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叫年轻气盛那个一心要逃出柳家这个大泥潭的柳于蓝知道自己有一日会有这般的结局,说不定还真的会心灰自绝。可是到了如今,她反倒心平气和起来了:那些恶心的人都不死,她为什么要死?

她总是要把那些人一个个的都熬死了,方才甘愿。

157

李景行去松江的时候,特意挑了艘大船。

沈采薇数了数随行人员和收拾出来的行李不觉牙痒起来,瞪他一眼:“统共就这么些人,做什么要这么大的船?”

李景行不紧不慢的道:“我是新官,年纪又轻,总要有些排场。”他顿了顿,微微一笑,“再说,大船装的人多,总是放心些。”

李景行说得轻描淡写但大船虽有诸般好处,在水面上的目标却还是更大些。徐二爷那里既然已经下了决定,他手下的人马自然也安排了行动。左右这样的事,倭寇也是轻车熟路:等着夜半时分,船至湖心,船上的灯都灭了大半,他们便偷偷从水上摸到船上,偷偷把船上的人杀了灭口、凿开船板,许多手段都是能够用上的。

这一回,他们得了徐二爷的吩咐,自然也是准备了许多日子,专门守在容易下手的路口等着,等到船到了再驶小船靠近,轻手轻脚的上了船。似这般可以上岸行凶的倭寇,一半是走投无路、刀头讨生活的亡命之徒,一半是性情凶狠、随波飘荡的浪人,尤其是那些拿着武/士/刀的倭人,多是经过了多年训练,手上一把武/士/刀,但凡近身的人都要吃亏。众所周知,江南兵士疲弱,械具落后,显然不是倭寇的对手。倭寇在江南,水战陆战都说的上是以一当十。

只是,这一回还没等他们全都靠过去,船上忽而灯光大亮,不知从哪里转出许多兵士,开始拉弓射箭。

那些倭寇本就就爬船,一些人上下不得,躲闪不得便有许多中了箭就跌到江中,一时痛呼声和咒骂声此起彼落。不过,那些倭寇到底是凶悍,刀里来火里去,就算是那些箭网交织,也依旧趁着一股凶劲上了船。

只是还未等他们拿出武/士/刀大展手脚,又有一群兵士尽然有序的上来把他们给围住了。因为是大船,甲板十分的宽广,但这么多人堆在那里显然也是稍显拥挤,时不时有倭寇从船板上跌落到水里。

就像是李景行之前和沈采薇说的,大船总是更能装人。李景行来松江之前先是绕道去拜访了江南巡抚吴温,明面上说是替长辈回礼,暗地里却从那里借了百人的护卫进了船。李景行当年在松江学习兵法策略的时候就想过要如何对付倭寇了。江南兵力疲弱,倭寇却是强横非常,面对面对战总是不利,只能在其他地方想法子,比如阵法。

兵书上有言“夫将者,人之司命,国之利器,先定其计,然后乃行,其令若漂水暴流,其获若鹰隼之击物,静若弓/弩之张,动若机关之发,所向者破,而敌自灭”,李景行一贯以此要求自己——谋定而后动,一击而毙命。

刀光和火光照亮半边的天幕,夜半栖息在芦苇丛中的水鸟被这嘈杂之声惊醒,扑哧扑哧的飞入被月光撕出半边白痕的天际。李景行从船舱中施施然的走出,步子不紧不慢,手中的长剑剑映着雪白的月光一如轻薄的刀片把他本就如同天赐的容貌折射出一种锋利之极的容光。

他随手用剑将一个从侧边爬上了的倭寇砍下去,鲜血飞溅,腥甜的血味浮在空气里。李景行的声音又冷又淡,就像是冰冷的江水:“穷寇莫追,留其贼首。”

他本就是新官上任,年纪又轻,所谓的排场本就不是靠所谓的大船能够摆出来的。他的排场,本就应该是用这些倭寇的人头来显。

刀光剑影,尸山血海,方见真英雄。

话声落下,他扫了眼甲板上的争斗和那些匆匆逃亡的几艘小船,慢慢的皱起了长眉。他心中忽而浮起某种念头,快步上前,抓起甲板上那个气息奄奄的倭人,厉声问道:“你们其他人呢?”

依徐二爷手下那些人马,这次来的必然不止这么些人。其他人在哪里?

那倭人本就中了一刀,唇角血沫涌出,他定定的看着李景行,忽然大笑了几声,高声骂了一句便歪着头断了气。李景行眼中掠过一丝罕见的冷怒之色,松了手,那尸体便跌落在了船板上。

倭人用的是倭语,李景行因为学过一点自然比船上那些茫然的兵士清楚些。他听得分明,那倭人说得是:“等你上了岸,那些县镇早就被我们的人烧光、抢光了。”

因为李景行打的主意本就是以自己为诱饵引出徐二爷的手下,拿那些倭寇的人头为自己这个新官树威。他素来胆大却也明白,自己冒险是一回事,沈采薇却不需要跟着冒险。故而,上回拜见过吴巡抚之后,他便借故让沈采薇悄悄的走了陆路,以备安全。

只是,任是他百般权衡,都不曾想到那些倭寇竟是因为不把自己这么一个年轻的同知当一回事,分了一路人马去临近的县镇劫掠。

算算路程,沈采薇这时候怕是正好要遇上那些人了。他虽是留了些护卫给沈采薇,但那么些人又无人压阵,肯定是比不上那些杀红了眼的倭寇的。

李景行这般一想,心中仿若被火烧着一般,既痛且燥,更是惊怒。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加紧整顿,我们要尽快上岸。”

与此同时,沈采薇正独自一人策马往外跑,夜风呼啸,她的身后是被大火淹没的村落和那些面露狰狞的倭寇。她马术本就不是很好,后面又有倭寇策马追着,好些次差点滑落马背。

说来也是不巧。她这些日子一边走一边逛,倒是颇为轻松。只是赶路一时慢了,周边又无客栈,只得趁着夜色赶去临近的村落寻人家寄宿。

只是,一行人刚刚靠近村落,护在沈采薇边上的护卫便蹙起眉来。

“有血味......”这护卫亦是李景行从吴巡抚那里借的人,经过战阵厮杀很有经验,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策马往前几步,很快便匆忙转首轻呵道,“快往回转,那边有倭寇。”

有火光、有血味,十有八/九就是倭寇。他并非不想救人,只是如今敌众我寡,他首要任务又是护送沈采薇,自然应该要以沈采薇的安全为主。

那护卫的声音急促之中带着几分担忧:“要快,我们这么些人又有马车,离得这样近,倭寇那边说不定已经被惊动了。”

坐在马车里的沈采薇略一犹豫,很快便掀开车帘往那已经陷落的村落望去。她因为美人镜的缘故耳聪目明,果然隐约可以听到那边的马蹄声、喊叫声和叫骂声。

她抿了抿唇,干脆的跳下马车,解了马车前头套着的马,径自上了马,在一众诧异的目光中沉声道:“马车太慢,换马走。”她的动作十分流利,发尾在空中掠过一条十分英气的弧线。

她几乎是深呼吸了一下,黑沉沉的眸子映着稀薄的月光,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人多势众,我们也不一定能跑过倭寇,必须分开走,引开人。”她声音马上就冷静下来了,不疾不徐的道,“倭寇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冒出来,景行那边很快就会赶来。能不能等到他来,只能看我们的运气了。”

她话声落下,已经扬起马鞭,马蹄一顿,飞快的往回跑去。

其他的护卫反应亦是极快,领头的几个追着沈采薇去护着,其他的也就分开跑了。果然,很快就有倭寇从后面追过来,那些倭寇本就是听到声响跑出来查看的,看到被丢到路上的马车里面就分头追了过去——这样的马车和护卫,必是重要人物,抓到人说不定能大赚一场呢。

158

沈采薇乃是一行人里面唯一的女眷,目标醒目,倭寇一窝蜂的就追了上来。

沈采薇的马术自然是比不过那些倭寇的,好几次都差点被后面的倭寇追上。若不是身后几个侍卫拼死护着,她怕是真的要倭寇给抓住了。

此时正好月明星稀,隐隐的乌云遮了半边的月,一眼望去,漫野都是冷冷的白霜,寂夜无声。沈采薇一点也没有备这样荒凉的美感所触动,只觉得心口砰砰的乱跳,仿佛都要跳出来了似的,夹在马上的双腿内侧亦是火辣辣的疼。她虽是跑得飞快,但后面那些倭寇令人恶心的笑声和骂声就像是夜风里面的沙子,刺得耳膜发疼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沈采薇本就不大识路,眼见着身后的几个侍卫被倭寇围住或是牵住,她只能仓皇的扬着马鞭策马飞奔。其实,她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这里本就是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所谓的援军亦是不知在何处,她只能够勉强认着方向快跑希望能够把后面的倭寇甩开。

只是,她到底不认得路,不知怎的竟是绕了一圈又回到了适才的村落前面。

那些倭寇刚刚在村落里劫掠过,放了一把火,熊熊的烈焰在夜里格外的醒目,至今还未熄灭,就像是夜里烧着的血。沈采薇一咬牙,干脆策马进了这个村落。

她的想法很简单:一是倭寇一般劫掠过后就不会久留,此时这村中不一定还有人;二是村中房舍、路径都多,总是能够躲一躲的;三是此处正好烧着火,李景行若真是赶来最可能先来这里。

沈采薇下定了决心之后立马就冲了进去,只是想不到门口还有几个倭寇,见了女人策马冲来,第一反应就是拿出武/士/刀拦住。沈采薇此时却已经豁了出去,她一手牵着马绳一手取出适才出马车时候带上的弓箭,干脆利落的拉了弓,玄箭疾速而去,几乎融入夜色之中,很快就在那个拦在正中央的倭寇的胸口绽出一朵血花。

沈采薇适才双手拉弓险些从马上跌下去,只能双手死死的抱住马脖子趁着那股子冲劲和倭寇呆怔的刹那冲了过去,马蹄一跨正好越过那个倭寇的尸体。而就在此时,原先后面紧缀着的倭寇亦是大呼小叫的策马追上来。

村中道路本就狭小,不适合策马,留在村中的那些倭寇的马都系在外头,他们刚刚从身侧伙伴的死中反应过来要去追人却也只能撒开脚追着。如此一来,沈采薇左右晃荡竟是真的把人暂时甩开了。

她也知道时不待人,必须在后面那些人追来之前寻了地方躲好,左转右转的便往村中最大的屋舍去——一般的村民都是有地窖装粮食的,屋子最大的必是村中的富户,说不得建的地窖也是最大。

近了屋舍,沈采薇干脆利落的抱着弓箭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冲势未尽她不由得在地上滚了一圈,不仅手脚摔得骨痛,身上和发上都沾了许多泥灰和枯草。她顾不得自己脚上的擦伤,只能拿出一支箭,射了一箭在马屁股上,激得骏马蹬着蹄子得往前跑去。

沈采薇咬了咬牙,腿摔得有些疼,只能一瘸一拐的忍着痛进了屋舍,冲满的寻着地窖。这屋舍里面横着许多尸体,或是瞪着眼或是满面惊慌,显然是无措之中被倭寇袭击,甚至还有一个妇女,身上衣服被撕了一半,衣不遮体,浑身青紫。

沈采薇一眼扫去,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人揪了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来也没有真正的见过这么多的尸体,离得这样近,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就那样缠绕着她,令她几乎都要迈不动步子。这一刻沈采薇真真正正的升起了一种怒火——这些百姓何其无辜,坐在家中都能遇上横祸。明明,这是大越的领土,怎能叫倭寇如此横行?

只是,即使是如此的气恼,以她目下的处境亦是只能脚步不停的寻着这屋里的地窖好躲避倭寇。依着她的想法,肯定是在后屋、厨房边上,可是寻了半天都找不到地方。就在她打算出门换个地方的时候,忽而听到外头倭寇的声音。

她跟着李景行学过一些倭国的日常用语,压着心跳侧耳听了一下勉强能够听出是一个小领头的命令其他人进屋查看。沈采薇用力的咬了咬唇,竭力稳住心中的惊恐使自己快点冷静下来。

正门是被围住出不去了,实在不行去后门看看。她起了身正要起步去后面看看能不能躲开,忽而看见厨房里面米缸的位置有些怪。

一般重物放久了地上都会留下痕迹——比如灰尘或是印痕,而这屋里的米缸在屋里的摆放位置显然和地上所留下的印痕对不上。

沈采薇一时之间只觉得心口扑腾扑腾的跳着,她抿了抿唇,眼中神色一动。外边那些倭寇的声音离着厨房亦是越来越近,几乎可以听到他们粗鲁的脚步声。她只犹豫了几秒,还是很快就上去推了一下米缸——米缸之中本就没有多少米,她又是情急之下,竟是真的推开了一小半。

米缸压着的地方是个被挖出来的洞口,里面显然就是沈采薇想要寻找的地窖。她顾不得欣喜,动作迅速的跳了进去,再从里面竭力推着米缸回到原处遮住洞口。

未等多久,外边果然传来许多沉闷的脚步声,显然是倭寇进了厨房。

沈采薇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一动不动,提心吊胆的等着。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彼此交错,他们转了一圈,很快便又出了厨房。

沈采薇大大的松了口气,方才有心情打量所在的地窖。

她才刚刚从外面进来,一时适应不了地窖里面的黑暗,只能眯着眼小心往里走着。因为这户人家乃是村中的富户,地窖果然就像是沈采薇所想象的那样也大的多。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是沈采薇还是可以感觉得到这里环境很是不错——没有异味又十分干燥,显然修建的时候也是用了许多心的。

沈采薇一步一步小心的走着,却不知道,就在她背后的某个角落,一个黑影正悄悄的拿着地窖地上搁着的石砖朝着她而去。

159 并肩

就在石砖马上就要砸到沈采薇头上的时候,早有准备的沈采薇转过身来握住了那人拿着砖块的手——既然米缸的位置变了就说明已经有人在了地窖里面,她自然会有所防范。

地窖里面一片漆黑,沈采薇不大适应的眯了眯眼睛,只能依稀看到一个只到自己肩头的人影——明显还是个小姑娘。

那姑娘像是被吓到了似的想要后退却被沈采薇抓着手腕进退不得,她只得咬牙出声道:“你是谁,为什么来我家的地窖?”

她的声音还带着少女的稚气,听上去倒是有些色厉内茬。

沈采薇悄悄侧耳听了一下上面的动静,见倭寇不曾去而复返这才拉了这姑娘的手往边上去:“我就是个路过的路人,借此出避一避难。”

经了倭寇这么一闹,这样的小姑娘有些草木皆兵自然也是应当的。沈采薇并不怪她,反倒为她觉得可怜,若这真是她家的地窖那之前看到的尸首必也都是她的家人。这般小的年纪,经了这样的事情,日后还不知要如何是好呢。

那小姑娘似乎沉默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问她:“你来的时候,见着我娘了吗?”

沈采薇没有应声——她一路跑来,村中唯一的活人也只剩下那些倭寇。

小姑娘似乎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她不敢再追问下去,声音渐渐轻了下去,颇有些惶恐:“你,你来瞧一瞧我弟弟好不好?他一直都没声音,我好怕......”她是庄户人家出身,自小帮着家中做事,看着身量颇高但到底年纪尚小,忽而碰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大人”自然有所依赖。

沈采薇这才反应过来——地窖之中竟然还有人。她也知道倭寇一时半会不会离开说不定现在就等在外边,她目下是出不去的,只能等到天亮人来,毕竟倭寇再嚣张也不敢在村中等到天明。所以她尽量柔下声调轻声道:“我学过一些医术,你弟弟在哪?”

小姑娘似乎大大的松了口气,起身摸索了一下才把一个襁褓递给沈采薇:“我娘递给我的,他还小,一直没声音......”

沈采薇此时已经稍微适应了地窖之中的黑暗,她细心的接过襁褓,试探了一下襁褓中男孩的温度再探了探他的鼻息,忽而顿住了。她竭力稳住声调,用一种轻缓的语调问道:“是你娘把他交给你的?”

小姑娘点点头:“嗯,我睡觉的时候被我娘叫起来,她说外头来了人,叫我带着弟弟躲到地窖里头。弟弟乖得很,一直都没哭呢......”她说着说着,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一时哽咽起来。

沈采薇抱着那个渐渐冰凉下去的襁褓,咬了咬唇,竟也应不出声来——这婴孩已经死了有段时间了。大概,是孩子的母亲担心惊动倭寇故意把襁褓收紧,最后反倒把孩子被憋死了。

她想了想,还是抱着襁褓拉着那个小姑娘的手一起坐下,不答反问的道:“你还没和我说你叫什么呢?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小姑娘低着头呆了一下,才道:“我爹姓刘,我娘叫我大姐。”她咬着唇,很小声的道,“我娘让我带着弟弟去找舅舅,他在隔壁村,会照顾好我和弟弟的。”

沈采薇拉了她到身边,摸着她的长发,轻轻道:“大姐这样乖,你娘知道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刘大姐到底还只是个孩子,本就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松了下来,她很有些难为情的问:“真的吗?”

沈采薇用力点了点头,细声和她说着话,慢慢的安慰她。过了一会儿,本就倦极了的刘大姐不知不觉的就靠着沈采薇沉沉的睡了过去。

沈采薇悄悄松了口气,抚了抚刘大姐的长发,替她整了整睡姿,心中亦是有些踌躇——若是把事实告诉刘大姐,她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了。

刘大姐睡了,沈采薇却睡不着,她一手抱着那个渐渐冰冷的襁褓,一手扶着刘大姐,背靠着墙慢慢的阖眼想事情。墙壁又凉又硬,靠在上面,她本就受伤的手脚都跟着疼了起来。沈采薇的却意识清醒非常,仿佛是刚刚从那一片模糊的黑暗中浮出来的一般。

大概是这里太黑太安静了,她一闭眼就能见到那些村落里横着的尸首和遍地的血和火。她额角青筋突突的跳着,只觉得自己连头带心口全都慢慢的疼了起来,就像是一根一根的针,慢慢的扎在她的头上和心口。

那么多的人,活生生的、无辜的人,就在她的面前流尽鲜血、失去性命。可她却救不了他们,甚至只能在倭寇的面前仓皇逃窜。她第一次升起了一种自我厌恶的情绪,几乎濒临奔溃。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贺先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你还未见过死者,不曾因为自己的无力而后悔莫及。所以,你的医术永远都及不上我”。

沈采薇紧紧的咬住唇,默默的靠在墙上,等着李景行找来——她路上还是留了痕迹的,李景行一贯细心,大概会找来的。

也不知等了多久,地窖上面的米缸被人用力移开,然后有人从上面跳下来。

晨光从哪个洞口照下来,把那人挺拔的身影和整个地窖都照得明亮非常。他一动不动的看着靠墙坐着的沈采薇,几乎是狂喜的,轻轻唤了一声:“采薇!”

他这一声叫唤,无论是沈采薇还是刘大姐都睁开了眼睛。刘大姐朦朦胧胧的睁开眼,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伸着头去看,面色一下子就白了。

经了一夜,婴孩的面早就涨的青紫,一眼望去就知道是早就没了气息。

本以为自己和弟弟已经得救了的刘大姐怔然眨了眨眼,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就看着自己的弟弟,越哭越大声,差点就要背过气去。

沈采薇眼中微微有些湿,来不及去理李景行,只是匆忙的拍了拍刘大姐的肩头,轻声安慰她:“别哭,你已经是大人了,你会好好的对不对?”她好不容易才把刘大姐安慰好了,只是看了眼李景行就和刘大姐两人一起上去准备帮忙收殓尸体。

本还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大拥抱的李景行被彻底忽略了:(╥╯^╰╥)我就是晚回来了一点,亲爱的不要我了吗?

村中那些村民的尸体已经叫李景行带来的人处理了大部分。沈采薇和刘大姐去的时候只能看见那烧着大火的木柴上面的人影。刘大姐本就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快步扑上去哭,伏在地上几乎不能自持。

沈采薇却站在原地不动,直到后头的李景行跟了上来,她才轻声问道:“你曾和我说过,此生必平海患。”

李景行与她并肩而站,垂眸看着她,目中带着复杂的思绪。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是。”只此一字,却有金石之音。

沈采薇用力闭了闭眼,忍住眼中几乎要涌出来的湿润,慢慢的伸手握住李景行的手,手指收拢。她缓缓道:“我会陪你。”

我会陪你,与你并肩。看你平定海患,驱逐倭寇,叫江南百姓得以安居。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这是何等的荣耀和艰难。

160 收徒

解决了路上的那些倭寇,李景行心知对方此次收了挫万万不会再顶着旁人的目光派人来了——他这次遇上倭寇可以说是巧合,若是再来一次稍微知事的人都要觉得奇怪了。

事事都在掌握之中,唯一叫李景行觉得意外的反倒是刘大姐。

大概是亲眼见了所有的亲人一夕离世,刘大姐哭了一场之后便跑到沈采薇的面前。

“夫人当初说过自己会医术,不知可否教我?”刘大姐有着庄户人家特有的黑胖面庞和壮实身材,只是经历了倭寇那么些事,她的面上反倒更显出几分不符合年龄的坚毅之色。

沈采薇犹豫了一下:“我对医术不过是略知而已,远还不到可以称师的地步。若教导旁人怕也不过是误人子弟......”她缓了缓,还是道,“你年纪还小,还是要和亲人在一起才是。你若愿意,我这就让人送你去你舅舅家。”

刘大姐却还是跪在那里,郑重其事的磕了个头,声音坚定:“还请夫人教我。”她是个老实人,磕头也是实在,只磕了一下,额上便有红印。

沈采薇虽不是路上见个孩子就捡走的圣母但到底曾经和刘大姐共处地窖又眼见着她小小年纪痛失所有的亲人,联想起前世孤儿出生的自己,难得的起了一点柔软的情绪。她想了想,抿抿唇,亲自伸手扶起刘大姐:“你自己还是个孩子,若真有此想法,还需先和舅家商量一二。”

刘大姐呆了呆,随即便反应过来沈采薇这事暗许的意思,她眼睛亮了亮,便跟着上来带她去舅家的侍卫走了。

李景行还真没想到会忽然多出这么个小电灯泡,不由蹙了蹙眉:“怎好随便收人在身边?”

沈采薇随手拿了一本自己从京里带来的医书,翻了翻:“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家的地窖才让我躲过一劫,总也算是缘分一场。”她语声微微顿了顿,随即便接着打趣似的道,“再说,我亦是有心在医术上专研一二,有个老实的小徒弟也不错。”

李景行闻言倒是怔了一下,抬眼去看沈采薇:“我还以为你更喜欢抚琴看书。”虽然沈采薇曾经在和贺先生处学过许多,但是依着沈采薇一贯的脾性,日常生活反倒是看书抚琴练字来得多。

沈采薇倒是十分镇定的回看他,语气平稳:“我是喜欢抚琴看书,但是我现在发现,医术反倒更加有用。你若愿意,日后你在前线征战,我便可在后方照顾伤者。”抚琴看书不过是陶冶性情,可是医术却可以治病救人。

李景行一动不动的看着她,见她神色郑重非是说笑,心中微微一动忽而笑了起来:“也好......”他伸手把沈采薇拉到自己边上,一本正经的道,“不过现在你自己都还是个伤者,要先给你的伤口上一上药才是。”

沈采薇:(⊙o⊙)哦

沈采薇的肌肤因为美人镜的缘故早就已经变得分外的柔嫩白皙,这回又摔又蹭,不仅许多地方破了皮甚至还有许多淤青。那么一些的淤青就显在沈采薇欺霜晒雪的肌肤上,叫看见了的旁人忍不住心上旖旎。

李景行特意取了雪肤祛瘀的膏药,一点一点的在沈采薇的伤处揉开,膏药清凉但他语气轻缓之中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火气:“等你伤好了,咱们再谈些其他事......”

他和沈采薇的洞房一直耽搁着,直到现在都还没成呢。

沈采薇一眼就能望见他面上的神色,不由的垂下眼,又长又卷的眼睫轻轻的落下来,正好遮住了眼中的各色/情绪,白玉似的面颊微微显出一点红色来,既不反驳也不应声。

大概是李景行上药上得太勤奋又或者是美人镜洗凝脂的功能太强大,等到了松江的时候,沈采薇浑身上下已经不见半边伤口,娇嫩鲜妍的一如刚刚冒出水的莲花。

趁着上药吃了不少豆腐的李景行颇有些遗憾收了手,明面上却也只能端出清风明月一般的君子脸,扶着沈采薇一起下了船。

沈采薇到底是女眷,小心的带了帷帽,稍稍落后一步,正好让李景行的身形把自己遮去大半。

知府颜步清特意带了人来接风,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景行,不由朗声一笑:“我早就说过‘江山代有才人出’,能够再见世侄,倒是叫人惊喜。”

他口上叫着“世侄”,显是要向旁人表明自己和李景行两人之间关系融洽,颇有渊源。通俗易懂一点来说,就是对别人表示自己要“罩着”李景行。

李景行自然是不回推却这番好意,礼了礼,顺着话音道:“倒是有劳世伯来接。”

颜步清见对方这般上道,喜色更显,爽朗的伸了伸手:“这虽不是你第一回来松江但到底身份不同又隔了许多年,一顿接风宴是少不了的。我令人在望江楼摆了酒,不知你可赏脸?”

李景行拱了拱手:“世伯好意,小侄恭敬不如从命。”他应下之后倒是替沈采薇告了个假,“路上有些耽搁,倒是累得家眷辛劳,我自去赴宴就好,不若让她们先回去整顿一二。”

颜步清自是知道李景行和沈二娘的亲事,暗暗看了眼,倒是觉着李景行体贴太过。不过,他也不是那等拘礼之人,哈哈一笑:“合该如此,尽管歇一歇就好了,只是明日我家府上有宴,可不能再缺席。”

沈采薇上前礼了礼,温声细语道:“世伯体谅,明日宴上必不敢缺席。”无论如何,她如今的身份都是李景行的妻子,某一方面也代表了李景行,自然避免不了和那些夫人稍作应酬。

正好已经有马车备好,沈采薇对着诸人告辞之后方才领着一众女眷上了马车,刘大姐如今起了大名叫做刘念——取的是留念当初之事的意思,因为与沈采薇有半师之谊也跟着上了马车。

等马车走了,李景行方才抬了抬手,示意下面的人把带在船上的那些倭寇头颅拿上来。他温文有礼的看着颜步清,口上淡淡的道:“路上遇到了倭寇,多亏吴大人照顾送了几个护卫,倒是有惊无险。只是这些人头却还需大人清点。”

那跟在李景行身后的侍卫从后面的人手上接了个袋子,应声往外一倒,果然是一颗颗倭寇的头颅,好些还梳着倭国武士才有的兵发髻。

倭寇这些年在江南横行,烧杀掳掠,无所不做。大越海军一对上素来都是败多胜少,那些民间百姓听着倭寇二字都是又恨又怕,官府更是头疼不已。李景行此时轻描淡写的让人丢了这些倭寇头颅,在场不知情的众人都吃了一惊。

颜步清比旁的人有心些,不由得侧目多看了几眼——那些头颅虽只是放了一二日又照着李景行的吩咐妥当安放但就这么丢在码头上还是有几分可怖的狰狞,凝固的血迹在地上擦出一点暗红的颜色来。其中一个头颅的眼角稍稍上翘,正对上颜步清的目光,本就是个文官的颜步清本不由心生呕意,他不自觉的从袖中取出帕子掩了掩嘴角,面上的笑容也显得苍白起来,只是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世侄当真是称得上一句‘后生可畏’。”

李景行谦虚的推辞了一下,便十分宽心的随着颜步清等人去望江楼赴宴。他心知自己这回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是烧好了,日后的那些事也好做多了。且他心里早有计较,之前活捉的那个倭寇小头目至今还是令人绑了看好,来日审问。

另一头,车帘放下了,沈采薇才悄悄的松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全然不见适才端庄有礼的模样。她也知道这次是难得回来一回,只是一眼望去却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意兴阑珊,身心皆累。好在李家别院那边早就已经令人提前打扫过了,沈采薇等人一回去就能好好歇着了。

沈采薇自收了刘念这么个好徒弟,倒是颇有些做师长的自觉,只可惜大越没有义务教育,刘念本人认得的字都没有几个。沈采薇只得先教她认字——至少要让她自己学会看医书才行,哪怕是现代都有许多学者学习因为以求看那些还未来得及翻译的学术巨著。

好在刘念自己也争气,她少时经了大事,性情方面便显得沉稳坚韧了许多,无论是看书习字都十分认真,加上沈采薇日常教她辨认各种药材,无论是模样还是举止都越发沉静起来,哪怕是此时上了马车都还是捧着一本图文简略的草药集认真看着。

沈采薇既然得闲,便随手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刘念。

正在看书的刘念接了茶,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是我该给先生奉茶才是。”她的脸上不由有些红,看上去黑红黑红。

沈采薇摆摆手:“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不必在意这个。”

李家别府离得虽远了些,但马车也是很快,沈采薇现今累了一路见着那些殷勤迎人的仆人倒也没多话,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径直回了房,只等着早些歇息,万事都等明天再说——她虽不至于晕船可是这一路倒也颇不安稳,提着一颗心,自是比不上府上安稳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