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竟是那日迟慕在雪净院外同画屏一起放的纸鸢。迟慕手一送,便飘飘摇摇随风而去,最后落在这亭子里面,逃过了风雨,躲避了时光,一直等待要等待的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转身冲回白王府,推开迟慕的房门,妄图看到那个纤瘦清丽的人影。迎来的确是小四一脸讶然:“公子回府了?可有寻得迟慕?”

环顾四壁,家具器物都简陋之极,唯独床前那副《生查子》格调雅致,夺人眼目。

翩然的字迹下多了几点刺目鲜红,细看竟然是一幅红莲出水图。一支纤弱残莲挑破水面,莲瓣凋零,剩下中心小小莲蓬。莲旁被人寥寥添上墨色莲叶。

李子鱼只须看一眼,便知道出自迟慕的手笔。他的一书一画早在年幼时,便烂熟于胸。

小四凑过来仔细打量,只觉得怪异,却说不出来。眼落在一处地方,忽然醒悟:“公子,这花心的莲蓬,没有莲子!”

李子鱼心中一涩。

空莲。

空怜。

正在此时,风崖进屋,单膝跪下,却并不说话。见李子鱼只是愣在画前,半响才低声道:

“回公子,属下变查京城名医,都说蛊虫之毒无药可医。若是种了雄虫那人死了,种了雌虫的人活不过七天。如今距赵秋墨死已经八天了,公子再找也找不到活人,不如给迟公子备口棺材,立个衣冠冢…”

李子鱼只往风崖处冰凉的瞪一眼,并不言语,风崖便如千斤压顶,不得言语。半响,李子鱼才缓缓说道:“再给我寻医生。以后谁再说衣冠冢的事,一律杀无赦。”

风崖又报:“前些日子鲲鹏堂的小七潜入离京城十里的一处老宅子后便再无联系,今日被发现死在城门外,心上插着把短刀。”

李子鱼却只望着空莲发呆,眼神空洞,身子微微颤抖:“那…再往那宅子里派人。”

风崖等李子鱼再详细下令,却没了后话,不忍,起身挡在画前,扬声道:“公子!公子这么多年隐忍朝中,不正为有朝一日继承皇位,恩泽天下百姓吗?迟慕公子只身前往塞外,得此蛊毒,岂非也是为免江南百姓遭受战火荼毒?为如今大事当前,公子却为私情一蹶不振,不知迟公子在天之灵做何感想?!事已至此,那宅子早空了,里面人都搬走了。”

李子鱼终于转头看风崖,目光一触,风崖便连连后退,耳边风声急过,案上一只笔擦过他的脸钉在身后的墙上,入墙两寸深。风崖只觉得冷汗忽起。跟随主子多年,头一次觉得李子鱼眼神凶恶,犹如修罗。膝上一酥,顺势跪下。

李子鱼冷冷道:“你若再说‘在天之灵’这四个字,这笔就钉在你脸上了。”

“属下知错。”

衣袍拂过,勉强道:“我们且去那空宅子看看,赵秋墨谋反背后定有其他主使。”

不然赵秋墨二十万大军,刨去日常用度,如何能积攒下支撑半年之久的粮草?单凭他一人,又如何瞒过朝中众人连同李子鱼的眼睛,筹备出这样大的事情?赵秋墨来京都找迟慕的时候人不在塞外,事情却丝毫不泄露,谁替他看管军中事物的?

还有一点。李子鱼想起了高高宫墙后面的乱坟岗。去年曾去过一次。

正是星光清澈的夜晚,坟地不起眼的角落立着两块无字的木牌,已在风吹雨淋下暗淡。

掌印太监提着灯引路,指着这块坟地说:“这就是前护国大将军赵乾赵将军之墓。圣上曾囚禁护国大将军赵乾于西冷宫,逼赵秋墨将军为国效力。宫内深寒不可测,这便是赵乾将军和赵夫人之墓。此事只有奴才和圣上知道,并未外泄。圣上有令,泄露者死。”

护国大将军的归宿,不过无字木牌,乱坟野草。

第二日,权倾深宫掌印太监喝茶的时候忽然噎住,全身痉挛而死。

阴云笼上李子鱼的额头:赵秋墨起兵时必定得知了其父的死讯。既然掌印的公公已经死了,知道此事的便只有李琛,又是谁把赵乾的死讯告诉赵秋墨的?

风崖所说的宅子在京都外十里的僻静之处,人迹罕至。时至初夏,天气微热,李子鱼推开门却看到左右两株白梅压雪,熏风吹过,白色花瓣纷纷扬扬,场景诡异。

门窗雕皆是白漆,雕了雪莲花样。屋宇重檐飞角,回廊暗转,室内成设高雅华贵,非普通人用得起。白窗白墙,并院里两株诡异的白梅,整个宅院恍如琼林仙境,容不得凡人窥探。

李子鱼推门入室,目光落在书案上三根缠绕的银色长发上,眉毛一挑,拈起来沉吟不语。

目光一转,忽然像被火灼了一样。

书案下的地板上,落着一只玉筒。筒内填充的火药已经燃完,空空剩一个筒身。握手里冰凉透亮。

李子鱼绝不会认错。

这就是在聊城,他送给迟慕的玉筒,现在被人不知原委的人随意抛弃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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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装饰清雅的马车在皇陵前停下。守灵的士兵只看了看车夫的脸,便放任马车一路进去。

檀香木的车身仔细的漆了清漆,里外都是帘帐都是雪白。门窗皆雕着雪莲的图样,车内薰香用的是天山的寒香方子,任外面暖风微熏里面都是空透的寒意。

马车绕着先皇寝陵行了一周,在僻静之处停下。一个白齿红唇的丫鬟打起帘子,车内人便懒懒的说:“那个给自己找墓地刻墓碑的傻子,就在这里么?”

丫头跳下了车,绕到一块卧地大石之后,直直指着石后的单薄的人。人瘦得像冬日覆雪的竹竿,双眼紧闭,抱着一块方形的泡沙石不知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了。石上有斑斑血迹。

身边有一个挖得不深的坑,一口香樟木做的棺材。

男子移步下车,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睡着的人:“这眉目长得倒像姑妈,就是太瘦了,竿儿似的。名字,是叫迟慕吧?”

丫鬟点头道:“他给了守陵人一百两银子,说一会儿他死了就把他埋在旁边的坑里,不使旁人知道。”

男子俯下身仔细看,冰凉的银发落了迟慕一脸,又摇头:“这泡沙石做墓碑禁不起风,一吹就坏。罢了,想他中了蛊毒也没力气刻其他材质的碑。”

想了想,便抱了迟慕起身。丫鬟忙叫:“何必亲自——”被男子一瞪,住了口。

男子正要上车,忽然看到迟慕的墓碑,冰雪般的冷脸抽搐,抽搐,最后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

墓碑上面没有生辰卒日,只有一行字:

小事招魂,大事挖坟,没事谢绝敲门。

丫鬟重新打起车帘,道:“这点倒像公主。当初被逼远嫁江南的时候,公主只在闺房的门上留了一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看得迎娶的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说起来,咱们公主还真了不得,方嫁过去就封了蕙妃。”

男子把迟慕往车里一丢,哼了一声不言语,只顾用手拨开迟慕的墨色发丝端详憔悴消瘦的面容。脸色渐渐有阴翳之色。

“不知道白王殿下收到我留给他的风筝和玉筒,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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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个内容提要一定要加这句话吗JJ你让我的标题通过吧通过把不然偶疯鸟~)

第四十六章

迟慕悠悠转醒时,只觉得脸上冰凉凉的,抬手一摸竟然是一缕垂下的冰凉银发,顿时吓得跳起来。一跃,正撞上低头俯身仔细打量他那人的脸,咚的一声两额头相撞,迟慕又倒下了——撞晕了。

男子摇头:“不是雪见姑母的儿子么,怎么这么没用?”

迟慕再次醒来,只觉得暮光耀眼,雕花的檀香木窗格子外斜支出半树垂丝海棠,柔枝长蒂,花色浅红,暮色残光中十分耀眼。最耀眼的却不是窗外的海棠,而是打开的殿堂外廊下背对着迟慕坐的人。那人白色衣衫,银色长发如水银泻地,微泛着夕阳空濛的橙红色,几分冷漠,几分贵气,看的迟慕呆了。

感到身后的动静,那人起身过来,银色眼眸如冰如水,手往迟慕下颌下一托:“呆什么呆,把嘴合上。你若不把头发染成这劳模子黑色,便也是这般好看的银色。”

咔嚓一声,迟慕o形的嘴就合上了。

直起身子,男子居高临下的看着迟慕,笑道:“迟慕弟弟,我来接你了。”

“阿勒,这就死了?”迟慕拥着薄被半坐在凉床上,呆滞道:“你怎么有长舌头?黑白无常不是都有长舌头的吗…”

“大胆,竟敢对王上无礼!”殿外伺弄熏香的丫鬟忽然扬声怒喝,躯体娇小声如如金石,可见内力不凡。

男子嘴角抽搐,联想到前日“小事招魂,大事挖坟”的墓碑:这真的是十四岁便名贯江南的青衣么?赵秋墨真的败在他面前么?

略略思考,男子冷淡道:“区区蛊毒都救不活,你真当我们天山族如此无能么?”

迟慕暗气转周天,惊觉身子轻松不少,胸口并无啃噬压迫之痛,早知蛊毒无解,心中诧异。忽觉丫鬟摆弄的香炉异香扑鼻,当下问道:“难道是香?”

男子难得赞许的看了迟慕一眼:“不错,这就是天山族与雪莲冰澈其名的珍物——吊命香。闻此香者,无论中了何毒,只要香燃着,即便骨髓被虫蛀空了只剩下一张人皮也不会死的。”

话音未落迟慕立马扑道廊下的香炉前:“难道这香熄了我就死了?这香贵吗,可以卖我吗?”

男子拈起一块香放到鼻前嗅嗅,手指一用力香饼便碾为粉末,轻笑:“这香虽配了天山夏至正午开的冰雪莲花蕊,冬至午夜子时采的缠檐树藤干和凝了婴儿血的玛瑙根,价格却不贵,市面上千金一钱。”见迟慕一脸‘我买不起,你还是直接杀了我省事’的表情,宽慰道:“若我不想你死,自然天天给你嗅这香。只要你乖乖听话即可。”

“哦。那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杀了李琛,掌管天下。”

虽是五月,迟慕却蓦然觉得背上爬起一股寒气。

男子满意的看着迟慕眼眸中的迷惘惊异,仿佛不经意一提:“啊,忘了提,真是失礼了。我叫迟皓涵,天山族现任王。你下嫁到江南的母亲迟雪见公主是我父王的妹妹。算起来,你是我表弟。”

迟慕冷笑:“下嫁?哦,原来是按高度算的。天山这么高,嫁到江南自然是‘下嫁’。”

迟皓涵抱着手兴趣盎然:“哦?生气了?想不到你这么喜欢江南。天山自古是神赐圣土,姑母自圣土嫁到这凡世自然是下嫁了。姑母没给你说过我们族的事情吗?留莲,给迟公子讲讲课。”

跪在一旁弄香的换做留莲的女子便正经危坐,把天山的历史娓娓道来,声音清脆,遣词用句却十分流利,像是背诵:“天山本是西王母会聚众神仙举行蟠桃盛会之地。三千年前周穆王曾乘坐“八骏马车”西行天山拜访西王母。西王母在天池欣然接见。穆王赠送了锦绸美绢等中原特产,西王母则回赠天山的奇珍瑰宝,并偕穆王游览天山名景以尽地主之谊。时转光迁,穆王离去,西王母劝饮再三,即席歌曰:“祝君长寿,愿君再来。”

有诗证云:

瑶池阿母倚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须知天山神女众多,穆王又是凡人男子。穆王离去后不久,为王母举镜的神女便身怀六甲,产下一男婴。王母怜男婴随是仙骨,毕竟是帝王凡人之后,又有母无父,便把天山雪峰赐予神女母子,率众随从回九层天。我们天山族便都是这男婴与凡间女子相爱的后代,自幼便银发冰眸,仙骨帝气,本来就与众不同。”

迟皓涵满意的听留莲说完,道:“外族称天山族为神族,天山子民为神人。只有我们族才有资格掌控这天下,接受天下朝拜,让天下人俯首称臣。”

“王上,故事倒是不错,就是少了两个字。”

“哦?哪两个字?”迟皓涵扬起眉毛。

“‘传说’二字而已。”迟慕冷冷道:“这种鬼神故事,我母妃——也就是你姑母,早说过两百遍了,还是两百个不完全相同的版本,当我还会信吗?王母娘娘远在九天,又不能拉来对质,当然任你胡编。你不过是为问鼎江南编个理由。我是你的棋子,有一半天山血统,一半江南皇室血统。若是李琛死了,你可以扶我上皇位。若是没几日我也死了,作为我的表兄的你,便有机会登基了。”

迟皓涵盯着迟慕,赞许道:“原来你不笨。方才是装傻么?”

迟慕委屈道:“我本来就不笨,方才是没睡醒。”手往香炉处一指,惊道:“啊,吊命香要烧没了。”

正待迟皓涵往香炉处看时,忽然风动人移,雕花窗格破裂成片。迟慕突然起身,撞出窗去,掠向院墙。

没有人看清迟皓涵的动作,只是雪衣一闪,已经把掠出三丈外的迟慕从后腰抱住,用力不大却分分到位,让迟慕动弹不得。

“哟,这就急着赶去给李子鱼通风报信了?也不怕离了这香立刻就死?”

迟皓涵笑得风轻云淡,迟慕只觉得身子顿时僵住。

“你且看看这是哪里,逃得出去么?”

迟慕环顾四周,只见琉璃色屋宇相连,雕梁画栋,回廊环套。自己所在之处不过其中一处深院,身后的殿堂上书着“沁夏宫”三个字。

“不觉得熟悉么?这里可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皇宫。”

皇宫。

迟慕这才惊觉,为什么方才开始就有一种异感。原来这屋里一品一饰都是都是考究的宫中用品,这殿堂的一梁一柱每处雕花都是宫廷的款式。宫院虽大,每处迟慕小时候皆玩耍过,却不记得有这处殿堂,想是当时是用黄铜锁锁起来不让人进的,故一开始没认出来。

“还没当上皇帝,就先住皇宫了?”迟慕讥讽道。

心中却暗惊,迟皓涵手段究竟要厉害到什么程度,这种地方都能随意出入,当李琛是傻子么?

迟皓涵脸色突变,阴翳之气顿起,沉声道:“若是在这般嘴利,不如先割了舌头,省的以后上朝说不该说的话。”

手中忽然多处一把匕首,撬开迟慕牙齿只管伸入口中。迟慕被制无法挣扎,感到嘴中一丝甜,便有细细鲜血便顺着嘴角流下来。迟慕眼睁睁看着迟皓涵,心中恨得想骂,口中又多把刀子不能说话,暗想要是这一刀下去自己是不是一辈子都骂不了这人了,内伤不已。

迟皓涵刀锋正要转,忽然听得一声:“王上,刀下留情!”

迟慕回头,看见穿着宫人的衣服,端着茶壶的铭雅。看到迟皓涵用刀逼着迟慕,铭雅手一松,茶碗落地上摔得粉碎。

迟慕不相信铭雅竟然会在这里,竟会叫迟皓涵“王上”。

原来塞外你我围炉顽笑的日子,都是骗局么?

迟慕也不相信平时孤傲的铭雅竟然会跪在地上,向人低头。

铭雅缓缓道:“臣愿以自己的舌,换迟公子的舌。”

迟皓涵有趣的一挑眉:“难得你下跪,敢情是塞外处久了,跟他日久生情了?可惜迟慕弟弟的舌不能留,不然等我扶他登了皇位,不知哪天他就把我今天我告诉他的事情公告天下了。”

铭雅思索片刻,抬头,眼睛却不看迟慕:“臣是为王上着想。李琛死后现在顺位继承人是李子鱼,要扶迟公子上去并不容易。要是此时迟公子变成不能说话的哑巴,更难服天下,于公子大事不利。”

迟皓涵于是取出匕首,又清淡的微笑,银色的眸子透出寒气:“爱卿所得也是,宫中控制人心的药啊调教人的师傅啊多得是,不愁他不听话。只要不伤到脸,怎样都无所谓。”

手在迟慕下巴上捏了捏:“你该感谢你母妃。你若不是长着雪见姑母的脸,现在早就活不成了。”

“可惜了,这眼睛却是黑的。”

迟慕恨恨的别过脸去看铭雅,铭雅不看他,却忽然对旁边一树海棠感兴趣。

第四十七章

京郊那宅子被翻得底朝天,翻出奇珍异宝无数,偏偏没有一样与迟慕相关。除了两株开得妖异的白梅,几乎就是寻常富人的宅子,只不过品味奇特,偏偏要把墙漆成雪色而已。

李子鱼赶走小四,把自己关在迟慕曾住的偏房里,终日对着迟慕留在墙上的画出神。

空莲。

空怜。

两字中多少绕指柔情化作一缕青烟。红尘一场,空空相怜。

环顾四周,都是他用过的东西。桌子瘸了一只腿,床很旧很小,衣物也不多,没有柜子,就叠在床头。

鲲鹏堂的人跪在地上回报事物的时候,李子鱼只管坐在床头把迟慕的衣服拿来一件件抚摩,兀自摇头微笑,仿佛看到了穿衣服的人。一堆旧衣服下面翻出一件上好的月白色长衫,想必是迟慕平时银子不多,这是专门留着追姑娘时穿的,不禁莞尔。忽然又想起迟慕曾穿过这身衣服去藏芳楼调戏画屏被自己逮了个正着。又想起之后中了埋伏逃走之时,迟慕为自己吸毒。自那日之后迟慕的身子似乎就再没有完全好过,想起来便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