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的佛像已经被修补好了,鲁师傅一双巧手夺天下,塑泥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粘黏在以前的佛像上浑然天成,看起来完好如初。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贴金箔。

千千与小荷在院子里汇合,小荷见她满脸笑意双颊红润,道:“姑娘你碰着什么好事儿了,这么高兴?”

千千只顾着笑,看来不愿与人分享心事,她兀自笑够了捂住嘴,缓了好一会儿才说:“今儿是个好日子,让人高兴。对了,东西都放好了?”

小荷只道她是因为又捞了一笔而兴奋,便随她去了,答道:“差不多了,带不走的就先放着,轻便的咱们随身带。”

千千转念一想,忽然支使小荷去殿里拿些银两和珠串出来,约莫一小匣子。她捧着匣子往禅房那里走,小荷问她干什么,她头也不回地挥手道:“你先去准备着,等鲁叔叔做完咱们就走,不等天亮了。”

翌日,永利钱庄的掌柜终于迎来了万利钱庄的人,在钱庄的客堂里,李承源把交子拿出来给万利掌柜过目。只见万利掌柜先是摸了纸,又让人点燃烛火端过来,隔着火苗查验记号。李承源瞧掌柜的默默点头,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下来,一副笑脸志在必得。

“诶?”

万利掌柜的一声疑惑,顿时让众人的心都悬起来了,李承源急忙问:“怎么了?”万利掌柜摇摇头,似乎怀疑又不敢肯定,指着票面上印着的几个字说:“这里似乎…不太对。”

李承源探头一望,见到几个上下连起来不通顺的字,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便问:“如何不对?”

万利掌柜道:“这里写着暗语,暗语是东家亲自定的,常有变动。鄙人记得近半年都没接过十万两的大单子,可若是半年前,暗语又不是这句,虽然其他看起来都无误,不过一旦暗语错了…李公子,请恕鄙人直言,这张交子恐怕是假的。”

“假的?!”李承源和永利掌柜皆是一惊,“怎么会!”

都是同行,永利掌柜自然相信万利掌柜的判断眼光,可拿来交子的不是别人,而是知县公子,所以他忍不住多问一句:“您是不是再看看,会不会是弄错了?”

万利掌柜越发肯定,摇头道:“断不会错,十万两这么大数目,必定是鄙人亲自经手,但凡过目的东西,我都会记得,独独对这张交子没有印象,而且暗语对不上,说明确是伪造的无疑。”

李承源惊出一身冷汗:“怎么可能!这可是你们邕州前任知府黄大人的千金亲手交予我的!”

万利掌柜一听,皱着眉头道:“可我记得,黄府上的小姐,今年不过才七八岁,敢问公子,真是黄小姐给您的?”

铁证如山,李承源把最近的事细细又想了一遍,不禁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倒地之前他还抓着身边人的手,咬牙切齿道:“追、快追!告诉我爹,把那群骗子抓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热情的小骗子…小和尚要喷鼻血了!o(>﹏<)o

嗯嗯,他马上就要还俗啦啦啦\(^o^)/~

9、怀藏珠

9、怀藏珠

邈梵坐禅到深夜,听闻佛殿渐渐没了声响,他估摸着几位施主大约是歇下了,于是点了一盏烛台,去大殿查看补好的佛像。

殿中香案上燃着两盏佛灯,佛祖金身被擦拭得澄亮,微弱光线投过去折射回来普渡的佛光,邈梵看着慈眉善目的佛祖,不禁想起了去世的定禅师父,眼眶有些湿润。他点燃了所有的佛灯,然后往灯盏里添满香油,霎时间大殿盈满金光,隔着两三里地都能看见,半边天都被照亮了。

已经离开金阁寺的一行人回头看,见到诸如霞光的明亮,感慨万分。

小荷惊叹:“我的乖乖!是佛祖下凡了?那么亮堂!”

阿飘叼着草笑眯眯:“还不是咱们的金箔好,你想想,十足十的真金捶打,一点儿铜末末都不掺,贴在佛祖他老人家脸上能不有光么。”

小荷白他一眼:“飘哥你当我不知道呢,金箔是鲁师傅打的也是鲁师傅贴的,你做了啥?别一副邀功的德性!”

俩人吵嘴,鲁师傅捋着胡子笑而不语,千千却咬着牙跺脚埋怨:“这呆子!跟走水了烧起来似的,生怕引不来外人么!”看她撸袖子气冲冲的样子,好像是准备回寺里找小和尚算账,鲁师傅赶紧拉住她。

“快走吧,迟了就不好脱身了。”

千千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随着鲁师傅走远,一路上呆子呆子骂个不停,恨铁不成钢。

房顶的窟窿以前是用篾席暂且遮住的,如今被阿飘换上了新瓦,再也不会漏雨了。不过断掉的那根梁柱却不是简单活计,邈梵琢磨着等天亮了他就进山伐木,然后请木匠来刨皮做梁木,再请乡亲们帮忙吊上房顶。一晃眼大半夜就过去了,眼看已经快到了早课的时辰,邈梵也无心再睡,打算去院子里打了盆水来擦洗大殿地砖。

茶花树旁,他慢慢摇着井轱辘把桶升起来,一把提出井栏外,满满一桶水溢出些许,打湿了他脚上的罗汉鞋。他弯腰下去脱掉鞋,不料想怀里有什么东西滑出来。他以为是荷包,下意识用手摁住,谁知那些东西像小石子儿似的,从指缝间咕噜噜滚到地上,散落在脚畔发出莹白洁光。

邈梵捡起一粒仔细端详,竟是珍珠!他急忙满胸满怀地往外掏,不一会儿又找着几颗,加上滚落在地上的,约莫七八粒。

他居然不知自己怀里有这东西!

邈梵又赶紧搜了一遍身,这才发现除了凭空出现的珍珠,荷包也不见了。他捏着一把珠子,站在井边神情迷惘,想了半天才愣愣摸了摸唇。

是她…

那个叫千千的姑娘,只有她才这么爱捉弄他,也只有她,才会拿一把价值不菲的珍珠,换那个她没有抢到的荷包。

但她是什么时候偷梁换柱的?

邈梵思忖,抬眼望着半阖的寺门,仿佛看见昨晚她把自己压在门上的情形,她明明没有他高,身子骨也没有他壮实,却仗着胆气欺负他。还有在禅房中,她就那么凑上来,嘴唇…

他不敢再想,赶紧闭目念经,等到心绪平稳如常,方才长叹一气:怪不得定禅师父说女人如妖魔,会乱了修行,她故意扰乱他心神两回,一次偷荷包,一次塞珍珠,也怪他自己修为不够,被她得手都未发觉!

邈梵望了眼紧闭的禅房,心想等她起身以后,他就主动同她道歉,再把珍珠还给她,至于荷包…既然她喜欢,那便送她罢。

都是身外之物啊身外之物。

未料,他们已经不告而别了。

李承源让人去追骗子,自然是没追上的,邻县的驿馆空荡荡,那几人根本就没去那儿等他汇合。他连骗了自己的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更遑论他们一伙逃向何地,只能像个没头苍蝇似的,让衙门里的官差四处搜。本以为骗子们带着一大箱财宝引人注意,肯定不好脱身,可是找了有三四日了,还是没一丝儿的消息,谁也没有见过携带大笔财物的外地人,连城门口的守卫都一口咬定,绝对没有李承源说的“黄小姐”出城。

李承源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没影儿了呢?总不能会飞天遁地吧!难不成是女鬼?!他一想反而把自己吓得够呛,这一气一惊之下,他就倒在床上起不来了,生出好一场大病,脑子都有些混了。

李知县的家财被骗个精光险些气死,但见独子病得疯疯癫癫,便不怨儿子贪财好色中计,而是对骗子恨得咬牙切齿。他自觉流年不利,先是攒下的银两在渡江沉了,打了水漂血本无归,可又不敢声张,只能暗中整治了那运货的丝绸商人,最后人死在大牢方才出了口恶气。现在,这伙歹徒竟打了他的秋风,以他的手段若是把人抓回来,剥皮抽筋都算轻的!

话虽如此,李知县却不敢太过大张旗鼓,被人知道他被骗了巨款。想他一介小小九品芝麻官儿能有多少俸禄?就算不吃不喝不用,一百年也攒不下四万两家用。倘若不慎走漏风声,被人参到御史大人那里去,他可是要掉脑袋的。李知县苦恼,如今的境况就是打碎了牙和血吞,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好的糟的都只有自个儿咽下,能做的仅剩暗中动些手脚打探消息罢了。

就在至知县一家愁眉不展,府里阴云密布的时候,一个良机降在眼前。

朝廷终于来人提审犯官入京,嘉宁县也可以把那几个得罪不起的烫手山芋扔出去,而且这回来的不仅有刑部的人,还有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詹涟台詹大人。要说这詹涟台,当属本朝一位奇才,据说他出身乡野,二十岁之前都不闻一名,仅做了名苑马寺牧监,说穿了就是替宫里人养马的,是个再卑微不过的职位。后来他因揭露了一桩贪腐案而受到宰相大人的器重,进了都察院,用了短短十来年便爬到了如今的地位,如今他也不过才三十二岁,正值壮年,前途不可限量。

都察院专门儿管着朝廷官员的监察和弹劾,是个最有实权也最遭人忌惮的衙门,这回邕州的犯官送入京城,就要让都察院、刑部与大理寺三司会审。此时詹涟台来提犯人,由此可见圣上对此案的重视,而且也说明了这桩案子里,恐怕都察院才是做主的那个,其余人不过是陪同唱出戏罢了,纯粹走个过场。

李知县知晓詹涟台要来,忙做准备功夫,力求把接风宴办得体面周道,好博个脸熟说上两句话。他在城里最气派的得意楼摆下酒席,亲自到城门迎接,不料等来了京差,却不见詹涟台,一问之下方知詹大人竟已提前入城,直接去了县衙大牢。急得李知县又坐上轿子,匆匆忙忙往大牢赶。

与此同时,牢头老张看过对方递来的公文,不禁吓出一声冷汗,双手颤巍巍把文书奉还回去,舌头打结捋不直似的:“大、大人,请请,请进…”

一身劲装的来人面无表情把文书收好,转过身去恭敬地向等在一旁的便服男人回禀:“大人,好了。”

这身着便服的男子此刻正抬头望着树梢上的梨花,只见他约莫三十岁左右,岁月把眉眼间的锋芒磨平了不少,积淀下更多沉稳儒雅,想来十年前定是一位惊艳万分的俊美少年郎。他穿着普通的素纱圆领衫儿,唯在腰带上嵌了一枚透亮的水晶扣,隐隐透出身份不凡,他手中捏着一柄折扇,扇坠儿是丝线打的珞子,看起来已经很陈旧了。

属下来唤,他才迟迟回神,低眉见肩头沾了几瓣梨雪,抬指轻轻拂去,神态怜惜。

“进去吧。”

老张在前引路,把两人带到衙舍处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说:“邕州来的黄大人就在里面,他染了病,已经好几日不能说话了。”

下属冷脸点点头,示意老张离开,迎着那位真正的大人物进屋,掠过老张面前的时候,老张仿佛听见一道嗤笑,很轻很浅。

两人进屋关紧了门,老张这回可没心思想去听墙角,赶紧离开,能走多远走多远。门口的衙役们又拥上来,七嘴八舌打听这位大人的来历。

老张腿肚子还发软,擦着额上的汗小声说:“是詹大人,京里来的大人物。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我的娘亲祖奶奶,大人就是大人,那气度!啧啧!”

房间里,詹涟台负手在背,远远看着手下搜查黄大人。片刻,下属道:“没发现什么东西,他被人下了药,确实不能说话。”

詹涟台眉眼清冷,手中折扇一搭一搭地敲在手背上,半晌才徐徐启唇:“哑了?”

下属摇头:“寻常麻药,药性散了还能开口。”

“如此——”詹涟台微微勾起唇角,“只能帮帮他了。”

下属心领神会,手掌放在奄奄一息的黄大人颈间一拧,咔擦一声就没了动静。詹涟台缓缓踱步上前,看着床上死不瞑目的黄大人,神情没有一丝怜悯:“宰相大人不放心,特地让我来送黄兄一程,好走。”

他掸掸袍子便转了身,下属负责处理现场,等出了房舍,他又是望着那株半残梨树,有些怅惘地舒了口气,很快回首吩咐。

“去查清楚谁来过这里,什么人给他下的药。”

作者有话要说:詹涟台是男配,这回是强有力的美大叔!稚嫩的小和尚前景堪忧…别无办法只有先睡到女神再说了!

10、得失间

10、得失间

詹涟台从大牢出来就直接住进了驿馆,李知县前去求见吃了闭门羹。随后老张那头又传来消息,说是黄大人病死了,吓得李知县屁滚尿流。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京城来人的时候死!

李知县心生惶恐,詹大人的名声他是听过的,那是一位六亲不认的主儿,整治下面人颇有手段,所以年纪轻轻就受天家的器重,三十出头做到二品大员,两百年来也就他一个了。如今犯官突然死在嘉宁县,詹大人一怒治他个玩忽职守之罪,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李知县越焦急,就越想讨好詹涟台,可是接连登门拜见,别人都避而不见,托人送进去的礼也被退了回来,弄得他焦头烂额。这时,衙门师爷不知打哪儿得来的消息,告诉李知县詹涟台有个喜好。

——看美人儿。

李知县扬眉狐疑:“玩儿女人?喜欢勾栏窑-子里那一套?”

如果这样那还真的好办了,出大价钱包两个色艺双绝的清倌人,送到驿馆请詹涟台笑纳不就成了么。

师爷摇头:“不不,是看,就是看。”

詹涟台此人貌似还真没有什么弱点能让人捏住当把柄,权力地位早有了,吃喝嫖赌又不沾边,钱财也不甚在意,若说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可能就是看美人儿了。他这种看跟常人还不大一样,不是看见好看的人多瞅两眼,而是只看固定的一种,就好比姹紫嫣红独爱梅,任她牡丹芍药再浓艳,他也不稀罕,仅爱那一枝独秀。

“小人有个在京城开小饭馆儿的远方亲戚,脚店就落在鸳鸯桥的边儿上。他说每个月都能见到詹大人来桥边坐坐,在柳树下支起凉棚,放把椅子歇上一整天,他也不做别的,就只盯着桥上的女子看。每回带来的女子都不同,但只穿藕色衣裳,无论阴晴都要打伞,她在桥上来回走一天,詹大人就看一天。那日旁的人都不许从桥上过,就怕坏了詹大人的兴致。”师爷也是听来的轶事,难免添油加醋,说得神乎其神。

李知县觉得这消息怎么琢磨怎么不靠谱,道:“这事儿听起来玄乎,难不成詹大人还是个痴情种?就算晓得他爱看美人儿,可咱们这儿一不是京城,二没有鸳鸯桥,哪儿去找个人走给他看?”

师爷笑问:“老爷您想想,您拜见詹大人是为了什么?”

李知县顺口就道:“还不是那群…”话才说了一半,他已经反应过来了。

师爷笑呵呵地说:“老爷,咱们要找那群骗子如大海捞针,可詹大人是都察院的,和刑部大理寺都熟,抓个把人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所以您只需让人画幅画儿送给詹大人,勾起他的兴趣就好办了。”

死马当成活马医,李知县碰钉子碰怕了,除了这个荒唐办法再也想不出辙来,一咬牙答应:“就依你说得办,找个最好的画师来!”

詹涟台在驿馆闭门谢客,只待底下人打听到想要的消息,就带上犯官离开。这日又下起了雨,他恹恹不想出门,院中的桃红梨白也谢了,没什么可看,于是他踱步去了书房,看能不能拾到感兴趣的书本,打发一下时间。

说是书房其实也就是个堆杂物的地方,案几书架上落了厚厚的灰,墙角乱七八糟堆着废弃的卷档。他打开折扇掩住口鼻,蹙眉进屋打算随便抽两本书就走,不料抬脚就踢到了什么东西。

詹涟台低眉看见一轴画卷,似乎还是崭新的,他弯腰拾起打算放到一旁,哪知画卷没有系绳,倏地展开。

画上美人手持青伞回眸一笑,春风吹起藕荷色的衣袂,犹如一株芙蓉绽放。他先是愣了愣,随即把手抚上画中人的眉眼,细细摩挲,仿佛在确认是否真实,等到指腹触到纸面,他才如被刺到一般,猛地缩回手。

从书房出来,詹涟台紧捏画卷,唤来随行下属:“把知县叫来,本官有事问他。”

檀邈梵独自进山寻找合适的梁木,饿了啃干粮,渴了喝山泉,困了就爬到树上和衣打盹儿。在林子里找了两日,他终于找到一棵百年榆树,树身粗壮笔直,质地坚硬,正是做梁木的好材料。他解下褡裢,从里面取出斧头,脱衣系在腰间,在树干上比划了一下便砍起树来。

寂静的林子里只有枯燥的伐木声,等榆树倒下之后,邈梵又剔除了多余枝杈,此时却发现树枝里有个鸟窝,里面藏了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鸟。随着他砍倒树木,鸟窝自然也落下来了,而成鸟受惊早就飞得无影无踪。

邈梵嘴里直喊罪过罪过,小心翼翼拾起鸟窝,揣进怀里兜着,爬上旁边一株树放到枝丫上。他跳下来以后,仰头盯了许久,直到看见成鸟又飞了回来,这才会心一笑,捡起褡裢走了。

他虽然累得够呛,但觉得浑身轻松舒坦,盘算着回去以后就请乡亲来帮忙抬木头,然后刨皮做梁木…很快很快,金阁寺就能修葺一新了,定禅老师父在天有灵,一定会欣慰的。

邈梵先是想起了师父,内心有些感慨惆怅,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触到了硌手的珍珠。他一直随身带着。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姑娘…名叫千千的姑娘。

难道天底下的女子都是她那样的么?貌若莲仙还主动投怀送抱,引诱男子,也亏得他是出家人谨守戒律,否则非犯了不淫-邪戒不可。难怪世人贪恋男欢女爱,其实想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就接近了金阁寺,邈梵听到前面一阵闹哄哄,抬眼望去一群官差打扮的人气势汹汹冲入寺内。

话说詹涟台见了画卷让人喊来李知县,李知县借机把骗财的事一说,只道画里的就是骗子头头,然后把骗子如何设计,受害人又是如何入局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其中隐去自家身份和黄大人这几点“无关紧要”的小线索,最后摆出一副捉贼心切的父母官模样,恳求詹大人帮帮忙。

詹涟台揭起茶盖儿,撇了撇浮沫子又放下了,道:“人就这么跑了?没追到?”

李知县一副哭爹告娘的憋屈样儿:“是啊!也不知带着那么多银两财宝去哪儿了,下官派出许多人马去找,怎么着也找不到,真真是急死下官了!”

“呵。”詹涟台放下茶盏,嗤笑一声,“你急什么?”

李知县方才察觉险些说漏嘴,连忙打着哈哈:“下官是为被骗的那名大户着急,在下官管辖的地界儿出了这种事,下官实在惭愧。”

“不外乎两种可能。”詹涟台站起来,一针见血,“一是人没走,二是财物留在城中。如你所言这女骗子略有姿色,她自知惹眼断不会留在此地,所以他们一行已经早早脱身,但是带不走的东西一定留了下来。你好好搜,说不定还能捞回点儿老本。”

李知县一听热血沸腾,居然都忽视了他说的“老本”,只是转念一想又沮丧起来,嘉宁县说起来小,可地皮子总有那么宽,东西到底藏哪儿了?总不能挨家挨户挖人家的后院儿罢!

詹涟台瞧他不争气的窝囊劲儿,暗暗摇头,指出一条明路:“查查他们以前都去过什么地方,或是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

这一查之下,还真让李知县查出一个地方来。

金阁寺。

那天有人见到“黄小姐”去寺庙敬香,后来又听附近乡民说佛寺半夜发出金光,仿佛观音临世。李知县带了衙门里所有的人,杀到金阁寺大肆搜查一番,可什么也没找着。本想抓个庙里的和尚拷问,不巧和尚们早都没了,仅剩的那个还进山伐木去了,直把李知县气得吹胡子瞪眼,命人把金阁寺封了,等邈梵回来就捉住押入大牢审问。

邈梵见状不明所以,看见人在寺门上刷浆糊贴封条,正欲问个清楚,身后却钻出一条人影把他拽到角落藏起来。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这不是自己往刀口子上撞么!还要不要命了!”拉走邈梵的是老张,他两只绿豆大的眼睛盯着邈梵骨溜溜的转,狐疑问,“就你一个人?东西藏哪儿了?”

“寺里一直都是我一人,什么东西?”邈梵一副呆愣愣的老实样,不知他说什么。

老张有些丧气:“唉,我就说,你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再说也没这脑子。罢了罢了,我知你是个老实和尚,不想你被那老王八整治。你听我一句话,今儿被他找上麻烦是你倒霉,你别回金阁寺了,省得让人捉住丢进大牢吃苦头,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喏,这是我搜房时偷拿出来的,有你几件旧衣裳,还有你俗家的身份文牒。小和尚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去其他地方落脚,再也别回这儿来了。”

邈梵还是不知发生了什么,接过东西一副闷样儿:“发生何事了?贫僧为什么不能回来?”

“哎呀问那么多干嘛?叫你走你就走!”老张急得拍大腿,怕他被人发现,拖住他往远处走,“总之就是衙门里那老王八被人骗了钱,现在不甘心找替死鬼来了,他只晓得寺里有个小和尚,不知道你有俗家名字,我也不会说的…横竖你就信我一回,我不会害你的!快走快走!”

老张一直赶他走,邈梵抱着包袱浑浑噩噩走出老远,回头还见老张捡石头扔过来,意思催他快跑。他这才提脚飞奔起来,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没了力气才瘫软地跪在了地上。

怀里包袱散了,掉出他平素穿的僧衣,他记着在内里缝了个口袋藏了几两银子,探手去摸却空荡荡的,银子早没了。他想起了老张,无奈摇摇头,继续翻找一阵,还好找着了身份文牒,松了口气。

揣好文牒,他迷惘地抬头四顾,不知接下来该去什么地方。

詹涟台在嘉宁县盘桓几日,却没有打探到想要的消息,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当年那户人家在多年前就没了,夫妻双双染病离世。他怅然不已,默了片刻即决定回京。临走的时候李知县来送,言辞里还流露希望他再指点一二。詹涟台只当作没听懂,不接话茬,礼节性地拱拱手就上了马车。

车里,他打开卷轴看着画中人,喃喃自语:“我本是来找他,不曾想寻到的却是你…得失得失,有得有失,是不是就这样?”

身旁下属见他失魂落魄也不好打探,只是问:“大人,那个知县如何处置?”

詹涟台慢慢卷起画轴,方才的怅惘像是一抹错觉,眸目婉转只有冷光:“算计到我头上他是头一份儿,找人到都察院参他一本,捏个名目就打杀了。”他抬手支头仿佛累了,阖眸轻声,“听闻金阁寺才为佛祖重塑了金身,都说佛祖大度能容天下,你去瞧瞧是不是真有那么大肚量。”

隔着绢布,他仿佛还能看见画中人狡黠的笑意,他也不觉勾起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依照酒叔以往的习惯,詹大叔这么酷帅狂霸叼炸天,肯定是楠竹的命!可惜啊可惜,这回要让小和尚先睡到小骗子了╭(╯3╰)╮

11、天仙子

11、天仙子

一晃快两月,正是刚入夏的时节,蝉鸣取代了鸟叫,扯在嗓子在看不见的地方放声高歌,吱啦吱啦的,惹得人心生烦躁。

檀邈梵走在人烟稀少的街上,嘴里干渴得似乎要裂开了,他抿了抿唇,埋头顶着明晃晃的太阳,加快脚下速度朝城里王员外的府邸走去,看起来居然飒飒生风,硬是把身上旧扑扑的皂青色长袍穿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贵味道来。

这里是离嘉宁县几百里之外的徐州,他来此落脚也不过短短半月,可是一路过来却像做了场醒不了的梦。金阁寺被查封,他的家就此没了,而李知县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老张说不能回去,否则会被关进大牢,然后像那些冤死的囚徒一样,不明不白丢了性命,他是孤零零一个人,到时尸骨都没人收拾,大概老张会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请个和尚为他超度罢…

对了,他都走了,哪儿来其他的和尚去诵经洒扫?还有大殿的房梁,梁木都找好了,就是没来得及换上,雨季马上就要到了,也不知能不能顶住…

邈梵牵挂着那片巴掌大的地方,五脏六腑都要想坏了,却不敢回去!他有时觉得自己可笑,连为什么被赶走都不明白。知县被人骗了跟他有何干系?老张说是他倒霉,不慎跟骗子有了瓜葛。他想了又想,实在不知自己哪里跟骗子有了牵连,若硬说和别人有什么瓜葛,也是和那位叫千千的姑娘,来来往往地纠缠了几回。难道她是骗子吗?肯定不是,那么好的姑娘,还施舍钱财给苦难人儿,怎么会去坑蒙拐骗呢。她顶多就是性子有些霸道而已,不肯吃亏的小姐脾气。

邈梵被迫辗转离开养育自己二十年的故土,只身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徐州,他不敢表露身份,也不敢化缘,可他总是要生活的,于是拿帕子包了头,在渡头口寻了份苦力差事,帮人搬卸货物。他素来老实,话不多又肯出力,后来被工头看上,推荐给州府衙门做白役。

所谓白役,说穿了就是衙役手下办事的人。朝廷给衙门定下规矩:门子两人,皂隶十六人,马夫十二人,还有灯夫轿夫更夫等等各四人。徐州府偌大个地方,按着编制也不过百十来人的衙役。朝廷的官老爷都是文官,说话下令动动嘴皮子,但底下人总是要做实事儿的,于是衙役们分成四个班,皂、捕、快、壮,各班有班头,抓贼捉犯人,传信递消息,或是巡夜征税…都由他们办了。所以虽然衙役听起来贱性,却是极有实权的人,特别是大的州府衙门里挂了名的衙役,一面拿着俸禄,一面受人孝敬,腰包里鼓鼓的,谁还稀罕自个儿跑腿。于是就寻些帮忙打下手的人来替自己办差,俗称白役。邈梵如今就做的是这么个活计。

知府大人要请王员外,让快班的班头去送个帖子,班头哪儿耐烦大热天跑一趟,扔了帖子给底下人,可是值班的衙役们都躲懒不愿去,这种苦差事就落到了新来的邈梵头上。

在徐州府,有几贯钱的都被称作员外,无过是土财主,没品职的。但是王员外又格外不同,他生意做得大,良田千顷家财万贯,还有几十间铺子和各样的营生,百姓们都说徐州府有一半都是姓王的。可是别看他有钱,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吝啬鬼铁公鸡,简直一毛不拔,谁要是在他家门口掉一枚铜板儿,他都要用脚踩住硬说是自己的。知府今儿给他送帖子也是迫于无奈,朝廷要加赋税,城里几个豪绅都是缴税的大户,得先给他们说道说道。

王家宅子修得气派,檀邈梵走了半晌到了门上,嗓子眼儿都要冒烟了。他扣了扣角门,半晌才有门仆来应,打开一个缝儿问他来作甚,他从怀里掏出帖子递过去:“知府大人让我来送请帖。”

门仆拿了帖去送给王员外,让他在外候着,一炷香的功夫才回来,顺手塞给他两颗枣子:“我家老爷说晓得了,喏,这是给你的。”

衙役们因着是公差,在朝廷登过记造过册的,就有俸禄,而白役则不在名册上,衙门管吃住的话,每日只领得到两文钱,只够吃一顿汤饭。所以白役的收入都靠规费,就是按规矩办事儿,有钱拿。邈梵过来跑腿儿,按道理当事人得出些车马费茶水费,但王员外是个出了名的抠门儿,竟然拿两颗枣子就打发了!

也难怪别人都不肯来。