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是鲲鹏堂影位小十二,脸色腊黄,以收集消息见长:“公子,恕属下无能,尚未发现迟慕公子的行踪。以蛊毒发作的时间来算,迟公子可能已经——”见李子鱼面色如霜,咽下后半句话。

李子鱼摇头:“他还活着。”

小十二抬起头望着主子:“蛊毒无药可治,还请公子节哀。”

李子鱼摇头:“他一定还活着。”

放下衣物,起身出门,小十二跟上:“公子去哪里…”

“入宫。”

李子鱼握紧手中的玉筒:那宅子里到底还是留下了一样东西。

养心殿。

珠帘垂下,金兽焚香,李子鱼坐在御赐檀香木靠椅上,面前放了一杯西湖龙井。

空坐了半个时辰,茶水却滴水不沾。

半个时辰后,李琛着了明黄色龙袍玉带从殿外匆匆进来,面带喜色。从后面搂住李子鱼的脖子探过身子,欣喜道:“早听说你回来,就盼着你来了。朕打算后日为你做个盛大的庆功仪式,对这次平乱中立功的将军论功行赏,怎么样?”

李子鱼微笑道:“谢主隆恩。”

李琛撅嘴:“这句话你就不会跪下说么?”

李子鱼起身拂衣,正欲跪下,李琛一把扶起笑道:“爱卿免礼。朕其实不爱看你受委屈。”手指抚过李子鱼挺俊的鼻梁,笑得妩媚:“征战这么久,可有想朕?朕可想爱卿了。”

李子鱼便伸手环住李琛的腰,微笑:“想自然是想,但陛下不觉得这周围人太多了么?”

李琛沉下脸,屏退四周宫人:“越远越好。”

便以手臂缠上李子鱼的身子,仿佛在李子鱼身上打了个结,媚笑道 “今天给机会让王爷好好表现——”话声未落,眼睛惊恐的睁大,身上四五处大穴已被李子鱼制住,不得动弹。

李子鱼艰难的把李琛从身上解下来,扔到自己方才坐的椅子上,道,冷冷道:“把下人屏蔽道那么远,如今你喊也没人听了。”

李琛蹙眉:“你这是谋逆犯上。”

李子鱼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抿一口承认道:“是啊,这就是谋逆犯上。臣忽然想听陛下怎么当上皇帝的故事。”

李琛变色,沉下脸:“这你想必心里清楚。”

杀父弑弟,天下皆知。

李子鱼摇头:“光凭当年陛下是做不到掌控朝政杀父弑弟的,臣要听陛下和天山族的故事。”

李琛霎时脸色惨白。

“倘若朕不说呢?”

李子鱼噔的放下茶碗,掌中用力,上好的景德镇天青瓷碗便裂成碎片:“那臣不介意再背上一个弑君的罪名。”

沁夏宫。

迟皓涵准备给迟慕洗脑。

铭雅守着香炉,迟皓涵抱着手皱眉站在一旁,两个宫女打扮的丫鬟拿着轻罗扇子把烟雾往绑在床上像个粽子的迟慕鼻子底下扇。

迟皓涵问:“他晕了吗?”

迟慕说:“我还没有晕。”

铭雅说:“那臣再加一支乱神香。”

片刻,迟皓涵又问:“晕了吗?”

迟慕好心提议:“小铭雅,再加一支乱神香试试?”

铭雅:“你就晕一会儿吧!这乱神香已经加到第七支了,再添我的神智都要被这溢出来的香味弄乱了…”

迟慕耸肩望天:想当年老子在文殊院念书的时候专攻定心术,怎么会被区区乱神香摆平。

程老先生认为帝王驾驭天下首先要心定,排斥外物干扰。心定方能神智清明,神智清明方能明断是非,方能体察天下。所以迟慕的定心术被培养得不是一二般的好。当初学的时候程先生每天拿着一大把乱神香插在香炉里熏了迟慕半年,所以现在闻这七根乱神香只觉得清醒无比,另外勾起往事的回忆,分外提神。

加到第十二根香的时候,迟慕终于两眼呆滞游离,继而闭上。铭雅的脸色霎时雪白,赶忙伸手往迟慕鼻下一搁,探到鼻息后方才放心。迟皓涵道:“乱神香生效了?”

铭雅脸色十分难看:“没有。他单纯的睡着了。”

睡梦中的迟慕觉得绑着不舒服,不满意的扭扭身子哼唧一声。铭雅犹豫了一下,伸手替他把绳子放松一点。

迟皓涵冷着脸扬手打掉铭雅的手。

铭雅低头:“人无完人,迟公子必定有弱点。请王上宽限臣几天时间。”

迟皓涵点头:“那给你两天时间。如果两天内你不能把他训练得乖乖听话的话,我就把他带到邢部大牢里去。那里自然有省事得多的调教方法。”

拂袖里去时,又转身凝视迟慕恬美如婴儿的睡颜,眼中犹豫:“把绳子松了吧。”

迟慕不喜欢这样的梦境。梦里粉红色花瓣雨一般自天空飘落,斜斜的落在身前男子的衣袍上。迟慕当时尚小,头发柔软,眼睛清亮。拉着男子明黄色的衣袖一角,迟慕抬头仰望男子俊朗英气的脸。

“父皇,父皇,为什么大家的头发都是黑色的,我的却是银色的?”

“父皇父皇,为什么我必须带着面纱?”

“父皇父皇,为什么不许我和旁人说话?”

男子蹲下来,手按在迟慕肩上,眼角盛满笑意:“因为小慕和大家不一样,小慕以后会掌管天下。所以现在和你一起玩的小朋友长大以后都要跪在你面前喊‘陛下’。”

转头却对身边的水莲花般温婉的女子道:“等他到了十七岁就把他头发染成黑色吧。现在染得太早,小孩子容易掉头发。小慕血统不纯,将来要继承天下,得把异族的地方掩饰掉。”

女子银丝垂地,忧愁的叹息:“若非臣妾来自天山,把这天生的银发和天山口音的方言传给这孩子,也由不着他受苦。”

男子宠溺的摸摸迟慕的头:“无妨,朕爱银发。现在且先让他带着面纱,不与人说话。等发色染黑了,天山的方音纠正过来,便可以立为太子。”

女子声音略带惶恐:“陛下真打算让小慕跟着臣妾姓迟么?”

男子宽厚的笑笑:“既然你们族有这个规矩那就这样叫吧,没关系的。”又转过身子:“小慕,跟父皇说学院里的事情吧。好玩么?”

“书院里坐我旁边的人叫小鱼,老是欺负我,往我桌上放毛毛虫!”

“哦?那你也欺负回去啊!”男子饶有兴趣的挑起眉毛:“下次他再这样你咬他去。”

女子嗔道:“怎么有这么当爹的,尽教坏孩子!”

迟慕藕一样嫩的小胳膊举起来,一路叫着“咬他咬他”颠颠的跑了,一会儿又颠颠的跑回来,哭丧着脸:“父皇,我带着面纱,怎么咬人啊?”

梦境突然变成火海血河。

梁上燃烧着熊熊火焰,不时听到木头断裂之声。空气如烤如炙。

迟慕看到父亲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短剑。见到迟慕,嘴角扯出最后一抹微笑,道:“朕相信你没有杀那些同学…那定然是栽赃…只是父皇无能,不能把你保护周全…”

迟慕扑上去,却听得一句断续的话:

“今日之事,不可怨琛儿。”

大火如同烧旧画一般把烧遍每一寸梦境,留下一堆灰烬。

迟慕惊恐的翻身坐起,手紧紧抓住被角,面色煞白,惊疑不定。

窗外暮色正沉。

床头悄无声息的斜坐着一个人,笼在阴影里,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方噩梦醒,又被床头的人一吓,眼一翻又倒下去。

“醒了?”

迟慕摇头:“没有。”

赵秋墨叹气:“你真的不愿意见我么。”

迟慕摇头:“你竟然还活着。”

“你今天不见我,日后便再也见不着我了。”

忽然闻到血味,迟慕翻身坐起:“受伤了?”

赵秋墨穿着黑色长袍,人瘦了一圈,衣袖破了,手臂处血迹斑斑,神情却有些喜悦。

“原来小慕慕还是会关心我呀。我从迟皓涵的地牢里逃出来了。”

迟慕拉过赵秋墨,点了几处止血的穴道,惊问:“你怎么和他有联系?”

赵秋墨未受伤的手把迟慕下颌一勾:“赏我一个临别的亲亲,我就告诉你。”

迟慕哼一声:“那我不听了。”

赵秋墨讨价还价:“亲脸也可以,不一定要亲嘴。”

迟慕继续哼:“不亲。”

忽然脸被掰起,迟慕感到额上被温柔的啄了一下。赵秋墨一脸亏了的表情放开迟慕长叹:“先赔了二十万人马,再赔一个故事和一个亲亲,我怎么净做亏本生意!”

“当初李琛登基继位的时候,幽囚我父母于南冷宫,逼我为他卖力。宫墙深深,谁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再相见的时候,已经是乱草坟头,阴阳相隔。告诉我父母死讯的,便是迟皓涵。他问我想不想报仇,允诺给我提供起兵谋反的钱粮。我便答应了。”

迟慕眼睛睁的大大的:“他为什么帮你?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天下。他要我起兵,拥立他为皇上。”赵秋墨脸色复杂的看着迟慕:“可惜我决定拥立你,所以他决定除掉我。我没想到铭雅也是他的人,你们两个联手,我自然输了。输了便被带回来受罚。”

迟慕望着赵秋墨,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憋了半响,才说:“我不知道铭雅是迟皓涵的人。”

赵秋墨笑笑,伸手摸迟慕的头:“我本来想带着你一块儿逃出去的,可惜宫外暗伏了许多弓箭手,怕护你不周全。等我回来救你吧。”

第四十八章

铭雅找到了迟慕三次,三次迟慕都在睡午觉。床下熏着吊命香,人瘦得竹竿似的,皮肤苍白透明,仔细看能看到下面青色血管。因为蛊毒脸消瘦不少,睫毛意外的纤细密长,蝶翼一样阖在眼脸上。

铭雅把怀里的药罐放道廊下的小炉里煨着,不一会儿清苦的药香弥漫开来。

“不要装睡了,我看到你闻到药苦吸鼻子了。不愿吃药也不用装睡啊,再去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便是。”铭雅皱着眉头。

迟慕无奈的爬起来:“药苦。”

铭雅不解:“你的医术造诣不逊于我,学医时应当试过不少药啊,怎么会怕苦?”

迟慕耸肩:

“我只开方子熬药,小鱼负责试药。断肠草呀巴豆呀菟丝子呀小鱼都试过。试药的后果光看看就恐怖,所以我决定再也不试了。”

铭雅犹豫半响,问:“你…确定让王爷试过断肠草?”

迟慕点头:“后来被程先生抢救过来了。”

铭雅深表遗憾:“要是没抢救过来多好。他这几日快把我们宫外的据点翻了个遍。”

迟慕回想起当年在文殊院学堂的事情,只觉得往事如烟。

程梓园每月逢五专门僻出一天传授医术。王梓园教授方式奇异,总是放几十个学生到京城附近的山野去采一天药材,然后三五人一组依据方子和采来的草药熬药。每次只要交上一味正确的药即可。

每逢五日,李子鱼便说:“小墨,我们组人怎么还没到齐呀?”

赵秋墨望满山野草:“我们组一直不就你和我么?”

李子鱼吸吸鼻子:“那美人儿呢?”

赵秋墨道:“人家从来都没有说过和我们一组。”

端一盅茶看三四十个平日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背着竹篓挽着篮子屁股朝天的刨野草也不失为一种享受。程梓园看得高兴,没注意到李子鱼二人绕过众人到了偏僻之处。山阴有棵女贞树,树冠大如棚,透下淡淡天光。树下果然有一人, 青衣斗笠,蹲在树下一株牡丹花边细细的用刀割下缠绕其上的蔓草。蔓草上青白色的小花方谢,结了淡褐色光滑的果实。

李子鱼大喜过望,一手伸入袖中翻腾:“美人,等你好半天了。快看本少爷采到好多西域冰丝草…”

迟慕只顾专心取药草不语。

李子鱼继续翻袖子。

赵秋墨叹气:“这八月大太阳天的,哪里来什么冰丝草。你缠着你爹要来的就罢了,还把‘西域’两个字加上…当我们不知道这里是离你家三里路的东丘啊?”

面纱下面的人噗嗤一声笑出来。

下一个五日,正是熬药的时候。

文殊院,李子鱼早早洗了药罐放置在红泥小炉上占迟慕旁边的位置。见了迟慕勉为其难的说:“本少爷大度,今天可以帮你洗洗药。”

迟慕不答,取出前次采的藤蔓投入李子鱼预备的药罐中,用水煮至开裂,待水液吸尽,全部显粘丝稠粥状时,加入黄酒、面粉拌匀。竟然没有洗。

草药不多,罐中仅剩黑乎乎一块。迟慕取出,细心做成饼状。

李子鱼思考片刻,继续勉为其难道:“美人不必拘束,本少爷可以帮你切药。”

赵秋墨不快:“人家根本没打算让你帮忙…”

迟慕没有切药,直接取了药饼掩入面纱下,被李子鱼一把抓住,慌忙问:“你要自己试药?”

看到手中握住的白皙纤细的手腕,怕用力过度,又松开:“试药这种事情,万一中毒怎么办?应当交给本少爷这种百毒不侵福大命大的天才来做,是吧,小墨?”

不待赵秋墨回答,便把黑色不明物放入口中,然后仰天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