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醉人人自醉,李景行初尝这般滋味,好半响才起了身,目光不离的在沈采薇微红的唇上打转,看着看着,忍不住又吻了吻。

他这一来二去的,自个儿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忽而听到外边有人不自在的咳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李景行转头去看,面上酒气染出的红晕还未散开,不由怔了怔:“陛下,今日怎么来了?”

来人虽然穿了一身素色便服,看着确实龙章凤姿,尊贵不凡,正是萧远。他忽而撞上这样的事,不由有些尴尬,不自觉的看了眼床上醉着的沈采薇,淡淡的笑了一下:“怎么,朕不能来?”

李景行面一红,勉强端出镇定冷定的模样,把人引到隔间,这才问道:“陛下是有事?”他和萧远少时一起在裴赫跟前学习,倒也说得上是师兄师弟,很有几分轻易。这会儿说起话来,倒也不太讲究。

萧远蹙了蹙眉,从袖间取出一份信递给他,口上道:“你看看。”

李景行颇是诧异的接了信,稍稍看了几眼,神色立即凝重了起来。

这信上的字虽是簪花小楷但清秀飘逸,显是下过苦工的,倒是熟悉的很。认真的来说,这写信的人,萧远和李景行都认识。

154

是柳于蓝。

因着关系到沈采薇,无论是萧远还是李景行都曾经对她略有印象。后来,柳于蓝被徐轻舟下了哑药,沦落到了容月楼这般的烟花之地。还是李景行因为追查沈采薇的下落而救了她,将她安顿在农家之中。

所以,无论是李景行还是萧远,都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能把亲笔信递到萧远手上。

李景行把信认认真真的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神色越发凝重,似有疑惑的问道:“陛下是怎么收到这信的?”

萧远咳了一下:“也不知她是怎么联系上杜御史的,和折子一起送上来的。事关浙直总督林叙,总是需要郑重一些。”一朝天子一朝臣,若说萧远没有对那些先帝朝留下的只知逢迎的老臣有所不喜,那必是假的。只是他初初登基,哪怕是为了名声都不好对那些老臣子下手,只能恭敬以待。

李景行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也渐渐冷定下来,一如出鞘之剑,已见锋芒:“江南那边的确是需要整顿。陛下年前才刚刚下令江浙一带开海禁,于松江建市舶司。正值关键之际,确实不能轻忽。”

萧远蹙了蹙眉:“江南局势复杂,我手下虽有几个信任的人,但比起对松江和徐家的了解,都及不上你。下月便是殿试,你若有意,等殿试后,朕可想法子将你调到松江去。”

李景行没有半点犹豫,微微颔首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萧远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没殿试呢,这就称起臣来了?”言语之前满满都是亲近调笑之意。

李景行倒是十分光棍,跟着笑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萧远眉宇之间带着少见的轻松笑意,拍了拍他的肩头:“朕会给你密旨,若有意外,到时候可去浙江巡抚吴温那里调兵。他与你祖父颇有交情,看着李老大人的份上也会顾着你的。”

他如今贵为天子,手下自然有许多人可以用。但是海禁之事本就是他力排众议开的,若是再闹出什么大乱子,他这个新君面上就不好看。所以这一次,他本意上也不愿意让那些老臣掺和,反倒是想着借这事把手下能信任、能用的人给历练出来、积攒一点资历。

萧远少时和李景行朝夕相处,自是知道他的品行天赋,又了解他当年在松江之时便已经因为李从渊的缘故对海禁十分上心,加上江南巡抚吴温与李家有旧,当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既是说到了这里,他们师兄弟两个不免又要多说几句。海禁、倭寇、浙直总督、江南巡抚、徐家......这些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需要细细商定的。

等到天边霞光晃动,流火一般的夕光洒落下来,萧远这才反应过来,他慢条斯理的摆摆手道:“余下诸事你皆可自决,朕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李景行送了他走,立在原处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去看沈采薇。

沈采薇还是醉的晕晕的。她一个人歪在榻上,就像是一只睡懒了的小猫,乖乖的窝着不动,连姿势都没变。

李景行瞧着她那有微红的唇,自己面上也不自觉的红了红。他想了想,还是扶着她往榻里边去又扬声唤了人去打水给她净面。

等帕子浸着温水,擦在面上的时候,沈采薇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她半个身子都软软的靠在李景行的怀里,此时双颊酡红,小声问道:“要吃晚膳了吗?”

李景行被她这个可爱模样逗得一笑,适才徘徊在心里的那些疑难都去了大半,忍不住掐了掐她的鼻子,笑道:“没呢,你再睡一会。”

话虽如此,李景行却还是趁着她清醒的时候,动作迅速的给她喂了半盏醒酒汤。

沈采薇醒了神,拿眼来回看他,口上问道:“你有心事?”李景行自幼习武,比起那些文弱书生自然是强健许多。沈采薇靠在他的胸前,忍不住惬意的打了个哈气。

李景行把半湿的帕子丢回丫头捧着的盆里,一边替沈采薇整理乱发,一边挥手叫人退下。等房门关了,屋里只上下他们两人,他才宛若漫不经心的问道:“你想回松江吗?”

沈采薇被这话问得一怔,好一会儿才把头埋到他的怀里,闷声道:“想得不得了。”

她最天真、最快乐的少女时光就在松江。湛蓝如同蓝宝的天空,温柔缠绵的江水拍打着江案,街头用吴侬软语叫卖的小贩,自小交好的密友,慈爱温柔的祖母,怎会不想?

李景行这才悄悄的松了口气,拿了被子盖到她身上,十分体贴的道:“你先闭闭眼,吃晚膳了我再叫你。”

沈采薇眨了眨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还是怀着一肚子的疑惑,乖乖的闭了眼。

李景行坐在床边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起身放下帐子,自己回书房去看书了——马上就要殿试,虽然上头皇帝心里有数,但他也许下点功夫才是。

三月里的天气正好,沈采薇本就有些醉晕晕,闭了眼睛很快就能睡过去了。

只是等她酒醒了,再缠着李景行问他为何提起松江,对方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半字也不肯透。等到李景行金殿被点为探花,刚刚进了翰林院没多久就被萧远指明派去松江做同知,沈采薇这才反应过来。

同知是正五品,虽说似李景行这般的家世很不必似旁人一般从县令、县丞一类做起,但忽然一下子窜到了正五品却是众人皆没有想过的——多少人一辈子都爬不到这么个职位。这样一比起来,李景行这官路反倒比今年三甲的其他两个更顺通一些。现今朝中的几位大人正在为接下来的廷推入阁上心,两边斗得更乌鸡眼似的,倒是没空管这些闲事。虽然邹大人那边有人想拿李景行作文章攀扯一下李老大人,但想到李景行还是裴赫的学生又和皇帝略有些交情,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人先撇出京城再说。

沈采薇和李景行勉强算是新婚夫妻,自然是要跟着去的。她心里头倒也挺高兴的,虽然因为李景行先前的隐瞒把人赶去书房睡了几日,但等东西收拾好了还是下了帖子把两个妹妹一起请来小聚喝酒。

沈采蘅和沈采苹早就在家里闷坏了,这回借着由头出了门,大是松了口气。

沈采蘅和颜五的婚期刚定下不久,人逢喜事精神爽,见了面就拉着沈采薇的手道:“若是到时候你人要是来不了,可别把礼给忘了。松江那边好东西也多,什么四香居的香、锦绣坊的布......你随便挑一挑,送点上来就好。我不嫌弃的。”她眼睛亮亮的,得意的模样就像是翘着尾巴的小狐狸。

沈采薇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手:“放心吧,怎么也不会少了你的。”她眨眨眼,忍不住开口打趣道,“不管怎么说,这回在颜知府手底下做事,怎么也得把一家子的人都打点好了。”

说说笑笑间,她们姐妹几个一齐落了座,四月的天倒也不是很热,坐在园子里头,时有微风拂面,依稀还染着温软的花香,仿若流水潺潺不断。

身后的丫头小心的端了酒菜上来。倒不是什么特别的好酒,只是府中自酿的果酒,入口清甜,温热了端来,倒是极适合女儿家吃。一碟的烧鹅肉、一盅的百合淮山鲈鱼汤、一碟的酸辣肚尖、一碗油焖草菇,另有几碟沈采蘅等惯常爱吃的点心果子,倒是都能下口。

沈采蘅一点也不客气的伸手给自个倒了杯酒,颊上红晕浅浅,面上还是装出勉勉强强的样子:“嗯,就信你一回。”她仰头喝了杯酒,用袖子遮了遮面上的红色,眉眼皆是盈盈笑意。

沈采薇笑出声来,然后转头去和沈采苹说话:“太太的病怎么样了?”

沈采苹面色也不大好,但是说话却还是乖乖巧巧的:“好多了,二姐姐不必担心。今年三哥哥得了状元,满府里都是说亲的,我娘被一群人围着奉承,整日里说说笑笑,精神都好了许多。”

沈采薇却没有立刻应声,只是低头就着青玉酒杯抿了口酒——沈采苹素来不会说谎,这话一听就是假的。严氏一颗心就记挂着沈采苹的亲事,这事不解决,那心病怕也好不了。她心里亦是替沈采苹担心,想了再想却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自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承宇铁了心要卖女儿,谁也拦不住。

沈采蘅最是粗心,这会儿也没听出沈采苹话里的苦涩,只是眼睛一亮,顺着这话取笑道:“我可是听说了,皇上为着今年的状元要选哪个犹豫了好久,后来才说‘李郎容色夺人,尤胜春花,若不为探花倒是可惜’......”她实在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可见长得好也并不是事事都好。”

沈采薇被她这笑声一引,面上也忍不住浮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来——认真说起来,这也算是萧远这种外热内冷的人难得的冷幽默了。她正要说话,身后的丫头忽而上前来,附到她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沈采薇神色不变,那一点儿淡淡的笑意倒是渐渐冷了下去。她稍稍挑了挑眉,抿唇一笑,拉了边上两个妹妹笑着道:“正好今日二婶家的侄女也来了,你们还没见过,今儿也是凑巧,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

沈采蘅和沈采苹听到这个也起了兴趣,随着沈采薇一起往文音绮的小院去。

文音绮少时算过命,说是八字里头独独缺水,故而文氏便把她的院子安排在水边,走几步路就能见着假山和池子,边上还有一片杏林,倒也算是清幽雅致。

155 (补完)

说真的,沈采薇真有些无法理解文音绮的脑构造。

论身份,她是文家的嫡女,她的祖父官至兵马大元帅,军中朝中都有人脉,在京中也算是好人家了。就算她父母双亡、叔父也不太可靠,但到底还有文氏这个亲姑姑在,实在不行还能嫁给李家三少爷。可她偏偏傻了似的想要凑到李景行面前,放着外边的正房太太不当一门心思的想要当妾,实在是无法理解。

难不成,她还真以为妾和妻之间只差一个名分?

沈采薇本还觉得有些气恼,可是想着想着却又觉得好笑起来——她实在不必和这样脑子不清醒的人计较太多,要不然非把自己的智商拉到和那人齐平不可。

因着沈采薇走了近路,步子又快,很快就到了荷塘那边,远远就能瞧见小巧别致的石桥。

沈采蘅不知就里,仰头去看,笑道:“李二太太对侄女倒是真不错,单是这荷塘的景致就很不错了。”她话声未落,忽而听到石桥另一头的呼救声,随即便有一个身形肥硕的仆妇“扑通”一声跳入水里。

沈采薇目中闪过一丝复杂颜色,拉了沈采蘅和沈采苹的手往那声音传来的地方去:“我们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她们三个加快了步子,很快就到了石桥边上。只见那边立着几个惊魂未定的小丫头,领头的正是文音绮的贴身丫头碧玉。

碧玉见着沈采薇,不由的神色一变,似是吓了一跳,只觉得双腿发软,连忙惊慌失措的行了礼。

沈采薇伸手扶了她起来,温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她垂眼望了望荷塘——文音绮已经被那仆妇抱着往上爬了,岸上的几个小丫头手忙脚乱的把人扶上来。

碧玉面色苍白,张口欲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文音绮听说了李景行要往松江的事情,再也按耐不住,便想着要先把事给做了。她一面遣人去李景行的书房请他来,一面带了人在荷塘边等着,只想做实了“英雄救美”的佳话,上头有文氏做主,总也不至于真叫她白吃亏。偏偏她这回去书房的时候被沈采薇派去的人拦住了,她歪缠不过又觉着这事不太靠谱,索性就带了人来荷塘和文音绮复命。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她这头还未把人带来说清楚,文音绮就自个儿跳下去了。若不是这个跟来的仆妇会水,一条人命就没了。

这事本就是沈采薇安排的,碧玉不应声,她却依旧敛了笑,弯腰把伏在地上轻喘的文音绮扶起来:“绮妹妹这也太不当心了。”说着又抬眼去看几个丫头,“你们这都是怎么伺候的?还不快扶绮妹妹回房,请个大夫来看看。”

文音绮这才反应过来,冰凉的手指紧紧抓着沈采薇的手腕,急急道:“不,不用大夫。”若是请了大夫,前后一问起来,文氏岂不就全知道了?文氏固然疼她,可若是知道了她的心思,怕是也要寒心的。

沈采薇哪里容得她再多话,抬头看了眼边上的碧衣丫头,温声细语的道:“绮妹妹不知道,女孩家的最是受不得寒,这又不是炎夏,你这落了水,还是要请大夫看过才是。要不然,日后二婶岂不是要怪我?”

文音绮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就被边上那个碧衣丫头和肥硕仆妇一起半搀半扶着拉了回去。

也是文音绮行事不够小心,那碧衣的丫头本就是李家的人,知道了这文音绮的心事后哪里敢掺和,连忙就报给了沈采薇。这一回,也是她在边上小声说了一句“公子来了”,才叫文音绮自个儿傻头傻脑的跳到水里。

沈采薇远远的看了眼文音绮略显瑟瑟的背影,默默的感慨了一下文音绮的脑子:这回也是看在文氏的面上,她才这般的客气。若不然,这救人的就不是仆妇而是小厮,文音绮的闺誉才是真的是毁了。只盼着文氏知道这事后能把人给处理了。

沈采薇想到这里,漫不经心的扫了眼剩下的几个丫头,口上道:“你们还不去请大夫?”

那几个丫头本就是六神无主,眼下见了沈采薇这般模样,哪里敢不听话,连忙起身往外去了。只留下碧玉一个,跪在哪里不敢应声。

沈采薇也没理她,轻飘飘的看了眼便拉了沈采蘅和沈采苹的手往回走。

沈采蘅虽是单纯了些,这时候也明白了许多,眨了眨眼,抚掌道:“二姐姐这一手倒是好干净、好利落。”

沈采薇闻言面上神色渐渐缓了下来,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得了,我带你们两个来,是叫你们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一等的人,防不胜防。”这等的脑残,连脸都不要,实在是无法想象,可不就得多提个心。

沈采苹似懂非懂,好一会儿才迟疑的问道:“二姐姐的意思是......”

沈采薇看她一眼,想到她那不如意的婚事,便又多说一句:“其实这事需看情况,我也不过是自己瞎捉摸罢了。其一:要管好内宅,收拢人心,这一回也是有人提前把这事和我说了,我才能防范于未然。其二,这事到底还是要看男人,他若无意,就可以放下大部分的心了。”

沈采蘅马上就要成婚了,红着脸认真听着,听到最后忍不住雄赳赳、气昂昂的应道:“他敢!”

沈采薇被她的语气逗得一笑,吃不住的笑出来,一脸促狭的看着沈采蘅。

沈采蘅羞得不行,凑上去拧她的手臂,压低声音恨声道:“你说得头头是道,这洞房还不是没成。”

这一回却是轮到沈采薇红脸了,她瞪了沈采蘅一眼,抿了抿唇,没吭声。

沈采薇三姐妹聚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文氏正好得了信赶来瞧侄女。前头送了大夫,又问了几句,文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她垂头看着坐在床上暗暗垂泪的侄女,忍不住蹙了蹙眉。

文氏少时长得长兄照顾,膝下又只有两个小子,本心里头就是拿侄女当女儿看待的。自来父母都有些“劫富济贫”的“好意”,侄女婚事上面不顺,文氏便想着把她嫁给幼子,有自己看着又是一起长大的,肯定不会叫她委屈了。只是,连文氏都没想到,自己这侄女竟是瞧上来李景行,上赶着当妾。

幸好未成。若真是成了,有个委身做妾的嫡女,文家的面往哪里搁,她这个李家妇又要如何自处?

文音绮拿着帕子擦眼,悄悄抬头去看文氏的面色,小声的哭了出来:“姑姑,我真不是有意的。是她故意、故意叫我出丑......”

文氏终于沉下了脸,她看着文音绮,出声问道:“大娘,我待你不好吗?”

文音绮手上抓着帕子,骨节发青,好一会儿才低头应声道:“姑母待我,亲如父母。”

“那你为何不肯信我,不肯听我的?”文氏徐徐出声,面沉如水,“你父母去的早,我怜你孤苦常接了你来李家住;你叔父贪心不足,我为着你的嫁妆和他争执;你婚事艰难,我拼着你姑父不喜和老夫人说了你和三郎的事。我自问对你是问心无愧,只是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文音绮听到这里,心知今日这事断然无可推脱,一时应不出声,面涨得通红,埋了头在被子里,只是哽咽抽泣,哭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了似的。

若是往常,文氏见着这模样,早就心软安慰了,可是现在却还是狠下心来:“等你养好了身子,我就送你回去。你的婚事,我会和你叔母再做商量的。”

文音绮不可置信的仰头去看文氏,不由煞白了小脸,眼睫上还沾着泪水,她一时间竟是连哭都忘了:“姑母......”她的叔父叔母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她素来就瞧不起他们那贪心不足的模样。若是这般回了文家又没了和李三郎的婚事,她的日子怎能好过的起来?依着她父母双亡、嫁妆不丰的条件,又怎能找到好亲事?

文氏却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在床边坐下,抚了抚侄女的长发:“你既然已经做了这样的事,自是不好再留在李家。这一回,大郎媳妇已经是看在我的面上留了余地了。”

沈采薇这事确实是做得恰到好处。若是重了,文音绮固然罪有应得但文氏这个做姑姑的总是会憋口气;若是轻了,由着文音绮这样有异心的姑娘留在李家也是防不胜防。文氏自问,自己在沈采薇这般年纪还不曾有她这般的进退从容。

只是,既然沈采薇这般明确的表明了态度,她确实不好再留侄女在李家,至于和三郎的婚事就更不能再提了——她是文音绮的姑姑但也是三郎的母亲。

156

文氏和侄女说了这么一通话,少见的硬起了心肠,再不理哭哭啼啼的文音绮,自己起身出去了。

只是,文音绮到底是她宠大的,她出了门,听着屋里的哭声,自己也觉得难受起来。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文氏方才平了声气,转头和边上的嬷嬷交代道:“我记得库里还有几匹碧鲛丝,你等会儿取三匹出来,替我跑一趟送去给大郎媳妇。就说是今日她两个妹妹难得来一趟,也算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一点心意。”

碧鲛丝乃是难得的珍品,夏日里做纱衣、纱裙最是好看,只是染了碧莹莹的一点颜色,如碧波又似清露,看着便觉清亮又清爽。这样的东西乃是进上的供品,便是李家这样的人家也不过是只有几匹放在库里罢了。

那嬷嬷本就是文氏贴心的心腹,多少知道些内情,心里头把不知好歹的文音绮骂了好些遍,口上却还是稳稳的应道:“老奴知道了。”

文氏伸手按了按眉心,面上带了些许疲惫之色——她一辈子顺心如意,这会儿为了侄女要给小辈说软话,虽然对方占着理但她心里头总有些不顺意。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声音渐渐缓了下来,接着道:“至于绮姐儿,你就和大郎媳妇说,等她病好了我就会送她回文家。绮姐儿的身子现今还未养好,我会让人看好,断不会叫她再饶了她这个嫂子的清净。”

嬷嬷低声应了又躬身等了一会儿,见着文氏不再应声,这才礼了礼,抬步往沈采薇住的院子去。

沈采薇本就在院子里等着文氏的答复,听了嬷嬷传来的话,微微颔首,令人给了赏银送了嬷嬷走。

她想了想,直接把这三匹碧鲛丝交到身后侍立的绿衣手里:“左右我都要去松江了,这么好的东西也用不上,你干脆把我整出来的东西一起理一理,一起送去沈家好了。”想了想,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来,“这碧鲛丝正好三匹,采蘅、采苹每人一匹,多出来的干脆留给我未来嫂嫂好了。”

沈怀德的年纪早就该定亲了,之前他借着要考功名的名义推了好些婚事——毕竟少年进士比起一般的世家公子,婚事上面更吃香些。现今他既然考了状元又被强留在京里,这一两年必是要把亲事给定下的。只可惜,她却是瞧不见了。

这样一想,沈采薇原先要回松江的喜意不由减了几分,回了房,没好气的瞪了眼正坐在书桌前看水路图的李景行。

李景行莫名其妙的遭了池鱼之殃,只得无辜的眨眨眼:“这是怎么了?”文音绮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沈采薇派的人就是在他书房外头拦的人,若非他有心成全,哪里会有这么容易?只是,这事既然如今已经解决了,二婶也回了话,采薇怎么还是这幅模样?

沈采薇也知道自己这气生的有些无厘头,只得扯开话题抱怨道:“都是你招蜂引蝶,害得我还要费心。”

李景行深知这话题不能深入,摸了摸鼻子,起身坐到她身边,十分顺嘴的应声道:“是是是,都怪我。”说着又倒了杯茶递上去,眉眼含笑,“好了,别气。”

沈采薇一腔闷气全给浇没了,只得低头喝茶。

李景行瞧着她双颊鼓起的可爱模样,不由微微笑了笑,开口道:“你还记得徐家的事吗?”

沈采薇险些没给茶水呛到,咳了一下,面色微微有些红,好一会儿才点头问道:“你说这个干什么?”认真论起来,徐轻舟可是他们两个人一齐杀的,虽然对方是个罪有应得的变态,可她一个良民想起了也觉得怪难受的。

李景行手上把玩着手中的青玉茶盏,轻轻垂了眼,细长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各色情绪:“上次我故意把徐轻舟的尸体扔到徐二爷的院子里,挑动徐家两房争斗,你想不想知道结果?”

沈采薇大口的喝了口茶压下心中的恶心感,不太自在的问他:“结果是谁赢了?”

“你小心些,别又呛到了......”李景行替她抚了抚背,然后才意味深长的道,“谁也没赢。长房得了徐家明面上的生意,徐二爷则是得了徐家海道上的人手和人脉。”

沈采薇若有所思的抬头去看李景行:“你怎么忽而想起了这个,这回去松江......”

话声还未落下,李景行已经又倒了杯茶递到她嘴边,体贴的不得了:“喝茶。”

沈采薇的话又给堵回了肚子里。她不知道的是,她和李景行正说着徐二爷,徐二爷也正在和人说着李景行。

徐轻舟生的英俊挺拔,乃是少有的美男子,可徐二爷却是个黑大粗长的马脸大汉,是放在人群里都不起眼的存在。

不过,徐二爷长得粗,心却不粗。徐轻舟在的时候,他自然是规规矩矩得跟着这个徐家家主讨生活,虽然在侄子面前低头是憋屈了些,但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嫡孙又有手段,徐二爷半点也不觉得难受。后来徐轻舟出了事,人又是在自己院子里发现的,徐夫人拉扯着她那不成器的儿子非要把事情赖到他身上,徐二爷干脆就“揭竿而起”,跑出去了把海道上的那些生意和人手全都给接过来了——徐轻舟这个大侄子有本事,他自然是心服的,可那个靠爹靠娘没本事的二侄子他却是看不上的。

现在他手上有人有道,还愁赚不回一个空架子的徐家?

当然,眼下还需把买卖给谈妥当了才是。徐二爷亲自伸手给面前的人倒了酒,嘴边的两撮胡子笑得一颤一颤的:“林部堂尝尝这酒,不是我自卖自夸,这样的好酒,皇帝老子也没多少呢。”

林叙乃是读书人,自负清高,最不喜欢和这般的粗人打交道。他含蓄的用帕子擦了擦手,慢条斯理的接过白玉酒杯喝了一口,敷衍似的赞道:“是不错。”

徐二爷也没把他那点嫌弃看在眼里,没事人一样的接着道:“来来来,还有这龙井虾仁和梅菜扣肉,都是我特地吩咐做的,您也尝尝味道。”

林叙心中不耐至极,但还是勉强忍了口气,拿着银箸分别吃了一口:“嗯。”

徐二爷见人喝上吃上了,自己也夹了一块红烧鸡肉,一边吃一边状若无意的道:“听说,这松江要来个新的同知。”

林叙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微微颔首。

徐二爷摆摆头,道:“咱们在松江那边做了那么些的布置,颜知府那头的网也要收了,可不能出岔子啊。”他伸手接过边上伺候的黄衣美人递过来的汤碗,漫不经心的用瓷勺子搅了搅,“再说,我听人说,那个姓李的还和吴巡抚有些关系?”

那黄衣美人身姿纤细窈窕,面庞如秋月,柳眉秀致,生得犹如春日玉兰一般的清雅脱俗。这般清雅美人此时却是半依半靠在徐二爷这般的粗黑大汉身边,由着徐二爷动手动脚。

林叙就是在为这个烦心——李景行这官路走得再顺畅、再和皇帝有交情,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同知。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这个浙直总督还不需要为着这个为难。只是,若是再加一个吴温,那就有些麻烦了。尤其松江那边......

徐二爷一瞧林叙的面色就知道这事有戏,嘴边的胡子颤了颤,站起身来把桌上的一个大碗上头盖着的盖子给掀了开,亲自把里头的荷香鸡外边包着的荷叶给撕了:“林部堂一定吃过荷香鸡了吧?我是个粗人,没那么多的讲究,若是不看食单子,单单是看荷叶,都还不知道里头是什么呢。”

徐二爷慢慢的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缓缓的接着道:“新同知这回来松江走得必是水路,松江水急,若是真个翻了什么船,荷叶江水盖在上头,谁又能说些什么?”

林叙闻言久不应声,好一会儿才道:“你做得小心些,若是漏了底......”

“若是漏了底,林部堂只管推到倭寇身上便是了。”徐二爷十分体贴周到的应了声,随即又道,“前头安排了歌舞,部堂大人可要一看?”

林叙没什么心情,摆摆手:“我还有事,下回吧。”

既然话已经说完了,徐二爷便亲自起身把林叙送了出门。

他们两个一出门,适才那个在边上伺候的黄衣美人便敛了面上的柔婉的笑容,冷冷淡淡的坐在了位置上。她生得这般的美,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一尊白玉做的美人像。

外头的丫头轻手轻脚的收拾了东西,然后才小心翼翼的抬头瞧了眼黄衣美人,口上道:“九姨娘可还有什么吩咐。”

丫头一边说话一边不自觉的把目光在九姨娘白瓷一般细腻的肌肤上掠过,心里倒是很有些羡慕:虽然不会说话,可这容貌、这身段,怪不得徐爷宠着呢。话说起来,听说这位九姨娘是底下那些倭人从乡下农户里头抢来的,怎的就生的一副娇小姐的模样?

九姨娘或者说是柳于蓝冷淡的摆摆手,把丫头全都赶出去后才慢慢得给自己倒了杯茶。

都说女人似水,软弱不堪,可《道德经》里却也有一句“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水这种东西最有韧性,从最高的地方掉下来,不仅不会碎反而可以水滴石穿;就算是掉到了泥潭里,脏了污了,也依旧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