,温暖的阳光从男孩的后背打过来,映着那笑容也是暖暖的,“记住,不管你想要什么,都必须先活下去才有可能实现你的梦想,对不对?”

男孩吸了吸鼻子,咬着唇,重重的点了点头,“谢谢……哥哥……”

温暖的笑容再露,手指顺了顺纤细男孩的银色长发,“叫我子衿。”

怯怯的声音带着哭腔,软糯糯的,“子衿哥。”

子衿笑着:“你叫什么?”

粉色的唇抿了抿,声音细细的,“临月栖。”

子衿捧着酥饼的手再次伸到男孩的面前,“饿了没有?”

临月栖咬着唇,还是微微摇了下头。

“咕噜……”清晰的叫声从他肚子里传出,望着子衿的笑脸,他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酥饼塞入他的掌心,“快吃吧。”

他捧着饼,小小的啮了一口,“好香。”

“你的名字和你的人一样漂亮。”子衿将临月栖散乱的头发绑成发辫,“我知道你想回去,那么就努力的让自己成长,能力足够的时候你就能回去了。”

白皙剔透的容颜上终于有了笑容,“子衿哥,你也是这么想的吗?让自己有能力,然后回去找亲人。”

“我们不一样的。”子衿的目光远望着,穿过高高的院墙,落在这偌大房屋的某一处,“我的家就在这里,我要努力的是让他们承认我。”

月栖似懂非懂,抓着手中的酥饼,眨巴眨巴眼睛。

子衿托着腮,笑容晕开,“你知道吗,她今天看着我笑了,还赏了我一块酥饼。”

“她是谁?”

子衿的笑容中有几分餍足,“我娘,不过我只能叫她家主,不能喊娘。只有我达到了她的要求,为容家做出贡献,她才会将容姓赐给我,承认我是容家的孩子。”

月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饼,“这个,是你娘给你的?”

“你吃吧。”子衿摆手,“我今天能看到她,得到她的赞赏已经很开心了,我不饿。”

月栖想了想,伸手将饼掰开,一半伸到子衿面前,“你娘给你的饼,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这一块酥饼,结下了他们之间的情意。之后临月栖才知道,每月容家的家主都会来检视他们,各方面都出众的孩子,家主在心情大好之下会赏些吃食,于是……

“子衿哥,今日你娘赏了我一块糕点,我们一起吃吧,你肯定想的。”

“我也拿了块饼,一人一半。”

“子衿哥,我一定要努力,争取下个月再拿到一块给你吃。”

“好啊。”

————

“月栖。”

子衿温润的嗓音唤回了他的神智,看着信被纤长的手指塞进信封中。

临月栖的笑容在脸上浮现,真心的,深深的笑容,“子衿哥,你放下了容家,我真替你开心。”

子衿含笑点头,目光投射在一旁吃完了酥饼正满足的打嗝的小清音身上:“我现在的责任不是容家,是妻子,是儿子。”

当年兄弟情义深(二)

“那群孩子如今都训练的差不多了吧?”中年女子放下手中的信,“边境即将开战,这是最好的时机,可以让他们趁乱潜入。”

身边的人恭敬垂首:“都好了,只是有两个位置仍未确定人选,需要家主定夺。”

中年女子抬了抬眼皮:“嗯?”

“这两个位置都需要太大的随机应变,一般的孩子资质不够,我不是很放心。”女子开口解释着:“一个是战场上假装失散亲人的孩子。这个位置有些危险,而且需要一定眼色,要挑选位高权重的武将进入其府邸。但是战场之上,变幻瞬息间,一个孩子很可能就没命了。还有一个位置就是‘云梦’青楼中的小倌,那里是消息集散地,也是将来收集各方面最好的渠道,只是这个位置必须要一个把持的住的人才行,不然将来被谁赎了身或者喜欢上了‘云梦’的人,我们的安排就功亏一篑了。”

中年女子的手指扣着桌面,一下下的拍着:“你手中的人选里,哪两个容貌出众又精灵剔透,各方面都不错的?”

“有!”女子思量了下,看看家主:“一个是临月栖,一个是,是子衿。”

女子的眉头几不见的皱了下,沉思再沉思着,直至良久之后方才慢慢开口:“将子衿送去战场,暗中观察着,如果有危险就带回来,下次在寻机会。那临月栖么,放到青楼去。”

“是!”

两个人在屋内商谈着,屋外两名少年面面相觑,脸色苍白。

就在方才,主管他们的师傅让他们在门外候着,说是有任务等待家主吩咐,好奇的少年趁着无人悄悄时偷偷摸摸的贴上了耳朵,想要知道自己到底会被分配到什么样的任务。

但此刻偷听到的消息却让他们彻底的震惊了,互相无言呆望着。

沙场……

青楼……

这两个熟悉却遥远的字眼忽然离他们如此近,近到让他们全身冰凉不知该说什么。

再是机敏聪慧,他们也不过是十余岁的孩子,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么快的会和这样的地方牵扯在一起。

纤细的孩子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指拉着子衿的衣袖:“子衿哥,他们要送我去青楼……”

子衿握上他的手,眼睛盯着那扇门,一言不发。

门外的轻响让屋里的人神情微变,管家快步而上拉开了门,两个来不及躲闪的少年被抓了实实在在。

子衿站在月栖身前,不卑不亢:“方才我们似听到师傅喊到我们的名字,这才上前,不知师傅和家主有何事交代?”

管家深深的看了他和临月栖一眼,这才低沉着嗓音:“你们随我进来,家主要见你们。”

容寒石看着眼前一双纤细秀美的少年,才十岁上下就已展露出绝美的容颜,再过两年只怕更加惊人,一个纤弱惹人怜惜,一个从容淡然,两种完全不同的美,难分轩轾。

“临月栖。”她看着面前的少年,暗自赞叹着他身上清纯的气质,“你聪明有天分,独独缺了份圆滑,我希望你能见识下人世变幻,懂得拿捏人心猜测人意,而青楼就是最好的地方。”

她的目光投向子衿,“至于子衿,你算计颇多,喜怒不形于色,我要你想办法入高官家门,最好能够进宫为君,你可能做到?”

“能。”子衿望着面前的女子,定定的出声,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一字是应承时,他忽然又扬起了声音:“但是却不愿意。”

容寒石眉头蹙了起来,“不愿意?”

“是,不愿意。”子衿站在临月栖身边,“月栖性子孤僻,不擅与人沟通,家主锻炼他的想法固然不错,可万一出了差池,不进您多年栽培落了空,不定还会毁了您布置的心血,所以我认为他不适合去青楼。”

“那你认为谁适合?”容寒石看着面前的孩子,心头有一丝欣慰。

纵然是外室所生,终还是她容家的人,这气度,这姿态,竟比正室所出更加的周正,更加贵气。

“我!”子衿的声音不起半分波澜,并非强出头的果敢,也非不自量力的叫嚣,散发着思谋后的熟虑,“论性格平和我是上佳人选,论聪慧学习,我也不输于临月栖,论周旋自卫,我更是远在他之上。所以,这青楼中人的位置,我最适合。”

容寒石的脸色沉静如冰,怔怔的盯着面前的儿子。虽然自己没有给他容家的姓氏,可他骨子里终究流的是自己的血,亲手将儿子送入青楼,饶是冷血如她,还是犹豫了。

子衿与自己的母亲对视着,不闪不避,脸上挂着的却是浅浅的笑容:“月栖纤细惹人怜爱才不至于为人怀疑出身,子衿性子冷静,倒只怕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子衿恳请家主大人考虑。”

“四年!”子衿缓缓吐出几个字,“若是四年内,子衿和月栖都能在‘云梦’占据一席之地,子衿和月栖要‘千机堂’堂主之位。”

容寒石看着儿子笑容中带着坚定的眼,点点头。“好!若你们能在四年内掌握住在‘云梦’的情报网,‘千机堂’堂主就给你们。”

“若他日子衿为‘沧水’立下功劳,我赐你容家之姓。”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容家外室女子也无此殊荣。”

子衿的笑容更盛,“子衿明白。”

牵上月栖的手,两人转身离去。

方才出门,月栖抬起脸,“子衿哥,还是我去吧,若你他日能入‘云梦’宫中为君,你就能脱离容家了。”

子衿淡笑摇头:“我从未想过离开容家,你才是那个要脱离的人。”

“可我不想牺牲你。”月栖默默的低头,晶莹的泪珠滴滴落下,“子衿哥,那本是我的命。”

“担心我?”子衿浅笑着:“青楼是艰难些,你若担心我,就努力让自己地位超然,才能拥有保护我的能力,对吗?”

临月栖重重的点了下头,“我会的。”

这一年,他一个人在战火纷飞的硝烟中等着,当风若希的马蹄疾驰而来的时候,他扑了出去……

这一年,有一个少年卖身进了‘云梦’‘怡情阁’。

他在将军府中学习着琴棋书画。

他在小倌馆中迎来送往。

短短数年,‘云梦’多了一位飘渺若仙的国师大人,京城也多了位第一花魁。

临月栖早已有能力反叛而去,他却执意留在‘千机堂’,因为他始终牢记着一句话,只有他地位越超然,才能保护那个人。

只是子衿,始终没有需要他,唯有一次,子衿让他以堂主的身份出现,看到的却是子衿与她的携手并入。

“好哇,你们有酥饼吃不叫我!”女子不正经的声音响起时,他们身边已经多了道银白身影,趁着月栖犹未醒神的瞬间在唇上偷了个吻。

“娘!”清音反应最快,三两下奔到娘亲的身边,扑了上去。

抱起孩子,她狠狠的亲了两口,“清音今天有没有吵爹爹?”

小手揪着娘亲的发丝,清音乖巧的摇头,“没有,我给爹爹磨墨,爹爹写信。”

“写信?”她已然看到了桌面上的书信,展颜一笑,心中明了。

“娘亲……”清音巴巴的望着自己的娘,眼中尽是渴望:“我可以去沄逸爹爹那边看弟弟吗?”

放下儿子,她拍拍他的笑屁股:“去吧,顺便和你沄逸爹爹说,今夜你在他那边睡。”

“好!”小娃娃一蹦三尺高,完全不懂娘亲话语中的含义,撒开脚丫飞奔而去。

“月栖。”她喊着他的名字,“我想去看看姨娘,你去吗?”

“啊……”他低呼了声,急急站了起来:“去。”

伸手揽上他的腰身,两人并肩朝外行去,才方走了两步,女子站在门口回首:“子衿,我最近在神族休的有些乏,想出去走动走动,听说‘沧水’京师边上的‘艳月山’景色不错,去不去?”

子衿温柔淡笑,人如修竹雅致:“你还想去哪?”

她饱含深意的笑着:“听闻容家在‘艳月山’有座私宅建的不错,自然先去京师管她借地方。”

子衿只是笑着,掩饰不住的笑容渐大,霁朗秀美。

女子挤挤眼睛,“今夜清音不在,你懂的。”

他温柔点头:“等你……”

家有一宝

我最喜欢神族的地方,就是靠在树下小眯睡眼,感受着瓣瓣落叶在风中缓缓降下,柔蹭过脸颊,带着清香,身下草地柔软,让人恨不能完全沉浸其中的舒爽。叼一根草,看浮云幽幽,看晴空深远,然后慢慢的沉入梦乡。

不过通常我睡不了多久,就会被人惊醒。要么是寻我回去吃饭的爱人,要么是蹒跚学步的儿子,就这么一株大树,想要寻我实在太容易了。

我的爱人太多,我所能分配给他们的时间实在太少太少,所以我不会介意被打扰,扬起笑脸追随着他们脚步而去,或者索性将他们搂过来亲亲吻吻。

今天,我肯定不会有人打扰我在树下的休憩,因为……

我将目光投射到不远处,一个灰扑扑的人影蹲在地上,手中的小铲子一下一下的锹着,活脱脱一只认真的土老鼠。

“呆子……”我的声音无奈极了,“过来。”

那个屁股对着我的人影慢慢的站起身,衣衫下摆沾着泥土,在我的声音中一步一蹭靠了过来,眼神不时留恋的回头望望,仿佛极其不舍自己刚刨出来的洞。

他在我身边蹲了下来,手指上沾满泥土,我不满的拽着他的衣袍,“就是舍不得你每天弄药晒草的,才特地叫你出来走走,你居然带着破药筐和破铲子,你搞什么呢?”

他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眼神呆呆的,“不带着它们就好像没穿衣服出门一样,我习惯了。”

好吧,这个解释我接受。

“那你带就带了,为什么又跑去刨草挖药?”我实在非常无奈,神族药阁中千奇百怪的药满满一库房,从稀世奇珍到天族神药,但凡神族医书上有记载的,神族药阁中都有,只要他想研究我都可以给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是喜欢蹲在泥地里到处乱刨。

他看看自己的药筐药铲,神色中有点点委屈,鼓着脸颊:“可是我习惯了每天采药,就象起床要洗脸梳头一样,你不让我挖药,就象是不让我洗脸。”

我望天翻着白眼,“那你洗脸要洗多久?”

委屈的人露出一个淡淡的甜笑:“一会,就一会,我就找找这边上有没有什么能用的药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